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窮途末路

次日,元軍開始在距襄陽兩千一百步處造設土台。此時,宋軍也拆屋造弩,又造成一門“天罡破陣弩”,三弩齊發,威力更增。雲殊見元軍築台,明白其意,但高台距襄陽已有數裏之遙,雲殊雖連換輕巧弩箭,也無法攻到。梁蕭更以輕騎佯出,仗著馬快,誘使“天罡破陣弩”發矢,試出其最遠所達之處,畫出白線,宋軍過線,即舉兵攻打,沒過線,便用弓弩遠遠抵敵。

相持三日工夫,土台築成,高四丈,闊八丈。元人又在土台上建四丈木台,還差六丈便與襄陽外城齊平。然後紮馬魯丁將襄陽炮拆解,吊上土台,再行裝好,此時,襄陽炮高過十丈,已然超出襄陽城牆。

雲殊遠遠觀望,隱約猜到元軍意圖,告訴呂德。呂德惶恐萬分,傾襄陽之兵攻打,梁蕭揮軍抵擋。兩軍喊殺之聲直衝霄漢,但欽察軍太過厲害,宋軍雖有雲殊、靳飛等人助陣,也難撼動梁蕭陣勢。雲殊本欲挾“天罡破陣弩”出城攻敵,但這床弩威力極大,個子也極大,橫豎都難通過城門。其構造又十分精巧,裝設費時,若是拆解之後到城下裝設,梁蕭如那日般率精騎突上,必然毀掉此弩。

雙方廝殺之時,高台上準備已定。紮馬魯丁命人絞起襄陽炮,俯仰之勢頃刻逆轉。襄陽炮相對襄陽城,無異自上下擊。元軍將盛滿火藥、塗滿油脂的木塊放入網兜,舉火點燃,發炮打出。那木塊甚輕,在空中劃過一道火光,掠過兩千一百步,落向襄陽城頭,到了譙樓上空。烈火遇油速燃,燒透重重厚紙,點燃木塊中的火藥,那木塊頓若一隻巨大爆竹,砰然炸裂,刹那間,譙樓便熊熊燃燒起來。

呂德急命救火,但元軍不斷發炮,救之不及,反倒炸傷不少宋軍。一個時辰不到,襄陽城頭竟成一片火海,三門“天罡破陣弩”因深植城上,倉促間無法取下,竟被炸毀兩門,還有一門雖為雲殊冒死卸下,但也被炸壞樞紐,短期內難以修複。

如此轟擊數日,宋軍傷亡慘重。此時第二門襄陽炮造成。梁蕭命第一門炮繼續壓製城頭宋軍,令其無法重設天罡破陣弩,然後突至一千一百步之處,以欽察軍護衛,強行築起六丈土台,裝上第二門石炮。

這門石炮一旦立在此處,端地要命至極。百斤巨石直入襄陽城中,好似雷霆轟至。雲殊等人屢屢出城,爭奪“襄陽炮”,雙方血戰十餘場,宋軍始終不敵欽察鐵騎,屢戰屢敗。

梁蕭見宋軍如此頑強,要破襄陽,非用更厲害手段不可,即令匠人掏空巨大圓木,以火藥夯實,燃燒後投入內城,威力之強,較宋人的“震天雷”還要厲害數倍,三畝之內,人物盡成齏粉。元軍皆稱“木霹靂”。

如此攻打兩晝夜。第三日清晨,一發“木霹靂”擊中宋軍火器庫,穿破房頂,引爆了庫中火器。襄陽城中頓時發出震耳巨響,百裏皆聞,庫房四周盡成瓦礫,火借風勢,迅疾蔓延開來,城中火光熊熊,成了一片火海。

這一把火足足燒了半個襄陽城,糧倉毀了大半,火器庫更是**然無存。萬餘百姓無家可歸,露宿街頭,號哭之聲,震天動地。元軍趁勢自西南兩麵,進攻襄陽,宋軍拚死抵擋,直待雲殊修好一門天罡破陣弩,架設在西南方,才使元軍無法登城。此時襄陽危訊傳到郢州,張世傑屢次進援,均為阿術所敗。襄陽城至此,已入絕境。

