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悔 恨 的 淚

“嚴偉,誰叫嚴偉?”

一位警察在門外叫,用鑰匙敲打著監門。黑鬼忙對嚴偉說:“是王所長在叫你,快過去。”

嚴偉來到門前回答:“我是嚴偉。”

王所長打量了他一眼:“出來,電見。”說著打開了監門。

等王所長鎖好了監門,嚴偉一腐一拐地跟著他,經過了長長的走廊,來到了那道鐵門處。兩邊都是監房,唯獨的空間沒有開門,擺著兩張辦公桌。旁邊有一張長的木椅,上方掛著有機玻璃小長方牌,上麵用宋體字寫著“教育室”。往裏也有一張長木椅,上麵堆放著許多寫著字有機玻璃牌和紙牌。對著木椅的一台電視監控顯示屏,顯示屏的上麵擺放著一個攝像頭。王所長要嚴偉坐在長椅上,對他說:“家裏有人來看你,有什麽事舉旁邊的牌子。”嚴偉坐在長椅上向電視顯示屏看去,就看見父親在顯示屏中正四處張望,旁連同站著他的妹夫。可能是見到嚴偉在外麵的電視中出現,父親的眼眶裏一下子湧出了淚花。父親是個堅強的人,自嚴偉懂事後,就從沒見過他流過淚。如今,他的眼中有了淚花,嚴偉的心開始揪緊。

看見才一天不見的父親,一夜中就變得那麽瞧碎,頭上也增加了不少的白發,父親是怎樣在焦急、不安、擔心、牽掛中渡過的一夜啊!嚴偉嗓子發幹,忍不住心中的悲愴,眼淚不自學地充滿了眼眶,順著臉頻往下流。

母親怎麽沒來?是不是沉重的打擊,讓她心理無法承受病倒了?病得怎樣呢?要不,一定會來的。小時候,哪怕自己不小心摔一跤,擦破一丁點皮,母親也會心疼半天,悄悄抹淚的。兒子是父母的心頭肉啊!突然間就出了事,被送進了牢房,做父母的哪能步耽心、焦慮、不安、牽掛的?嚴偉感到了自己的罪過,讓父母傷心成這樣,就是對父母犯下了大罪啊!

父親的嘴在一張一合的,好象在說什麽?但聽不到聲音。父親老淚縱橫,焦急、關懷之情溢於言表。嚴偉想告訴父親,自己很好,想問母親怎麽樣了,是不是病了?他知道此時父親一定同自己一樣,隻能看狗崽子自己的形象,而不能聽到自己的說話,便隻是看著電視中的父親,悲愴地使勁搖頭。

“身體好嗎?”看見父親那頭舉起了字牌。嚴偉便使勁扒拉身邊的紙牌,想找到應答的牌子。他找到了一麵寫著:“我很好,家裏請放心”的牌子,趕忙舉起來。

父親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胳膊和腿上比劃著。他明白是父親問他傷得怎麽樣?嚴不嚴重,還疼不疼?他連忙搖頭,想告訴父親,自己的傷不重,不要耽心。一麵解開上衣,讓他在電視上看他的傷口,露出包紮紗布的胳膊,搖頭表示沒關係。又將褲腿卷起,露出膝蓋,用大姆指點了點,告訴父親,自己隻是小傷。他不要父母為他再多耽一點心。

他想知道母親是否病了?但找遍所有的牌子都未找到。隻找到一塊寫著:“家裏好嗎?”的牌子,便舉了起來。父親那頭化學元素起了“家裏很好,不要耽心”的牌子。他舉起了“保重身體”的牌子,父親也舉起了“注意身體,不甘寂寞要想家。”

過了會,父親舉起塊“還需要什麽東西?”的牌子,嚴偉找到了“要被子、衣服”的牌子,父親那頭使勁點了點頭,做闐手勢,告訴他已經送來了。他想起昨天黑*待的要他送錢,便上趕忙找到“要錢”的牌子舉了起來,父親在那邊點著頭。

他有很多話要向父親說,但父親聽不見。父親有許多事情要告訴他,他同樣地不知道。寫了字的牌子隻有有限的幾個詞,無法表達父子倆的情感。他們互相用手比劃著,淚眼對著淚眼。此刻他隻想多看看父親,雖說不是親眼見到本人,但能在電視中多看一會,也是心中最大的慰藉。可五所長卻在摧了:“沒事就算了,要關電視了,舉再見的牌子。”他隻好將“再見”的牌子舉起來 ,使勁在心裏喊:“爸爸,你可要保重身體呀!”父親也舉起了“保重身體”的牌子。嚴偉站起來,依依不舍地對著電視揮動著手,一直回頭望著電視,直到再也看不見,才跟著王所長一步步走向監室。

進了門,黑鬼過來問:“誰來看破你?”

