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卷四 明謨諧弼襄一人 四十二回

這一次的恩科,宋應星終於如願以償,進士及第。與他同科取中的還有一千一百餘人,照成化以後額定的三百人,足足多出了二倍半。這些進士經過吏部篩選,大部分將會分發往各地去擔任地方官,有一些特別優異的,則進入中書省或是六部等中央機構之中任職。發了榜,宋應星便備一份禮物來拜座師,先見過徐光啟,次之來拜桓震。

桓震聞報,親自迎了出來,笑道:“恭喜恭喜,在下還沒上門去討喜酒吃,卻勞長庚先生親來,罪過罪過。”便吩咐廚娘略置酒菜,替他賀喜。宋應星納頭便拜,桓震連忙去攔,卻聽他道:“大人是學生的座師,師弟之禮不可廢。”連拜了三拜,這才起身入座,道:“大人此次的考題,真足以流芳千古!”桓震忍不住笑了起來,道:“流芳千古?我瞧一幫衛道士已經把我罵得體無完膚,不遺臭萬年,就是好的了罷。”宋應星搖頭道:“彼如蚊蟲嚶嚶,不足掛齒耳。”肅然道:“大人三場之題,曰‘原君’,曰‘原富’,曰‘原兵’,可謂窮盡實學之道,一掃八股流毒,真足為萬代師表!”

桓震搖手道:“萬代師表這句話,可不能隨便亂說。今日天下舉子之所以深被八股之害,還不是因為兩千年前出了一個萬世師表孔夫子麽?”宋應星笑道:“還有後世師表朱夫子。”桓震微微一笑,忽然道:“吾鄉有一人,應舉五十餘年而不中,一怒之下捐舉業而著述,他在書齋之中,用八根絲線係了一囊臭蟲與蚊子,日日觀看咒罵。長庚先生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宋應星疑惑地搖搖頭,示意不解。桓震故作正經得道:“八根絲線,是為八股;加上臭蟲蚊子,便是八股臭文而已。”應星愕然而笑,直笑得淚花四濺,驀然仰頭長嘯,似要將多年來心中的不平盡數叫將出來。

長歎一聲,由衷道:“應星今日方知過去之謬,有生之年得遇大人,真是萬千之幸!”桓震替他滿上了酒,道:“此次恩科不會有廷試,從明天起,吏部就會開始分派官職。長庚先生躋身前一百五十名之列,可以留在京中。不知道先生想去哪個衙門?”宋應星不料桓震會忽然問他這個問題,一時張口無言,卻聽桓震笑道:“先生不須顧慮,震隻是隨便問問,真要得遂所願,還是吏部說了算。”宋應星想了一想,道:“戶部,或是工部罷?”他的回答果然不出桓震所料,早知道他醉心此道,必定會選能夠一展所長的職位。可是自己卻既不願他去工部,也不願他去戶部。

緩緩搖頭道:“長庚先生,明日到了吏部,會先叫你指選衙門,然後依序篩汰。桓某求你一件事情。”說著起身深深一揖。宋應星還禮不迭,道:“大人言重了,但有吩咐,無不從命。”桓震道:“我求先生指選吏部。”宋應星大惑不解,反問道:“為何?”桓震拉他入座,道:“先生一人講求實學,可謂獨善其身耳,其如世間芸芸學子何?我仔細想過這樁事情,學生十載寒窗,無非為了做官,隻要改了官吏升遷的標準,唯取實學之材,那麽天下的學生自然都去鑽研實學。震不揣冒昧,敢請先生為天下計,為將來計。”

宋應星沉思不語,良久,點了點頭,道:“應星明白大人的苦心了。應星從命便是。隻是吏部選擇,自有定規,豈有應星指吏部,便得分吏部之理?”桓震笑道:“這個自有我去操心。”他果然去吏部打了招呼,原先的吏部尚書王永光是溫黨,剛剛給罷官回家,接任的麻城人李長庚,崇禎元年曾經做過幾天工部尚書,後來丁憂回籍,這次才重新起用不久。長庚與徐光啟私交頗篤,桓震扛了徐光啟的牌子,放下自己從一品大員的架子去求他,李長庚既不願同時得罪兩位高官上司,看了應星的試卷,也覺得此人十分有才,當下答應了。錄取榜文發出,宋應星果然選中了從五品考功員外郎,對於當年的進士來說可算特別待遇了。

