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韓江雪與我三人駕車駛入城郊層巒的山丘間,向著顧竹雪常住的那座叫平山堂的莊園進發。我們才剛看到會所外石塔的塔尖,一名颯爽的女保安就把我們攔了下來。後座的車窗玻璃被打開,韓江雪探出腦袋,什麽也沒說。
女保安一怔,然後畢恭畢敬地喊了聲“顧總好”。
韓江雪關上車窗玻璃,衝我莞爾一笑。李石駕車駛進了莊園。
一名穿著西裝的女管家正在莊園的門外等待,她準確地喊出了李石警官的名字,隨後又看向韓江雪,低聲驚歎:“果然很像啊。”
韓江雪“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女管家最後將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以為她也會喊出我的名字,可她又轉向李石說:“顧總正在湖心島上清修,平日裏不會客,但她料到你們會來,就特別安排我來迎接。”說著,她轉身領著我們進入莊園,穿過中軸線上一間又一間古樸、自然的廳堂,來到莊園的後門。
後門另一側有一片狹長的湖泊,幾座小島點綴近處,遠處則被升騰的水汽遮掩,看不清對岸,當然也就不知道這片湖泊有多大。女管家此時已經披上了蓑衣,戴上了鬥笠。她撐一杆竹篙,跳到了一葉扁舟上。韓江雪從包裏掏出一把折疊傘,撐起後跳到了船上。我和李石麵麵相覷,隻得無遮無擋地上了船。
密密匝匝的浮萍籠罩了靠近岸邊的湖水,船頭稍稍打破浮萍的禁錮,待船離開後,浮萍很快又合成了碧綠的一片。不知怎的,一句古詩從我的口中冒了出來:“一葉浮萍歸大海。”韓江雪笑著接道:“人生何處不相逢。”
我看向韓江雪,低聲說:“此情此景,很奇妙啊。”
韓江雪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就在此時,船頭的女管家兀自唱起了歌。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女管家的歌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形成了一道看不見的音牆,籠罩著整個船身,送我們抵達岸邊。
下了船,女管家領我們穿過層層落葉鋪就的小徑,來到了顧竹雪清修的地方。我本以為這會是個多麽高端典雅的地方,沒想到隻是一間小木屋,由樺木或柏木或其他我不認識的木頭壘成。房子的角落有一台發電機,門外壘了一個灶台,灶台上搭著一口小鍋。
顧竹雪從屋後繞了過來,拿著四張木頭凳子放在草地上,請我們圍坐在一小團篝火前。
韓江雪似乎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場麵,她說:“親愛的姐姐,你這是在過世外桃源的生活嗎,還是像網上那些拍視頻的,隻是做做樣子?”
顧竹雪說:“這裏沒有手機信號。再說了,我們到底誰出生在前、誰出生在後還沒確定呢。好吧,既然你喊我姐,我就算是姐了。”
李石問:“你知道我們要來?”
“當然,鐵拐周已去世,你們也該來找我了。”
李石一怔,然後感慨道:“資本的力量啊。”
顧竹雪淡淡地說:“隻是各路朋友多了些、情報靈通一點罷了。”
李石問道:“你見過鐵拐周嗎?或者,你的記憶裏有鐵拐周這個人嗎?”
顧竹雪搖了搖頭,然後拿木棍撥了撥燒著的柴火,一些草木灰隨即向上躥升,並在半空中不斷解體,化為烏有。顧竹雪說:“我的這位妹妹知道,我對這些都無所謂的。”
“包括那個叫朱大可的、在殯儀館冰櫃裏躺著的親生父親?”
顧竹雪手上的動作停了片刻,然後說:“別人無情,我幹嗎有義呢?”
“你的意思是?”
“當年我們姐妹倆被賣掉,我的這位父親肯定脫不了幹係。”
李石轉向韓江雪:“你怎麽看?”
韓江雪聳聳肩:“雖然我和我這位姐姐有很多地方不同,但僅在這一點上,我同意她的判斷。”
李石用指頭指著韓江雪:“你被賣給了一對山裏的夫婦,本來的命運是做一個山裏姑娘,結果實現逆襲,成了高學曆人才。”接著,他用指頭指著顧竹雪:“你呢,被賣到了一家娛樂會所裏,本來的命運是做按摩小姐,結果實現逆襲,有了這份家業。”
雙胞胎姐妹均是鼻子一“哼”,表示不屑一顧。
李石接著對顧竹雪道:“我此次來,是想了解當年是誰把你賣給了馬克劉名下的娛樂會所。”
馬克劉的名字讓顧竹雪的肩膀輕輕顫了顫。顧竹雪平複了下心情:“我不想提這件事了。”
“為什麽?”
