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水碼頭並不臨水。實際上,它建在一條幹枯的河道邊。早年間河流改道,造成這條支流斷流,往日裏來來往往的貨船因此銷聲匿跡,隻剩下一片空寂的貨場。斑駁的牆壁上和報廢的集裝箱上布滿了街頭塗鴉藝術。隨著天色漸暗,這些塗鴉泛起幽幽的熒光,邪魅得很。
這個看似無人的碼頭上實際上有許多隱藏在暗處的警察,正在等待獵物的出現。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也是獵物,畢竟我們把K市警方的對講機揣在了自己身上。或許,正有一組人在抓捕我們的路上。
韓江雪和顧竹雪像兩隻隨時準備出擊的黑豹,蜷縮在車子的前排,和夜色漸漸融為一體,隻有眼球不時轉動,試圖捕捉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
我暗想:她們倆來抓捕現場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麽呢?是想見證這場對她們親生母親的圍捕,抑或更進一步,直接參與抓捕行動,親手抓住至親骨肉?在我的身邊,郭浩正頂著一件大衣,遮擋電腦屏幕的亮光。嗒嗒的打字聲急促且富有自信,挑動著我的神經,我不禁自問:此時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又將發揮什麽作用?
我還沒想明白,郭浩便喃喃道:“目標已經進場。”接著,郭浩調轉屏幕,我們在電腦中看到了從空中俯瞰貨場全貌的影像。郭浩的聲音低沉但不乏驕傲:“我已經黑進了K市警方的無人機攝像係統。”
我們看到,在碼頭製高點的煙囪頂上,一盞大功率的燈亮了,然後一明一暗,像是一支點燃的香煙。這或許是一個信號。車廂內,韓江雪擰開了對講機,裏麵傳來壓低的人聲,宣布誘餌已經到達指定位置。隨即,另一個聲音傳來:“一輛集裝箱貨車已經開進貨場。”接著便是冷靜的指令:“各組準備。”
一個穿大衣的男人快步從一排貨櫃後麵走出,來到貨場中央。郭浩在邊上解釋:“這是警方的誘餌,武老板。”
與此同時,一輛拉集裝箱的貨車駛入貨場,緩緩停下。一個年輕人從駕駛室探出腦袋,居高臨下地和武老板交流了幾句。然後,年輕人從駕駛室跳下,領著武老板來到車尾,打開了集裝箱的後門。年輕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而武老板的腳步明顯猶豫了。
與此同時,對講機裏傳來以下對話。
“要不要動手?”
“不急。”
“武老板說話有電磁幹擾,車內可能有屏蔽設備。”
“再等等。”
說話間,郭浩接管了無人機的操作,指引它越過車頂,降低高度,試圖窺探箱子內部到底有何玄機。可無人機剛做出靠近的動作就突然失去控製,被強行拉回半空。對講機裏再次傳來指令:“各小組注意,按照預定計劃,切換加密頻道。”
車內,郭浩氣急敗壞地說:“K市警方發現我們了。”
郭浩的話音剛落,顧竹雪和韓江雪就下了車,把對講機留在了車內。我和郭浩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韓江雪厲聲道:“別磨嘰了,趕緊走。”
郭浩聳聳肩:“警察躲警察,真有趣。”說完,他便挪動屁股,夾著筆記本電腦下了車。
我們攀上一個集裝箱貨櫃,匍匐著俯瞰下麵的光景。一組特警已經包圍了我們剛剛離開的轎車,為首的指揮官拿起我們丟在車座上的對講機正在匯報什麽。另一邊,貨場中央的集裝箱貨車開始急速倒車,後半邊車身剛駛出大門就被警方布防的刹車鏈刺破了輪胎,但這並沒有阻礙車子繼續瘋狂後退。幾輛警車衝到貨車麵前,但因為車輛體格相差巨大,不敢再往前靠近。
僵持間,曹大牙從人群中衝了上去,攀住了駕駛位的窗戶,死死地摁住方向盤。李石借機跳進貨車的駕駛室,鎖住了司機的喉嚨。怪獸般的貨車像是也被勒住了喉嚨,緩緩停了下來。
“轟”的一聲,貨車車廂鎖被爆破打開,在警方的一排槍口下,傳來普通話和外語的喊叫。半分鍾後,幾名特警鑽入車廂,將三名嬰兒抱出。再然後,三名異國穿著的婦女和兩名精瘦的男子高舉雙手,從車廂裏走出來。
正在我以為行動大獲全勝的時候,韓江雪已經起身向相鄰的集裝箱上跳去。我一愣,拽住顧竹雪,問她們要去哪兒。
顧竹雪反問:“我們來這裏是抓誰的?”