梁蕭使用如此手段,心中始終不安,忽聽得城內百姓號哭,心中忐忑,下令不得以木霹靂轟擊內城,隻以巨石轟擊城頭。如此攻守苦戰,襄陽城又撐了月餘。

寒冬漸至,天氣一日冷過一日,雪花悠悠,飄落襄樊之地,數夜間,天地間已是白茫茫一片。襄陽被焚之後,軍民缺衣少食,無屋可住,立時凍死甚眾。一些軍民無法可想,開始煮食戰死者屍體。

梁蕭久攻不下,心中疑惑不已。這一日,他登上“襄陽炮”頂端,窺看城中情形,忽見那般慘境,當真如遭雷擊,目定口呆。他雖然放任怒火,一心攻破此城,擒殺雲殊,但決料不到竟會造成如此結局。一時間,他站在炮頂,悔恨交迸,但又十分奇怪,不知為何到此境地,宋軍仍然死守不降。茫茫然呆立良久,他下得炮台,馳馬親見伯顏,請求招降襄陽。

伯顏聽過梁蕭述說,沉思片刻,召集眾將入帳商議。劉整懷恨一箭之仇,聲言要將襄陽城炸成齏粉,屠盡居民,才能甘心。多數將領久攻襄陽不下,飽受此城煎熬,也都想出一口惡氣,聽得劉整之言,紛紛點頭。隻有史天澤與阿裏海牙沉著臉,不發一言。

梁蕭見眾人紛紛讚同,心中氣惱,揚聲道:“是活人有用,還是死人有用呢?打碎一個瓷碗容易,要做一個可難了。毀掉一個襄陽容易,重建一個襄陽可就難了!”這道理原本平常,眾將聽了,頓生猶豫。

劉整本也是意氣之言,沒有多少道理。但梁蕭年少氣盛,一番言語夾槍帶棒,頓將他抵進了死巷子裏,絲毫沒有下台餘地。他堂堂大將,戰功赫赫,豈容一個小子蹲在頭頂上拉屎,當下惱羞成怒,驀地喝道:“你懂個什麽?屠滅襄陽,其他城池盡皆膽落,自是無人膽敢攖我兵鋒。你不過當了兩天兵,立了點兒微功,就自以為是了嗎?哼,老夫統率千軍萬馬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梁蕭冷笑道:“說清楚些,你統率的是宋人?還是元人?你能背叛大宋,就不許別人降元了麽……”刻毒話還沒說完,眾人無不變色,伯顏厲聲道:“梁蕭。”梁蕭一怔,暫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劉整騰身而起,臉色泛青,嘿然道:“好啊!我劉整閱人無數,頭一遭遇上如此年少有為、口齒伶俐的後生!長江後浪推前浪,劉某是老了,不中用了,天下都是年輕人的啦!大元帥,請你高抬貴手,放我劉整回家種田去吧!”他這話笑裏藏刀,頗是厲害,意思是:“要麽我劉整走人,要麽他梁蕭完蛋,伯顏你任選其一!”

伯顏也不答他,叫道:“那速。”他的親兵那速應聲而出。伯顏厲聲道:“拿下梁蕭,摘他的帽子,脫掉他鎧甲,重責三百軍棍,捆在轅門,示眾一日。”

那速應命,率眾親兵趕上,要拿梁蕭。梁蕭一手按腰,喝道:“誰敢過來?”眾軍知他驍勇絕倫,一時無人敢上。伯顏勃然變色,緩緩站起道:“你要違我軍令麽?”眾人無不屏息,要知軍中違令,隻有死路一條。

卻聽梁蕭仍高叫道:“我沒有錯。”阿術見他如此硬抗,局麵勢必不可收拾,急道:“梁蕭,元帥之令,違者格殺勿論。”梁蕭仍道:“我沒有錯。”阿術道:“你口出狂言,以下犯上,不是錯嗎?既然從軍,就是軍令如山。土土哈明白,李庭明白,你不明白嗎?”

