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解思戀

七·不解思戀——莫相問,莫相負。

那天之後,我搬到了小田卷家的研究所去住。

一是賴在止息家白吃白喝,實在很難頂住盛利注視我時的壓力,而研究所本來就包吃住。

二是那件事後,我和止息間的氣氛便微妙難言。我不敢正視她,偶爾視線交匯到一起,又馬上分開。止息是從來不會在對視中退卻的,她覺得那是軟弱的表現。所以每次都是我在她的灼灼目光下先移開眼睛,餘光掃到她悵然失望的表情,心裏就泛起難言的淡苦,愧疚沒頂,心虛慌亂。

可是我不敢和她說話,不敢看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隱隱期待我向她解釋,隨便什麽都好,哪怕是謊言。可再轉念,又覺得自己自作多情。

「於是她等啊等啊,心裏覺得自己不在意,卻又總在無意間期盼著。明知道那個孩子懦弱如斯,卻篤定總有一天他會開口說些什麽。等了許多年,直到少年離去,直到男孩成為男人,直到等待變成習慣,也沒有等到隻言片語。」

一月十四日。

天落著小雪,暮色已深。

街上行人寥寥,冷冷清清。陰雲遮住陽光,整個鎮子籠罩在鉛灰色的天空下,黯然無光,生生透出一灰敗氣息來。

止息破天荒主動來到研究所,站在我麵前,肩頭粘著細碎的雪花,很快就融化成水珠,附著在衣服上,被一點點吸幹。

我有點驚喜,又有點意外,把懷中整理好的資料放下,遞給她一杯熱茶。

“外麵那麽冷,亂逛什麽?”我拉過把椅子,她鼻頭和臉頰微紅,明顯在外麵呆了很久。“喝點熱東西暖暖吧。”

她坐下來,手捧著茶杯,眼神空洞的盯著嫋嫋霧氣,然後歪過頭,注視窗外漸漸變大的雪。

我躊躇,不曉得自己要不要問發生了什麽事。止息整個人都不在狀態,仿佛寂靜寒川上無聲的風,隨時都會消失。我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就問出無可挽回的壞消息,話在唇邊滾動著,又一次次被咽回去。

她忽然笑起來,輕巧無聲。“你總是這樣,敏銳的察覺到危機可怖,又像鴕鳥一樣埋起頭,仿佛隻要這麽做就能讓所有的糟糕事都不存在,可你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你怎麽這麽懦弱?你不能永遠都躲在我身後啊!我不可能什麽事都替你解決……你覺得我們會永遠在一處嗎?”她忽然抬起頭來看我,我垂下視線,將自己從交錯纏繞的目光中抽出。

“回答我。”止息站起來扳住我的肩,死死盯著我。我繃起嘴角,扭開頭去。

“你不敢回答。”她恍惚放下手,“所以我也無法保證,我不知道自己能陪你走到哪裏,不論是誰,總有一天都會消失的,路還是……要你一個人走。”她輕輕撫摸我頭頂,“你隻能騙過你自己,可你也隻要騙過自己就足夠了。你這樣混賬的人,比誰都深知自己惡劣。又這樣心軟的人,正因如此,才拚命欺騙自己,要佯作善良。”

我無言的望著她。

“開春我要離開這了,盛利叫我隨他去天元市,盡早在下屆館主選拔裏繼承衣缽。”她坐回去,用手指撥弄著茶杯,“媽一個人留在天元鎮,你多照顧她一下,自己也小心保重,下次再有人找你麻煩,我不會趕過來了。”

我點點頭。

“我今天和盛利動手,奪門而出。”她突然說,“他下手真不留情,打的地方疼死我了。”

“你輸了嗎?”我有點擔憂。

“你傻啊,他好歹是我爸。就算和我打起來,我怎麽可能對他動真格的。”她隻是笑,我看著那副表情,心裏忽然輕鬆了很多。我不清楚她是真的不介意了,還是胸懷大度的替我泯去煩愁苦惱,讓我不必再因此介懷。總之很多事都在這一笑裏被不約而同的釋懷和放棄。我沒有追究原因,既不敢,也不想。我豈能如此無趣,打破默契?