這一問讓我徹底清醒過來:雪姨,也就是她們的親生母親。既然她不在貨車上,那就一定隱藏在某個角落,在遙控指揮這場罪惡的交易。而此刻,當警方開始行動後,她肯定會借著夜色再次逃遁。
於是,我追逐著她們的步伐,開始在一個又一個集裝箱上跳躍。這下卻苦了一身肥肉的郭浩,他在原地著急地直跺腳。對此,我也隻能抱拳,對他表示感謝和歉意。
很快,我們來到了離碼頭出口最近的一個集裝箱頂上,看到K市警方在此處設置了卡點。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此刻既是追捕者也是被獵捕者。卡點的警察一定也接到了注意發現並控製我們的指令。正當我在硬闖關卡和蒙混過關之間猶豫時,下麵突然出現一陣混亂:一個女人和卡點的執勤民警發生了爭執。我再一定睛,發現那個女人正是給我們送車的女管家。顧竹雪壓低聲音:“這是我的‘馬甲’,能拖一會兒,咱們抓緊速度通卡。”
我們心領神會,迅速從集裝箱上跳下,趁亂逃出了卡點。沒走多遠,我們來到一處十字路口前。韓江雪和顧竹雪對視了一眼,分別向路口的左右兩個方向進發,剩下我在原地踟躕不前。
不用說,她們倆希望我沿著前方的道路繼續搜索。就在此刻,對於韓江雪的牽掛超過了對於抓捕主犯的渴望,我放棄了向前搜索,轉身向韓江雪離去的方向追去。
向前走了一段後,我進入一條滿是排檔的夜市街道。由於已是深夜,兩側鱗次櫛比的小飯館有的已經打烊,還亮燈的飯館前也是門可羅雀。酸腐的味道充斥在我的周圍,令我感到疲乏和眩暈,仿佛身處一座難以掙脫的氣味迷宮。
正恍惚間,韓江雪的身影突然闖入我的視線,隻見她躲在一扇半開的鐵門後,窺探著斜對麵煙酒店門口的幾個人。順著她的視線,我看到一個穿著飛行夾克的男人拆開一盒紙煙,從裏麵抽出一支,低頭正要點燃。驀然間,他瞧見了躲在門後的韓江雪。男人愣住了,手中打火機的火苗微微晃動,最終化作一股青煙。
在這看似永恒的瞬間,我看清了男人的容貌:皮膚白淨,身材勻稱,斜梳的頭發像安靜的海草,呈現出一種漂浮不定的滄桑感,而他的眼中有一種久別重逢的熟悉感。
顯然,他也注意到了處在另一個三角頂點的我。判斷了一番形勢後,男人走下兩級台階,來到全身發僵的韓江雪麵前,饒有興致地將她從上到下好好打量了一番。
為了防止他做出任何傷害韓江雪的行為,我快步走上前去,橫在了男人和韓江雪中間。
在我身後,韓江雪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對我麵前的男人說:“不想和我說些什麽嗎?”
男人笑著把指尖的香煙點燃,用煙頭指著邊上的一家烤魚店問:“你吃了沒有?”
韓江雪搖頭。
“那咱們進去坐坐吧。”
就這樣,我們三人進入了烤魚店。韓江雪和男人相對而坐,我則在邊上站著,像是一個不太機敏的保鏢。韓江雪對男人說:“我還有個姐姐,就在附近,我想通知她趕過來。”
男人聳聳肩:“隨便。”
韓江雪掏出手機給顧竹雪發了一個定位,隨後便繼續和男人默默對視。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開始思考韓江雪和這個男人的關係:親戚、朋友,又或是直接參與拐賣韓江雪和顧竹雪的人販子?
我正思索間,顧竹雪衝進了店內。她看見男人後怔了兩秒,然後倒吸了一口長氣,最後緩緩挪著腳步坐在了韓江雪旁邊。恰在此時,服務員端上來一盤烤魚,烤魚冒著熱氣、瞪著眼珠,瞅著桌前的兩男兩女。
這時,顧竹雪開口了:“你是嗎?”
男人打啞謎地答道:“我是。”
韓江雪還是不確定:“你到底是誰?”
