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nbang 二十一回 老臣
桓震聽得傅山呼喚,正如得了一根救命稻草,當即給自己尋了個借口,撇開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奔下小土包去,隻見傅山手中扭著一人,在那裏呼呼喘氣。桓震心中好奇,瞧他扭住那人時,卻是個須發皆白的年老官軍,見著桓震過來,便拿一雙眼睛恨恨地瞪著他,似欲咬下他一塊肉來嚼上一嚼。桓震與他目光一觸,不由得心中一驚,連忙看向別處。
傅山道:“哥哥,你道這位是誰?”語聲之中似乎十分興奮。桓震疑惑不已,又將那老兵仔細打量一番,但見他除卻年紀老邁,足有六七十歲,而且眼光格外凶狠之外,並無半分出眾之處,當下搖了搖頭。
傅山伸過頭來,附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桓震一驚,難以置信地瞪著那老兵,望了足足一柱香工夫,這才醒過了神,連道:“青竹,不可對趙老大人無禮,快快放開!”傅山苦笑道:“非是我不肯放,方才這位趙大人拿了刀子,想要自尋了斷,我好容易才將刀奪了下來,倒將我自己手掌劃破了一道。”說著伸出左手給桓震看,果然有一道刀痕,猶自流血。
桓震驚道:“老大人為何如此?”一麵示意傅山鬆手。那趙老大人冷笑一聲,罵道:“汝這亂賊,趙南星既然落在爾等手中,有死而已,與其任由爾等汙辱,不若自尋了斷,反倒幹淨。”[――筆者注:關於趙南星,請參看背景資料中標號0121的說明。]
桓震深施一揖,道:“老大人誤會了。像老大人這等忠義之人,乃是國之棟梁,我輩尊重崇奉尚且不及,豈敢加害?請老大人放心便是。”趙南星仰頭望天,冷冷地道:“不敢。趙某不過是一謫臣戍卒,當不得如此美譽。死則死耳,何饒舌也!”桓震陪笑道:“不敢。便是桓某自己拿刀抹了脖子,也決不會動老大人一根寒毛。”
原來這趙南星乃是萬曆年間進士,明末的一個名臣,為人性格強直,負意氣,重然諾,頗有燕趙任俠慷慨之風。他為官廉平,多有建樹,宦途卻始終不順,入仕以來數度沉浮,最後一次倒黴是在天啟五年因汪文言獄詞連及而被下撫按提問。閹黨與他向來便是對頭,此刻得了機會,自然落井下石,將他羅致罪名,戍於代州振武衛。他雖然被貶為戍卒,但卻不以戍卒自許,在戍所仍是賦詩飲酒,唾罵笑傲,一如平時,故而十分不得指揮使的喜歡。此次移防,趙南星雖然年紀老邁,隻因與上司關係處得不好,便被列入了移防的名單。桓震早知他與鄒元標、顧憲成齊名並稱“三君”,隻沒想到竟然在此情此境之下與他見麵,心中不免喜出望外。當下也不管趙南星願與不願,叫了兩個人來,不由分說地將他抬了回去。
但趙南星乃是兩朝老臣,一代名儒,眼中如何能放的下桓震這等占山為寇的草頭王?自被俘時起,心中早已存了死誌,管他桓震再怎麽客客氣氣,由打戰場上一直口沫直飛,陪在他身邊絮絮不停地直說到了北台總寨,趙南星隻是給他一個不理,高興起來便翻兩個白眼,不高興時索性一路觀賞風景,總之是如徐庶入曹營一般,一語不發。桓震也不在意,不管趙南星如何折辱於他,總是厚著臉皮笑嘻嘻地與他搭訕。
回到北台寨中,隻見一片斷壁殘垣,昔日的過天寨,變做了如今的瓦礫堆,著實令人惋惜感傷。傅山與惠登相自去安排眾人臨時住宿、房子重建等等雜務,桓震擔心一旦讓趙南星離開了自己視線,他便會尋機自殺,隻是陪著他一步不離,趙南星卻也無可奈何,隻得聽之任之,倒像是新收了一個跟班。
這天晚上,桓震便將趙南星安排在自己的臨時帳篷中休息,連自己的草鋪也都讓給了他,自己卻睡在地下。倒不是他有意裝腔作勢收買人心,單是看趙南星偌大年紀,如同自己爺爺一般,他也不忍心讓他去與旁的俘虜一起擠那肮髒汙穢、臭氣熏天的大帳篷,何況這位趙南星還是一個著名的忠臣直臣,敢於和魏閹直麵拚鬥的,更是深得桓震的尊敬,小小一張草鋪又算得了什麽?
