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決定以後再也不寫回目了,因為我對目前三千字一回的格局不是很滿意,然而既然已經習慣,那就這樣下去罷。等全本以後我再調整,那時重定回目。
終於在六月五日,皇太極率領殘兵敗將離開錦州,途中拆毀大、小淩河二城,一路憂心忡忡,回歸沈陽,那是後話不提。這一役,便是袁崇煥抗擊後金入侵,獲得的第二次重要勝利,史稱寧錦大捷。二十日惡戰,寧錦兩城之下橫屍遍野,女真人的頭顱枕著漢人的手臂,漢人的大腿蹬著女真人的小腹,大家死了之後,都是一般冰冷的一具死屍。
此刻在寧遠城中,袁崇煥與劉應坤、孫祖壽等諸將,正在慶功。打走了建虜,眾人都是十分高興,特別是滿桂,素來便好飲酒,隻因在軍中不敢多喝,此次袁崇煥特別準他痛飲,如何能不一醉方休?懷中抱了一隻酒壇,四處尋人劃拳鬥酒,劃得輸了便欣然大笑而飲,贏了便搶過人家的酒來喝。桓震在這歡騰喧鬧的氣氛之中,也忍不住喝了幾杯,漸漸醺醺然有些醉意了。
袁崇煥站起身來,給座中每個人的杯子都斟滿了酒,舉杯道:“寧錦二城不失,賴有諸位不顧生死,浴血奮戰。此二捷之後,賊氣阻而我氣愈張,以後遼東諸事,還要仰賴諸位。”說著一飲而盡。眾將轟然叫好,也都喝了自己杯中酒。
袁崇煥團團一揖,抄起一個酒壇,走到滿桂麵前,道:“滿總兵,從前袁某無知,一時與你生了嫌隙,事後便即後悔。此次你出關馳援,袁某很是感激。”滿桂瞪大醉眼,茫然道:“甚麽嫌隙?俺老滿不知,且喝了這壇再說!”袁崇煥哈哈大笑,舉起壇子咕嘟嘟地喝幹了。兩人相視一笑,都覺同袍之情,終於還是最重。
劉應坤笑道:“袁爺這次可露了大臉啦!咱家定當好好奏報當今,必定給袁爺再加封賞。”袁崇煥連忙客氣遜讓,將一應功勞都推到劉應坤督戰有方上頭,劉應坤雖然明知是假,但瞧著堂堂一個遼東巡撫也對自己恭恭敬敬,不由得心中很是舒坦。
桓震並沒喝得太多,一者是怕自己酒量不濟,在袁崇煥麵前出醜;二來也是想要保留一分清醒,好好記下自己在這裏看到的一切。袁崇煥一直是他心目中崇拜的大英雄大豪傑,光是金庸那本袁崇煥評傳,就給他放在枕邊時時翻閱,弄得十分破舊了。他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竟然能有機會與袁崇煥並肩作戰,哪怕隻是他手下的一個參將,那也足夠叫人興奮得想跳舞了。
好容易酒宴散去,出得廳來,隻覺夜風一吹,一陣酒意湧了上來,耳中聽得袁崇煥高聲談笑,滿心之中隻是一個念頭:再有三年,袁崇煥就要死了!再有三年,他就會在北京的街頭給人碎剮,他的血肉就要以每片一錢的價格賣給京城的人們,袁蠻子一死,難道還有阻擋滿清鐵騎的人嗎?
忽然之間,他起了一種衝動,他要上前去扯住袁崇煥,大聲地告訴他,不要再替姓朱的賣命守護江山,因為你要死在姓朱的手裏了!可是他並沒這麽做。因為他心裏明白,袁崇煥並不是替姓朱的守衛江山,他是為了這天下千千萬萬的漢人!一時之間隻覺得胸口似欲爆裂一般堵得難受,也不管幾個與他打招呼的參將遊擊,腳步踉踉蹌蹌,爬上了城頭去,靠著女牆坐了下來。
他抱著膝頭,仰麵望著遼東夏夜的星空,群星閃爍,似乎每顆星星都在提醒他,你這是在明朝!你這是在明朝!想到自己在那個世界裏的家人朋友,不由得一陣茫然湧上心頭。這種感覺他已經久沒有過了,那就仿佛是自己初來這個時代時候的那種彷徨無助,又重新在他的心底複蘇了一般。
正在那裏發怔,忽然肩頭給人重重拍了一下,卻是滿桂,手中仍是拎著一個酒壇,滿口噴著酒氣,在桓震身邊並排坐了下來。桓震連忙試圖起身行禮,滿桂雖然喝醉,動作仍是十分敏捷,伸手一把按住,不悅道:“今晚將無大小,職無高低,喝個痛快便好!”說著將手中酒壇直遞過來。桓震喜他性子豪爽,接過壇子喝了一口,又還了他。滿桂像是生怕桓震同他搶似的,一把奪過,向裏瞧了一眼,笑道:“旁的酒鬼都喜同類相聚,俺老滿卻偏偏喜歡不喝酒的。”桓震一愣,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說,同不飲酒的人在一起,那便不擔心旁人同他爭酒喝了,不由得暗自一笑,心想這才叫做正宗酒鬼呢。
滿桂喝了一大口,道:“桓老弟你是頭一次上陣罷?”桓震據實以答,隻說自己在耿如杞幕中之時曾經與哈喇慎部族交戰。滿桂倒像是聽過那一戰的,嗯了一聲,道:“那種小戰,怎能比得此地廝殺痛快!”桓震默然,心道不管大戰小戰,還不一樣是除卻滿地的屍體之外甚麽也剩不下?卻聽滿桂又道:“當年俺老滿初從軍伍之時,殺了敵人的頭,隻要賞銀,不要升官,因此足有近二十年才做得一個小小的百戶。那時打仗,參將也來管你,把總也來管你,叫人好生鬱悶。現下好容易自家做了總兵,這才有這般的大仗可打,真是痛快啊痛快!”說著哈哈大笑。
