翀對這個死寂已久的家庭中**漾出的微妙波瀾並未察覺,這可能源於他從萬千書籍中凝練出來的木訥和安靜,也可能是他本身神經的遲鈍使他對周遭的事物漠不關心。阿寶的出走、母親的焦灼、父親的徘徊、祖父祖母的怨懟都無法撥動他那顆孤獨而喧囂的心靈,他隻是一如既往地漫步在自己精神的原野當中,不疾不徐,緩緩而行……
黑色七月是五彩繽紛的,既有無數的期待、盼望、叮嚀、追求,也會伴隨無數的失望、痛苦、悲傷、頹唐,而翀對此則平靜如水。時間過得真快,像太陽的腳步一樣,剛才還踩紅了東方的海岸,一眨眼的工夫便踏醒了西方的昏昧。常芳覺得剛才還迎送小軍進考場呢,一晃眼的工夫,翀也要上大學了,是時間催白了你的長發?還是你催打時間的馬鞭揚得太勤呢?常芳這樣想著。
今年的數學題據說是曆年以來最艱澀難解的,這從鈴聲過後那一排蹲在教學樓底隱隱啜泣的理科學子們就能看出。常芳的擔心變為更加激**的焦慮了,糾結、迫切種種情緒盤桓在她顫動的心門上,久久難以平靜,一時她幾乎忘記了饑餓、鬱熱還有烏漆天空上跳動著的雷的音符。
不一會兒,發了狂的雨水便掙脫了雷公電母的拘囿,從他們堅固的城堡裏逃離出來,轉動著迷蒙的氤氳,把一條狹窄的街道瞬間洗成了一個朦朧世界。不知什麽原因,每逢高考,縣城都會悄無聲息地來一場來自天宮的雨舞表演,似乎為眾多考生擂鼓助威,或許為世得英才歡欣鼓舞。誰都沒有預料到晴空萬裏的天氣突然之間會飽蘸濃墨,大雨如注。昨天忘記看天氣預報的人們現在都變得後悔起來,但即便看了又能怎麽樣,最多隻能看看呂梁或者石家莊的天氣來推斷這裏的陰晴,那可準確不到什麽程度。雨水從常芳頭上一直滑落到兩頰,然後直溜溜地鑽進她的領口繼而滑到她的背上——一陣清涼的軟語溫存反而撫平了常芳濕衣內裹著的那刻被熾熱火焰炙烤的心靈,讓她暫時舒緩了陰霾籠罩的情緒。
討論試題聲、雨水淅瀝聲、吵鬧聲、怨懟聲、會而答錯聲、難而答對聲,一時之間群響畢集,眾妙畢備。就在這一片混亂嘈雜的人群中,翀悠然自得地從門口走了出來,從他臉上既看不到任何關於憂鬱、糾結、悔恨、難過的情緒,也看不到高興、喜悅、暢快、興奮的表達,這讓站得老遠便開始察言觀色的常芳恍然若失,無法判斷翀的喜怒以及考試情況。
這個平日爽朗慣了的女人不禁也囁嚅起來,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麽話,她隻是淡而無味地問了一句:“感覺怎麽樣?”
“沒什麽,和往常一樣。”翀對自己這場關於人生大事的考試表現得漠不關心,也並不因此會根植出其他“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等孽根種子,他好像是在為別人考試,與己無尤。
“隻要和往常一樣,不要發揮失常就好,這樣一來,憑借往日的考試表現就能得知他這次考得應該還算合格。”常芳心中想到。
由於下午還有一場考試,常芳便沒有繼續詢問任何關於本場考試的事情,以免給翀帶來一些不好的負麵情緒,影響到其他科目的發揮。現在最重要的是讓翀養精蓄銳,吃飽喝足,為下場考試打好基礎。
因此,這次雨中的母子交流便在這一句話後戛然而止了。
運氣這種東西無所謂有卻也無所謂無。下午的考試,試卷剛發到手中,翀便不由得睜開了欣喜的眼睛,竟然有五十多分的題目他熟練地做過並且知道答案,於是一分鍾之內,他便消化了別的同學可能要花半個小時計算的題目,而且毫無錯誤。原來他是不相信運氣這種東西的,但現在看來,今天的考試簡直如有神祝、佛祖保佑,這不是天賜的運氣又是什麽。接下來的時間,雖然試題頗難,他卻有足夠的時間慢慢摸索,直到把答案整整齊齊地寫上為止。現在看來,人生中有很多意外之喜,但盡力不要讓這種無法揣測的幸運縈繞在身際。人生的路非常漫長,幸運隻能給你帶來一時的快意,而短暫的快意是無法抉擇前途的悲喜和坎壈的。
