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持續不斷地放大招、施狠招、出實招和用絕招,才能在某一領域造成**迭起好和戲連台的超強效果,在青雲官場深耕多年的江海龍絕對是深諳此道的佼佼者。所以,他在小試牛刀和初綻頭角,即把單位的辦公大樓裝修到了任誰也不能再進行裝修的繁複程度之後,欣欣然地搞起了集資建房,一如朱自清在他的著名文章《春》裏所描述的那些剛睡醒的東西,“欣欣然張開了眼”。

由於在裝修辦公樓的過程中能夠一馬當先並且功勳卓著,所以一向善於騰挪轉移的柏為善繼續被江海龍指定為集資建房的操刀手和大總管。而對於柏為善本人來說,這也是他充分發揮其特長和借機中飽私囊的絕佳機會,所以他幹起這個事來可謂是竭盡所能、廢寢忘食、不遺餘力,恨不能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同時也好報答江海龍的知遇之恩。

他欣欣然地覺得,屬於他的人生輝煌終於能夠拉開大幕並盡情地綻放了。隨著和一把手江海龍之間合作關係的日漸親近以及其受寵程度的不斷提高,剛一開始他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的尷尬事早就被他忘掉九霄雲外去了。他在內心深處越來越喜歡江海龍這個主子了,不但將其看作他的知遇恩人和事業上的伯樂,有時候甚至覺得對方比他的親爹對他還要好上一百倍。親爹在他中專畢業之後隻是一味地向他索取和壓榨,而從來沒在工作和生活上幫助過他哪怕是一星一點,因此親爹又怎麽能和紅得發紫且願意分他一杯羹的江海龍相比呢?

其實集資建房並不是水務局或者江海龍的獨特發明創造,當時很多單位都熱衷於搞這玩意,特別是那些有權有勢的強力部門,有的還不止搞過一次呢。弄這個事既能解決和改善單位職工的現實住房問題,相關人員還能從中大肆漁利,撈得溝滿河平的,可謂一舉多得,所以很多單位裏但凡有點能耐的負責人都愛這麽幹。

而對於那些沒什麽實權的單位的負責人,則迫於單位職工的巨大壓力,一般也會想辦法跟著其他比較牛的單位沾點光。像薑月照那種打死也不搗鼓這個事的一把手,總起來說還是極少數,這也是他不怎麽受大家待見的重要原因之一。而新官上任的江海龍極力推動的集資建房一事,顯然讓水務局的很多人看到了美好的希望和誘人的前景,特別是那些在這個集資建房方案中能夠受益的人。

據某些人私下裏口頭流傳的方案規定,局裏對參與集資建房的幹部職工的補助金額,和其所擔任的職務大小以及職稱高低、任職年限長短、學曆高低等因素直接掛鉤,特別是職務的影響在其中更是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總而言之,像桂卿這種既沒有職務也沒有職稱,參加工作年限又少的年輕人,即使學曆略微高了點,事實上在這次活動中也絕對處於劣勢地位。對他來講,這次集資建房就是個典型的雞肋。

另外,凡是有資格參與且想參與這次活動的職工,必須先向局裏交納2萬元的認購金,否則後續的一切都免談。僅此一條,就把部分連這2萬現金也拿不起的人野蠻地擋在了外麵。桂卿和局裏其他為數不多的人,僅僅是因為拿不起這2萬現金,而隻好放棄了這次非常難得的參與集資建房的好機會。所以,要說一點遺憾沒有,那肯定是假的。

為了配合這次轟轟烈烈的集資建房,江海龍還安排柏為善對局裏擁有產權的所有的門市房都進行清理並和租戶重新簽訂合同,凡是不按提高之後的租金重新簽合同的商戶,房租到期後一律不予續簽。對於那些拿著老合同據理力爭,不同意漲房租的個別商戶,他則暗示柏為善采取各種非常規手段進行威懾,並最終取得了全麵的勝利。

對於一樓的門麵房盡可以采取各種比較富有特色的強硬措施,因為部分商戶雖然也和某些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但畢竟還屬於外人,相對來說比較好對付,而對於門市房的二樓就不太好辦了,因為在二樓居住的基本上都是本單位的困難職工。

水資源辦的副主任柳天翼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目前帶著沒有工作的老婆和兩個年幼的孩子還住在其中的兩間房裏。當然,曾經在這裏短暫住過的李憲統、王繼秋等人中龍鳳,毫無疑問地早就鯉魚跳龍門般離開此地良久了。