男人把煙頭摁滅在湯碗裏:“我就是你們認為的那個人,你們可以叫出那個詞。”
顧竹雪像被雷擊了一般,雙手摳著板凳邊沿,手指已經發白。韓江雪則在一陣強烈的顫抖後突然跳了起來,伸手去掐男人的脖頸。男人向後一閃,淡淡地說:“不要激動,我的女兒們。”
我正要去攔韓江雪,可聽到男人口中的“女兒們”一詞,我愣住了。接著,我覺得自己看到了鬼,畢竟她們倆的父親正在殯儀館的冰櫃裏躺著。但下一秒,一個大膽到荒謬的想法出現在我的腦海裏。
男人肯定了我的猜測:“是的,我就是你們的母親,親生的!”
席間逐漸安靜下來,雪姨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她這些年接受了一係列的易容手術,不隻改了性別,自己的身份也已經模糊。至於這麽做的原因,她解釋道:“不管你們倆信不信,我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所以索性變成男的,不僅能更鐵石心腸,也可以屢屢從公安機關的圍捕中脫身。畢竟,”她笑了笑說,“誰能想到鼎鼎大名的雪姨居然是一個男人呢?”
這時,我率先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便問對方:“你的名字叫什麽?”
她瞟了我一眼,然後轉向雙胞胎姐妹。“我叫尤雪。瞧,我們三人的名字裏都帶了一個雪字。你們以為這是巧合嗎?”尤雪笑著說,“不,這是我向領養你們的家庭要求的。不管你們以後姓什麽,名字裏一定要有一個雪字,這是我留給你們的符號。”
從韓江雪臉上的憤怒,我能看出她此刻有多麽憎惡自己的名字。好在顧竹雪克製住了,問了那個必須問的問題:“為什麽要把我們賣給別人?”
“哦,不!我可不是賣,而是把你們送給了兩戶人家。與其等到我蹲大牢被槍斃,讓你們淪為孤兒,不如趁早給你們找兩戶人家,讓你們安安全全地長大成人。瞧,你們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你們不應該感謝我嗎?“
韓江雪惡狠狠地問:“既然不想要我們,為什麽還要把我們生下來?”
“這是一個計劃之外的意外。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能做的就是把傷害減少到最小。坦白說,關於你們的成長,我一直在默默關注。你們倆現在一個是高才生,一個是女富豪,為娘的覺得自己當年沒有做錯。”
韓江雪此時已經憤怒地說不出話來,顧竹雪則接著問:“可是我們的父親,那個可憐的男人,他的死不是一場意外吧?”
尤雪歎口氣道:“沒辦法,他的意誌太脆弱,兒女情長把他的腦袋攪亂了,竟然說什麽要投案自首,所以我也沒有辦法。你們要知道,拐賣兒童是一條極其危險和脆弱的黑色產業鏈條,容不得任何背叛。就算我不下手,也一定有人會要了他的性命。”
說著,尤雪拿起筷子將魚眼剖出,扔進了自己嘴裏,然後灌了一杯啤酒:行了,該說的我都說了,如果你們沒有更多的問題,我要離開了。不要掛念我,我會好好的,也希望你們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雙胞胎姐妹居然沒有任何反應,任由她們的母親沒有一絲留戀地走到門口。就在此時,一股衝動讓我衝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尤雪一愣,用一種令我難以反抗的力量抬起了手腕,衝雙胞胎說:“你們這是要大義滅親嗎?”
韓江雪咬著牙說:“夠了!”
顧竹雪的聲音平靜且克製:“放開。”
“放開?”我重複道,“就這樣讓她走了?”
“無所謂了。”顧竹雪說,“一切都清楚了,一切都沒價值了。”
可我依舊沒有撒手,對方反抗的力量讓我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我抓著的不隻是她們倆的母親,而是雪姨,是係列拐賣兒童團夥的主犯。
於是,當著雙胞胎的麵,一場打鬥開始了。小個子的尤雪就像一隻靈活且發了瘋的母猴,用她的尖牙和利爪圍著我的腦袋頻頻發起攻擊,精準、毒辣,且難以捉摸。我的體格雖然壯了一圈,但由於一隻手試圖控製尤雪,另一隻手隻能疲於招架。很快,我看到尤雪從褲兜裏掏出一個黑色的物件,一摁按鈕,冷冷的刀鋒朝我刺來。
我本能地一躲,同時感到肩膀上傳來一陣涼意,但疼痛感並沒有及時傳遞到大腦中。對方收回刀子準備再刺時,韓江雪和顧竹雪終於從位置上跳了起來,拽住了尤雪那拉滿弓的胳膊。
與此同時,一輛警車停在了烤魚店門外——原來郭浩“戴罪立功”,帶領K市警方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