梁蕭聽出他暗示之事,自己生死是小,但土土哈、阿雪等人卻身在軍中,必受牽連。刹那間,他轉了百十念頭,雙眉一弛,陡然失了方才氣勢。眾軍正要上前,梁蕭咬牙道:“我自己來!”脫盔卸甲,走出帳外。

眾軍一擁而上,將他按倒,片刻工夫,便聽到杖擊之聲。伯顏聽了片刻,忽地眉頭一皺,叫道:“那速,不許手下留情,否則軍法從事!”原來,那速知伯顏、阿術喜愛梁蕭,故而手下留情,但伯顏乃是武學高手,一聽便知虛實,那速聽了這話,隻得全力揮棍。

阿術聽得杖擊聲轉沉,生怕打壞了梁蕭,急道:“丞相,如今襄陽未下……”伯顏厲聲道:“若非你一味嬌縱,這小子哪敢如此放肆?”阿術被他一喝,唯有無奈坐下。

劉整見伯顏如此,正好下台,反身坐了下來,細聽聲音,知道那速打得極狠,梁蕭縱然驍勇,這三百棍挨下來,也絕無活了的道理。此人是阿術心腹愛將,戰功顯赫,若真的打死,隻怕要跟阿術結怨。自己一個降將,在朝中無甚根基;阿術則是三代名將,東征西討,震懾萬裏。他若懷恨在心,算計自己易如反掌。

劉整老謀深算,城府甚深,當下捋須默數,待打到一百多棍時,方才緩緩站起,拱手笑道:“大元帥,梁將軍終究年少,不通世務,難免氣盛。如今大宋未滅,尚需他折衝殺將。說來劉整也有不是之處,還請元帥饒他這次。”

伯顏見他求情,若不答應,反而叫他難堪,便道:“既然劉大人如此大度,我便不打他了,但示眾一日,卻斷不可免。”命那速將梁蕭縛在旗柱上示眾,有意折辱梁蕭,挫滅他傲氣,心知梁蕭心高氣傲,讓他示眾比挨棍難受十倍,但若不如此,這愣頭青不知天高地厚,隻怕來日還會捅出大漏子,到時候,自己想不殺他都難了。

劉整賺足麵子,甚是得意,捋須笑道:“方才我確是說了氣話,想來想去,當今之計,還是招降為妙。”眾將皆想:“這老東西果是個老滑頭,一會兒朝東,一會兒朝西,時時不忘見風使舵。”

史天澤此時方才開口,悠然笑道:“劉大人說得不錯。自古攻城者下,攻心者上,不戰而屈人之兵,方是兵家至道。如今襄陽人心動搖,正是招降之機。”他年紀最大,功勞也高,此話一說,眾人無不點頭。劉整一拂袖,冷笑道:“但劉某是萬萬不會去了。”

伯顏沉吟片刻,皺眉道:“要取信呂德,非得有分量的大將不可,誰去?”史天澤眉頭一皺,默然不語,阿術正要說話,阿裏海牙卻忽地起身道:“我去!”伯顏微微一怔,卻聽阿裏海牙朗聲道:“我見聖上時,聖上曾道:‘自古攻取江南的人,宋太祖的大將曹彬做得最好,他平複了江南,但很少殺人。你若能不殺人而奪取江南,就是我的曹彬了。’我時常念著這話,心裏頗不是味兒。我們這些蒙古人,色目人,難道就不如那個漢人嗎?”