但凡已經結了婚的人,誰要是還住在這裏誰的腦門上就會被貼上無能或沒本事的標簽,想撕也撕不掉,想揭也揭不下,直到多年之後仍然會被很多人記得一清二楚的,一點不錯模樣。

這天早上一上班,桂卿因為有事來到局辦公室,剛一進屋他就發現屋裏正中間的椅子上,斜斜楞楞地坐著一位胖胖的始終都撅著嘴的中年婦女。那個婦女皮膚微黑,長相普通,甚至是還有點醜,頭發隨隨便便地挽成一個蓬蓬鬆鬆的馬尾巴,僅從外表上看就能讓人很輕鬆地推測出她就是那種頗顯樸實,但同時又很有些執拗的農村人。圍繞在這位婦女身邊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四五歲左右的小孩,從他們那活潑可愛的無憂無慮的表情和不停嬉戲打鬧的動作上可以看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媽媽帶他們兩個來到這個地方是幹嘛的。

桂卿起初以為這是從哪裏來的上訪戶呢,但是仔細一瞧又發現不是那麽回事,因為這位婦女隻是默默地坐在那裏,並沒有和誰交談的意思,似乎根本就沒有任何想要表達和訴求的東西。片刻之間他就想到了兩個極其不常用的詞,靜坐和示威。

對,就是這個意思,他已經很久沒見到有人用這種異常沉靜和堅毅的方式來表達個人的憤怒和訴求了。

“示威好像也不對,應該叫無聲的抗議,”桂卿轉而又想道,想要進一步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畢竟他的好奇心也是很強的,“這應該是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才采取這種比較少見的抗爭方式的。”

“以這種比較柔和的方式,”他隨後又想道,不禁憐憫起眼前這位婦女來,“想要順利地解決問題,恐怕有點難度。”

“那麽問題來了,她到底是誰呢?”他在心中發問。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因為不過半分鍾的功夫就從門外飄進來屋裏一個黑黑瘦瘦的頭發很長的男人,柳天翼。柳天翼這個人平時人緣很好,性格也很隨和,無論見誰都笑嘻嘻的,不笑不說話。他雖然工作能力等各方麵不是特別的突出,但是仍不失為一個正宗的好人。大概除了盛世寧之外,他算是北院裏和桂卿關係比較要好的人了。

桂卿有時候感覺也挺納悶的,和他關係要好的夥計怎麽都是這樣的老實人呢?看來還是性格比較相近的原因,正所謂什麽人容易吸引什麽人,咋咋呼呼、立立愣愣,膩膩歪歪的人和他也玩不一塊去。

本來桂卿想像往常一樣和他打一聲招呼的,但是一看見他的臉上堆滿了那種嚴肅到了極點的特殊表情,便立即猜到屋裏的女人應該就是他的老婆了,所以就知趣地把快到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

桂卿覺得既然目前情況尚不明朗,他也不知道人家到底鬧得是哪一出,那麽他還是少說為佳,不要隨便詢問,免得弄錯了情況就不好了,畢竟現場的氣氛還是挺嚴肅和沉悶的,容不得誰隨便開玩笑。

桂卿很快就辦完事,然後在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微笑著衝柳天翼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劃過那道了。出了門之後,他就迅速地回到了位於辦公樓頂層的那間辦公室,開始幹自己的活了。

時間過了不久,大概也就是一兩天的功夫吧,他就從大院的通告欄裏看到一則醒目的處理決定,柳天翼因為不服從局裏的統一管理和安排,在局裏三番五次地要求他搬離門市房二樓兩間房屋的時候,慫恿和縱容老婆孩子以非正常手段給局領導施加壓力,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所以將其水資源辦副主任的職務免去,降為一般工作人員。

柳天翼這家夥攜老婆孩子在局辦公室裏公然向局領導施加壓力,以求妥善解決其住房問題的事情,就這樣以一紙公開的處理決定悄無聲息地結束了。像桂卿這種局裏的小人物,既沒有聽到柳天翼和局領導之間再發生過什麽公開吵鬧的事,也無從知曉其是否和局裏私下裏達成了某種協議,更不知道其最後到底是怎麽解決住房問題的,而隻是知道其應該也是沒條件參與集資建房的。