嚴偉答:“我父親。”

“要錢沒?”

嚴偉點點頭,便不再搭理黑鬼,獨自坐在鋪板上。他無法從剛才激動的情緒中平定下來。想著父親一夜中變得那麽疲憊,那麽蒼老,一夜中頭上增添的許多白發,說不定母親還急病在床,妻子知道消息後那無助的眼神,他心中充滿了悲愴,眼淚再也忍辱負重不住,再次湧出了眼眶,象條小淪,沿著鼻梁,喪失控製地滾滾下落……

他想到了自己今後的命運,想到了因這次事故失去生命的死者,想到了那些因他而失去親人的父母、妻子、兒女,那些帶著悲傷,怨恨的目光,象鋼針刺進人了的心底。他們恨不得將他撕碎,踩爛,剁成肉泥,還想到了法律將會對自己的製裁。他痛恨自己為什麽會那麽不小心,為什麽要踩那腳刹車不放?為什麽時候那塊玻璃不偏一公分,刮破自己的咽喉?為什麽要將自己有罪的生命留下來,而將那些無辜的生命帶走,而讓自己來承受心靈和法律的製裁……他用力揪自己的頭發,狠命地捶自己的腦袋,他要將自己有罪的靈魂抹殺掉,他要懲罰自己對親人的負罪。

他感到肩膀有人在搖,使他遂漸沉入深淵的靈魂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軀體。狗崽子是那老頭,一直在搖他,一直在對他勸說。他聽見了老頭子在說:“……伢子,伢子,你醒醒,莫太傷心。你還年青,家中老人家還需要你,老婆孩子也需要你。你不能太悲傷,哭壞了身子,這裏的日子你怎麽熬過去?在這裏把身體弄垮了,以後出去怎麽生存?家裏誰來扶養?這不是你有意犯的錯,你千萬要保重自己啊!剛進來大家都會很傷心,很失望,但要靠自己挺過去。身體最重要啊!要想活著出去,就要正視現實,自己照顧自己,不讓自己有三病六災。象你這樣子,你會挺不下去的。”

老頭的排解,使他漸漸止住了眼淚。老頭的話沒有高深的學問,但很樸實,很實在,很貼心,很有道理。自己要挺住,要活著出去。父母,妻兒還需要他,他可是家中的頂梁柱啊!保重自己的身體,來報答親人。他握住了老人的手說:“謝謝你,老人家,我會挺身而出住的。”

老頭點點頭,露出欣慰的笑來。

中午吃飯時,腦膜炎又將他的飯打來了。菜是沒幾點油花的小白菜,切得很細,用水煮熟的,象喂豬的豬草,裏麵還有些黃泥都未洗幹淨。黑鬼要腦膜炎將白菜趕到自己的飯盒中。中午嚴偉訂的三份菜,被告搭了一份到十八監,留下一份黑鬼同朱漢楷用,另一份黑鬼選了些肉片在嚴偉飯盒中。菜是香幹炒肉片,黑鬼說嚴偉吃豆腐會化膿,香幹沒給他。其餘的交給五步蛇、免子、鴨子、殺人犯分食,另外的幾個就沒有了。嚴偉勉強自己吃了一個角(四分之一),吃了幾片肉,便再難下咽,將剩下的飯和肉片倒在了老頭的飯盒中。老頭感激地說著:“謝謝!”

吃完飯,黑鬼又給他發了一支煙,其他人還是三、四人共開一車的。所長開門給他送來了被子、衣服。黑鬼讓鴨子和殺人犯給他鋪在了鴨子的前麵,無形中使他在監子裏的地位抬高了。

飯後的午睡,他是掙著眼渡過的。一直到午休後,開風起床時,他都沒閉過一會眼睛,隻是盯著房頂的吊扇,想著自己所要麵對的現實,想著自己在監督中要怎樣渡過。

開了風,黑鬼他們繼續打牌,張也光他們在搞衛生。嚴偉同王老頭坐在台階上曬太陽。上午老頭對嚴厲偉的開解,使他很感激老人,他向老人又吐出了由衷的話:“謝謝你,老人家。”

