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沅綰聽罷,抬眸望向晏綏。

忽閃忽閃的雙眼似是迷茫無措的林中鹿一般,那般無害地求助著麵前的人。那樣美的眼眸,任誰見了都會不自主沉浸其中。

晏綏亦是。對視的一瞬,他的心都漏跳了幾分,從未有過。

“學士還請自重。”

小娘子嬌怯的話落入晏綏耳中,怯生生的,仿佛他會吞了她一般。

“無妨。”晏綏輕笑,月明地能窺見崔沅綰麵頰上的緋紅,晏綏心裏觸動,“畢竟這會兒,汴京裏都知道崔家小娘子是我的人了。”

話語十分自信,甚至讓人忽略了他是插隊娶親的事實。

“跟著我,你不會受苦。”晏綏驀地說出這樣的話,“聽話就好。”

崔沅綰愣愣地點了下頭,她這般木訥模樣倒是無意間取悅了晏綏。

那是位妖媚的美人,看過一眼,沒人會不淪陷進去。這話是晏綏從旁人口中聽來的。也有人說,越美的人心越狠。晏綏眸色與深夜淪為一體,讓人猜不出個所以然來。

“回去罷,起風了。”晏綏說罷,轉身離去。

儀態很好,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鶴歸去一般。崔沅綰心想。下頜處的觸感她還記得清楚,這一交鋒,倒是把她的野心也勾了出來。

忍受一個慫種,不如馴服一頭野獸。她跟晏綏一樣,都期待著不久後的婚姻生活。

*

戌時三刻,見時候不早了,晏綏起身告別。

崔發顯然還沒說盡興。禦史中丞平日裏說的都是些諫言,今日與晏綏同坐一席,兩人聊得開,崔發一直灌酒,喝上了頭還妄言要和晏綏做拜把子兄弟。

崔發的醉態不算好,紅臉迷蒙眼,有時還嚷嚷幾句。叫屏風那邊的王氏張氏聽見了,都趕緊過來勸崔發趕緊閉嘴,夜深人靜,多說就會多生茬子,可不能在這要緊關頭叫人告密了去。

“成郎,快回屋歇著去罷。”張氏慣會兒心疼人,眼下就要攙著崔發走出去。她心疼人不分時候,可叫王氏心裏苦啊。張氏的話無疑是在催著晏綏麻溜走,這可是貴家女婿,朝中重臣,要走豈不得是一大家人恭敬地給人送走。

“瞎說什麽話呢。”王氏罵了張氏幾句,兩人就是崔發的左膀右臂,各自都惹著火。

王氏滿眼歉意,“他就是這沒出息樣,慎庭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晏綏說沒事,隻是眼神有意往崔沅綰身上瞥去。

王氏會意,“二姐,你送學士一程。夜深了,路不好走,你也多說幾句囑咐話。”

崔沅綰正哄著鬧脾氣的慕哥兒,一聽這話,起身來朝晏綏這邊走去。

崔發這時又清醒了幾分,“我沒醉。慎庭,走罷,我送你。”不等人反應過來,崔發就摟著晏綏的肩膀走了出去。

王氏見狀,又趕忙把崔發攙了過來。

“送人,我讓你送。我們一家人都去送,免得你再丟人。”

崔發也沒再說話,衝到了一行人最前頭,一邊走路還跟身後的晏綏說話。吐了官場的苦水,崔發心裏才算好受了一些。

門緊閉著,那處陰暗,崔發叫晏綏多加小心。

“慎庭,叫那車夫多留個心。畢竟謁禁擺在那裏。”崔發見了涼風清醒不少,驀地想起謁禁,趕緊囑托幾句。

晏綏說是,“台長不必擔憂。我能晚間來,自然也能晚間走。”

眾人聽了他這話,都鬆了口氣。

不過門一開,就又叫眾人心一緊。

不遠處有一駕馬車停著,而門外站著的,是林家大郎,林之培。

兩方人都驚了。

林家收到退婚的信,全家都亂著。林番海猜到是有人截胡,可萬萬沒想到那人是晏綏。林之培更沒想到,先前他與晏綏見過幾次,也聊了不少。

晏綏說,他瞧不起兒女情長這些空泛的事。林之培卻在他一遍遍說著自己的情意。

“若能娶到崔二娘,一生無悔啊。”

那時晏綏是何反應呢?隻是嗤笑一聲。

而今奪人之妻的也是晏綏。

收到信與消息傳開不過兩個時辰,如今人人都恭賀著晏家,詆毀他林家的也不少。

林之培的出現也叫晏綏覺著有趣。

晏綏眯著眼,根本不屑與這等慫人相望。

崔沅綰倒是多生感慨。

她很久都沒見過林之培了。自他拜為相,崔家便敗落了下去。她住在破屋裏,大病都求不來一方藥,都是拜林之培所賜。

林之培是個老實人,也是個想往上爬的野心人。不過懦弱的性子變不了,身份再高貴,在崔沅綰心裏也隻是個慫種。欺軟怕硬,隻是空有個俊俏的皮相而已。

就像眼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長立,一臉不可置信,嘴唇都被氣得發抖。他的眼眸清亮,也正因如此,才叫人心軟,有愧疚感。

最終,他沒提婚約的事,更叫崔發心裏愧疚。

林之培憤恨地看向晏綏,怒聲道:“謁禁在大學士麵前就是一紙空文麽?若是連累台長,該如何是好?禦史台那可是個吃人的地,台長那般嚴謹做事,才穩住了地位。若因學士這般莽撞作為被小人告發,該如何是好?”