這個時候的崇禎,正在宮裏捧著此次恩科取中的卷子沉思。雖說隻不過是做做樣子,可桓震仍然在一應事務全部結束之後把一切卷宗送來給他過目。明知這隻不過是通報的性質而已,崇禎仍然不動聲色地接受下來。現在的他,身在皇宮之中,身邊所有的禁衛都被換成了桓震的人,名為萬乘之尊,可是沒有半點權力與自由,外麵的消息不經桓震批準,半點也傳不進來,自己要想避開他們的眼睛傳遞消息出去,一來不知道誰人可以信任,誰人已經投靠了桓震,二來平日連登恭也有人跟隨,清晨為自己更衣的太監宮女,也都是從沒見過的新麵孔,壓根不敢隨意讓他們幫助自己。不光如此,最過分的是他借口寶詔請璽太過煩瑣,索性將掌管玉璽的司禮監搬到宣武門外中書省的辦公處隔鄰去了,從那以後,自己連在詔書上用璽的權力也失去了,唯有在詔下之後得到一份抄本而已。

愈是這樣,崇禎心中對桓震的憤恨就愈是熊熊燃燒。但他並沒絲毫表露出來,像漢獻帝那麽傻,將衣帶詔隨隨便便泄露出去,招來殺身之禍的事情,他絕不會做。現在的他,每日韜光養晦,順著桓震的意思,可是卻無一刻不在想著將這個亂臣賊子碎屍萬段。

說歸如此說,可是這桓賊此次出的三場試題,確是頗有水準,取中的考生,回答也十分出眾。眼下看著一千一百八十七人的試卷,崇禎不由得反躬自問,若是自己乾綱獨斷,又能不能取中這樣多的人才呢?

不過他這個想法也隻是一閃即逝,到他看到了一本非但離經叛道,而且是其心可誅的卷子,崇禎忍不住將一摞卷宗用力摔在地下,站起身來大聲咆哮。這個叫做黃宗羲的餘姚秀才,是屬於本不能參加會試,而上書中書省請願,取得資格的,看看年貌履曆,今年方才二十二歲,竟是黃尊素的兒子。黃尊素與自己並沒有過真正的君臣關係,他觸忤魏忠賢,死在獄中的時候,自己還在信王府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不過再怎麽說,黃尊素總算是個盡節而死的忠臣,可瞧他的兒子,滿紙荒唐議論,竟說甚麽君主是天下大害,做臣子的如果一味隻知道侍奉君主,隻不過是君主的仆妾而已,隻有先天下而後君主,才配做君主的師友。此外不臣之論還不知道有多少。看他名次,竟然還列在一甲第一,並且是壓根沒有殿試,便由中書省擅自定了三甲,取這等人入朝做官,桓震究竟想要怎樣?

桓震的想法,其實十分簡單。他大開恩科,出了這麽幾個題目,隻不過想要發現幾個離經叛道之徒,把他們摘出來開一開風氣而已。至於黃宗羲會出現,那完全是一個意外之喜,他自十四歲考中秀才之後,一直跟隨父親流寓京師,後來父親去世,便還鄉讀書,隻是前段日子替黃尊素平反,才重來京師,恰好碰上恩科,秀才隻要遞了請願書,亦可與考,宗羲便玩笑般地與幾個京中朋友試了一試。他的卷子原本已經被別的考官黜落,是桓震自己去落卷之中翻檢,將他重新找出來的。那時姓名三代都彌封了,後來拆開來寫榜,才發覺他竟是黃宗羲,當時還大大驚訝了一場。

隻不過是一場玩笑之舉,竟然換來個一甲第一,驀然間當了狀元爺,二十二歲的黃宗羲覺得自己像是還在夢中。可是取中了自己的主考、左丞相徐光啟與副考、平章政事桓震,分明兩人都在眼前,還有榜眼、探花,以及許多二甲、三甲的進士,大家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怎麽會有假?若這是夢,那也未免 太過逼真了。

但聽徐光啟撚須笑道:“老夫為國家取士,這也不是頭一回了,隻是像取得這般爽快的,還是前所未有。不必理甚麽八股製藝,而能令真才實學之人脫穎而出,老夫畢生之願足矣!”眾人紛紛奉承不已。桓震卻端了杯茶水,扯著黃宗羲坐在清靜角落裏傾談,言語之中似乎對他那篇“原君”的試文興趣濃厚,大加歎賞不已。黃宗羲有些不自在起來,連忙道:“大人過譽,學生那篇拙文,隻是年少輕狂之作,不足登大雅之堂。”猶豫片刻,不知道自己從坊間聽來的這個傳言是不是應該當麵問一問桓震,張了張口,卻又閉上了。桓震瞧他欲言又止,笑道:“太衝不要拘束。我連你那等悖逆之論都敢取,還有甚麽不可當麵說的?”