失敗的滋味不好受,等待結果的日子更是令人煎熬。在分數揭曉的當天晚上,翀和母親躺在炕上,兩眼望著發黃的燈泡和一旁輕聲細語的鍾點,等待著淩晨的到來。他們一整天都沒有什麽食欲,或者說不管什麽東西吃到嘴裏都是味同嚼蠟,現在唯一能令他們打起精神的唯有那牆上臨近成績公布時間的鍾點了。當然,這或許是勝利的鍾聲,也可能是失敗的哀音,他們就像接受審判的犯人一樣等待著釋放的落錘或是墮地的鍘刀。
時間剛到,常芳便拿著小靈通撥通了報紙上公告的電話號碼,滔滔不絕、詳詳細細地把成績、分數線以及其他可有可無的問題詢問了一遍,最後抱著喜悅之極的眼光看著翀,說道:“應該沒什麽問題了,比你報考的第一誌願大概多了二十多分。”
翀像如釋重負的罪犯一樣,倒吸了一口氣,接著便閉上了他那早已發出疲倦聲明的雙眼。他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在這困乏的睡眠中,就連噩夢也撞不開他慵懶的眼角,哪怕是美夢的“糖衣炮彈”也侵蝕不了夢境中僵直的黑牆。
高考的波瀾在經過一陣暴風雨的繚亂後重又恢複了清澈平靜,這算是翀人生當中一件值得紀念的事情,雖然現在大學生多如牛毛,不像小軍那個時候,哪怕考個小中專都能得到分配的福利,然而二本線以上的學生畢竟不是很多,尤其這件事在無形中為數理化經常徘徊在二三十分的翀臉上塗了一層榮譽的胭脂,不用老是萎縮在落後生的角隅裏,連基本的發言權也由於自卑和羞赧拋棄在佝僂的背影裏,因此在翀的心中,這同考上理想大學的紀念意義不分軒輊。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陣短暫的舒暢正是他悲哀人生的開端,也是令他在親情、愛情、友情的開幕中逐步喪失最初單純、質樸等品質的剪彩,看似燦爛,但卻淒涼;看似榮耀,但卻悲傷。
每當他聽到張信哲那首《別怕我傷心》的曲目時,那彷徨留戀了多年的感情便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泛濫成災,毫無保留地傾瀉在指尖筆端,傾瀉在七零八落的感情傷口上,有時更會在午夜的沉寂中撕裂自己堅強的麵具,露出無能為力的蒼涼。
大學的第一天是極其陌生的,這對於一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整日沉浸在書籍中的文學少年來說,無疑是在其空白心靈的扉頁上留下的第一抹殘忍傷痕。城市與小縣城的區別以及學校與家的區別一日之間便變得如此明顯,不管是路旁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還是光滑潔淨的住宿樓,以及星羅棋布、縱橫交錯的馬路,乃至校內綠蔭如織的公園都讓這個未經世事的少年充滿恐懼和孤獨。這一切一度給這個天真的少年鍍上了一層憂鬱的臉色,無可奈何的接受與隨波逐流的情緒把他曾有的最幼稚的快樂銷蝕得無影無蹤,隻剩下一張張亂塗亂畫、飽受摧殘的靈魂紙張。
當天晚上,整個校園都沉浸在歡迎新生入學的氛圍當中,這從幹幹淨淨的樓道、滿園亮起的燈光、蓮花映襯的湖麵以及校園後麵燈火輝煌、喧鬧異常的小商店便可以看出。翀所在的班級也沒有在這安靜的夜消停下來,由班長帶頭組織了一次見麵會,為的是讓同學們早日熟悉學校環境,盡快融入到集體的大家庭中來。盡管有的同學還操著濃重的鄉音,甚至語言不通,但從各人熱情洋溢的臉上就能夠及時得到友好的回應。
翀不是個善於交流的人,他更習慣於默默地坐在角落幹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交朋結友對他來說是無味之極的消磨時光,因此從一推開這扇陌生的門開始,他僅僅是用儒雅的微笑靜靜傾聽著旁人的高談闊論,而習慣性地用沉默關閉了自己豐富多彩的心靈世界。
“那個女孩是你老鄉,翀,你過去認識一下。”班長熱情地招呼他。