次日一早醒來,桓震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瞧趙南星。哪知道一瞧之下幾乎嚇得他魂飛魄散,原來趙南星不知怎地,竟然割開了手腕血管,鮮血流得草鋪上、地上到處都是,好不駭人。桓震大吃一驚,手足無措,一麵拚命勒住他手臂,一麵放聲大叫傅山。傅山應聲跑來,他雖然最精女科,但是對於金刃傷科也頗有心得,當下自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瓷盒,取出金針,在傷口周圍幾個穴位刺了下去,流血不久即止,又取些金瘡藥粉來替他敷了。趙南星失血過多,暈暈沉沉地任憑兩人擺布。
桓震瞧著他花白胡子上沾滿血漬,忍不住伸手替他擦拭,喟然歎道:“趙大人,你這又是何苦?”趙南星昏迷中咬緊牙關,自言自語地道:“陛下……先帝,老臣對不起你!”桓震默然,隻覺得心中鬱悶非常,當下囑咐傅山好生照料,自己卻出了帳篷,漫無目的地隨意行去,卻見各處人等都在那裏修葺房屋,重建家園。前日的官軍,昨日的俘虜,今朝都變做了苦工,給人打著押著搬運泥坯茅草,一時隻覺得人生興味索然,落草占山固然非自己所願,像趙南星那樣出仕為官,隻不過是在魏閹麵前堅守自己原則而已,便落得這般下場,年已七十多歲,還要遠戍邊塞,以文人握筆磨墨之手持刀上陣,又有什麽意思了?然而終不成當真做一輩子販夫鄉農罷?中國有古訓雲:寧為太平犬,不做亂離人,說這話的人大約不曾想到,倘若一個人當真身處亂世之中,那是求做太平犬亦不得的。
他一頭想,一頭信步亂走,不覺便走到了議事廳的廢墟前。想到幾日之前自己還在這裏與惠登相聚眾議事,又覺世事變遷,實在難以預料,這一戰自己雖然反敗為勝,卻是慘勝。如此這般的隊伍,要想做到打仗之時如身使臂,如臂使指,當真是癡心妄想。痛定思痛,決心非要狠心整頓軍隊不可。現代軍隊的管理辦法,卻是沒有可能套用的,唯有與傅山商議一下,看能否從已有的兵書典籍中找到什麽辦法,加以化用。
說到整頓軍隊,他與惠登相之間的關係已然到了非厘清不可的地步。起初成軍之時原是借助惠登相在這一帶江湖中的威望,但一支軍隊畢竟不同於一個黑道幫會,眾人心目中隻有惠登相,卻沒有軍規紀律,那要成甚麽樣子?自己威望不及惠登相,名聲不及惠登相,若是貿然動手,隻怕全軍上下沒一個心服。非僅如此,要他與惠
登相翻臉,他也根本做不到。想來想去,直想得腦門發痛,索性拋開來不再去想。他前世便不好飲酒,同學聚會之類往往隻喝牛奶果汁,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雖然喝酒的機會大大增加,但仍是能不喝便不喝。然而這一刻,他的心中卻隻有一個念頭:想要盡情一醉。
鬼使神差一般,他並沒去尋傅山,也沒去尋惠登相、劉黑虎、吳天德,卻提了一壺劣酒,跑到趙南星的帳篷中去了。
趙南星正仰躺在**閉目養神,發覺桓震進來,恍如不知一般,口中低聲吟唱:
鋪眉苫眼早三公, 裸袖揎拳享萬鍾,胡言亂語成時用。大綱來都是哄,說英雄是英雄。 五眼雞岐山鳴鳳,兩頭蛇南陽臥龍,三腳貓渭水飛熊!
他唱的這支小曲,卻是元人張鳴善所做的《水仙子;譏時》。大意是說,才智庸劣還裝腔作勢,捋起衣袖,揮舞拳頭在朝庭上演龍虎鬥,滿嘴胡言還當作英明的聖旨,這便是當朝王公大臣們的醜惡嘴臉。看來道貌岸然,其實醜態畢露。《國語》說:周朝將興,有鳳鳴於岐山。其實不然,不過是好鬥成性的烏眼雞成了所謂的興世賢才;諸葛亮號稱臥龍先生,隻是南陽崗上一條兩頭蛇罷了;徒有其表的無用之輩三腳貓,就是輔周滅紂的薑太公!說英雄道英雄,世上所謂大英雄者,無非一幫禽與獸。這曲子桓震以前並沒讀過,但此刻聽他用一種悲涼蒼茫的聲調,似歌似哭地吟將出來,也不由得心中深深震撼,深感朝堂黑暗,古今[――筆者注,何謂古,何謂今,願各位自己揣摩。]皆此,毫無二致。
他伸手拖過一張椅子,順勢在趙南星床邊坐了,拔開酒瓶塞子,咕咚咚飲了一大口,借著酒意道:“然則趙老大人以為,今日朝中,何人是五眼雞,何人是薑太公?”趙南星斜他一眼,並不答話。桓震也不著惱,又喝一口,自顧自地道:“鋪眉苫眼,固是魏閹一黨,然則東林黨同伐異,也未始便不是一群五眼雞了!”趙南星微微蹩眉,神色似有不豫,口角動了一動,卻沒說出話來。