伯顏點頭道:“聖上說得極是,但此行委實凶險!”阿裏海牙道:“我知道。但若以我一人生死為賭注,救活一城性命,想也是了不起的功德。”他微微一笑,“更何況,我也不信,呂德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還敢對我怎地?”伯顏蹙額不語。阿裏海牙笑道:“若元帥還不放心,阿裏海牙請你派一人隨我前往,定然保我無事。”

伯顏道:“誰?”阿裏海牙道:“梁蕭!”伯顏奇道:“為何?”阿裏海牙道:“當日我這條命是他曆經生死,從宋人手上救下的。以梁蕭之驍勇,就算是城頭萬箭齊發,也未必傷得了我。”

伯顏道:“他還在受刑呢!”阿裏海牙笑道:“那便請元帥高抬貴手了!”劉整暗暗捏了把冷汗,忖道:“乖乖不得了,幾乎連阿裏海牙也開罪了。”伯顏失笑道:“阿裏海牙,你是變著法給他求情啊!好吧,看在襄陽一城百姓份上,我放了他,讓他隨你去。”

阿術道:“他挨了棒子,怕乘不得馬!”伯顏搖頭道:“這兩棒傷不了他!阿裏海牙你放他下來,陪你去襄陽。”他故意讓阿裏海牙去放梁蕭,以讓梁蕭感其恩德,誓死護衛。

阿裏海牙乘馬到了轅門之前,但見前方人潮湧動,許多士卒聚在旗杆附近,指指點點。走近一看,見梁蕭被鐵索吊於旗杆之上,雙眼微閉,臉色十分難看,阿裏海牙暗歎道:“元帥這招未免太狠了些,他乃帶兵大將,如此受辱,日後焉能服眾?”急命親兵將人群攘開,傳了伯顏旨意,放下梁蕭。

梁蕭內力深厚,此等棍棒原也不懼,但受了如此侮辱,恨怒欲狂,此時聽說伯顏接受勸降之策,心頭方才舒展了些,但怨氣依然難平。

二人乘馬徑往襄陽城。土土哈等人聽說事情如此凶險,都要跟來,盡被梁蕭喝退。二人到了城牆下,隻見城上張弓滿矢,早已對準二人。

阿裏海牙吸了一口氣,定一定神,高叫道:“元右丞阿裏海牙求見呂德呂大人。”呂德見元軍停下炮擊,甚是意外,此刻正混在士卒中,觀看究竟。聽得這話,眉頭大皺。雲殊正要命人發矢,呂德揮手止住他,朗聲道:“我便是,海牙大人,你是來勸降的嗎?”阿裏海牙道:“不錯,如今襄陽城孤城獨危,飛鳥斷絕。城中百姓饑寒交迫,人竟相食,可說已是瀕絕境,將軍此時不降,更待何時呢?”

呂德沉聲道:“我世受大宋國恩,委以守土之責,當戰死沙場,與城偕亡,以報聖上之德。海牙大人,我不用箭射你,請回吧,隻盼城破之時,大人看著今日之事,少殺幾個百姓!呂某也就感激不盡了。”

阿裏海牙沒料他一口回絕,眉頭一皺,正想措辭再勸,忽聽梁蕭朗聲道:“呂大人,你既然想死,死了最好!”城上眾人俱是大怒,阿裏海牙也是一驚,忖道:“不好,我當真不該叫他跟來,此番弄巧成拙了。”雲殊正要放箭,呂德沉聲道:“且慢,聽他說什麽,聽完再射!”

隻聽梁蕭道:“你大約想的是死了之後名垂青史。沒錯,你死了名聲大好,但這滿城百姓死了,又能有什麽呢?聽不到妻子叫喚,沒有了兒女憐惜,看不到父母慈容,不見了姊妹笑顏。千秋之後,隻有一堆白骨罷了。”城頭軍民聽得這話,無不動容,心底好生淒涼。

呂德大怒,厲聲喝道:“好賊子,我饒你一命。你卻口出狂言,來亂我軍心!”正要揮手讓人放箭,卻聽梁蕭冷笑道:“軍心頂個屁用。不出十日,襄陽必破。你罵我是賊子,我看你才是大賊!別的賊不過借月黑風高,取金盜銀,換取一時富貴;你卻打著忠孝仁義之號,竊走這一城人的性命,換取你千秋百世的名聲。”

梁蕭今日瞧見吃人慘狀,心中後悔已極,但他當日在伏牛山立下重誓,若不滅宋,則是毀諾之舉,是以此時襄陽城破與不破,在他心中已是一個極大的難題,他正矛盾難解,忽聽見呂德決意死守,忍不住出言相譏。阿裏海牙卻聽得心驚肉跳,忖道:“罷了,他救我一命,大不了再還與他吧!”