一個閃爍著星星一般眼光的女孩映入了他的眼簾,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他到現在都記憶猶新——略帶狡黠但卻流露出善意,略帶頑皮但卻飽含著熱情。哦,這簡直就是一個快樂的精靈,一切煩惱與狡詐都與之絕緣,人世間所有的語言都不能描述她牛仔褲上那一個破洞的美麗,典籍中所有的辭藻都不能敘述她馬尾辮上揮灑下的一縷縷歡愉。哪怕是沉默,都在她緊蹙的額頭上係上了絢爛的飄帶,使嘴角那兩渦深陷的酒窩都能在顫動中訴說情意綿綿的故事。哪怕是思索,都在她膠著的目光中泛起深邃的光,讓品性卑劣的人在純潔與正直的洗禮下無所遁形。
翀一時之間仿佛身陷於蘊藉著萬丈甜蜜傳說的深淵之中,這一絲觸動在瞬間竟然把他對文學藝術的眷戀驅逐得一幹二淨,甚至讓他單純空白的意識染上了第一抹感情色彩。他的心腸在電流交織中翻滾蛻變,不知是悸動還是憧憬,讓他一向不曾做夢的心靈步入了風狂雨驟的癡想之中——或許他還不知道,這才是一個年輕人初嚐的愛情滋味,甜蜜而苦澀、憂鬱而斷腸。
時光是見證一段感情的最好印章,也是處決一段感情的殘忍殺手。因為老鄉的關係,翀和這個名為喬夢瑤的女孩越走越近,可能因為兩人性情相近的緣故,言談交流中往往有諸多默契,這促使翀那顆彈奏著愛情旋律的心繃得越來越緊,曲調也越來越沒有章法。
大學生活是枯燥乏味的,翀除了每天在圖書館看各類文藝書刊消磨時間外,唯一令他情感得以慰藉的便是晚上用小靈通和母親進行的一番長而繁瑣的家長裏短了,但這卻正是這個從未有過集體生活還未完全成熟的青年逐步脫離孤獨,邁向人生之路時所抒寫的艱難序言。
短短的一月時間,由於愛情迅猛升溫,使他已經完全遺忘了自己身處異鄉的難過,他和母親的電話也逐漸變少。一個人的成長需要在心靈飽受折磨,感情充滿孤寂中逐步獲得人格自由,翀馬上就要印證這樣的讖語——他就要墮入用自己的愛情追求給自己熔鑄的陷阱之中,雖然心甘情願,可他萬萬沒有料到,這樣的傷痛對於一個懵懂少年來講將是一場對精神細胞的血腥屠戮,也是對他日後數年感情世界飄滿淒迷蕭索黃葉的鋪墊。
那是一個溫熱的中午,他們像往常一樣,相約著到街上去玩。這也許詮釋了當前的一句流行語:“我把你當哥們,你卻想泡我。”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擠過時,翀一聲不吭,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子勇氣,突然伸出左手抓住了夢瑤那雙他窺伺了一路的纖手。夢瑤倒是沒有發出任何抗拒的信號,相反,翀的腦子裏卻好像炸了一聲悶雷,一個活蹦亂跳的人瞬間變得全身麻木,眼前的人流在麵前越來越模糊,他好像是在做夢,又好像是被魔鬼迷了心竅,天地頓時也渾濁起來。今天或許是他此生都難以忘懷的日子,在日後漫長的歲月中,經曆的女性雖多,卻再也沒有什麽人能夠給予他這種心顫的感覺,也沒人能夠帶給他主動牽引女子手的吸引。他在恍恍惚惚的腳步聲中回到了自己的寢室,直到最後也不曉得是如何同這個美麗女孩告別的。
一個人的美夢做久了終究要中破碎的毒,一個人的渴望希冀久了終究要傷透眺望的眼。多年以後,每當翀再次回到兩人漫步過的街道時都會忍不住熱淚盈眶,心潮澎湃。然而,對於此時深沐愛河的翀來講,一切都顯得那麽渺小,那麽不值一提。做夢時,夢瑤的身子在夢裏走過;讀書時,夢瑤的笑靨從頁麵滑過;就連看電影時,夢瑤的聲音都好像從幕後掠過。可是,翀並沒有領會到夢瑤心底真實的想法,或許她沒有掙脫一個愛慕者的手不過是出於對一個未經愛情體驗的懵懂少年發自心底的嗬護,或許她隻是用自己善良的秉性為一個沉迷在愛情海洋裏無法自拔的靈魂營造了一處海市蜃樓的希望,或許她僅僅為了保護彼此之間這份濃厚的友情而無可奈何地背叛了自己的初衷,或許她不想傷害一個單純天真並且充滿熾熱**的心靈而表現出一種若即若離的溫情。可她的苦心,翀卻在自己幻想的碧宇瓊樓中懵然不知。
