由於此次統一行動抓獲人員眾多,看守所再度繁忙起來。

我趕回看守所,準備接陳拒收的班,讓他下班休息。陳拒收卻堅持陪我完成所有嫌疑人的收監工作。我注意到陳拒收額前滲出一排汗珠,掛在發顫的眉毛上,便再次勸他休息。陳拒收抿著嘴,罕見地厲聲道:“這麽多人都擁在收押區,風險隱患有多大,你不清楚嗎?”

我的這位師傅平時溫溫暾暾的,沒想到嚴肅起來還真像一隻睡醒的老虎。我不敢再馬虎,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開始了聽診、看片、撰寫報告等一係列入所體檢的工作。

不覺間已經到了午後一點,所有人員直到此時才收監完畢,隻剩下手續文書還待完善。我去食堂取回為我和陳拒收預留的飯菜,回到收押室卻沒看見陳拒收的人影,用對講機呼叫也沒人應答。

我將餐盤放下,想到了整個上午陳拒收勉為堅持的神情,我的心提了起來。我找了一圈才在廁所的隔間裏找到陳拒收,隻見他坐在馬桶蓋上,兩眼失神,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靈魂。我喊了他兩聲,陳拒收才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幹澀地笑了笑,然後伸出一隻手,要我把他攙扶起來。

握住陳拒收手的那一刻,我感到那雙手幹燥、僵硬,沒有任何溫度,就像一把幹枯的樹枝,稍微用勁便會被折斷。我小心翼翼地將他扶起,回到收押室。好心的同事已經將飯菜重新加熱,飄散的香味撩撥著我饑餓的腸胃。但再瞧陳拒收,他的喉嚨在艱難地起伏,看上去非常痛苦。最終,陳拒收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將挎包斜背在身上,擺擺手出了監區。他決定下班了。

望著那扇合上的鐵門,我有些失神。我看過陳拒收年輕時候的照片,雖然很瘦,但那時他是精瘦,不是如今這種幹枯。時光是把殺豬刀,先把人催肥,令其背上肥肉這沉重的負擔,然後再用小刀子一刀接一刀地給人慢慢放血,最後讓人千瘡百孔,無力回天。這話是我在醫院的重症病房實習時主任說的。即便幾乎每天都要向死神送人頭,他也沒有絲毫警醒,注意下自己的身體健康,仍然一包又一包地猛抽香煙,然後熬最深的夜,做最漫長的手術,把每天都過得像是生命的最後一天。這位主任曾戲說他家有癌症基因,自己根本沒打算活過退休,所以無所謂歲月靜好、細水長流。如今,在陳拒收身上,我隱約看到了相似的瘋狂,一種對工作全力以赴、不計後果的瘋狂。隻要是周末,或忙得需要加班的時候,陳拒收都會一馬當先地頂上去,把調休的機會讓給我。我原以為他這樣做是為了多賺些加班費,畢竟陳拒收的妻子隻是一名環衛工,家庭開支主要靠陳拒收貼補。但聯想到陳拒收近來的身體狀況,我突然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

我覺得有必要就陳拒收的狀態和衢八兩好好聊聊。我正琢磨該如何開口時,衢八兩戴著口罩進了收押室。還沒等我說話,他就遞過來一個口罩,讓我先戴上。接著,兩名同樣戴口罩的民警進入收押室,其中一人背著一個穿著破爛衣服的老頭兒,另一人拎著一對鐵拐杖。三人後麵還跟著大名鼎鼎的刑警支隊副支隊長李石。我心裏一沉,暗想,這個老頭兒肯定來頭不小。

從送押民警遞來的收押單上,我得知老頭兒叫周明生,六十三歲,外號一欄填著“鐵拐周”,是昨夜統一行動時抓獲的團夥主犯。我又看了醫院出具的體檢報告單,外科那一頁顯示周明生左腿殘疾,右手食指、中指缺失,左手中指、無名指和小拇指缺失,看樣子老頭兒年輕時沒少挨刀。再看內科報告,診斷結果顯示老頭兒有重度哮喘。結合CT光片,我發現他的兩肺糟糕得就像核爆炸後的現場,一片狼藉。

與此同時,我的頭頂傳來一陣悠長的喘息,然後細弱的聲音響起:“得過肺結核,沒好好治,留下了病根。”

我抬起頭,發現鐵拐周正對我講話。話音落了,老頭兒用右手理了理口罩綁帶,缺失的手指讓他的行為看著就像是蹺起了蘭花指。

他的話讓我再次低頭細細看了那張CT光片。在彌散的“廢墟”中,我看到星星點點集聚的陰影,這可不是老頭兒口中的“病根”那麽簡單。我看向衢八兩,接著又轉向李石。在我目光的穿針引線下,衢八兩和李石用眼神交流了一番。半晌,衢八兩開口道:“非關不可?”