王老老睡到了前麵 ,地位也不低了,再不怕五步蛇他們,與嚴偉說起話來,要比上午放鬆得多。

他問老人家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老人告訴他:他叫王立中,是玉象鎮,三河村的。聽說王產中也是玉象的,倆人的距離一下又拉近了一步。“哦!我勻都是玉象的老鄉。“嚴偉感歎地叫好。人類都有一種固有的鄉親情感,他鄉遇故人的親情中都有著特有的於易交流,易於相知的感覺。出了國,同是中國人,會使彼此之間的中華民族感,使他們行動在一起。在國內,同是湖南人,會讓他們彼此之間易於與其他人相處。在湖南,同是一個縣,秀湖的老鄉會讓他們倍感親切。而現在同是玉象人的感覺,就象又遇到了親人。雖然年齡相差,但說的都是大家熟悉的玉象範圍內發生的事情,會讓大家增添更多的話題。

當嚴偉問到老人這麽大年紀為什麽進來時,老人的眼睛開始發紅,悲愴、噴怒,不來地將發生的一切毫不隱瞞地告訴了他。

王立中的家在三河村,在湘江邊。王立中家中有一條船,而三河兩岸許多人要互相往來,尤其是對河的人要到玉象鎮趕集,必須要在三河渡口過河。王立中的船便在湘江中擺渡。

擺渡的雖辛苦,不分落雨,天晴,早晚都要擺,但也能嫌到一些錢。每位過渡的人五角,一天下來,也有三四十元的毛收入。在鄉下,不但能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沒問題,還有點餘錢剩米。王老老在三河已擺渡了五年多,一向老實本份,誰家有急事過河,半夜三更他都會起來將人送過去,在村中的口碑甚好。他家的兩個兒子都已結了婚,添了孫子,已經分家另過。王老老經濟上有一些富裕,兒個孫子的學費都是由他交的,沒有要兒子、媳婦出一分錢。兒子們也很孝順,逢年過節不是將他跟老伴請到家中,就是買些好的酒菜送到兩老的灶上。

兩個月前的一個中午,這天正值玉象趕集,整整一個上午王老老的船都沒歇過,來回地渡著客。看看兩岸沒什麽人了,辛苦了半天的他,準備收工回家吃午飯。下午還有部分在玉象趕集的人要到對河去的。當他將船撐離河岸,要過河回家時,遠遠地來了三個人,喊要過河。他隻好又將船靠了岸。等那三個人上了船,才又撐開船頭向河對岸渡去。上船的是三個年青人,都喝多了酒,在船上說著酒話,比著狠。船靠岸後,三個人誰也不掏錢買票,下了船就走。王老老怕他們忘記給錢了,便好言提醒道:“小夥子,你們還沒給船錢呢!”

三人不作聲,繼續上坡。王老老怕他們沒聽見,提高了聲音喊:“喂!你們還沒給船錢呢!”

三人停住了,其中一個回頭陰陽怪氣地說:“船錢?老頭,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們幾個在玉象,坐車、坐船什麽時候數過錢?坐你的船是看得起你,你還敢問我們要船錢?”

王老老聽後不高興地說:“小夥子,我看你們都是光樂麵麵的,吃的煙都是十多元一包的,坐船一個人才五角錢都不給。我可是靠邊擺渡為生的。”

那人說了句:“這老東西不上路。”回身就給了他兩巴掌。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被一個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夥子扇了耳光。王老老感到又噴怒又委屈,責問道路:“你們不給錢,怎麽還打人?”

那人又給了他兩耳光,罵道路:“打你怎麽了?就打你這不上路的糟老頭子,打你是為了給你長狗崽子識,今後好認得我們。”另一人過來。搶了他的竹篙,用力向河中間丟去,說:“再不上路,就要你在這裏擺不了渡,砸了自己的飯碗。”說完揚長而去。

