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回來了。那是一個惠風和暢的日子,天空中偶爾流浪著幾朵失去方向的白雲,泛黃的葉子已經慢慢寫在枯枝呻吟著的詩句裏;渠水哽咽了最後一口唾沫,把曾經沸騰的**凝滯在半路夭折的水聲中;逶迤的遠山剝掉了翠綠的衣裳,換上了單調無趣的一色土衣;隻有遠翥的大雁把長長的一聲揮別留在了雲霄裏。

阿寶的歸來並沒有引發更多的怨怒與憎恨,常芳隻是象征性地把自己心底的安慰和輕鬆隱藏了起來,簡單地埋怨了幾句——她害怕這個過激的孩子在暴怒的雨聲中再幹出什麽匪夷所思的事情來,至於其餘的擔心,則讓它成為一個連自己都不願意知道的秘密埋葬在年輕人成長的路畔吧!隨它長出什麽樣的花,或許是璀璨的曇花,或許是**賤的玫瑰,已經無足輕重了。

對愛情的憧憬以及對外界的向往讓阿寶一度沉浸在遠洋航行的海輪上,原以為海麵的漣漪和翱翔的海鷗會給自己帶來甜美的夢想,原以為湛藍的海空和崢嶸的島嶼會給自己帶來奇異的想象,可她不知道,在那寬闊而渺茫的旅途中也會伴隨著深潛的危難和無情的霹靂,而她就在閃電用淩厲的指爪撕裂天空藍色胸脯的一刹那間,感到了所有的無助與彷徨,也感到自己想象中的美好在現實的熔爐中是多麽的脆弱,僅僅一股濃煙便熏黑了她那飽含深情的雙眼,隻能憑借拐杖來抵禦漆黑的嘲笑帶來的迷霧了。

外麵的生活不易,這是阿寶對自己這次衝動的單純概括。她或許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對母親帶來的傷害和負擔,也沒有意識到後果的嚴重性——她好像隻是答錯了一道數學題,而這樣的錯誤是完全可以用橡皮擦擦掉重新開始的。

她和林遇春倉惶逃離西安之後,便開始了所謂的夢的征程,直奔上海。這個時候,她像所有沉溺在愛情苦海的少女一樣,放棄了一切,義無反顧地投身到這場愛的角逐中去。當他們走到上海街頭,看著來來往往陌生的人群,兩個人才第一次感到了孤獨;他們畢竟才是十幾歲的孩子,對生存的渴求,對前途的摸索,現在已經成為他們所有話題的焦點,因為饑腸轆轆的肚子已經在屢次警告他們,如果再不加以安撫,令人苦惱的病痛就要對他們施以慘痛的教訓以此來告誡他們的漠視。

林遇春不愧是男孩子,有著堅強、獨立等優良品質。他覺得先同阿寶找份包吃包住的工作是最重要的,不管以後怎樣,安定下來再說,工作的地方能靠近彼此最好,這樣便於互相照應。阿寶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找起工作來比較容易,不管服務員還是門迎,形象都是一塊黃燦燦的敲門磚;小林則不行,最後憑借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好說歹說總算有一個工地給了他一份搬磚的工作,雖然工資不高,而且工作的地方並不靠近阿寶,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兩人總算有了一個歇腳的地方。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相約著到路邊攤吃夜宵,用兩個沾滿油漬的酒杯來慶賀這次行程的順利,並且彼此分享了第一天的工作經曆,直到很晚,兩人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回去。

一時的衝動容易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而長久的苦難則容易釀就內心的分歧與厭惡。一周以後,阿寶這個嬌溺慣了的姑娘便承受不住在她看來純屬高強度的工作重壓而臣服在現實的腳底了,而且這種無休無止看不到前途的勞動,讓她原本滿懷希望的心情墮入了藏滿悲哀和絕望的深淵不能自拔。她已經慢慢從愛情的迷霧中蘇醒過來,開始逐漸排斥並抵觸小林對自己的愛撫了;在她看來,讓自己脫離家庭優渥的生活來到這裏聆聽汙水和髒活講述的故事實在羞慚之極,如果讓母親知道自己現在的這副模樣,不知道要遭受多少的譏諷與嘲弄呢!

