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洶湧而來的畫麵衝擊餘波裏, 文夏本就隻是強撐著最後一口氣,此時更在這陣刺激所帶來的眩暈中,失去了意識。

也許是沈洛舟所說的“後門”在發揮效用, 她想起了很多自己曾經刻意從腦海中剝離的記憶。

四周一片漆黑,鼻腔中充斥著異物腐爛發酵的嗆人味道, 腳下踩著黏稠滑膩的淤泥。

小文夏整個身子幾乎是九十度弓著, 為了避免一個不慎栽進泥裏,她雙手一直扶著兩側同樣滑膩潮濕的下水道管道內壁。

即使行走十分艱難, 她仍然時不時騰出手確認背著的一個黑乎乎的袋子有沒有掉落。

“…六百一、六百一十一, 左前方,六百一十二…”

默默念著自己記在心裏的步數和叉口方向, 終於在最後一個轉彎後, 從前方遠遠的露出了灰白微弱的亮光。

一雙糊滿了黑綠的泥水、完全分辨不出本來顏色的手,從圓形管道中伸出, 文夏攀著邊沿,一躍而出。

因為這處位於地下基地生活區的最外圍, 基地的照明自然不足以覆蓋到這裏, 來到了管道外也隻有從生活區散射過來的一些灰白餘光。

文夏準備先找地方把這一身清理幹淨, 掩去下水道的痕跡後再回到那個老頭子那裏。

她在得知父母要把她送去換物資時逃出, 在這片錯綜複雜的地下水管道中躲藏。一次外出時,被一個叫常寧的老頭子發現,不得不暫時跟著他回去。

畢竟,呆在下水道不是長久之計。

好在通過這幾天的觀察, 老頭子裏看起來最大的興趣就是做實驗和搞研究,從不問她來處和將來的打算, 隻偶爾抓她過來當壯丁, 聽聽他那不著邊際的胡吹濫侃。

她每天都會趁他不注意偷偷摸出來, 在確認了老頭子威脅程度確實比較低後,再次繞回了這裏。

把自己藏在管道中的那點口糧和物資取出來一半。

老頭子雖然看起來在基地還算有點身份,但也時常有了上頓沒下頓。她帶出來的這點物資,自然是極其珍貴的寶貝疙瘩。

“你在幹什麽?”

昏沉的光影裏,一道清亮青澀的男孩聲音響起。

文夏立刻將手中的物資包掩在身後,皺著眉冷冷看了過去。當然如果她的眉毛還能分辨出來的話。

男孩慢慢走了過來,當兩個人終於可以相互看清對方時,不禁同時怔住了。

男孩:這……這一身惡臭、黑糊糊的人形物,到底是人是怪?!

文夏:這……哪來的這樣細白麵皮、精雕細琢的崽子!?

男孩現在還沒有覺醒進化技能,他不由自主的往後倒退了幾步,猶豫幾許還是決定轉身退走。

文夏看出了他的意圖,她實在是太好奇了,跟著過去想攔住他。

“等等。”

那男孩聽了她說話,還真停了下來,不可思議道:“你真是人,還是個女孩?”

文夏沒理會他白癡似的問話,但保持態度良好的試圖套話,“這裏鮮少人來,你怎麽會在這裏,有人和你一起嗎?”

男孩在確認了這是個會正常說話的人後,長舒了一口氣,接著就竹筒倒豆子般,把文夏問的沒問的話全都抖摟了出來。

“我一個人偷溜出來的,爸媽從不讓我出來。前幾天我偷偷聽他們提到過點外麵,好像很大的樣子,就很想見識見識……”

文夏黑黢黢的麵上,目光閃爍。

如果這裏的光線足夠亮,她的臉上沒被汙穢塗滿的話,男孩也許就能發現她麵上那與年齡不符的意味不明的神色。

男孩絲毫未覺,仍然自顧自的說著,“我就是隨便走走,不是特意要來這的。隻要在四時之前再溜回去,就不會被發現……路上見到了一些人,怎麽說呢,好像都有些奇怪,但你算是最奇怪的了……所以,你幹嗎給自己塗成這個樣子啊?”