王老老人單勢孤,也隻有忍氣吞聲。

王老老的小兒子在家聽到在河邊洗衣服的大嬸回來講,父親挨了三個小青年的打,很是氣噴不過,立即找到哥哥家,將父親被打的事告訴了哥哥。兩兄弟便一起去找那三人討個說法。兩兄弟在一個水田的田埂上喊住了三人,要他們向老人家道歉。三個人不但不肯認錯,反而口出惡言,罵他們的父親是老畜生,老雜種,是個扒灰老老。(鄉下人俚語:與兒媳婦通奸稱這扒灰。---作者注)先扒了大媳婦的灰,又扒小媳婦的灰。兩個孫子說不定就是他的種。要不然,他為什麽一直幫那孫兒出學費?兩兄弟不忍他們對父親的汙辱,便與三人打了起來。兒人從田埂一直打到水田的泥裏,沒想到那三人中的一個身上帶了一把短刀,抽出來就對著大兒子的腿上砍了幾刀,當時血流如注,骨頭都露了出來。此時,飽受屈辱的王立中,已從河中撈上了竹篙,靠了船回家吃飯。遠遠地就看見前麵有幾具人在打架,似乎有兒子的聲音,他立即趕往前去。自己挨了打,受了氣,如今又見兒子被砍傷,血流如注,他氣噴極了,一向老實的他,不知哪來的勇氣,一下子就衝時了田裏,從那人手中奪過了刀子,在那麽人背後劃了三刀,由於有衣服隔著,劃了三條血印,中隻是劃破了皮,出了許多庫存,但那人已是驚慌失措,連連呼痛了。

這事後來在村裏許多人出麵幹預下被勸止了,沒想到那人是玉象鎮派出所長的小舅子,平時依仗姐夫是派出所長,胡作非為,橫行霸道,在玉象鎮此高氣昂,白吃白要,被他欺負的人都拿他沒辦法,不敢同派出所長鬥,隻好忍氣吞聲。如今,競有人敢不買他的帳,還砍傷了他。他感到這口氣不得不出,麵子必須找回來。他哭訴了姐姐那,姐姐相信了他的說詞。看到了弟弟背上的刀傷,這不得了,競敢太歲頭上動土,派出所長的妻弟也敢砍,於是找到姐夫處,連哭帶逼,非要丈夫為弟弟出氣。派出所長利用手中的權力,將小舅子帶到法醫處驗傷,定為輕傷。之後,派出所長帶了幾個人,親自到王立中家中,不問事情的原委,將王立中帶到了派出所,整了一通材料後,將王老老送進了看守所。聽完王老老的述說,嚴偉也不由氣忿起來:“真的沒有天理王法了,一個派出所長就敢為所欲為,胡來嗎?那他吹傷你兒子又怎麽辦呢?你兒子也可以去法醫處驗傷呀!”

“怪就怪在我們不懂,兒子沒有馬上去驗傷,等兒子後來去時,他們已經買通了法醫,法醫說是輕微傷。”王老老 地說。

“哼!骨頭都露出來了是輕微傷,劃破了皮倒是輕傷了?他們怎麽也不驗成重傷?司法機構難道是他一家開的?這個社會還有沒有公理?難道你們就這麽算了?甘願不明不白地受牢獄之苦?”嚴偉氣噴地追問。

“有什麽辦法呢?民不與官鬥。我們怎麽鬥得過派出所長?”王老老無奈地說。

“我不信,現在的共產黨就這麽的顛倒是非?老人家,你不能就這麽算了,你要找上麵反映,討個說法。你有沒有啥人,在縣裏或市裏麵的?”嚴偉氣忿,但也無奈。

“我老婆的侄兒,是縣刑警大隊的副大隊長,我搭信讓她去找找她侄兒,不知他肯不肯給我幫忙。”王老老說。

“一定會幫忙的,你是他姑父,哪能不幫忙的。”嚴偉說:“事實在嘛,理在你這邊,況且是他先砍人,刀子也是他的。憑什麽不抓他,抓你?可惜我在這裏邊,不然我也有些關係,可以幫你找一找的。”

嚴偉滿臉的遺憾和無奈。

說完王老老的遭遇,王老老很傷心、委屈,嚴偉也忿忿不平。後來,他們又轉換話題,扯到別的事情。嚴偉打聽監子裏的情況,王老老見左右無人,便對他悄悄說:

“老弟,你算是運氣好的,分到了這個監子。十七、十八監是這裏人多,關不下新增的兩個監子。這裏大多數是新來來久的人,都還不曉得怎麽整人。那些老監子,聽說每天都打人。他們有很多辦法來整治剛進來的和下麵的人,剛進去的人,是要脫層皮的,聽說還逼人喝尿。上次五步蛇在這裏打人,被所長逮住了,說要將他轉到老監子去,他嚇得跪在所長麵前直叩頭,又保證不再找人了,所長也就算了,沒讓他調監。