城上宋軍聽了這番言語,嘩然一片。雲殊忍不住叫道:“這人之語不可聽信,呂大人,速速下令將他射殺,以免被他胡言亂語,動搖軍心。”呂德卻呆了呆,頹然收手,沉默半晌,揚聲道:“海牙大人,元軍被我襄樊二城阻了十年之久,勞師費力,死傷無數,哪個不是心懷怨毒?自成吉思汗以來,元人但逢抵擋,必然屠城。就算我肯降城,你能擔保,其他元軍不殺一個軍民麽?”

阿裏海牙聞言鬆了一口氣,朗聲道:“聖上說過,隻要你們全城肯降,我們也就秋毫無犯。本有一份聖旨,但路上被你身邊的白衣人掠走了,你不妨向他討來看看!”呂德回望雲殊。雲殊道:“那聖旨我看過,韃子皇帝確是寫過些花言巧語,誘降大人!”呂德蹙眉沉吟。

梁蕭見他動心,抽出羽箭,叫道:“呂大人,你可知元人最惡毒的誓言是什麽嗎?”呂德一怔,道:“是折箭為誓!”

梁蕭將羽箭遞給阿裏海牙,阿裏海牙點頭道:“好!”舉箭過頂,朗聲道:“我阿裏海牙對長生天立誓,隻要呂大人投降,我以性命擔保,不傷襄陽城任何一人。”說罷折箭兩段,擲於地上。呂德微微動容,歎了口氣,說道:“容呂某考慮一陣,三日之內,定給大人一個答複!”

阿裏海牙頷首,與梁蕭策馬返回,稟告伯顏。伯顏命眾將準備攻城器械,若呂德三日後不降,便全力轟擊,強行破城。

當夜,襄陽城內,宋軍將領爭執不休,有人以為事到如今,非降不可,有人卻是寧死不降,以求完名。呂德獨上城樓,遙望南方,但見元軍火光燭天,艦船彌江,心中說不出的苦澀。

他自結發從軍以來,與強敵苦戰半生,自合州打到襄陽,轉戰數千裏,死守十餘年,雖知元軍勢大,難免有此一日,已抱了必死之心。但這日當真來了,卻又不知所措。降是失節,不降則葬送了滿城百姓性命。降與不降,兩般念頭在他心中交戰不已。倏然間,數十年往事湧上心頭,想及當年合州城下,與梁文靖攜手退敵,擊斃蒙古大汗,宴飲歡歌,何等揚眉吐氣;而今時窮勢迫,竟是生死兩難。

他仰望蒼天,禁不住失聲痛哭,心中叫道:“淮安啊淮安,你在哪裏?大宋國主昏庸,奸臣當道,呂德空負殺敵之心,難酬報國之誌,若有你在,哪會有今日之局?淮安啊,你在何處?可聽得見呂德的叫喚麽?”一時淚如雨下,濕透戰袍。

忽聽有人道:“是呂大人麽?”呂德急忙拭淚,但見雲殊、靳飛遠遠走來。呂德站起身來,靳飛拱手一禮,說道:“大人究竟有何打算?”呂德搖頭不語。靳飛沉聲道:“大人萬不可被元人言語所惑。”雲殊道:“正是,元人凶殘無道,不可輕信。”

靳飛搖頭道:“此與凶殘無幹。常言說,‘生死事小,失節事大’。自古忠烈之士,無不名垂青史,投降失節者,皆是受盡唾罵。唐代張公巡死守雎陽,雖城**死,但千秋之下,還有人祭拜,而又有幾個降將,能得後人紀念呢?大人死守至今,於大宋功德無量,進一步,便是流芳百世;但若退一步,日後史書之上,也隻得稱您為二臣了。所謂為山九仞,不可功虧一簣啊。”

呂德看他一眼,淡然道:“但築就這座山,可得用滿城百姓的屍骨來築。”靳飛冷笑道:“但若大人退後一步,便是後方百姓屍積成山了。更何況,古人道‘勸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大人既然從軍為將,也該明白這個道理吧!”