顧竹雪猶豫了片刻,道:“我不會做任何不利於馬克劉的事情。”
“你是擔心他會被追加罪名?”李石說,“有趣的是,同樣的問題,我們在看守所裏也問了馬克劉。他的回答是,沒有你的同意,他不會說出那兩個人的名字。”
顧竹雪仍在猶豫。
李石又說:“你的養父馬克劉是真心想對你好的。再退一步說,如果馬克劉能夠協助公安機關破獲這個潛伏多年的拐賣團夥,對他的減刑也是有好處的。”
顧竹雪還含著一口氣,真相看樣子就要脫口而出。
韓江雪起身來到顧竹雪麵前。“我的姐姐,你跑到這個小島上搞這套什麽清修,不還是想舔舐傷口嗎?我勸你就別這麽消極了,和我一起努力改變些什麽吧。”說著,韓江雪攥了攥顧竹雪的手,“我們是親姐妹啊!”
或許韓江雪的這一攥給了顧竹雪力量,她起身對李石道:“能夠安排我和馬克劉見一麵嗎?”
由於馬克劉的案子事關重大,他被廳裏直接異地關押到了鄰市的看守所,辦理提審手續頗費了些周折。
等待馬克劉被押解進會見室時,衢八兩在調度室看著視頻畫麵偷偷告訴我:“馬克劉的初審已經下來了,死刑,他沒有上訴。”
“啊?沒機會了?”
衢八兩平靜地說:“人生最精彩的部分都活過了,再往後就是下坡路了。馬克劉可不想結局太不堪。”
馬克劉剛進會見室時,我幾乎沒有認出他。他因為有糖尿病,先前非常清瘦、蒼白,如今卻胖了不少,麵色也紅潤了許多。
顧竹雪愣了片刻,然後**著肩膀默默地哭了起來。馬克劉走上前,隔著鐵柵欄撫摩顧竹雪的頭發,輕聲安慰她。
衢八兩繼續他的旁白:“自從被判刑後,這還是第一個來會見馬克劉的人。唉,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啊。”
我評價道:“他們倆的關係不像是養父女,更像是導師和學徒。”
衢八兩歎口氣說:“人生難得一知己啊。”
我打趣道:“就像你的紅歌和薑高音的美聲從來都合不到一起一樣。”
衢八兩撇撇嘴:“求同存異嘛!”
過了兩分鍾,顧竹雪和馬克劉隔著鐵柵欄分別坐下。馬克劉清了清嗓子:你能來見我一麵,我就滿足了,我們還是說正事吧。”
顧竹雪的腮幫動了動,但沒說出話來。
馬克劉說:“我知道這麽多年來你一直把過去鎖在一口石頭棺材裏,深深地埋在地下,以為這樣就可以麵對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可我這個將死之人突然想明白了一個問題:所謂的放手是多麽困難啊,在最後的時刻來臨前,人最想做的就是把真相弄清、把悔恨填補。有些事情看起來是繞過去了,但繞來繞去還會繞回來的。所以,即便你不同意,我也要把當年把你賣給我的夫婦倆的名字告訴警察。”
顧竹雪將手伸過欄杆,握住馬克劉的手說:“你說要聽我的意見,實際上是我想聽你的意見。你說怎麽辦,我就怎麽辦。”
馬克劉滿意地點點頭:“好閨女,不枉我這麽多年對你的培育。”接著,他在桌上的白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下兩個名字。寫完後,馬克劉站起身:“那麽,再見吧。”說完,他就轉身離開了會見室。
望著馬克劉的背影,顧竹雪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響。等到馬克劉離開會見區,回到監區後,顧竹雪才撕心裂肺地吼道:“老馬,我愛你,你聽見了嗎?我愛你,下輩子我要做你的女人!”
通過視頻監控,我看到馬克劉的腳步明顯停了一秒,肩膀在微微顫抖,但最後他沒有轉身,而是像無數赴死的人一樣,沉默地返回他所在的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