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異形人

白楓沒有回來,我看見昏暗的洞內散落一地的食物,可以想象嬌貴的孟婉怡忍無可忍的痛苦狀。

我走出山洞沿著溪澗一路尋找白楓走過的蛛絲馬跡。

溪澗流入一片森林,我止步,林子口傲然豎立的石碑上鮮紅的顏料清晰地勾勒出兩個字:“禁地”。

低頭,林子泥濘的小路上有腳印,而抬眼望去,鬱鬱蔥蔥的茂密叢林看不見盡頭。

那雙腳印的白楓的,因為我認得皮鞋的鞋印,而豁夷島的靴子底不知這般紋路。

竟然誤入禁地!要是被除樗羽親信外的其他人找到,白楓就遭殃了,而我最好在任何人找到他之前找到他。

我踏入叢林,順便踩亂白楓的腳印,在走進幾步後也沒有感覺到禁地應該有的半絲異狀,林間的清風依然溫和,鳥語花香。

然而,我確信自己沒有踏出五十步路,再次回頭時竟不見了入口,身邊的溪澗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消逝的,身後隻有大片大片高聳入雲的參天古木。

鳥語依然,聲音卻比方才要悲嗆得多,好像飛不出無盡的森林而終於鳴啞了婉轉的細喉;花香依舊,隻是更加妖豔,在被枝葉切碎的陽光下還散出隱隱的妖嬈微光。

我暗暗咒罵著白楓,曾幾何時我為了尋他深入黑暗山洞終於迷失,要不是樗羽及時趕到,我不知道會不會嚇死在洞裏,難道那時候我沒有被嚇死就是為了如今再次尋找他?憂鬱卻不安分的白楓為什麽永遠可以搞出這麽多事來?

而這次遇上更大危險,樗羽還能找到我嗎?

我終於確信這次不會再有樗羽找到我,因為我已經一腳踏空,落入一個被落葉殘枝覆蓋的地洞裏。

沒有光線,隻有發出翡翠綠光的苔蘚讓我依稀看清這裏的一切——身體底下有潮濕的軟泥,粘稠的地衣,一條發出詭異水流聲的陰溝。

昏暗,陰森,潮濕,冷冽,水麵的波紋不是一層層的規則,而是詭異地變幻著我看不懂的圖騰,泛著魚鱗般的光映著苔蘚的綠,空氣就像與世隔絕了千百年一樣腐朽陳敗,原野的死氣陣陣掃到我身上。

我站起身,滿手沾著地衣的濕泥,厭惡地甩不掉一手的腐敗,微微看見前方熟悉的幽藍。

我沿著陰溝往前,地道狹長,腳能夠行走的隻有陰溝兩邊泥沼一樣的路,鼻息間被塵封的水氣味熏得頭暈。

轉彎,我總算看見了夙煜。

如期所料,幽藍的遍地碎花就是我最愛的夙煜,但是,這裏的夙煜更嬌豔更妖嬈,我知道夙煜喜陰喜濕,但是原來原始的潮濕死氣更適合它們。

在這個陌生的地道裏,看見夙煜的我就像看見久違的親人一樣高興,我欲俯身去摘,麵前卻突然閃現出兩個發黃光的大圓點。

一閃一閃的黃光點,就像眼睛一樣。

然而那竟然真的是眼睛!

而且是怪物的眼睛。

我踉蹌著後退,我從來沒遇見過這種非人非動物的東西,它隻到我腰際,身軀是一團橢圓形的肉,肉團下麵和兩側長出像蓮藕一樣肥圓粗碩的腿和手臂,腳掌手掌又大又厚,它整個就像是一個在娘胎裏就變形的孩子,它身上沒有遮掩的衣物其實也不需要遮掩,它肉上皮膚光潔粉嫩,可是它的頭上長滿絨絨的細毛,棕黑色,帶著白黑相間的條紋,耳朵豎在腦門上,眼睛一左一右閃動,就像貓頭鷹的頭。

畸形的身體貓頭鷹的腦袋,它不是怪物是什麽?

它現在正笨拙地挪動著粗厚的腳掌向我走來,手臂輕輕抖動著,嘴裏發出嬰兒般嬌嫩的呼聲,慢慢靠近我。

我已經撞到地洞壁上,大叫:“你不要過來!”