到底是年輕氣盛,崔發還哄著捧著的人,到了林之培口中,竟成了要害人命的宵小之輩。

晏綏挑了眉,並不在意。反倒是崔發忙把林之培拉了過來,叫宅老趕緊把門關上。

“明頌,禦史台講究避嫌,可官員是人,規矩是人定的,是死的,有時不能這麽較真。”崔發大言不慚地說著。可他當上台長那一年,多少人因謁禁被參了一本,最終不都流放到了儋州去。林之培腹誹著,還是那般抱怨模樣,隻是不好意思再說什麽罷了。

“你又為何深夜來此?”崔發問道。

林之培身形一僵,囁嚅著:“還不是為了她。”手指指向崔沅綰,一時間,眾人都朝她望去。

這話自然是在挑釁。

不待崔沅綰說自己委屈,晏綏便頗為護短地開了口。

“還勸林大郎慎言。你指的那個她,不日便是我的夫人。”看似是好心的提醒,又何嚐不是一聲警告。

林之培倒是不怕,“是我先遇見她的,是我先表明心意的。”那般深情模樣,任誰看了都動容。

除卻另兩人。崔沅綰覺著惡心,晏綏覺著晦氣。

“情愛一事,也講究先來後到麽?恐怕不是罷。”晏綏低聲說著,警告之意,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林之培被噎了口。對頭是晏家,他惹不得。

夜深人靜,兩位男子卻針鋒相對。

林家與晏家本就叫崔發分外頭疼,如今兩家倒好,各派了一人來,生怕場麵不夠亂一般。

“好了,不早了,都回去罷。”崔發看了看林之培,又看了看晏綏,隻覺得頭大。

“慎庭,記得方才我說過的,不可掉以輕心。”

晏綏點頭道好。

“明頌,你是如何來的?”崔發問道。

林之培隻覺失算,人就怕比較,一出高下,可他又不能不回話。

“騎驢來的。”

這話一出來,一旁站著看好戲的張氏笑出了聲。慕哥兒不懂話裏深意,看見張氏笑得難耐,自己也笑了起來。

孩童的笑聲更能叫人難堪。

晏綏乘著馬車而來,是臨時買來的。就是他家裏最差的馬車,也是別人家重金買不上的。因著晚間出行不引起懷疑,才將就著來的。

而林家確實沒有馬,最好的也是兩三匹驢。

汴京城裏,晏、崔、夏、兆四家鼎立。林家雖是升得快,可寒磣的底子一時半會兒變不了。

這就是差距。

往常這時候崔發是要出來打圓場的,鬧得太過日後相見難堪。可今晚他沒再說話,隻是擺擺手,叫兩位才俊趕緊回去。

哪能不在意謁禁呢?他也怕被人參,他不像晏綏那般,做的再過都有官家護著,他一步步都是自己走出來的,自然深知其中艱辛。

晏綏說好,轉身便離去。

林之培好似還不想走,他剛來,想說的話還沒說完。

攻破他最後一道防線的,是崔沅綰的一句話。

“水要往前流,人要往前走。也祝林大郎也找到歸屬才是。”

林之培一怔,他還是想說幾句話,哪怕崔沅綰不聽。

“聽聞二小娘子前兩日落了水,身子還好麽?”

崔沅綰點頭,隨即朝自家爹爹說了句:“不如讓我送林大郎一程罷。”

崔發朝大門處望了望,不過數十步路而已。

“去罷。”

於是崔沅綰在前,領著林之培離去。

門開了,門外的狗吠聲隔著幾條巷遙遙傳了過來。

“林大郎慢走。”崔沅綰站在門裏,林之培卻站在門外,一暗一明,卻好似隔了千百道山川一般。

見過薄情郎的虛情假意與背刺,哪怕眼前少年郎的眼眸裏有無盡悲戚,崔沅綰心裏還是毫無波動。

這醃臢種,誰愛要誰要,她要走新路了。

崔沅綰兀自合上了門,最後一眼,她瞥見林之培眨了眼,竟落下一滴淚來。

霎時光亮也隨之不見。

*

門外,林之培抹去淚,臉冷了下來,與方才的癡情種模樣判若兩人。

他喚來那匹驢,一晃一晃地走遠。

林之培不見了人影,暗巷裏藏著的馬車才走了出來。

“查查此人的底細。”晏綏低聲吩咐著車夫。

車夫說是,隨即駕馬離去。

晏綏盤著手中的菩提珠,閉目養神之時,小娘子的一顰一笑不受控製地竄進腦海之中。

菩提珠意外盤得不順,晏綏睜開眼,玩味之意盡顯。

作者有話說:

上榜前更新不定,有時日更有時隔日更。相信我,沒更的天都在努力存稿!感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