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曹大牙把一份戶籍資料打印件交到了剛從審訊室返回的李石手上,上麵正是米大可的個人信息。李石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原來是鐵拐周寫字連筆,把米字寫成了‘朱’。”

米大可的背景資料非常簡單,本地農民,初中文化,沒有婚史,沒有犯罪記錄,沒有駕駛記錄,就連賓館的住宿登記也隻有為數不多的幾條。那幾條住宿登記顯示,米大可住的全都是凡城市內的小旅館,唯一一家上檔次的就是發現其屍體的那家三星級賓館,像是他人生的可笑注解。

事不宜遲,李石當即決定帶著我和曹大牙一起去米大可的老家探訪。車子剛啟動,韓江雪突然拉開後座車門坐到了我身邊。曹大牙回過身,語含譏誚:“你是屬膏藥的,怎麽哪兒哪兒都貼啊?”

韓江雪沒好氣地回道:“我是屬口香糖的,還是那種薄荷清新口味的。”

李石握著方向盤笑了笑,沒有趕韓江雪下車。韓江雪把頭伸向窗外,衝著顧竹雪喊話:“親愛的姐姐,要去認親了,你積極點。”

顧竹雪沒有搭理韓江雪,而是兀自理了理身上的套裝,繞到另一邊的車門處上了車。這下姐妹倆一左一右把我夾在了中間。李石從後視鏡裏瞅了我一眼,笑而不語,然後駕駛著車出了大院。

路上,姐妹倆默默看著窗外的景致,而我則縮緊了身子,眼睛定定地看著前方的道路。突然,我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她們倆的確太像了,彼此就像是鏡中的自己,隻不過鏡中的影像是相反的。而她們對待親生父母將她們拐賣這件事情的態度,像是從一個原點向不同方向射出的兩條射線。我隻能暗暗希望,因為地球是圓的,這兩條射線最終會相遇。

可我呢?我把思緒收回到自己的身上。韓江雪早就踏上了一條不會回頭的道路,她已經到達了一處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地方。我會一直陪著她走下去嗎?又或者,當所有的迷霧散去,一切真相被揭開,韓江雪將會去什麽地方,她還需要我這個同行的伴侶嗎?

黑暗中,我將手覆在了韓江雪的手背上,韓江雪稍稍掙紮了一下,便任由我握著。可是她的手太涼了,涼到幾乎沒有人的溫度。

駐村民警已經連夜從派出所趕到了村口,等候我們的到來。見麵後,曹大牙將米大可的戶籍資料交給了對方。駐村民警回想了一番,搖頭表示對這個人沒有印象。

曹大牙問:“他總該有什麽親戚吧?”

駐村民警答道:“全村姓米的就一戶,男人早就死了,隻剩下一個老婆子了,我帶你們去她家。”

在駐村民警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一個院子前。院門本應是一道開合的木門,卻不知什麽原因隻剩下一塊腐朽的木頭孤零零地掛在那兒。駐村民警剛要喊人,院裏就竄出來一條沒拴繩的黃狗,把大家嚇了一跳。可黃狗沒有做出任何敵意的行為,而是衝著大夥兒歡快地搖尾巴。韓江雪蹲下身摸了摸黃狗的腦袋,黃狗伸出舌頭去舔她的手。

不覺間,一個青衣白帽的老太太出現在院門口。她沒有說話,隻是直愣愣地望著我們,像是剛蘇醒過來的幽靈。曹大牙似乎沒有受到影響,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去:“大娘,我們是警察,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老太太還是不說話,隻是轉過身往屋裏走。

我們麵麵相覷,隨她一同進了院子,然後又從敞開的房門進了堂屋。此時,老太太從櫃裏摸出六個又紅又大的石榴,塞到每一個人的手上。

曹大牙不解,問老太太這是何意。

老太太緩緩地坐在椅子上:“你們是來告訴我好消息的吧?”

眾人一愣,不知該如何接話。

老太太說:“我是大可的娘,大可找到了吧?”