翀萬萬沒有料到,這段時間竟成了他今生難以再次尋覓的歡樂生活,同時也成了他對愛情追求的最後祭奠。大學生活的單調是否是**這些未經痛苦與悔恨淚水的少年步入愛情殿堂的元凶,這一切到現在都不得而知,翀無法詮釋自己的內心世界,到底是由於孤寂落寞的心而去追尋愛的**,還是出於對夢瑤本身的依戀而發出內心的單純呼聲?但這有什麽關係呢?他的衷心傾慕得到了無言的回應,也得到了來自時空的短暫愛撫。不管是在圖書館內安靜地看書,還是在自習室裏認真地學習;不管是在校內的林蔭小道裏漫步,還是對坐在公園河畔嶙峋的石頭上細數遊魚,都有一種意外之趣,綿綿之樂。從雪泥鴻爪的凜冽冬季漫步到柳絮漫天的繽紛春朝,從紅霞漫天的絢爛夏天徜徉到孤鴻一瞥的蕭瑟秋日,這種看似愛情卻更似友情的情感大樹在翀的心中舒緩地生長著,不管雪泥鴻爪還是孤鴻一瞥都將留下短暫而虛無的回憶,卻終將消逝在無影無蹤的空氣中——它像一本醇美含蓄的小說,當結局的殘酷展現在人們眼前時,讀者才會領悟到草蛇灰線的伏筆,才會明白以往的情節不過是一次次刻意設置的懸念,而懸念則作為撥弄人們情感琴弦的手法永遠停駐在遐想和悲憫的懷念裏,但最終也無法變成現實。
當翀接到夢瑤的最後一通電話時,那是一個苦澀的中午,他們在校外的一間小飯館裏見了麵。不過在他們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穿著黑色呢子衣服的男人,他那刻滿歲月痕跡的臉色和低沉的語言讓翀恍然間便明白了一些特定的含義——也許這樣沾滿人生塵埃的男人才是夢瑤心中所想的伴侶吧?而不是像他這種僅僅保留著單純天真和一顆純潔心靈的男孩,自己隻能作為她的一個傾聽者聆聽她的喜怒哀樂,而不能成為一個介入者激起她生命當中的一絲波瀾。
這個時候,翀從真正意義上感到了悲哀和絕望,他有些恨自己,又有些恨這個冷漠的世界了。可是,置身於痛苦和傷心境地的自己,隻能在傷悼愛情憧憬刹那間灰飛煙滅的同時陷入淚的漩渦,而卻無法從真正意義上理解這種痛苦的根源——每一個男孩都需要一個成長的階段,十年或者二十年乃至更久;如果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或者在一個對的時間遇到了錯誤的人那都將付出靈魂的代價,這也是被他一直以來稱頌的愛情從此以後被他的絕望和失落驅逐出內心世界的根本原因,也是把一個文學少年的滿腔**深深埋葬在冰冷棺木之內最終衍化成刻薄寡恩市儈人物的始作俑者。
該走的,一切終將難留;該去的,一切終將難收。翀的感情再一次墮入深沉陰冷的穀底,並再一次接受了命運之鞭的殘酷笞撻。
“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翀那顫抖的心對自己說。可是要把刻骨銘心的愛情轉化為友情那是需要多麽大的毅力和堅韌啊!絕望的烙鐵在他的背上、胸口一次次地寫上了愛情的幻滅和無言的拋棄,但上天總會在人的情感寂滅之後,給他一個可以眺望的彼岸,並給他一條船;不要責怪蒼天無情,隻是你尚未明白命運的溫潤。
走在街頭,張敬軒的一首《斷點》掀開耳簾:“靜靜地陪你走了好遠好遠,連眼睛紅了都沒有發現,聽著你說你現在的改變,看著我依然最愛你的笑臉……”
翀想:“夢瑤確實離自己越來越遠了,也許站在自己痛苦的邊緣可以看到她燦爛的明天,看到她幸福的笑靨,還可以看到她埋藏在自己記憶深處那次飽含深情的決絕……”
回到宿舍,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仰臥在床頭,閉上雙眼平複了一下自己澎湃的情緒,然後安嫻地拿起了那本久置在床角的《三國演義》,漫不經心地翻閱了起來,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或許本來就沒有真正開始過……
對麵寢室的音響裏再一次響起了張信哲那首《別怕我傷心》:“好久沒有你的信,好久沒有人陪我談心,懷念你柔情似水的眼睛,是我天空最美麗的星星。異鄉的午夜特別冷清,一個男人和一顆熱切的心,不知在遠方的你是否能感應……”
翀在悲切和彷徨的吟唱中陷入了孤獨而永久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