文夏笑笑,問道:“第一次出來走了這麽遠,但你記得回去的路,記憶力不錯?”

“應該是吧,我常聽別人這麽說。”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文夏已經知道了,原來他是基地“領導者”的嫡係子弟。

當文夏他們這些普通人為了物資費盡心機,規則之內無所不為,餓死病死、私鬥私搶屢見不鮮之時,他卻從不知餓肚子為何物。

最後,她終於舉起了手臂,在臉上蹭了蹭,刮下些半幹的泥水,第一次回答了他的問題。

“這個是我們外麵的一種遊戲,叫——'你追我藏',抹上以後就是要藏起來被找的那一個。”

說罷,她惡趣味的伸手上前,將男孩也抹了個滿臉黑,在他怔愣之時,便哈哈笑著閃身跑遠了。

隻是,讓文夏沒想到的是,當兩個多星期以後,她再回到這裏時,會再次遇到他。

男孩從坐著的地麵上一躍而起,難掩興奮又愧疚的道:“你來了!上次……上次我沒想到自己藏得地方讓你那麽難找,但後來我真的必須得走了,不然、不然被發現了,下次就很難再出來。你沒生氣吧?”

一時間,文夏那表情,叫一個精彩。

再後來,他們有了固定的聯係,文夏性子跳,從來都不消停,總能攪出些新鮮的事出來。

男孩就次次溜出來跟在一旁,常常樂不思蜀。不管文夏說什麽都信,也一如既往的對她言無不盡、從不設防。

十三歲那年,兩個人陸續覺醒了進化技能,成為了基地裏“高人一等”的人。

文夏在常寧的影響下,開始對基地外的世界、對不同於基地的生存模式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因此義無反顧的選擇加入了風險性極高的“守護者”隊伍。

在文夏把這個決定告訴他的那天,男孩淡淡皺了皺眉,什麽也沒說。

可那天之後,這個人卻消失了。不管文夏換了多少種他們以往熟悉的約定方式,都沒有再等到人。

文夏也不願意去求常寧替她找人。

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常寧要是聽到了她的這個要求,一定會不讚同的輕搖著頭,吹吹胡子道:“消失的人,他就是消失了,勿需追尋。”

她開始專心的參加守護者的訓練,她覺醒的技能是基地極少見的飛禽向,技能升級更是讓整個守護隊瞠目結舌的神速。

“最強未來守護者”這樣的光環,早早的就懸在了她的頭上。

直到近一年以後,文夏在守護者的訓練區例行訓練時,那時的守護者隊長才鳴差人叫住了她。

“說是要安排你帶個人。”那名來叫她的隊友如此道。

在守護者隊伍裏,新人剛進來找人帶是常事,她倒沒什麽稀奇的。

但當她跨進那間逼仄的、守護者隊伍集中議事的房間時,就見到了站在隊長才鳴身後,又長高了大半個頭的男孩。

才鳴見她進來,徑直道:“這是常洲,新手期你來帶吧。”

說完就草草的分別拍拍兩個人,帶著另一個隊友走了。

文夏動了動眉,打量著許久未見有些局促的男孩:“常洲?”

“啊,臨時起的。”

男孩搓了搓手走過來,覷著她的臉色道:“那個,我以前的名字不能用了。但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可以隨便叫。”