大家互相看看,臉上的表情已經寫明了答案。

老太太歎口氣道:“石榴意味著多子多福。看來,老米家這下是斷後了。”

李石將石榴掰開,自己留了一半,將另一半遞還給老太太,然後說:“很多年前,米大可就已經過世了。”

老太太將一粒石榴籽送進殘缺的牙齒間,眼淚默默地流了下來。半晌,老太太才平複心情,問道:“你們來是要調查他是怎麽被害的吧?”

李石點頭:“案件很複雜,我們想從頭梳理,先了解下你的兒媳婦,也就是米大可老婆的情況。”

“兒媳婦?哦,兒媳婦啊。”老太太的聲音越來越小,像是陷入了回憶。沉默許久後,老太太嗓音發顫地說:“女人倒是有過一個,正是那個女人把我的兒子帶走了。”

“能和我們說說那個女人嗎?”

老太太掃了一眼大家,目光在韓江雪和顧竹雪這對雙胞胎身上略停留了會兒,便開始了講述:“大可學習不行,初中畢業後就在家種田。但他心思不定,幹了幾年後就跟著老鄉一起去了凡城市區打工。他經常寄錢回家,有事沒事都會打電話報平安。就這樣過了幾年,有年冬天的農曆除夕,他帶了一個女人回來,說是他的對象,兩人馬上就要結婚了。當時我很驚訝,大可那時候才二十二歲,而那個女人看起來有三十歲出頭,還一臉狐狸精的神色。我和他爹當然不同意,我們分別找大可和女人談了話。女人倒是無所謂,米大可卻很不滿意。大年初一,大可領著女人到集市上的照相館拍了一張合照,說是要貼在結婚照上,然後他們就回了城裏。”

“後來呢?”

“我再沒見過那個女人,但我有一種直覺,大可和那個女人之間的關係沒有斷。又過了三年,還是春節,大可一個人回到村裏過年。在集市上,他買了許多小孩兒玩的玩具。那是大可回家過的最後一個春節,再往後他就徹底失蹤了。”

韓江雪突然問:“爺爺呢?”

老太太的臉色有些困惑。

韓江雪解釋說:“我是說,米大可的父親呢?”

“前幾年得了癌,死了。他死前還盼著見大可一麵呢。”

李石問:“那個女人叫什麽?”

老太太搖頭:“隻聽大可喊她‘雪兒’,從來沒有直接叫過她的名字。”

李石接著問:“這個雪兒的身上有沒有什麽可疑的情況?”

“她好像對小孩兒很感興趣。初一一大早,她在村裏就抱抱這家孩子,親親那家孩子,給他們糖吃,還帶他們玩,有的鄰居還擔心孩子被她拐走呢!”

老太太的話引得大家彼此交換眼神。

曹大牙問:“您說她長得像狐狸精,能具體描述一下她的體貌特征嗎?”

“你們稍等,我有她的照片。” 老太太扶著椅背緩緩起身,進到一側的臥室裏。在坐立不安的等待中,我們所有人一同將目光對準臥室門口,期待老太太的出現。

幾分鍾後,老太太從臥室走出,手裏拿著一張照片,解釋道:“這是他們到集市上照相館拍的。當時他爹懷疑這個女人,就又去了照相館,讓攝影師重新洗了一張。”

李石接過照片,用手機翻拍後傳給了衢八兩。過了會兒,衢八兩那邊給了反饋:鮑雪涼已經確認,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女人把顧竹雪賣給了她。

李石抑製住激動,對老太太正色道:“老人家,您放心吧,我們一定會抓到殺害您兒子的凶手。”

老太太歎了口氣,瞥了眼韓江雪和顧竹雪這對雙胞胎,淡淡地說:“還有件事,大可後來回村趕集時,買的玩具都是成雙成對的。”

鍾擺敲了十二下,宣告午夜最黑暗的時刻到來。我們沒再打擾老太太,退出屋子正要出院門,卻發現韓江雪和顧竹雪還留在屋內。隻見韓江雪將石榴籽一粒粒地掰好放在碗裏,然後喂給老人吃。另一邊,顧竹雪從包裏掏出一遝百元大鈔,趁老人吃石榴的時機,將那些錢藏在了電視櫃後麵。

我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老人正是韓江雪和顧竹雪的親奶奶。

回程路上,我以為韓江雪和顧竹雪會因為這位憑空出現的奶奶而惺惺相惜,但一上車兩人便同時收斂起情緒,像兩個機器人一樣陷入休眠狀態。車子駛出村子後,顧竹雪開始打電話。聽得出來,她是在交代管家,要她找人把老太太接到山裏的一家養老中心居住,並製訂一份詳細的贍養方案。

韓江雪在邊上冷笑:“我知道你有錢,但老太太心裏的傷是能靠錢彌補的嗎?”