呂德見他目中精光灼灼,語氣漸趨激烈,再見雲殊緊攥劍柄,目光四下遊離,心頭頓時一跳。他也非等閑之輩,要麽豈能與大元名將精騎苦戰十載而不敗落。瞧著二人神色,已然猜到幾分。原來靳飛白日裏察顏觀色,看出呂德心旌動搖,是以故意來探他口風,若他說出半個降字,立時便要與雲殊用強,脅持呂德,逼他死守。

呂德心念數轉,猛地站起,踱了幾步,大聲道:“靳飛兄說得是,呂某心意已決!盡忠報國,玉石俱焚,定與襄陽同存。隻是,唉……”靳飛聽他說到如此堅決,不由大喜道:“太守有什麽為難處麽?”

呂德道:“如今缺衣少糧,攻守用具也將告罄。照此下去,襄陽城遲早被破,若是破了,與降了有何分別呢?我所以愁眉難舒,正是為此。”靳飛與雲殊對視一眼,也自蹙眉發愁。但聽呂德又道:“我守襄陽數年以來,唯有雲公子和靳門主能通過元軍封鎖,嗯……”說到這兒,略有猶豫之色。

靳飛慨然道:“此事義不容辭,我也有此念頭。但求呂大人發信一封與郢州大將。我與殊兒即可出去,率領宋人水軍,再以‘水禽魚龍陣’運送糧草器械,進援襄陽。”呂德遲疑道:“雲公子乃是我得力臂助,若是離開,如斷呂某一臂。況且劉整依樊城列下水陣,漢江水道已遭元人把持,再想泅水出城,千難萬難。”

雲殊道:“水禽魚龍陣的變化精微,非我不能駕馭,嗯,不能走水道,便走陸上好了,我們可少帶人手,趁夜出城。萬請大人苦守月餘,以待我練好陣勢。”呂德又說些危險之言,靳飛固請出城,呂德這才答應。靳飛因形勢危急,當夜便召集人手,與雲殊、方瀾一道,係繩於腰,垂出城外。

呂德目視眾人身影消失於黑夜之中,籲了口氣,突地拜倒在地,澀聲道:“雲公子,時窮勢迫,已是無法挽回,呂某思慮再三,終是狠不下心腸,葬送滿城百姓。大宋安危,便交於你了。”虎目含淚,向著眾人去處拜了三拜,驀地站起身來,對發呆的親兵道:“傳我將令,封好府庫,毀掉天罡破陣弩。號令三軍,明日午時三刻,開門降城!”

梁蕭從帥帳返營,一路上胸口便似堵了什麽,窒悶無比。百姓哀號聲聲在耳,一旦他閉上雙眼,城中慘景便曆曆重現。叫人心驚。梁蕭不禁尋思道:“大宋的城池成百上千,難道每攻一城,便有一戰。唉,沙場之上,兵對兵,將對將,賭生賭死也就罷了。若然牽連無辜百姓,忒也叫人為難。兵法常說‘不戰而屈人之兵’,但真有不戰而勝、不傷百姓的戰法麽?”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個萬全的法子。焦躁之際,猛然生出一個念頭:“我發誓滅宋,難道錯了麽……”但這念頭隻如火光一閃,又被掐滅,心道,“媽常說:大丈夫言出必踐,不可自毀誓言,我折弓為誓,與阿裏海牙折箭一般,皆是毒誓……”