終於再次如願見到了文夏,並且能夠再也不必躲躲藏藏,他滿心歡喜。

至於這小一年的時間裏,他如何向父母提出、步步爭取,才終於能在這個時候來到這裏,就不必同她講了。

雖然他父母現在的妥協,也隻是認為他來這裏吃夠了苦頭,自然就會乖乖回去他們既優越又安全的領導者隊伍。

但他自己清楚,隻要文夏在這裏,無論多苦他都要撐下去。

就這樣,他開始跟著文夏參加守護者的一係列訓練和外出的任務。看她幾年內就接替才鳴,擔起了守護者隊長這個職責。

無數次看她憑空展起絢麗奪目的五彩雙翼,眨眼間自由來去。

守護者的任務有多麽危險和殘酷自不必說,從身邊隊友的更迭速度就可見一斑。

但文夏的技能卻總可以保證她自己,無論什麽樣的任務都可以全身而退。而常洲總會想盡一切辦法,爭取與文夏同組出任務的機會。

基地的環境和守護者的任務性質決定了,隊友們崇尚和習慣的相處模式,一直都是——聚是一團火,散如一陣煙。

隻有常洲像個異類,不知疲倦的追著一個人跑。

隊友們雖不理解,但聚在一起時調侃的也不在少數,常洲卻絲毫不以為意,連文夏有時候都對他執拗的行為很是無奈。

但偶爾,難免總會有需要不得不分開執行任務的時候。

每到這時候,常洲就要來纏著她求一支新褪下的彩羽,對她說:“這是我的護身符。有它,我一定能順順利利完成任務回來。”

文夏對此嗤之以鼻,但耐不住他下一句,“沒它,就不知道能……”

“好了,停…!拿去!”

自此,這就成了常洲雷打不動的慣例。

直到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是什麽情形呢?文夏用力回想,最終挖出了埋藏在最角落的這一塊記憶。

那天,在她帶著小組執行完任務返回基地時,常洲已經隨著另外一個分組去了一處荒漠地帶出任務。

連續錯過的時間差,使得常洲沒能拿到這一次的護身符。

文夏打開常洲走前在守護者隊友的通訊組中留給自己的私人信息,一張真人大小的半身像就彈了出來。

饒是多年隊長、見多識廣的文夏也吃了一驚。

基地的通訊條件很有限,圖片形式的消息互傳,受到很大的限製,這樣大的消息圖片,文夏還是第一次見。

“嘖,真不知道這又是他怎麽鼓搗出來的!”文夏咋舌。

更何況…

她意味深長的欣賞起常洲留下的這張圖。

這是一張他自己的半身像,嗯,裸的。

雖然在守護者隊伍訓練和捶打多年,但他的膚質始終沒有太大的改變,愈發蓬勃矯健的肌肉之上,仍然泛著與他人不同的細膩膚澤。

左胸口處,被他自己不知用什麽方法印了一尾白色的羽毛。

圖片下寫著,“放心,護身符戴著呢。”

直到聽見有人在高聲呼喚著隊長,文夏才挑了挑眉,把不知什麽時候就翹著的嘴角壓了下去。

她點擊了圖片保存,起身應道:“來了!”

三日後,當荒漠任務小組回隊報道時,文夏一眼掃過去。

少了四個人。

還少了…常洲。

她再次掃了一遍,最終把視線落在帶隊小組長身上。

那人收到她的目光,立刻跨出一步,匯報任務執行與小組傷亡情況。

當她在聽到小組長口中念出的傷亡名單裏“常洲”這兩個字時,就再也沒聽進去其他的話。

她腦內嗡鳴的“嗯”了一聲,揮手道:“好,下次再說。”

……

第二天,當她再次出現在隊友們麵前時,看起來已經與以往沒有任何不同。

既然生存在這基地裏,既然身為守護者,別人犧牲得,他常洲怎麽就犧牲不得?

還有她文夏,都是一樣。

她有什麽理由在麵對隊友的死訊時,厚此薄彼?

聚是一團火,散如一陣煙。

她早晚也會化作那縷煙塵。

也許隻有都化為了煙塵,才能不分彼此,無所顧忌的相互連接在一起吧。

她在一夜之間摳出唯一的腐肉,夾緊了蚌殼,再不盲目自大的想要為誰打開。

從此,在這個末世人類基地,對未來的向往,讓她常懷希望。任身邊來去從不縈心,讓她無堅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