桂卿覺得,柳天翼就像一個家養的老母雞一樣,雖然身上也長著一雙有模有樣的翅膀,但是卻根本就不具備在天空中隻有飛翔的能力了。他對柳天翼的印象也就到此為止了,除了恰當的同情之外便什麽也沒有了,他也無從想象人家今後的工作和生活是怎麽繼續的。

據傳言,江海龍等領導層有意要求,凡購買集資房的人員必須在簽訂購房合同時交付50%的房款,在主體竣工時交清全部房款,而且還不配合受理任何形式的商業貸款。這種殺傷力極強的狠招一旦祭出之後,必然又會影響一批人享受這個所謂單位福利,購房的門檻被抬得一高再高,使得越來越多的人被淘汰出局了。

因為已經沒有任何能力和可能性參與此次購房了,所以桂卿從那之後就再也沒關注過此事,就好像單位從來就沒有過這回事一樣。他像傳說中的鴕鳥一樣,對這件事情采取了視而不見的態度,並且效果好得出奇。從那之後,他就像一個徹底失效了的半導體收音機一樣,再也沒能接收到有關集資建房的任何實際信息。

“隻要你想清靜,就一定能清靜,別管眼前發生的事有多熱鬧,也別管周圍鼓噪的人忙得有多起勁。”就此事他驚喜地總結出了這樣一條人生格言,並且慢慢地覺得在治療某些心理疾病方麵似乎唯心主義的做法比唯物主義還要好一些。

不是旗動,也不是風動,而是心動。

在極其順暢地清理裏了位於辦公樓北側的部分磚瓦結構的老舊宿舍區的平房之後,兩棟六層四個單元的集資房就在那個位置如期開工建設了。和這件大事同步推進的還有另外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那就是江海龍讓柏為善牽頭組織召開一個特定範圍的座談會,參加的人員主要是和水務局有關聯的所有施工承建單位的主要負責人。會議的核心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要求這些單位按照各自所承擔水利工程數額的大小向水務局交納一定比例的管理費用,以彌補水務局辦公經費的不足。

在薑月照當一把手的時候,他對這個事采取的應對原則就是全憑各位老板自願,也就是如果哪個施工承建單位有這個心情,想要給局裏解決一些辦公經費,他就略微客氣一番之後照單收下,如果有的單位沒有這個意思,他也絕不去主動問人家索要。

他采取的是靠天吃飯的策略,絕對的順其自然。

現在既然是到了江海龍當家做主和一言九鼎的時候了,那麽一切原來悄悄運行的老規矩都被重新打造一番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被請來參加座談會的各路神仙當然都明白這個道理,也都知道有些事情要和過去不一樣了,畢竟天變了,地變了,風氣隨之也變了,但是他們都沒想到江海龍會如此赤露露地安排柏為善直接向大家提出這種違規要求,而且價碼也比他們原先私底下預期的要出高許多。

在這天下午四點多才開始召開的座談會上,各位老板們自然和水務局的大內總管柏為善就這件事情達不成一致意見,因為一旦涉及到重大的切身利益問題,博弈雙方總是會吵得不可開交,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規律性的事情,所以最後整個會場被搞得和鵝窩一樣。

大家都是修煉多年的本地產的老妖了,心裏全都清楚得很,關於這個事的重頭戲其實都在晚間舉辦的殺氣騰騰的酒宴上了,這也是座談會定在下午四點召開的主要原因。晚宴是在玉滿樓最大最豪華的一個包間裏隆重舉辦,好像隻有在這種地方請客才能配得上江海龍的龍威和虎風。因為曆來都是老板們掏錢請官員們喝酒吃飯,所以當這回江海龍破天荒地掏錢請老板們的客時,大家心裏都知道此舉究竟意味著什麽了。

善者不請,請者不善,傻子也能讀懂其中的意思。

當轟轟烈烈、觥籌交錯、吵吵鬧鬧的酒宴進行到接近最**和最頂峰的時候,真正具有核心意義的話題仍然沒有被實質性地觸及,因為雙方誰也不願意先開口講這個事,仿佛誰隻要先提這個事,誰就在未真正交火之前先失了一局,更因為酒意還沒達到理想的程度,談判的火候還不到,眾人都還抱著幾分期待的心情。

就在一個最恰當的時候,江海龍出去上廁所了。

瞅準無比寶貴的時機,大內總管柏為善毅然站起身來,皮笑肉不笑地舉杯向眾人道:“我說,咱今天都是來幹嘛的,都是喝的什麽酒,恁一個一個的別心裏沒個熊數!”