我害怕這樣可怕的東西一點點靠近,然而我的吼聲似乎嚇到它了,它突然就愣在了原地,聲音也沒有了剛才那麽嬌悅,而顯得低微,它低下頭來,脖子上的肉就擠出好多層,它似乎有些失落,有些受傷,明黃色眼睛裏的光亮一點一點抖動著。

看來它絲毫沒有要對付我的樣子,而我的排斥似乎刺激到了它。

雖然我依舊恐懼於它令人反胃的樣子,但是同情和內疚亦告訴我,我不該如此。

它站在那裏好一會兒,停止抖動肥圓的手臂,漸漸連低吟的聲音也沒有了,然後笨拙地轉過身,預備離開,它轉身前最後輕輕地吱唔了一聲,隻這一聲,我陡然感覺到我對它的傷害有多深。

“你等一下。”我叫住了它。

它立即迅速轉身,它這麽笨重的身體竟然可以這麽迅速地轉過身,可見它很高興,眼珠子咕嚕嚕轉動著,嘴裏再次發出歡悅的叫聲。

“你會說話嗎?”我問。

它一愣,然後搖頭,機械地樣子顯得很沮喪。

“那你可以聽懂我的話對不對?”我又問。

它頻頻點頭,很有節奏。

“你能不能告訴我這裏是什麽地方?”

它“唔”一聲,低下頭,眼裏的光澤再次消失。

當時我以為它不知道,很久以後才明白這種無法啟齒也不能啟齒的感覺。

“那你是誰?”

它低著頭搖頭。

“算了。”我歎息道,“問了你也回答不了,我可以叫你貓兒嗎?”

它抬頭,明黃色眼眸裏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那一抹神色讓我微怔,隻有人的眼睛裏才會出現這麽複雜的感情,而它,就算是個變異的人,也不過六七歲的樣子,貓一樣的眼睛裏也有如此深沉的情愫?

它點點頭,手臂又開始習慣性地抖動,搖擺著,拍打著,似乎連高興也很不安分。

“你有其它的夥伴嗎?你有見過像我這樣的其他人嗎?”

它木訥了很久似乎才消化我的問題,然後點頭。

“你能帶我去見他們嗎?你的夥伴也可以,你見過的人也可以,你能帶我去嗎?”我問。

它點頭,然後轉身,朝地道深處邁開腳步,一搖一擺,慢悠笨拙。

貓兒的走路速度實在太慢,地道濕氣又重,我開始忍受不了悶寂的死氣,頭暈暈地看著貓兒都有四節蓮藕臂了。

貓兒回頭看我,眼睛裏竟然露出惶恐的神色,然後它開始加快腳步,它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可是它卻賣力地死命地拖著厚重的腳掌,也不管泥沼裏的帶刺苔蘚割傷了它幼嫩的皮膚。

“貓兒,沒關係,你慢慢來。”我說,然後發現自己說完這句話竟然已經精疲力竭。

貓兒不聽勸,走得更快了,直到前方微微有光亮,它才停下腳步。

我走上前,掰開被枯藤樹葉遮掩起來的出口,隨即有刺眼的陽光照射進來,溫暖而美好,我的呼吸立即舒暢許多,疲憊感頓時消失。

“這是一個出口,貓兒,從這裏出去可以找到回去的路嗎?”我回頭問,然後看見貓兒蜷縮在地道角落裏,發出痛苦的吱唔聲,頭深深埋進泥沼裏。

我愕然,急忙放下枯藤,問:“你怕光?”

我得到貓兒肯定的回答。

我突然無比同情它,可憐的非人非物的小家夥,一個人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洞裏,無法享受外麵和煦的陽光,如此寂寞如此卑微的生命,卻因為我叫它“貓兒”而可以這麽知足這麽開心......

“那我走了。”我說。

它站起身,頭上沾滿綠泥,眼睛卻愈發閃亮,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叫了兩聲,表示不舍。

“我會回來看你的。”我笑道。

它笨重的身體突然要跳躍起來,然而終究沒能跳起來,它抖動手臂,不停地叫著,我已知道那是它高興的表現。

但是它又突然不叫了不動了,定定看著我,搖頭,不停地搖頭,眼睛裏發出渴望我理解的焦慮神色,那是我最清晰一次看明白它眼睛裏的焦躁,但是我卻無法理解它在焦躁什麽。

我離開了地洞,在貓兒不停的搖頭中打開枯藤,然後回頭最後看了它一眼,它已經一頭紮進泥沼裏。

地洞出來我再次看見溪流,一路尋覓沒有看到任何蛛絲馬跡,直到沿著溪岸一直走到海邊,我已經出了禁地。

紫色的沙灘被海浪一重重席卷,不少貝殼小魚被留下,我拾起它們拋回海裏,然後坐在沙灘上,靠著圓石,一夜的胡思亂想和一天的尋覓終於讓我筋疲力盡,睡意絕提而來。

我漂忽著漸漸沉入夢湖,夢裏淩亂不堪:一個哭聲慘烈的嬰孩,一隻受傷的狼,還有一雙悲痛得慘絕人寰的眼睛,如此熟悉,好像......好像是我!我站在雪白一片天地裏,漫天落下羽毛般的雪白絲絮......

怎麽是我?

我從夢中驚醒,看見樗羽俊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