他心中煩悶,不願回營與諸軍相會,徑自打馬來到阿雪帳前,隻聽到帳內傳來蘭婭的聲音,似乎在說一個故事。走進一看,隻見阿雪趴在**,大眼瞪圓,聽得津津有味,見梁蕭進來,笑道:“哥哥來得正好!蘭婭姐姐在講故事,叫什麽一千一夜……”蘭婭掩口笑道:“是一千零一夜。”

阿雪笑道:“對,一千零一夜。”梁蕭看她笑語如花,神色歡欣,心頭略略一寬,說道:“蘭婭,多謝你顧看她。”蘭婭笑道:“你盡會假客氣。”撫著阿雪的肩,道:“阿雪可愛得很,我很喜歡。”梁蕭苦笑道:“可惜太笨,跟你沾染些聰明氣兒,也是好的。”阿雪笑道:“是呀,我最愛聽姐姐講故事,姐姐千萬陪著阿雪,說上一千零一個晚上。”

蘭婭一笑,笑容卻有些勉強,柔聲道:“可惜,姐姐隻能給你說一個晚上啦。”阿雪一怔,不明其意,梁蕭卻露出訝色,問道:“蘭婭,你要去哪裏?”蘭婭眉間一黯,歎道:“襄陽炮已成,城破在即,我不想看到三日後城破時的慘狀,還是先走的好。”

梁蕭道:“三日後或許會降城也說不定。”蘭婭深深看他一眼,淡然道:“你拿得定麽?”梁蕭張了張嘴,卻沒出聲,一時如坐針氈,忍不住站起身來,踱來踱去。

蘭婭歎道:“破城必屠,向來是蒙軍通例,當年兀烈旭大汗西征之時,攻破了報達城(按:蒙古對巴格達的稱呼),屠殺了整整三天,直到城中再無壯年男子。老師每每說起那件事,都是淚下如雨,無比傷心。”她口氣雖力持平靜,眉眼卻已微微泛紅。

梁蕭心頭一寒,說道:“你老師與蒙古人既有如此仇恨,為何還要設計回回炮,你們又為什麽來這裏?”

蘭婭歎道:“大元皇帝是天下蒙古人的共主,他對伊兒汗下了旨。老師倘若違背,那麽馬拉加的智慧之光將會永遠熄滅。這次本該老師來的,但他年紀大了,走不了這麽遠的路程,爸爸和我才代替他來這裏。”梁蕭一時默然,蘭婭凝視著他,正色道:“梁蕭,襄陽炮是魔鬼的手臂,木霹靂是地獄的烈火。你已讓魔鬼從烈火中複生,若還繼續征戰,將來即便死去,靈魂也難得安寧。”

梁蕭微覺生氣,放聲道:“蘭婭,你詛咒我嗎?”蘭婭苦笑道:“你是了不起的聰明人,一定會明白我的話。老師已然年邁,就像高山頂上的積雪,一陣大風吹過,便會簌簌墜落。梁蕭,你放下長槍和弓箭吧,隨我去馬拉加,你是當今偉大的數家中之最偉大者,定能繼承我的老師,成為新的賢明者之王。”

他兩人對答均用回語,阿雪聽不明白,隻覺兩人神色凝重,帳中空氣便似凝固了一般,令人喘不過氣來。她心兒突突直跳,低頭撚著衣角,偷眼望去。隻見梁蕭額上青筋凸起,臉色陣紅陣白,幾次欲要開口,但卻終究沒吐出一個字。阿雪正覺奇怪,忽見蘭婭翠眉輕挑,轉頭笑道:“阿雪,還要聽故事嗎?”阿雪連連點頭。

蘭婭又說了兩個極好聽的故事。夜色漸沉,阿雪聽著聽著,竟然困上來,伏在她懷裏睡去了。蘭婭將她平放在**,蓋好被子。此時阿雪已然睡熟,臉上掛著笑意,似乎進入了《一千零一夜》裏那些光怪陸離的世界裏。