因此兩人的美好愛情故事便由《梁山伯與祝英台》演繹成了爭吵與打鬥、侮辱與詬罵的戲份,這不能不令人忍俊不禁。直到一天,阿寶偶然在一家酒吧門口發現小林和一個化了煙熏妝的女孩摟抱著吞雲吐霧,並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互相親吻;憤怒到了極點的阿寶把剛從菜市場買來的一籃雞蛋劈頭蓋臉地向小林砸去,夾雜著羞辱和慚愧的蛋液糊滿了這個朝秦暮楚男人的臉,並順著他那雙慌愧的眼睛流了下來。與此同時,在女性麵前失去自尊和驕傲的小林已經被阿寶揭開了偽善的麵具,露出了他那猙獰的凶獸之瞳,沉重厚實的諾基亞手機便狠狠落在了阿寶頭上,悲傷與孤獨頓時混合著濃稠的鮮血模糊了阿寶的雙眼……幸好旁邊有個上了年紀的老人,過來拉開了被狂暴的毒藥麻痹了神經的小林。

接下來的事情可想而知,阿寶勉強在飯店待到月底,攢夠了回家的路費後,連夜乘著前往西安的列車折道回家了。這種結局對阿寶來說雖然比較殘酷,不但奉為至寶的愛情用肮髒的口水吐了她一臉,就連她對人間純真美好的向往也受到了現實的置喙。當然,這一切都足以讓阿寶從此以後認清現實,也更能體會家庭的溫暖和親人的珍貴了——這件事決計不能讓母親知道,否則,她不會輕易饒了這個破壞她們母女感情且讓女兒飽受摧殘的禍害的!

一切波瀾在風雨過後都變得安靜下來,隻有冬日的寒風在空中肆虐;院牆根底的榆樹林發出瑟縮的哭泣聲,它們那枯瘦的軀幹已經難以忍受來自嚴冬的問候了;僵臥的山巒和灰暗的天空遙相輝映,仿佛訴說著秋天尾巴尖上逗留的餘溫;春天遙遠而靠近,隻有憔悴的年輪才能讀出歲月背後那來自人間的淡淡哀傷。

近幾年,隨著人們手頭的寬裕,縣城的藥店也雨後春筍般瘋狂滋長開來,俊風從業的公司像風雨飄搖中的花蕊,頃刻間便被來自四麵八方的競爭敲打的花盡葉枯、頹敗凋零。常芳的未雨綢繆為自己贏得了安心的生活空間,否則她也要沉溺在工廠倒閉、工人下崗的苦悶中了,盡管如此,她仍然受邀參加了職工大會,並且對工廠改製後的去留提出了意見——大部分人都已經準備好另立爐灶、重新開張了,有的甚至選好了地方,繳納了訂金,一副等待東方乍起的模樣。為了爭取更大利益,常芳同準備個人承包工廠的同事互抬價格,吵了個不亦樂乎,直到寫著股份有限公司的牌子在一陣零落的鞭炮聲中掛上牆為止,她的這番抗爭贏得了所有人的讚揚,無形中提升了自己對外的名聲。俊風的運氣同常芳相比則相差太遠,常芳早已提前退休並且領上了養老統籌金,而俊風直到現在還在勤勤懇懇地上班工作,突如其來的下崗潮讓這個生性木訥、沉默寡言的人手足無措,他的負擔也正是他多年來安分守己、不思變通的結果。短短幾年,好多窮困潦倒的家庭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俊風仍然沉浸在以往那落後中的先進模式當中,覺得這個所謂的“鐵飯碗”可以吃到動彈不得之時,可是世殊時異,一切變化都來得太快,太過倉促,而這對於一切安於現狀且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人來說都將是一場難以猝然消化的暴風雨。一時之間,俊風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了落腳之處,心急火燎地盤算著以後的生活。其實,在俊風身旁有許多類似境遇的工人,他們有的承包飯店,有的去搞運輸,有的另開藥店,也有膽大的通過關係當起了包工頭,五花八門、層出不窮,但俊風自忖這些事情沒有一件是自己能夠幹的成的,他甚至連基本嚐試的勇氣都沒有,他模仿不來,也不敢模仿。常芳也覺得他不適合在社會上打拚,還不如借工廠改製的縫隙做個小股東,日後多少能圖點分紅,也免得一天魂不守舍、心神不寧地操些解決不了問題的心,求個穩定踏實。於是俊風在妻子的鼓動下,七拚八湊地籌了幾萬塊股金,平穩地度過了這個中年時期對他來說最大的門檻。