黃宗羲也覺自己十分好笑,當下道:“那麽學生放肆了。士子之中流言,說學生拙卷原本已經黜落,是大人力排眾議,從落卷堆裏重新揀出來的……”桓震撓了撓頭,歎道:“怎麽傳得這樣快?” 點頭道:“既然你已經聽說,我就不瞞你了。當日場中八位同考,沒一個讚成將你重新取錄,我拿著你的卷子去同徐老大人力爭,從正午說到半夜,說得嘴也幹了,好容易勸服了他。”瞧瞧黃宗羲,道:“你是奇怪我為何一定要取你麽?實話說罷,我早聽說過你餘姚黃太衝的大名,一看那卷,便曉得出於你的筆下,是以刻意取中的。”說罷,哈哈一笑。黃宗羲不知他這話是真是假,隻是疑惑不已。

卻聽桓震又道:“太衝第二場‘原富’卷中答道,欲天下安富而必廢金銀,何以見得?”黃宗羲不假思索的道:“無他,銀力已竭而已。”桓震點點頭,道:“從前銀但用於征稅,一入大內,再與民間無關,自然銀力會慢慢枯竭。但是如今我欲振興工商,隻要商貿流通,銀子自然周轉,其力怎麽會竭?”黃宗羲一怔,聽他續道:“而且太衝說廢金銀,那麽難道要天下商人輾轉各地購買貨物,都馱著銅錢去麽?”這個問題確是黃宗羲不曾深思過的,一時間低頭無語。

桓震叫人取了一疊紙來,道:“這是一本落卷的抄本,我特地帶來,給太衝瞧瞧的。”黃宗羲依言接過,一目十行地看了,抬起頭來道:“此論未免太過幼稚,他說當行鈔法,每歲造鈔數千萬貫,則可得金數千萬兩,豈不知世間焉有點紙成金之理?所造既多,則金與土同價,而況以紙為金,市井販夫豈肯為哉!”桓震問道:“若說鈔法不可行,為何宋時又有稱提鈔之法呢?”黃宗羲張開了口,眼中神色先是有些迷茫,後來卻如恍然大悟一般,緩緩道:“有本錢而已。”

桓震擊掌道:“太衝果然聰明!每造一貫鈔,即以一金入庫,民之欲用鈔者,必先將銀輸官,欲得銀者,亦必還鈔於官,如此則一鈔等於一金,再無可疑。”黃宗羲頷首不已,露出十分欽服的表情。桓震笑道:“我有個朋友深諳此道,不過眼下他在遼東金州,往後有機會,我給你們引薦引薦。”

徐光啟在那邊喚道:“老夫這裏如此熱鬧,百裏怎好意思獨自躲清靜?”桓震一笑,對黃宗羲道:“咱們過去罷。嗯,我記得你指分了中書省,是員外郎麽?”黃宗羲點頭道:“大人知之甚詳。”桓震拍拍他肩頭,道:“明日到任之後,好好做事,有甚麽不懂的,盡管來問我便是。”

眾考生散去,徐光啟卻留了下來,問桓震道:“老夫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桓震不明其意,順口道:“徐大人請說。”徐光啟示意他坐下,道:“我朝自古以來,無朝官領外兵之例,百裏是否……”桓震霍然明白,他是要削奪自己的兵權了。這怎麽可能隨便答應?且不說遼東十幾萬兵自己苦心經營了這麽久,以自己目下的處境,若是一旦將兵權拱手交出,恐怕第一日交權,次日就要死於非命。可是正如徐光啟所說,朝臣領外兵的確招人非議,而且兩萬多遼兵在京畿、通州一帶駐紮已久,耗費糧食不在少數,附近居民已經略有怨言,一定得趕快想個辦法解決。

當下笑道:“下官正想與大人商議此事。而今天下兵非不多,隻得力之兵少耳,而得力之將更少。全國衛所之兵合三百餘萬,除西北些許之外,皆不能禦寇定亂,全仗別設邊兵任之。下官不知道養這些兵有甚麽用處?衛所屯田,本相輔相成之製,不過眼下的情形大人也看見了,軍伍銷耗,耕者無人,屯糧不足,便加民糧,又加鹽稅,又加京運,至萬曆時竟有加征之說。長此下去,國力安得不竭?”

徐光啟道:“那麽可有良策治理之?”桓震一字一頓的道:“廢除衛所,還田於民!”徐光啟一驚,衛所屯田,是本朝太祖開國以來便遵行的製度,號稱養兵百萬,不耗百姓一粒米,可是時至如今,確如桓震所言,已經敗壞不堪了。雖然如此,但他驟然提出要廢衛所之製,那也太叫人驚訝,廢衛所必除軍籍,軍籍一除,兵將從何而來?若說招募,國家財力遠遠不足支持,但以目下而言,九邊之地雖然都有邊兵,可是腹裏仍須仰仗衛兵防守,說撤就撤,又沒有新兵補充,不但令許多人失其職業,也大大不利地方安靖。話說回來,邊兵都為督撫、總兵控製,安知他們不會心懷異誌,挾兵叛亂?