蘭婭與阿雪雖相交短暫,卻已深深喜歡上她的純真無邪。想到離別在即,心酸難言,低頭在阿雪臉上親了一口,淚水卻再也忍不住,點點滴滴落在阿雪的臉上。阿雪咿唔一聲,若有所覺,蘭婭忙拭了淚,轉出帳外。梁蕭也鑽出帳子,說道:“蘭婭,我送你回去。”

兩人並騎到紮馬魯丁營外,梁蕭又張了張嘴,卻終究沒能出聲,正要掉轉馬頭,忽聽蘭婭道:“梁蕭!”梁蕭回頭一看,隻見蘭婭翻身下馬,孑立於月華之中,神色淒楚。梁蕭道:“有事麽?”蘭婭幽藍的眸子閃閃發亮,靜靜地看著梁蕭,緩緩道:“明天早上,我在東邊官道上的亭子裏等你,希望你變換主意。”梁蕭心一沉,蘭婭卻轉過頭,飛也似奔入營中。

梁蕭目送她投入濃濃的夜色裏,心亂如麻,一會兒想到父親死時的慘景,一會兒又想到母親臨別時的眼神,一會兒想到花曉霜嬌怯怯的身形,一會兒又想到柳鶯鶯的嫣然笑語。時光流轉,月亮慢慢爬上中天,涼風徐來,梁蕭悚然而驚,隻覺眼角微微潮濕,他跨上戰馬,回望襄陽,心中真有一種說不出的厭倦:“三日後若宋軍不降,又當如何呢?但若劉整等人濫殺無辜,說不得,我隻有統率欽察軍,殺他個落花流水了。”

他主意已定,略略寬解了些。打馬轉回百丈山大營,還未近前,便聽人聲鼎沸,梁蕭情知出了大事,飛馬入營。一個欽察騎兵看見他,迎上叫道:“將軍,宋人闖營。”梁蕭道:“人很多嗎?”那欽察士兵道:“人不多,但身手厲害。土土哈他們生氣得很,追上去啦!”梁蕭心頭一震,急道:“去了哪裏?”欽察士兵手指東南方向。

梁蕭不及多問,拍馬便走,追出不足二裏,便見地上散著許多人馬屍體,有元人,也有宋人,有的身中十數箭,如同刺蝟;有人則扼住欽察兵的脖子,腹部卻被彎刀戳穿,二人張口突目,僵死一處;還有人長矛刺穿馬腹,將欽察兵連人帶馬穿在一處,欽察兵的長矛卻將他釘在地上。雙方死狀慘烈無比,當是兩軍在此遭遇,惡戰一場。

梁蕭心急如焚,馳馬狂奔,忽見前方緩緩行來二百餘騎,為首的正是土土哈。王可則懷抱一人,不時伸手抹淚。梁蕭望得隊伍中沒有楊榷,頓時心往下沉。眾人見了梁蕭,拍馬過來,一個個雙眼紅腫。梁蕭瞧向王可懷中那人,人正是楊榷,麵色慘灰,顯已氣絕多時了。

梁蕭隻覺眼前一黑,腦子裏空白一片,恍惚聽得王可哽咽道:“梁大哥,又……又是那個賊子……”其實他便不說,梁蕭也已瞧出來了,楊榷中的那一劍,乃是從“大有”位出手,繞過護心鏡刺入“膻中穴”,正是“歸藏劍”的手筆。

土土哈將長矛重重一插,厲聲道:“若不殺了那個使劍的宋狗,我土土哈誓不還鄉。”李庭、囊古歹、王可各各目透寒芒,高叫道:“對,不報此仇,誓不還鄉。”梁蕭身為大將,不便在人前流露怯弱之態,揮一揮手,轉身打馬走在前麵,但一邊馳著馬,眼淚卻禁不住地流了下來。

當夜不及準備後事,梁蕭帳中***亮了一夜,眾人圍著楊榷屍身枯坐無語。直到次日午時,阿雪趕到,也傷心落淚一場,再見眾人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