李石皺著眉頭:“事關重大,必須關。”

衢八兩點頭:“好的,一定保障到位。”

這時,鐵拐周攤攤手:“看來又得勞煩二位把我背到號房了。”

衢八兩沒再辛苦送押的兩位警官,而是安排管教推著小推車把鐵拐李送進了單人號房,也就是爬蟲先前待過的那一間。他的一對鐵拐沒有被帶進監室,靜靜地靠牆擺在收押室。衢八兩舉起一根拐杖掂了掂分量,感慨道:“一個瘸子,居然有這麽大的影響力。”

李石平靜地說:“在他的故鄉,這對鐵拐可是赫赫有名的品牌,就像國王的權杖一樣。”

“有這麽大影響力?”

“原來有。不過,時代在變,他也老了,有些力不從心了。”

“可你們還是想從他身上尋找突破口,對不對?”

李石點了點頭:“先前審訊爬蟲的那間審訊室還沒撤吧,這次又得派上用場了。”

衢八兩拍了拍胸脯:“說過了,你們刑偵辦大案子,咱們獄偵一定保障到位。”

直到李石離開,我才問衢八兩剛才那段雲山霧罩的對話是什麽意思。衢八兩告訴我:“鐵拐周正是警方突襲的那家廢品收購廠的廠長。這個收購廠藏汙納垢,不僅和小葫蘆以及她母親的案子有關,還涉及很多需要深挖的犯罪。可以說,能把鐵拐周抓捕歸案,相當於撈起了一個寶盒。裏麵究竟有多少寶貝,就看李石等人怎麽把這個寶盒打開了。”

“你是說,鐵拐周是許多犯罪的幕後黑手?”

“也不一定,但他是資曆最老的一位,很多事情他應該都知情。”

“可是,鐵拐周的身體堪憂啊。”

衢八兩沉吟片刻說:“從今天起,你就負責監護鐵拐周的身體狀況,一直到李石他們訊問結束。”

“那其他在押人員呢?”

“不還有陳拒收嘛,他主動提出這兩個月都不休班了。”

“啊?”

“他快退休了,對這份工作挺眷戀的。再說了,加班費也不少呢。”

我本想把陳拒收的身體狀況向衢八兩匯報,對講機裏卻傳來紅鼻子管教的呼叫,讓他去那間為鐵拐周預留的審訊室檢查一下設施、設備。衢八兩沒再和我囉唆,掉頭離開了收押室。

次日清晨,鐵拐周被帶進了審訊室。他要麵對的,是負責審訊的李石和曹大牙,還有在角落裏坐著、隨時提供醫療救援的我。

曹大牙開門見山:“你有很多老鄉現在都關在看守所裏。”

鐵拐周點頭。

“不知道你會不會惋惜?”曹大牙接著說。

“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切都是我的錯。”

“一切?一切指的是什麽?”曹大牙逼問了一句。

鐵拐周的眼皮抬了抬,沒有說話。

李石接過話頭:“我聽說,你在老家的輩分很高,不管年老年少,都喊你拐叔。”

鐵拐周搖了搖頭:“可惜我把他們都帶偏了,拐來拐去,都拐進溝裏了。”說著,鐵拐周猛咳了一分鍾,幾乎要把肺給咳出來。

我趕忙上前想幫他止咳,卻見鐵拐周伸出兩根指頭比畫著。身後,曹大牙點燃一支香煙,遞到鐵拐周的兩指間。鐵拐周顫巍巍地抽了一口,然後歎口氣道:“快廢的人了,還靠這玩意兒續一口氣。”

李石說:“你不是廢人。這麽多年來,你的那些老鄉都指望著你,你是一個大家長。”

鐵拐周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慢悠悠地說:“這話要是放在十來年前,還有些道理,但現在世界變化得太快了。當年那些娃娃都長大了,一個個都長成了歪脖子樹,扭也扭不過來。”

李石和曹大牙對視一眼,我暗暗揣測鐵拐周這話背後的意思。李石把話題往回拉了拉:“你是哪年來凡城的,剛來時都做什麽營生?”