不管是俊風的公司還是常芳的工廠,在失去國家的財政保障以後,一掃往日的萎靡之態,反而變得欣欣向榮起來,好像一個八十歲的老翁陡然吃了什麽靈丹妙藥似的煥發出了二十多歲的青春活力。在遲到早退蔚然成風的習氣中,所有人都嗅到了來自社會的斥責和報複;留在工廠有限的幾個人中,不知是因為個人參股牽涉到了自己的利益,還是對這個幾乎失去的工廠抱有歉疚,現在天剛蒙蒙亮就能聽到他們急促的腳步和大聲的談笑。原來油漬浸滿的機器也發出了蘇醒的沉吟,把藏在身上的塵埃一絲一絲抽拔出去,因此整個廠房馬上就充斥遍了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

即將沒落的工廠在這群中年人手中引燃起了新的生命之歌,過去它隻是象征性地作為眾人的衣食父母而存在,而現在,它已經成為了工人們所有的希望。它能夠讓丈夫在年餘月初扛著豐足的大米白麵回家,也能夠讓妻子在逢年過節之時為家人縫製上嶄新的衣裳,還為這個企業稀少的小縣城添置了華耀的盛裝。

俊風每日蹬著三輪車往來於縣城的各個大街小巷當中,為各個藥店送去短缺的藥品,在這群同時勢努力抗爭的中年人的悉心經營下,縣城裏所有的藥店幾乎都成了公司名下的分站,就周遭其他縣城的藥店也會駕車到這裏買藥,既節省了時間,又節省了運輸成本。不管是朔風呼嘯的嚴冬,還是烈日焦灼的孟夏;不管是晨光熹微的淩晨,還是群星拱月的靜夜,俊風的三輪車從不曾停歇過,它不斷地在為主人爭取著生活的意義和存在的感覺,讓這個飽經風霜摧殘的男人在汗水和寒顫中得到來自肩頭那副責任重擔賦予的力量。

在社會大潮洶湧澎湃、激流勇進的時刻,常芳原來殘敗的工廠也張足了豐收的風帆,向碩果累累的彼岸不斷靠近——除了不斷提高工人們的待遇以外,還購置了工廠附近的土地,修建了一棟幹淨亮堂的家屬樓,當然這裏也有常芳的份。隻需要五萬元便可以拿到一套屬於自己的不下一百平米的房子,這在現在看來是多麽巨大的**啊!可惜的是,常芳對於金錢和投資的敏感幾近愚蠢地遲鈍,不過這也怨不得她,在金錢極度欠缺的年代,五萬塊錢可是一筆巨大的數字,她不僅要考慮翀和阿寶的學雜費,還要顧及家中的一切開支。生活的壓力讓這個原本睿智的女人目光變得短淺而狹隘,在同家人一番激烈的討論之後,她以兩萬塊錢的價格將這套房子轉讓給了一個滿臉皺紋、身材臃腫的女人;美麗的人兒不見得能得到美的回報,醜陋的雜傭也不見得沒有豔女的垂青,上天總會找個讓你難受的理由,在滿缽黃金耀眼的邊緣抹上斷腸腐骨的鴆毒,為你即將出嫁的喜悅送上一個猶疑置喙的伴娘來斷送它的美好前程!

類似這樣的事情層出不窮,但是常芳好像陷入了一個失敗的泥淖,每次判斷不是失誤就是錯謬,不是慌亂就是匆忙,眼睜睜看著許多發家致富的路子塵封在記憶的窗戶背後,再也無法企及。

翀的年齡已經漸大,即將麵臨畢業之後的一係列風險,譬如工作的動向、婚姻的安排等等,而在常芳心底,這個剛脫離自己繈褓的嬰孩距離這些似乎還很遙遠,甚至於一個遠方親戚告訴她要在翀現在生活的城市裏出售一套僅僅十八萬元的房子作為翀的婚房時,常芳竟然斷然放棄了——那可是一套足夠寬大、足夠明亮、地段又好的房子啊!連作者都不免為她在這種人生大事方麵的失策感到惋惜。