桓震明知他是東林一黨,偏要在他麵前大講東林的壞話。實際上在桓震心中,對東林黨人也並沒甚麽太好的印象。這些高標自許的朝野名流,當初大權在握時就沒有什麽大誌遠向和忍辱負重的精神,不以社稷和國家大事為重,而多意氣用事,並沒有什麽於國於民的實際作為。而到了魏閹當政時期,更是淪於激進的道德主義,互相依傍,高立門戶,黨同伐異,後來竟發展到互相殘殺、血肉橫飛的地步。這些號稱清流的東林黨人,到了明朝滅亡之時,降流寇者有之,降清兵者有之,更有些先降於寇,再降於清的。從前的慷慨激昂趾高氣揚,變作了俯首剃發甘為敵刀。若說明朝是亡於農民軍,那麽南明便是踏踏實實地亡於東林。
這些話雖不能當著趙南星明白說出,然而趙南星身為東林的中流砥柱,在魏忠賢編派的《東林點將錄》上稱為天罡星、玉麒麟的,又豈能不知東林黨人平日的作為?隻是自欺欺人,以為不去想它,也便不會存在了。聽得桓震如此說,一則驚訝這人身在賊中,卻對朝事如此了解,一則確是被他說中了要害,忍不住長歎一聲,轉過頭去,不再聽桓震說話。
隻是桓震卻偏偏是那種“你越不理我,我卻偏要理你”的蹩扭性格,說起來還要拜他前世四處給公司打工做網頁所賜。趙南星給他脊梁骨看也好,漠不理睬也好,辱罵嗬責也好,他隻拿定了主意,厚著臉皮纏將下去。何況今日又多喝了幾口酒,有些人在酒後往往大膽,一些平日輕易不會出口的話,也都能說了出來,桓震便是一個這般的典範。
他本來酒量不洪,軍中的劣酒更是易醉,一壺酒沒喝到十分之一,臉上便已經紅了。當下借酒撒風,冷笑道:“趙大人以為閉上了眼睛不看,塞住了耳朵不聽,便可以視若不見,充耳不聞了麽?我以為‘三君’是何等人物,天罡星、玉麒麟是甚麽英雄好漢,良將忠臣,卻原來不過如是。”趙南星身子一顫,這“天罡星、玉麒麟”的外號,本是魏忠賢指使阮大铖捏造《東林點將錄》時強加在他頭上,在他自己心中,卻一向十分不齒與這等反賊草寇相提並論,是以聽得桓震提起,心中便大大惱怒,轉念一想,難道在魏黨眼中,自己與那等草寇反賊,卻又有甚麽兩樣了不成?桓震又道:“強淩弱,眾暴寡,智詐愚,勇苦怯,秦晉之地連年災害民不聊生,關外蠻夷時時襲擾虎視眈眈,朝中諸臣恬顏事賊蠱惑天子,長此以往,國家將亡,難道趙大人便沒有絲毫動心麽?”
這幾句話,當真說進了趙南星的心裏。但是卻是由這般一個匪酋口中說出,卻教他十分不忿,當下反唇相譏道:“天子聖明,魏閹如跳梁小醜耳。螢火之光,難掩日月,朝野正人君子盡多,豈懼蠻夷乎?”桓震暗笑,心想隻消你肯與我搭話,憑我這條三寸不爛之舌,多少網頁客戶都能拉得來,還怕應付不了你這老書呆子。當下反問道:“震鬥膽問一句大逆不道的話,請問當今天子,除卻做木工而外,又有哪一點聖明了?”趙南星一窒,天啟皇帝好為木工,除此而外實在一無所長,否則也不會給一個小小閹豎把持朝政、黜害了這許多大臣。他久在朝堂,心中焉能不知?但身為明臣,實在不能對皇帝出此大逆不道的言語,便是聽而不駁,也是有犯聖德,當下道:“天子年紀尚幼,正須正人直臣,慢慢引導輔佐。”他口中的正人直臣,自然便是自己東林一黨了。桓震心想明年你那天子便要嗚乎哀哉,哪裏還用得著甚麽引導輔佐,卻不說出,隻道:“大人高誌,震實敬佩不已。然則大人在那代州振武衛何幹?莫非便是輔佐天子麽?”趙南星被魏閹構害罷黜為戍卒,雖然麵上一如往日,隨意吟詠笑傲,但心中實是引作了畢生第一大屈辱,聽得桓震如此血淋淋地揭他瘡疤,不由得勃然變色,又將頭轉向牆壁去了。
桓震也不理他,自顧對著瓶口喝酒,一瓶下肚,醉意已有八分,又去取了一瓶。他喝多了酒,數日以來鬱積在胸中的情緒得以發泄,一壁痛飲,一壁對著趙南星不住口地絮絮叨叨,先前還是句句尖刻,說到後來,便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些甚麽了。終於身子一斜,連人帶椅子地摔在地下,呼呼大睡起來。
趙南星先前還是麵壁,聽得桓震大聲打鼾,這才翻身坐起,瞧著睡在地下的桓震,慢慢挪到床下,搬起椅子,便要向他頭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