鐵拐周眯縫起眼:“說起來很早了,應該是1991年吧。那年老家發大水,莊稼都被淹了,我和老鄉就到城裏討生活。男人做廢品生意,女人帶著孩子在街上乞討。起初那些年很難,不僅挨餓,治安也不好,經常被人欺負。好在我們都熬過來了。後來投親靠友的越來越多,我們就占了一片地兒,一直做廢品回收生意,一直到現在。”

李石說:“算起來也快三十年了,你們怎麽就一直做廢品買賣,沒想過幹其他生意嗎,比如更體麵點的?”

“賺的都是辛苦錢,沒有什麽體麵不體麵的。”鐵拐周淡淡地回答。

“可後來加入你們的那些年輕人不這麽看。”

鐵拐周的呼吸停了五秒,臉上的皺紋變得更深了:“是啊,那些年輕人來了。”

曹大牙插話道:“年輕人心野,想賺大錢、賺快錢,你經營的廢品收購生意雖然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卻成了他們實施犯罪的大本營。”

此刻,鐵拐周的頭如有千鈞重,低懸在那兒,久久未動。

曹大牙說著拍了拍桌上的一遝卷宗:“既然你已經無法管束那些年輕的同鄉,就讓法律來製裁他們吧。畢竟他們還年輕,還有改過自新的機會,敲打敲打對他們有好處。”

“我知道你很痛心,但是,還有更令人痛心的事情,”李石向前探出身子,死死盯著鐵拐周那副蒼老的麵孔,“孩子,那些無辜的、走入歧途的孩子。”

鐵拐周右手的小拇指明顯顫抖了一下。

李石接著說:“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小葫蘆,還有她肚子裏的孩子。你能告訴我,那孩子的父親是誰嗎?”

鐵拐周緩緩地搖了搖頭。

李石又說:“我們可以提取胚胎的DNA,那裏有凶手一半的基因。”

這句話把鐵拐周逼到了死角,逼得他不得不做困獸般的反抗:“那個孩子是犯了錯,就讓我替他承擔這份過錯吧!”

曹大牙說:“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應該你承擔的,一件都不會少,不應該你承擔的——”

李石按住了曹大牙的手腕,淡淡地問了一句:“你打算如何承擔這份過錯?”

鐵拐周猶豫了許久,才字斟句酌地回答:“我們給了小葫蘆的母親一份工作,並承諾會照顧小葫蘆一輩子。為此,我們給她們提供了住處,還有一筆錢。”鐵拐周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

李石又問:“肚子裏的孩子呢,為什麽你要讓小葫蘆把孩子生下來?”

鐵拐周的麵色由白轉灰,像是一下子蒼老了二十歲。在一邊旁聽的我,瞬間意識到這才是本場審訊的關鍵。

此時,李石回撤了一步:“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包庇那個犯了錯的男青年,會讓他的同齡人產生什麽樣的想法?做了錯事不用負責?有老一輩在那兒兜著?是這樣嗎?但你又能擔多久呢?”

此時,李石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張紙,是一張鉛筆素描畫。畫麵中,一個男青年正瞪大雙眼,厚厚的鏡片擋不住他目光中的迷惘。鐵拐周渾身顫了一下。

李石說:“你包庇的就是他吧,你們村裏的第一個大學生。他馬上就要大學畢業了,成績優異,正在申請保研。你不想毀了他的未來。”

鐵拐周的身體如一座崩塌的大山,慢慢癱在審訊椅上。

李石示意我去檢查一下鐵拐周的身體狀況。我將電子血壓計的綁帶綁在鐵拐周的胳膊上,數字先是迅速飆升,之後卻沒有降下來多少,最終定格在高壓210、低壓150的恐怖數字上。我用手指探了探鐵拐周的脈搏,他的心率十分不規律。我不敢馬虎,立即為他服下一粒降壓藥,又將一粒速效救心丸壓在他的舌下。等鐵拐周的呼吸漸漸平緩後,我才向李石和曹大牙搖了搖頭。