不由得連連搖頭,說了自己的擔憂。最後一節卻顧慮到桓震的身份,沒敢出口。桓震道:“徐大人所慮甚是,但下官都有應對之法。如今天下衛所兵,雖有從征、歸附、謫發種種不同名目,但要之都是以世籍取兵,一兵自成丁至七十,少說也要在軍中服役五十年之久,不得複還為民。是天下之兵盡取於戶也。”望了徐光啟一眼,見他不表示反對,這才接下去道:“若是兵不取於戶而取於口,設或天下共六千萬口,以百口出一兵,可得兵六十萬,以之防守腹裏足矣。而九邊戰事繁多之地,可以優祿招募,就如戚繼光募兵一般,嚴加訓練。而兵糧則取之於戶,今全國戶有一千五百萬上下,以腹裏六十萬,邊兵六十萬期之,不過十二戶養一兵耳,何患而不成?往後沒有甚麽衛兵邊兵之分,隻有腹裏九邊,京畿地方,戍守之處不同,設或一行省之內,得兵二十萬,則分為十班,取一班入衛京師,餘九班萬戍守郡邑,越三年而一更替。撤衛之後餘出的土地,就分給還籍為民的衛兵耕種,兵隻管打仗,民隻管種地,京師之兵既足,九邊戰卒不乏,地方安靖可保,而農事亦不為掛誤。方才所言,隻是略數,人多地窄之處可以多征,人稀地闊之處不妨少征,調其餘缺可矣。”

徐光啟一壁聽,一壁沉思,待得桓震說完,仍是久久不語。過了總有大半個時辰,這才道:“此法或有可行之處,但要在天下驟然推廣,不免震**太巨。”桓震笑道:“這個好辦,先擇數地試驗就是。腹裏之處,可擇一南京為窄鄉,一貴州為寬鄉,九邊就以遼東,大人之意如何?”徐光啟緩緩點頭,道:“這法子倒不錯……”忽然想到,難道這是桓震為了能夠繼續掌握兵權,特地拋出的一個計謀?若真如此,他的心機卻不能小看。但這法子對國家的確有利,讓他試試料也無妨。

桓震笑道:“那麽明日下官便去中書省與眾人商議,核定每地詳額,選擇恰當之人辦理。”猶豫片刻,道:“方才下官說天下得力之兵少,而得力之將更少。唐宋以來,出將入相本尋常事耳,唯我大明文武絕途,截然不相掛涉。領軍者不得輸餉,輸餉者不得預兵,操兵者無權節製,節製者不能操兵。邊兵唯知有大帥而不知有督撫,更不必指望彼等心中有朝廷國家。欲除此弊,除非以朝臣領兵。下官意中,想在中書省下,複國初參議府之製,專理軍事,為天下征伐之首,未審可否?”

徐光啟徹底警覺起來,設參議府,難道他要毛遂自薦,自己來兼任參議麽?不由得十分懷疑地瞧了他一眼。桓震笑道:“下官心中卻有一人,頗充得此任,便是故遼東巡撫袁崇煥了。”徐光啟大訝,沒想到他竟會提出袁崇煥來,這個名字已經許久不聞了,去年北京城破之後,他便不知下落,時至如今,誰還能擔保他一定仍在人世?

桓震道:“下官一年半以來,無時不在努力尋他,派了人往他東莞的老家去守株待兔,料想袁崇煥尚有親族好友,不會毫無聯絡。終於不久之前,自他的至交陳子壯那裏探來消息,袁帥去年南下以後,一直在水南妹夫唐某家裏做客,下官已經遣人致意,勸他以國家為重,不計過往,再出仕途。”徐光啟又驚又喜,袁崇煥之冤他早知道,對袁的一片忠肝烈膽也敬佩不已,若是此人出麵來執掌兵權,那可比把天下精兵交在桓震這樣反膽包天的人手裏要好多了。原本如果桓震提議自任這個參議,他是拚了老命也會反對的,可是袁崇煥來做,那麽想必也就無妨。隻聽桓震笑道:“此事也不必瞞著大人,下官請袁帥出仕,其實是想他來主持伐虜大局。既然敵我都知道那十年之約隻不過是唬人的,誰先出手,誰便占了先機。何況近來皇太極學得精了,開始在虜邦禁煙,金州煙場收入頗減,正好給我一個藉口尋隙生事。遼東新軍訓練已久,還沒經曆實戰,就算不能大勝,亦可借此練兵。袁帥若肯就任,下官便要提出此議,到時候還請徐大人多多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