顧竹雪“哼”了一聲:“對了,忘了你是名校大學生了,你有什麽好的主意嗎?”

韓江雪同樣用反問回擊:“你要怎麽解釋那一係列的養老安排?難道告訴老太太,她中了福利彩票大獎,由政府幫她養老?”

顧竹雪有些來火了:“你忍心讓你的親奶奶一個人在孤獨和絕望中終老嗎?”

韓江雪的語氣堅定:“那能怎樣呢?難不成告訴她,她兒子現在還活蹦亂跳、活得好好的嗎?”

我從後視鏡裏瞧了一眼李石和曹大牙,隻見淡淡的笑意掛在他們的嘴角,看樣子兩人不打算介入這一對姐妹的拌嘴。

顧竹雪說:“有膽量,你倒是告訴老太太,老米家沒有絕後,你就是她的親孫女。”

“有什麽不敢的?我現在就回去認親,你敢和我一起去嗎?”

“別以為我不敢,這老太太以後我還就養定了!”

“哎哎哎,”坐在前麵的曹大牙終於發話了,“兩位美女,你們當老太太是啥啊?”

韓江雪和顧竹雪都不說話了。

曹大牙接著說:“老太太說米大可買玩具都是成雙成對買的時候,眼睛淨往你們倆身上瞟了。”

“為什麽老太太不問她們倆是誰呢?”我終於插進一句話,卻同時遭到兩姐妹劍眉倒豎的逼視,像是要我閉嘴。

李石慢悠悠地給了解答:“我沒有告訴老太太她的兒子還躺在殯儀館裏沒有火化,目的就是不想再刺激她。我看,你們也讓她繼續平靜地生活下去吧。”

話音剛落,李石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外地的座機號碼。李石打了個哈欠振作起精神,然後塞上耳機接通了電話。

聽得出來,對方一開始說了很長一段話。其間,李石簡單地回應了幾次,但並沒有向車內人透露多少有價值的信息。末了,李石回應道:“我們現在就過去。”說完,他便收了線,然後方向盤一打,在路邊緩緩停下了車。

李石打開車門,站在路階上望著遠方城市的燈火發呆。曹大牙走上前去,給他遞了一支煙,兩人開始邊抽煙邊小聲聊著什麽。

韓江雪見狀想下車,被我一把攥住了手腕。韓江雪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這次沒有退縮,而是平靜地說:“讓他們清醒清醒腦袋吧,對研究案情有好處。”

抽完一根煙,兩人回到車上。李石回過身,目光在兩姐妹臉上轉了一圈,然後說:“是K城警方打來的電話。支隊的同誌剛把那張結婚證合照上傳到係統,後台就比中了近期發生在K城的係列拐賣案的涉案人員。這個外號叫雪姨的女人親自參與了這起係列案件。”

韓江雪立刻問:“具體案情是什麽?”

“案情很複雜,據說和暗網交易有關係。這個雪姨隻在交易過程中露過一次臉,並最終從警方的包圍圈裏跑了出去。不過,K城警方正在籌劃新的抓捕計劃。我已經答應那邊會盡快趕到K城,配合他們開展案件偵辦工作。”

顧竹雪在邊上說:“你把這些告訴我們姐妹倆,是要我們隨你一起去K城了?”

李石點頭道:“你們是唯一可以識別雪姨身份的人。”

韓江雪聳聳肩:“難道還要做滴血認親不成?”

李石笑了:“這是你們的身份密碼,其他人代替不了。”說完,李石在手機的地圖上設置了導航路線,然後掉轉車頭直奔K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