翀在照完學生時代最後一張戴著學士帽、穿著學士服的滑稽畢業照後匆忙離去了。這個地方留給他的隻有關於愛情的傷心回憶和現實生活帶來的悲傷;如果要說留戀,那便隻有夢瑤帶給他的短暫愛意和長久懷念了,除此之外,他隻是對沒有盡情飽覽圖書館內的藏書略感遺憾而再無任何其他情感了。

當翀回到家中,安閑地待了一個月後,常芳才感覺到危機感的倉惶來臨——詢問她的街坊鄰居不是打問翀的工作情況,就是探聽翀的婚姻狀況或是有沒有女朋友之類的話題,就在她與幾位朋友一起閑聊的過程中,她才意識到一個沒有工作、沒有房子,甚至連普通車輛都沒有的孩子找個對象是如斯艱難!因為不管是哪個朋友家的女兒,都不願意嫁給一個三無主義者,這樣的現實環境給她敲響了沉悶的警鍾!

“先買房!”常芳心中想道:“起碼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不用每天為房租發愁,刮風下雨的時候也有個避難所”。最重要的是:房子是找媳婦的先決條件,如果沒有,無形中好像有什麽東西把自己談論愛情和婚姻的資格貼上了羞慚的標簽,讓人難以啟齒,這其實才是令常芳最難以忍受的事情。

而翀則每天望著天空飄浮的白雲發呆,要麽站在夢瑤曾經和他一起合影的那棵棗樹旁傷懷,直到現在他都未曾或忘記那已經消逝了四年多的感情,每次觸碰到一閃而過的相關影像,感情的裂縫都要崩出新鮮的血液,似乎要用隱隱的疼痛來證明自己對愛情的忠貞和對美好生活的追逐。他孤寂而空白的心失去文學的滋養以後,變得麵目可憎,狼狽憔悴,這樣一個從未遭受挫折的少年一旦陷入因執著衍生的感情敗局後,所有的文藝細胞便被“想不開”“看不透”“得不到”“忘不了”等嗔毒吞噬得幹幹淨淨,而留在身上的隻有無盡的可憐可悲、可歎可惜等無處發泄的情愫了,這給他日後的婚姻生活埋下了腐臭的隱患。我相信:現在隨便一個女人都可以推開他心中那扇鏽蝕的破門悠然自得地在裏麵安排鍋灶、放置家具,並在夕陽落地之前讓枯寂的煙囪再次燃起生活的炊煙。

常芳並沒有關注到兒子內心波濤洶湧的無數變化,她帶著興奮激動的心情,像當年圈起第一孔窯洞時那樣,鼓動著奔放、喜悅的嘴唇,帶著俊風在房產交易市場轉得頭暈眼花仍樂此不疲,就算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暫時租住的地方都要滔滔不絕地討論個不休。這個城市的房價、地段幾乎在她心中織成了一幅幸福的畫卷,甚至連那個臥室作為她養老的處所都已考慮周詳。常芳眼中的幸福生活馬上就要開始,可是翀呢?他似乎對家中將要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漠不關心,毫無興趣;在他看來,喪失戀人之愛的人是不配談婚姻和愛情的,因為他已經無法把僅有的一份禮物送給第二個女人了。房子和車子是可以拿來交換的,可是一個人的人心呢?它和天上皎潔的明月一樣,即使殘缺,也擁有著殘缺的美感,不像變幻的雲霓,轉眼之間就換了色彩,調了模樣!

翀隻好在一片傷心的天空下繼續馳騁,他的文學功底倒也沒有白費,在一次學校招聘會上,他精彩的授課表現得到了主管校長的認可,當即便簽訂了三年的協議,讓他的人生旅途又多了一份精彩,多了一些回憶!

房子和車子的事情便暫時擱置一旁吧!一個感情失去方向的擺渡者,卻妄想用房子和車子來締造一個生命的孤島獲得新生,這種可能微乎其微!盡管常芳的**和興奮已經航行在虛擬的美好幻境中,但是兒子對於情感的冷漠和婚姻的厭惡已經把她的所有設想完全冰封,後來也隻能透過歲月的微光依稀看到隱藏在裏麵的黯淡畫麵了。

但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