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文寧宣回到宋家莊,遊嵐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兩個孩子雖然抱錯了,但是就兩個母親而言,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
方煜固然從小吃了許多的苦頭,但是這並不能否定宋氏對他的愛,宋氏,她已經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提供了最好的一切。
一個未婚先孕的寡婦,獨自撫養一個孩子長大,已經殊為不易,怎能要求太多。
在世的時候,宋氏也真是對方煜的疼愛毫無保留,這也是方煜對宋氏和文寧宣並沒怨恨的原因。
抱錯是一場意外,沒有人是故意的,兩個孩子也都得到了母親全心的愛護。
經曆過那麽多世界,做了那麽多次母親,遊嵐十分能體會每一個母親的心。
喬嵐找回了親子,她還活著,若不是她自己執拗,她尚且有日後漫長的餘生和兒子在一起,但是早逝的宋氏呢,她甚至至死都不知道,自己養育了多年的孩子,並非自己的親子。
作為一個母親,遊嵐相信,若是宋氏泉下有知,一定想要看看自己的親子的。
這樣也算是遊嵐替喬嵐彌補一部分的愧疚吧,畢竟那樣對人家兒子,喬嵐臨終前也十分後悔。
她心疼方煜,宋氏若是泉下有知,又怎麽會不心疼自己的親生兒子文寧宣。
如今,她讓文寧宣回去,告慰宋氏的在天之靈,讓她能看看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讓文寧宣別忘了自己的生母。
十月懷胎,用生命分娩,這份恩情,哪怕宋氏沒有養過他,文寧宣都不應該忘記。
更何況,世人重孝,尤其是在古代世界。
若是文寧宣真的一直待在忠勇侯府,完全不惦念生母,一個不孝的名聲是跑不掉的。
前世文寧宣為何會那般舉步維艱,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尚且少年的他還沒從慈母忽然變養母換了一副可怖麵容的打擊中緩過來,接著真實身份揭曉,馬上鋪天蓋地關於他不孝的指責聲就從四麵八方朝他壓來。
身為已經不能生育的皇帝流落在民間的唯一血脈,有太多的矛頭指向他,就等著將他打落塵埃得一個坐上那個至高位置的機會。
若是當時喬嵐能站出來為他正名,他也許還不會被攻訐到毫無還手之力,但是偏偏養了他十年的養母,這個時候也對他落井下石,多次當眾控訴他的不孝。
當方煜握緊了權力坐穩那個至高的位子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殘存的仁愛之心了。
僅有的那一點,給了喬嵐。
對他的臣民,隻剩下陰晴不定和殘暴。
他就是再報複,報複那些人曾經對他的
方煜已經找了回來,他們這邊是母子團聚,於情於理,文寧宣也應該要去看看自己的生母,方不負宋氏對他的生恩。
同時,日後即使有人想要拿不孝的罪名來詆毀他,他回去為母守孝也是最好的反擊。
這一切的打算,遊嵐沒打算告訴任何人,就連趙嬤嬤都沒打算告訴。
告訴趙嬤嬤,以趙嬤嬤的性子,是一定不會忍住不告訴文寧宣的。
遊嵐並不想要文寧宣的感激,也不想文寧宣提前知道她的用心分薄了對生母的感情。上一世的喬嵐欠文寧宣母子的太多了,文寧宣的感激,她沒辦法坦然承受,更不想卑鄙的占據文寧宣心中母親的全部形象。
不若像現在這樣,文寧宣在她這裏受挫,回去之後宋氏的形象必然在他心中加深高大,也算全了他們的母子情分。
文寧宣失魂落魄的跟著趙嬤嬤返回自己的院子,一路上,腦子裏全是母親往日裏慈愛的畫麵。
他能感受到,母親曾經是真心疼愛他的,可是為什麽突然間,母親的麵龐就變得猙獰地他不敢認了呢。
難道血緣就真的那麽重要嗎?重要到母親連十年的母子情都能輕易放棄。
文寧宣想不通,雖然他不是從母親的肚子裏出來的,但是十年的母子感情卻不是假的,為何母親會如此的絕情。
“寧宣,別怨夫人,夫人心裏也一定不好受呢,她……也是一時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你知道的,夫人呢,她是個苦命人。”趙嬤嬤不忍文寧宣難過,出言勸解道。
這母子兩個,都讓她心疼,隻盼著夫人能早日想開,日後也有天倫可享。
文寧宣聽了趙嬤嬤的話,心中稍感安慰。再聽趙嬤嬤說到母親是苦命人,他更覺得自己不應該如此,應該體諒母親,就像他從小做的那樣。