笑了一陣,又喝幾大口酒,這才道:“俺老滿瞧你將來定有出息!”桓震不知他是何意,便是一怔,卻聽他又道:“那濟爾哈朗算是死在你的手裏,這次論起功來,怎麽也得升上一級不是?年紀輕輕便陣前立功,好,哈哈,甚好!”桓震雖不在乎甚麽斬酋之功,但聽他笑聲爽朗,禁不住也給感染,同聲笑了起來。
滿桂又喝了一陣,發現壇中已空,嘟嘟囔囔地下城去了。桓震站起身來,扶著城頭向下瞧去,隻見白日裏給鮮血染紅的土地,此刻已經是黑漆漆地一片,甚麽也瞧不出來了。一轉頭間,瞧見炮罅處架著的一排大炮,身形很是巨大,炮管足有三米長,想來便是傳說中的紅夷大炮了。他心中好奇,忍不住上前撫摸觀賞。
他並沒研究過大炮的結構,此時看也隻是看好玩的而已,裏外瞧了一番,看看沒甚意思,便要離去。豈知一抬頭,赫然瞧見一個人站在自己麵前,倒將他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卻是一個遼兵,正用疑惑的眼神瞧著自己,大約是巡邏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觀察大炮,怕自己是甚麽奸細之類,這才站在一旁盯著。
桓震也知紅夷炮在明軍之中的重要性,歉然一笑,道:“對不住,心中好奇,多看了幾眼。”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我是兵部職方主事,滿大人部下參將。”那遼兵疑惑之色稍釋,躬身行了個禮,走到一邊去了。桓震心血**,順口問道:“你是火炮手麽?”那遼兵回身瞧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桓震甚喜,當下問道:“這炮能射多遠?”那遼兵想了想,道:“大約可射七八裏,若遇順風,便十裏也射得。”桓震想起自己在南門看到的火炮,那其中並沒有紅夷大炮,依稀記得射程也不過二三裏,嚴格來說根本不能算作是炮,隻是大口徑的火銃罷了。
再聽那遼兵說,紅夷大炮還能發射開花炮彈,甚至於還有準星和照門,可以計算射角。明代已經有如此先進的大炮,確實叫他有些驚訝。反觀後世清朝的火炮,雖然重量不斷增加,以至於有號稱萬斤巨炮,可是技術水平卻與日俱下,準星照門和開花炮彈早已經失傳,兵勇的操炮技術甚至還比不上明朝。
想到這裏,突然一拍腦門,後金不久也要有紅夷炮!他雖然不知道具體時間是在什麽時候,然而清兵入關的時候,使用了火炮,那是不可置疑的事實,多半是明朝降軍帶去,或者幹脆就是投降炮匠在後金軍中鑄造的。想到這點,不由得汗流浹背,後金之所以連敗於寧遠,便是因為以刀矛弓箭等冷兵器,要想攻破有火炮設防的堅固城池十分不易,一旦後金也用了火炮,明軍的優勢就要消失,那時候城上城下大炮互相轟擊,就算袁崇煥,也未必能夠守得住了。然而卻沒有辦法阻止紅夷炮的傳播,隻有設法提高自己火炮的技術水平才行。是不是應該委婉地將這一點告訴袁崇煥呢?
他一麵琢磨,一麵信步走下城去,不知不覺踱到了從京中帶來那四百武生所住的營房。這四百武生,並不曾實際參加戰鬥,然而這般一場惡戰,哪怕僅僅旁觀,也都會熱血沸騰起來,況且這些又都是孩子,觀戰之後十分興奮,以至於半夜了還毫無睡意,三個兩個嘁嘁嚓嚓地談論白日的戰況。有一個武生大聲道:“我將來定要做個炮手,一炮下去,虜兵便倒下去一片,當真威風!”另一個嗤笑道:“不知是誰,今日大炮一響,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還要袁大人給你抹淚,當真是好沒羞,沒羞!”先前那個大急,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又一個問吳三鳳道:“三鳳哥,你想做甚麽?”吳三鳳道:“我要做孫大人那樣的將軍,親自領著士兵衝殺敵人,一刀便是一顆人頭,那才痛快!”
先前說要做炮手的那個武生道:“那樣不好,我砍敵人固然是好,然而若是被敵人將我砍了,那怎麽辦?我媽媽定會大哭的。”嘲笑他的那個道:“著啊,你原來便是同你媽媽一樣,才整日價哭!”那武生聽得別人侮辱自己母親,哪裏還能坐得住,跳起來向對方撲了上去。眾武生見有人打架,紛紛起哄喧鬧起來。
桓震一直在門外聽著,一見有人動武,連忙撞開門闖了進去,大喝道:“都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