隻是最後忍不住牽起嘴角,忘形的輕笑出聲。她微微彎起眼,眉梢挑著淡淡的歡心。

“我第一次見你這麽笑。”她說,“眼裏沒再含著任何憂慮……和你說家事也挺無聊的,可我的確想找個人說說話,又不可能等到你主動,打擾你真對不起。”

“沒有對不起。”我說:“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

“一會盛利就該過來找我了,我不想回去。你幫我擋一下。”

“沒了?”

“沒了。”她說,“我辦不到的事情,別人也很難幫上什麽忙吧。”

“可是擋住盛利先生本身就是很難的事了。”

“又沒叫你贏他,叫我有時間離開就是了。”

“那你要去哪兒?”我清楚即使沒有盛利她也不會一直在這個鎮子上。她當遠行,沒有任何擁抱能成她的囚籠。“哪裏才是你的終點?”

她遠遠望著窗外。

“我寅時生人,是背景離鄉的命。”止息沒有回答問題:“其實挺準的,現在就差背井離鄉了……有時候也會想去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水艦隊的工作……太累了。”

“我也是寅時生的。”門外傳來盛利先生的腳步聲,我裝做沒聽見,盡量平靜的和止息說話。

“出門,然後遇到海難了麽?”

“何止。”簡直是離到了另一個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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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砰地推開,撞在牆上響的叫人心顫,我猜要不是因為這是老友的家,盛利壓根不介意一腳踹開。

他瞪著眼,像一頭發怒的獅子。我沉默的站起來,止息推開窗戶,一躍沒入風雪中。

“過動猿!”

“噴火龍!”

“你想幹什麽!”龍獸與猿怪在狹小的空間內對峙。盛利狂怒的衝我咆哮,我猜他是因為被弱者擋在麵前,感到了被小看的羞辱。

“我想……我……得罪了!”我壓緊牙關,準備挨揍。

他仿佛很驚訝的打量我,我緊繃身體,雙拳微微抬起攏在胸前,滿心不安,卻不甘後退,努力的想要表現出友善,又無法完全不防備。

可防備就傳達著敵意,有敵意就無法不防備。我深吸一口氣。

“得罪了,盛利先生!”

經年後盛利和智在長長的方桌兩端對峙,他想起那個尚還年少的羸弱孩子為了一時意氣舉拳說得罪。那時這雙眼裏盛著脆弱單純又幹淨熱烈的勇氣,而如今那幼鹿一般的烏黑瞳子已經變成沉沉如血的暗紅。

數不清的人都背道而馳了,他能記住的,他記不住的。

「我要與你為敵。」年輕人露出風輕雲淡的微笑,緩緩拔刀。

「得罪了,先生。」

“呼……哈……”

我把臉縮在圍巾裏麵,隻露出帽簷下的眼睛,在街道上抄著手小跑,辨認著不多的人影。胳膊胸口後背一動一疼,還好盛利沒有打臉。

已經是夜裏九點了,止息既沒回家,也沒有來研究所。她是個很瘦的女孩子,離開時的背影單薄又決然,形單影隻。那一眼看去時,我心裏突然有什麽鬆動了。

她一直是一個人嗎?

天元鎮雖然不大,但要找出個特定的人來也不容易。找到止息時她正坐在104水道旁的石椅上。雪已經停了,我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往手裏嗬了口氣,慢慢走過去。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可以認真看她。

“會凍出病來。”我拉起止息,拍掉她肩頭細雪,“坐的時候也不知道把椅子上的雪掃開。”

我拂掉被坐實的雪,坐了一會,再站起來。我幹這些事的時候,她就在盯著椅邊的路燈發呆,微微翹起的發梢在路燈下泛出黃色,嘴角又回複了原本的弧度,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不那麽真切。

事實上她的笑容從來不曾清晰過,模模糊糊又渾然天成,不像偽裝,不像麵具,或許隻是習慣罷。

可偏偏這一刻,顯得恬靜美好。

“坐。”我看的有點呆,“算是橘子的回禮。”

她看了一眼石椅,兩邊落滿積雪,中間空了一個人的位置。

“快點,不然一會又冷了。”我朝掌心嗬口氣。

她坐下來,笑了笑,揉了揉我頭發,“小鬼。”

“我不小了。”

“在我眼裏你就是小。”

我決定不和她討論這個問題,因為從實際情況來看,到最後吃虧的隻能是我。

“就在這種沒人的地方,一眼就看就看到了。也不知道盛利先生是真找不到你,還是沒找你。”

“誰知道呢,隨便吧。”

一陣沉默,夜裏寒意漸濃,風一吹我就止不住的打哆嗦。

“你冷麽?”我問。

“這裏冷的話,也就覺不出來了。”她指了指心口。

“不要中二好伐。”我受不了的投降,她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比起白銀山來,這裏好多了,那裏永遠是苦寒的冬天。”她說。

“你去過白銀山?”