李石的臉上明顯流露出不甘的神色,無可奈何地宣布:“問話就先到這裏吧。”

為了讓鐵拐周的氣能更順點,我讓監區的工勤人員推了一輛板車過來,讓他平躺在板車上,推著他往監區走。走到分隔訊問區和監區的那扇大鐵門前麵時,鐵拐周試圖起身,想從大門洞邊上那扇窄門進入。我製止了他,用對講機呼叫調度室打開那扇大鐵門。看著鐵門徐徐打開,鐵拐周竟幽幽地哼唱道:“大路不走草成窩,山歌不唱憂愁多……”

休息了一個下午,鐵拐周的身體狀態有了明顯改善。李石和曹大牙繼續他們的審訊,隻不過這次審訊地點換成了醫務室——各種急救設備齊全,方便第一時間處置。我還是在邊上守著,為鐵拐周提供全程醫療保障。

“那個犯了迷糊的大學生已經被關進看守所了,離你不算遠。”李石如此開場。

鐵拐周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不管怎樣,他接受了這個事實。

李石又說:“我也很惋惜,他本該有很光明的前途。但刑罰的目的不是要毀掉某一個人,而是要懲前毖後,不讓類似的錯誤一再發生。比如,我們這次抓了很多吸毒、販毒的青年,那麽更小的孩子以及他們的父母就會受到觸動,不會再輕易走上錯誤的道路。好吧,小葫蘆的事情,咱們就先聊到這裏。我想和你聊聊第二個孩子,小葫蘆肚子裏那個沒有出生的孩子。對於他,你是怎麽安排的?”

鐵拐周抬起了頭,直勾勾地盯著李石。

“這麽多年來,那些婦女組成的乞討團夥裏不停地有孩子來了又走,他們都去了哪裏?如果小葫蘆的孩子出生了,將會被送去哪裏?”

我注意到,細密的汗珠出現在鐵拐周的額頭上。

李石又抽出先前的那張素描畫,問道:“你知道是誰畫的嗎?”

鐵拐周猶豫了一下,緩緩地開口:“是傻大個兒。”

“對,就是那個負責看守小葫蘆和她母親的傻大個兒。”頓了頓,李石又說,“這個傻大個兒原本並不傻,隻是小時候腦袋受了傷,變傻了。那時傻大個兒還不到五歲,曾消失過一段時間。不過,後來他又回到了廢品收購廠。有流言說,傻大個兒是被人‘退貨’了。”

“退貨”兩個字讓鐵拐周的肩膀顫動了一下。

“被退貨後,傻孩子一直留在收購廠裏,後來長成了傻大個兒。雖然他啥都不會,但身子骨看起來很唬人。於是,他就被你們派去看人,防止其他的‘貨’自己長腿跑了。可是,或許是老天憐憫,賦予了傻大個兒一項特殊的本領。他不僅過目不忘,還有繪畫天賦,能用筆把那些被他看管過的孩子都畫出來。”說著,李石又從文件夾裏拿出幾張素描畫,“你看,這些都是傻大個兒的作品。”

就在鐵拐周的目光在那一張張素描畫上艱難挪動時,曹大牙清了清嗓子:“我們懷疑你所經營的廢品收購廠是拐賣兒童鏈條中的中間環節,或許用‘中轉站’來形容更為合適。我希望你能好好地考慮一下,把這個犯罪鏈條的上下遊都說清楚,把那些可憐的孩子都找回來。”

李石接著補充道:“或許你認為那些孩子離開了貧困、沒有愛的家庭,通過你們去了經濟條件更好、更有愛的家庭。可是,事實真是如此嗎?我們從公開的資料裏整理了一些拐賣嬰兒犯罪團夥的資料,裝訂成了冊子,希望你回去能好好看看冊子裏那些被拐賣的孩子的命運。看看他們是得到了重生,還是跌入了更深的地獄!”

李石的話突然讓我想起了韓江雪和她的雙胞胎姐妹顧竹雪。這是某種相似的悲劇嗎?又或者其中有著某種必然的聯係?正猶疑間,我看到李石起身,將那本小冊子放在了鐵拐周的麵前,然後向我點點頭:“今天的審訊就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