“你進來,沒讓你吃苦,是因為你身上有傷,來的錢多,他們要吃你的喝你的。黑鬼跟別的監子老大比起來要強多了。你來了錢,還給點給你吃,有多的還分給底下的,算是不錯了。在別的監子,你想也別想。在這裏,你來的錢再多,三天兩天就給你弄光。沒了錢就找你岔子。這裏就黑鬼和朱漢龍是老大,他們在上麵吃,誰家送了錢來,他們的就花,好的時候就分一點給送錢的人吃。五步蛇、免子、鴨子、殺人犯是打手,有什麽事就由他們教訓人。黑鬼和朱漢龍有時會分一些吃的給他們。他們不需要搞衛生,隻是替黑鬼、朱漢龍打打飯就行。

“徐迅是負責打開水和洗上麵人的飯盒子的。我年紀大了,他們讓我同王立群疊被子,張好光擦牆壁和鋪板,現在天氣變冷了,很少擦鋪板,他還要負責擺口杯,擺毛巾。李春新負責擦風坪,陳立擦裏麵的地板,腦膜炎倒馬桶。這後麵的幾個人,每天都要小心翼翼的,不然就會挨打。在監室時,後麵的人不準到前麵的監門邊,隻能在後麵活動。開風後,也不允許超過前麵兩塊石板。他們之間偷偷說話是不允許的,被五步蛇他們發現就會挨打。”

這時,五步蛇他們出來解手,王老老馬上停止不說了。他見王老老是跟嚴偉說話,不敢將嚴偉怎麽樣,便沒說什麽。

待五步蛇進去後,他們又談了些別的。嚴偉對王老老說:“你別怕,有我在。有誰敢跟你過不去,我來出頭。就算我負了傷,一兩個人也別想討好了去。”

很快又吃晚飯了,晚鈑有照例是米飯、小白菜。嚴偉照例由腦膜炎打的飯,小白菜趕到了他的飯盒。下午訂了一條魚,是分兩個飯盒接進來的。黑鬼吩咐留一小盒明早吃魚凍。在嚴偉的飯中夾了三塊魚,又倒了一些湯。他跟朱漢龍坐在板鋪上,舉起口杯碰了一下,:“喝酒,老朱。”便悠然自得的享受起來。嚴偉端起飯,趕了一大半在王老老的飯盒中,見沒有人看見,又偷偷夾了一塊魚給他。嚴偉還沒有胃口,免強將剩下的不足三分之一的全民所有吃了進去。

廣播裏正播送著廣播體操,其他人都到風坪中做操去了。嚴偉坐在鋪板上,撫摸著自己的傷腿。傷腿比昨天腫得更大,還透射出透明的光,以至於他連被子都無法拉上。他已在鋪上穿了十多分鍾,被子還是無法穿上。左邊的胳膊也疼痛異常,無法將胳膊整個地抬起來,僅用一隻手,更增加了難度。等做完操,他喊王老老過來幫忙,才將被子穿上。本該現在躺在醫院的病**接受治療的他,此時卻無人過問,無醫無藥地關在監牢中,使他倍感淒涼。要不是在部隊時嚴格的軍事訓練,訓練了他對傷痛的忍耐,他一定會呻吟出聲來的。

進監已經三天了。

早餐過後,黑鬼看了腿,又讓他解開紗布,發現左臂也腫了,傷口開始發炎,稍一用力,就有一股暗紅色中夾黃的濃血從傷口中流出來。

嚴偉想到了“人道”兩個字,難道犯了罪,入了獄就不講人道了?難道隻能讓傷口在這裏繼續潰敗?他問黑鬼怎麽辦?黑鬼攤開雙手,搖頭說:“沒有辦法。”

朱漢龍過來看了看,說:“先報告所長。”便來到監門口,抓住監門大聲呼喊:“報告所長,報告所長。”喊聲在監房中回**。

過了幾分鍾,過來一位穿製服的幹警,不是昨天來過的姓朱、姓王的兩位。他來到監門口首先板著臉訓了一句:“吵什麽吵?”然後再問:“有什麽事?”