“沒有,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

我望著天思考一會,嗬氣在空氣裏緩緩散開。

雪又下起來,細細疏疏的落到臉上,化成淚珠似的順著臉頰滑落。“雪又下起來了,回家吧。”我把臉上的水揩去,拉起她來。

“下雪的話,就要分離了。”她站起來就鬆開手,向家走去。我跟在後麵握拳,回憶她剛才傳遞過來的體溫,然後甩手讓它從指尖褪去。

“三年一場大雪。”她說,“我上學的時候——初三的時候,高三的時候,還有大三的時候,每次都會約好明年在一起打雪仗……”

“你在說什麽?”我愕然。

她忽然止住了話頭。

這個世界是沒有初三高三的,所有人十歲起就可以在聯盟登記成為一名正式訓練師,初學六年後,就隻有六年中學,要不要考大學隨意。不過訓練師隻要登記,不念學也會被承認身份,所以訓練師學校出身的訓練師,和旅行鍛煉的訓練師,往往在各自心底互相瞧不起。

我按下心裏的驚訝,可又沒有太過吃驚,倒是自己沒有他鄉遇故人的激動,讓我比較驚奇。

其實心裏早就知道了吧,隻是未曾正視。畢竟現在追憶這些過去,也毫無意義。

“沒什麽。”她背著手轉身望著我,“明年冬天也一起玩吧。”

“你是小孩子麽?”

“當然不是呀。”她沒再說下去,隻是笑了一下。

小樓的燈光已隱約可見,我停下來,目送她留下一串腳印,背影消失在門內,房間的燈亮起又暗下。我在雪地裏站了會,轉身離去。

回到研究所的時候燈已經全滅了,但門還開著,黑洞洞的像獸的口。

他們就不怕遭賊嗎?

我走過去,在沒開燈的房間裏摸摸索索,等著眼睛適應光線。

辦公室已經被有紀收拾好了,幹淨整齊,一點也看不出有打鬥過的痕跡,黑暗裏有鼻息噴吐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格外清楚。

我走過去,看到環成個圈趴在地上假寐的噴火龍,它聽到我的聲音睜開眼,然後蹲坐起來,黑色的眼睛反射著從外麵透進來的天光,熠熠生輝。

怪不得他們敢不鎖門。

我摸摸噴火龍的翅膀,它有些委屈的叫了一聲,我拍拍它,環住龍獸長長的脖頸。

“從現在我叫你風火吧。這世上有那麽多噴火龍,聽到風火,那就是你的搭檔在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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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交流感情啊。”

有紀從臥室裏出來,穿著單薄的T恤,我把手邊的白大褂扔給他。

“喔,謝謝。”他一把抓住,好像有些驚訝。

“我之前一直以為,你不那麽在乎怪獸們的。”他披上衣服說:“你從昏睡中醒來,直到我提起,都沒有問過自己怪獸的情況。”

我把噴火龍收回球裏,轉過身去正對他。

“大概就因為你總是沉默寡言,止息才願意和你說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吧。”

他見我不回話,便自顧自的說下去:“你的怪獸都很強力,沒有訓練師也能獨當一麵。你卻對對戰一竅不通,這方麵能力還不如赤手空拳和人打架。可如果是別人幫你培養好送來的怪獸,卻又和你十分親密,你是怎麽做到的?”

“嗯……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呢。”我心不在焉的摸著辦公桌,“說不定是奇異甜食呢。”

“?”有紀滿臉茫然,這種不科學的升級物品在現實世界當然不可能存在。

“我說,為什麽不問問神奇海螺呢?”

我拋下更加不解的有紀,一個人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