他早慧,剛開口說話的年齡,就已經明白他和別的有父親的孩子不一樣,母親也和有丈夫的女人不一樣。
孤兒寡母,很多人因為他年紀小,以為他不明白,總是肆無忌憚的在他耳邊提起。
有惡意的,有同情的,但是這個詞,無論從哪個人的口中說出來,都不讓他喜歡。
再大一點,他已經能完全理解這個詞所代表的含義了,嬤嬤也常常和他將父母年輕時候在一起恩愛的事情。
講母親,若不是因為他,早就殉情隨父親去了。
趙嬤嬤說話的時候很慈祥,本意也隻是希望文寧宣能對未曾謀麵的父親多一點印象,體諒母親的不易。
但是文寧宣這孩子,就是太早慧了,再加上沒有人正確引導,他將母親的哀愁傷感,都歸咎在自己身上,覺得都是因為自己,母親才會常年的鬱鬱寡歡。
於是,文寧宣就漸漸成為了整個京城最讓人讚賞的別人家的孩子,姿容俊秀,懂事孝順,更兼之文采出眾。不知道多少有女兒的人家早早就將文寧宣當做看女婿的候選人,他真的是太優秀了。
但是,站的有多高,摔地就有慘。
在曝光出他並非喬嵐親子而是一個村婦的孩子後,那些以往的誇讚之詞就全變成了嘲笑,以前被他的風采壓著的其他權貴子弟,終於找到了心理平衡,時不時就要來三五成群結伴欺負他一下,至於那些曾經對他心存仰慕的小姑娘,見了他更是繞道而行,生怕和他沾上了,影響日後的婚事。
雖然時間並沒有過很久他真正的身世就曝光了,但是這段從天堂跌到地獄的經曆,卻在他的心中留嚇難以磨滅的傷痕。
文寧宣沉默點了點頭,算是收下了趙嬤嬤的安慰,至於日後,就日後再說吧。
不過幾步就回到了他的院子,母親向來疼愛他,所以他的院子離母親的院子是最近的。以前沒覺得如何,可現在,文寧宣卻發自內心地希望他的院子能離母親的院子遠一些,那他就能在這段路再多走一會。
屋子裏麵的陳設每一件都似乎訴說著母親曾經對他的疼愛,但是現在,這一切都即將成為過往。
他不過是一個鵲巢鳩占的農婦之子,這十年已經是偷來的幸福,他應該感恩母親給了他十年無憂無慮的生活。
遊嵐讓趙嬤嬤幫文寧宣收拾,但是真正收拾的時候,卻是文寧宣自己。
文寧宣並不是什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他懂事明慧,孝順也很獨立,日常中自己的屋子除了打掃都是他自己收拾的。
以前如是,現在也不需要趙嬤嬤幫忙,他自己就能一個人搞定。
他貪婪地看著屋子裏的每一寸每一物,若是可以,文寧宣多麽希望自己能將這裏的一切都全部帶走啊。
這裏,承載了他和母親太多的記憶,但是他隻能克製住自己內心的渴望。
從今天起,他就不再是忠勇侯府的世子了,而是一個村婦的兒子,縱使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沾染著他的氣息,但是卻不再屬於他了。
錯了十年,他們兩人的身份應該掉回來了。
文寧宣將屋子收拾地整整齊齊後,隻帶著一個單薄的包裹就出現在了趙嬤嬤的眼前。
包裹裏隻裝著他幾件貼身的換洗衣物,持此之外,別無他物。
“嬤嬤,我走後,母親就勞煩您照顧了。”少年的眼幹淨溫潤,看著趙嬤嬤,鄭重地拜托。
之後,他對著趙嬤嬤深深施了一禮,是士子最鄭重的禮節。
趙嬤嬤哪能受他這麽大禮,連忙扶他起來,但是文寧宣卻不肯讓她扶起,固執地施完禮,這才站直了身體。
“寧宣啊,你這不是折嬤嬤地壽嗎,嬤嬤哪裏能擔得起你的大禮。”趙嬤嬤看著文寧宣,又重重歎了口氣。
真是命運弄人啊,寧宣多好的孩子啊,怎麽就不是夫人的親子呢。
趙嬤嬤疼喬嵐,也心疼喬嵐的親子方煜受了那麽多苦,但是再心疼,又何及對文寧宣的心疼,畢竟文寧宣才是那個她一手養大的孩子啊。
自己拉扯大的,總是感情更深些。
所以趙嬤嬤才會一萬次在內心感慨,若是沒有這個錯誤該好。
可惜了寧宣這麽好的孩子。
“嬤嬤,你受的,您是寧宣除了母親之外最親的人,若沒有您,就沒有寧宣的今天,隻是以後怕是難以再見到您了,您自己也要保重好身體,您年紀大了,別什麽都親力親為,累到了母親也會心疼的。”小小的少年忍不住嘮嘮叨叨,但是卻不會讓人覺得厭煩。
仔細看,會發現他的眼眶是紅的。
趙嬤嬤的心越發堵得慌,“你放心,嬤嬤會幫你照顧好你母親的,你過去那邊也要好好的,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就來找嬤嬤,嬤嬤幫你。”
“我會的,謝謝嬤嬤。”文寧宣乖巧地應下,但是卻不打算真的這樣做。
日後若是無事,他還是不要打擾忠勇侯府了,他不想給母親和趙嬤嬤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