朱漢龍將嚴偉拉向監門邊說:“報告徐所長,嚴偉的傷發炎,化膿了。”

姓徐的所長身材和塊頭和嚴偉清寒要足,長著對虎眉,臉上的胳腮胡子被遞得光光的,肋幫子發出青青的亮光,頭發齊刷刷地向後梳,站在那,自有一股令人畏懼的威嚴。他看了看嚴偉的胳膊說:“等著,我讓胡教來看看。”然後轉身離去了。

朱漢龍忙對嚴偉介紹:“這是看守所的副所長,是所裏的第三號人物。他負責監子裏的調監,誰要是落在他的手裏,一次保叫你以後不願再狗崽子到他。在這裏的人,沒有一個不怕他的,隻要他下班,沒有人敢調皮。”

“那麽,這裏有多少所長?嚴偉問。

“十六個所長。”

“怎麽這麽多?”

“在這裏,所有的看守都江堰市稱為所長的。”朱漢龍答:“這裏隻有一個正所長,一個教導員,四個副所長,一個副教導員。其餘九個是幹警。”

“那誰是正所長?”

“正所長叫張正彪,他的頭發有點禿,快五十歲了。”

“那上午來訂菜的也是所長了?”

“是的,她是看守所唯一年輕的女警,是學校才分下來的。主管內勤、擋案的。”

過了十來分鍾,過來一位穿*的四十多歲的女人,來到監門口問:“誰有傷?”

朱漢龍低聲對嚴偉說:“胡教來了。”一指嚴偉回答:“他。”

胡教看了看嚴偉的胳膊和胸口,對朱漢龍說:“沒什麽大礙,等會我拿點藥棉,提些鹽開水,你替他洗一洗,再吃點消炎的藥。”又轉頭問嚴偉:“叫什麽時候。哪天進來的?”

“叫嚴偉,大前天夜裏進來的。”嚴偉回答。

“犯什麽事?”又問。

“車禍。不,是交通肇事。”嚴偉回答後覺得不妥,又連忙更正。

“不要讓他搞衛生。聽見沒?”胡教這句話是對朱漢龍說的。

“沒有,沒有,請胡教放心。”朱漢龍連忙點頭,一副聽話的樣子。

“等著。”胡教交待了這句話,轉身就走了。

半小時後,監門被打開了。胡教拿著一些棉花,還有一些藥。後右跟著每天發開水的人,提著一個桶子,裏麵裝著小半桶鹽開水。胡教將棉花遞給朱漢龍:“拿個桶子,倒點鹽開水出來 ,幫他洗洗,將裏麵的濃血都擠出來。”

徐迅拿來一隻塑料桶,在發開水的人桶中倒了一些鹽開水,放在朱漢龍麵前。朱漢龍將嚴偉的左臂放在桶子上方,用棉花沾了些鹽水替他擦洗。他按住傷口兩邊進行擠壓,一股腥臭味的濃血便開始往外流。傷口經鹽水的刺激,疼得嚴偉咧開了嘴,但沒叫出聲。朱漢龍又將他胸口上的傷口洗幹淨了。胡教過來幫他向傷口上撒了一引些褐色的粉未,換了塊幹淨的紗布,包紮上貼上膠布,又在他腿上抹了些碘酒。交給嚴偉兩包“穿心蓮”糖衣片,吩咐:“一次六片,一天三次。明天再洗一次。”然後走出去鎖上了監門。

待胡教走後,朱漢龍告訴嚴偉:“這就是所裏的教導員,老二,叫胡秀萍。以前是個赤腳醫生,後來到看守所當醫生。聽說她老公是縣交通局的局長,大家背地裏給她取了個外號叫‘胡叉叉’”。朱漢龍曖昧地笑了笑。

由於朱漢龍幫他擦洗了傷口。使嚴偉對他減少了陌生感,一下子熟絡了許多。嚴偉向他問了許多看守所的情況,朱漢龍都一一跟他說了。當嚴偉問他為什麽進來時,一開始朱漢龍不願意說,但後來還是告訴了他:

朱漢龍家在青坪鎮。這兩年人們外出打工賺了些錢,都紛紛回家修房子,砂石的需求量很大。他看準了賣砂石有錢可賺,便辦了個砂石場,請了十來個民工,撈砂和裝車。青坪另外在一個地方辦砂場的還有三家。俗話說:“同行是冤家。”大家同吃一碗飯,在做生意時就免不了產生了茅盾,經常發生一些爭吵,但沒發生大的衝突。一個月前,因為撈河砂的鬥提機壞了兩個鬥鏟,他便宜到長沙去買配件,順便在長沙玩了三、四天。就在他到長沙的第三天,一輛裝砂的車來買砂,先是到隔壁的砂場,但沒談好價錢。他砂場的人便將砂車喊到了他的砂場來裝砂。對方砂場見自己的生意被他們給搶走了,心裏很不服氣,便帶了幾個人來找麻煩,雙方由此爭吵起來。後來雙方互不相讓,收爭吵發展到動起手來。十幾個人的鏟子、鐵鍬、拳腳打成一團。他砂場的一個人,一鐵鍬就打到了對方一人的頭上。見流了血,大家閨秀才住了手。等朱漢龍回來,受傷的人已被送進了醫院,幾天後就死了。他是砂場的老板,派出所的人便將他同參與械鬥的幾個人帶到了派出所。後來,他同肇事者,還有三個動了手的人都送到了看守所。其餘的人罰了款後放了。

“你又不在現場,沒參加械鬥,怎麽幹你什麽事呢?”嚴偉不解地問。

“派出所說我是砂場的老板,發生械鬥是因為砂場同砂場搶生意出了人命,我在負責的。唉!出去了幾天,就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惹來了人命官司,你講倒黴不倒黴?”朱漢龍一臉的無奈。

“老朱,你這事呀,我看得找找人。”嚴偉幫他分析道路:“據我分析,這事與你沒有直接關係,你即沒動手,也沒策劃。出事時,你人在外地,根本就不知情,不會有很大的關係。抓你來,可能是事情還沒調查清楚,再說,死了人總得要進行經濟上的賠償的。事情在砂場上出的,你是砂場的老板,賠償的事,肯定是要著落在你的身上。隻要你出了錢給死者家裏,就不會有你的事了,你是可以出去的。看來,老兄,這次你是要出點血了。”

“但願是這樣,隻是不知要在這裏坐多久。這裏的日子真的是難過。以前老聽別人講到難時,就說比坐牢還難。坐牢到底有多難?現在真的坐牢了,才曉得坐牢到底有好難了。”朱漢龍感慨道。

晚全民所有後,接過黑鬼丟過來的一支煙,嚴偉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慢慢地將煙圈向外吐。嚴偉的情緒已遂漸平穩,不再那麽激動。這時又喊關風了。腦膜炎照例去端回馬桶,拉上風門,等在那準備對插銷眼。

王老老和丁立群攤開了被子,大家陸續上了床,坐到了被窩中。過了會,監室的燈打開了,大家互相扯著談,談些外麵的事情。扯了一會,大家也覺得沒有新鮮的話題可扯的,便默默地想著心事。監子裏好一陣死一樣的沉靜。監子裏的空氣顯得太沉悶。隻聽朱漢龍沉重地歎息了一聲,突然仰首狂喊了一句:“我難呀!”。大家被朱漢龍的一聲“我難呀”,越發覺得壓抑,心情鬱悶,煩燥,一時無法排解。

“殺人犯,唱個牢歌。煩死了。”朱漢龍喊。

“要得。”嚴友來答應了,清了清嗓子便唱起來。別看殺人犯長得小鼻子小眼的,唱起歌來,倒有幾分像遲誌強的歌喉。莎啞的喉音,唱起歌來很悲愴,有著低沉的韻味。聽到他的歌,越發使人產生身陷牢獄的痛楚。淒涼的失落,使人眼睛發紅,不自自覺地流出淚來。他唱的是一首在看守所流偉下來,不知是誰創作的一個悲傷的牢歌:

“站在鐵門前,兩眼淚汪汪,

躺在地板上,思念著我的故鄉,

囚車啊慢慢地開,快快地停下來,

停在我家門前,看看我爹和娘,

看看我爹娘身體怎麽樣。

爹娘啊,你莫流淚,

爹娘啊,你莫悲哀,

如今的孩兒我,

沒呀沒有希望。

隻求爹和娘,保佑我身體健康,

隻求爹和娘,保佑我身體健康。

進來是蠻容易,

出去卻很難。

條條鐵鐵鎖鏈,

好象那鬼門關。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家鄉,

才能回家看望我的爹和娘,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家鄉,

才能回家看望我的爹和娘

……

歌聲沉重、悲愴,令人牽肚回腸,不由想起自己失去自由後,居身監牢中的那份傷感、無助、絕望,不由想起什麽時候才能走出這沉重的監門,再見到自由燦爛的陽光。嚴偉就是在不斷的回味、理解、體會這首歌的意境中,渡過了看守所中的又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