這番真不真假不假的責備的話,算是把調子定下了。

“現在趁著江局長出去方便的空,”他繼續結結巴巴地說道,浩**的春風布滿了他紅紅的臉龐,他想要努力表現出一種舉重若輕的瀟灑勁頭,卻表現得很是差強人意,叫人不禁啼笑皆非,“我把這個話撂桌麵上,上半場先喝的是標準的敬酒,這個敬酒恁要是喝不好,下半場就要上罰酒了,隻是這個罰酒是什麽滋味,我就不再多說了。”

諸位老板心裏都有數了,酒意立馬就去了大半。

“俗話說,明鼓不要重錘敲,”柏為善提高聲音敲打道,先鋒軍的作用發揮得相當漂亮,頭一陣打得非常好,“各位都是咱青雲有頭有臉的主,也都是經過多少風風雨雨的江湖老手了,有些話也不需要我再點得那麽透了,一會該怎麽表現,你們自己考慮著辦吧。”

這個話基本上就是威脅了,大家自然聽得懂。

柏為善不過就是個傳聲筒,背後的大佬還是江海龍。

“那個,來,我先敬大家一杯!”柏為善提議道。

言罷,他將三兩三大的玻璃杯子裏的白酒一飲而盡,然後將杯口橫著朝向眾人,目光隨著杯口的移動而移動,用發育完善、功能強大、不容旁人小覷的經典三角眼徐徐地環視了一下大家,充分把他心裏想要表達的意思傳遞了出去,沒有辱沒江海龍交給他的重要使命。

又在一個最恰當的時候,江海龍從廁所回來了。

他**裏的黃褐色尿液順利地排了出去,小肚子就感覺舒服多了,雖然前列腺的位置還有點隱隱的痛楚,這一舒服自然又使他的酒量臨時增加不少,就如同汽油裏添加了燃油寶可以讓汽車多跑幾公裏一樣。他因為前列腺鈣化嚴重,所以每次排尿都比較困難,但正因為如此,每次排尿過後他都變得特別能喝,好像要彌補什麽似的。

他現在異常真切地感覺到,滿屋子的春風更暖了,柳樹更綠了,桃花更紅了,服務員更年輕了,客人們更可愛了,杯子裏的酒更香了,腳下的地毯更軟了,氣氛更融洽了,牆上掛著的用來附庸風雅的狗屁書法作品《將進酒》也變得更加有藝術性和可觀賞性了……

什麽是最滿意的人生境界?

現在就是,這個毋庸置疑!

酒色財氣,一樣都不能少,否則便不是完美的人生!

“各位,我要是能把牆上掛著的這個《將進酒》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你們每個人都喝上一整杯,怎麽樣?”江海龍突然站起身來,豪情萬丈、意氣風發、精神抖擻地對著已經喝到二八溝的眾人喊道,“實話實說,你們敢不敢接受我的這個挑戰?”

他敢肯定,這個桌上沒有一個老板會背這個千古名篇。

這個時候滿屋子都是亂糟糟的喧嘩聲,可謂說什麽話的都有。

有的人立馬拍手鼓起掌來,為他的瀟灑和豪情喝彩,也為他的所謂過人才華大聲地喝彩。

一望而知,這種人很可能是標準的投降派。

有的人則搖著頭表示,他不可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因為李白寫的這篇著名的詩詞確實不短,一般人似乎很難背下來,除非這個人事先專門做過功課,否則的話就是在吹牛。

可以想象,這種人應該是正宗的騎牆派。

有的人則認為,他不過是借此舉動來虛張聲勢地震懾一下大家而已,其實他壓根就不可能完整地背下來。

看得出來,這種人大概就是鐵杆的反對派了。

有的人則抱著一種看稀罕景的心態,靜靜地觀察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而對於他是否能真的背下來這首詩詞難以確定。

毫無疑問,這種人就是騎牆派的孿生兄弟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頂著一頭厚發的江海龍一手舉著晶瑩透露的酒杯,一手如同偉人揮手一樣向右前方瀟灑地伸展開去,站在主陪的位置上就開始聲若洪鍾並聲情並茂地背誦起《將進酒》來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他在原來的基礎上再次提高聲音道,氣勢更強悍了一層,背誦的感染力也變得更強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當背誦到這裏時,他的情緒已經亢奮到了頂點,好像一尊被奪目的五彩光芒包圍著的大神,“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