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黑, 卻有月明透過來,斜著打在起伏的褥子上,崔沅綰探身前去, 挑起晏綏的下頜,輕笑一聲。

晏綏在仔細打量描摹她的模樣, 她也在想著說辭。

我不愛你。所有的話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

她其實想這樣說出來,也許話音剛落, 晏綏就會發怒,把她欺壓在身下, 掐著她的脖頸,拽來鎖鏈,不顧她的掙紮, 做放肆事。或是把她關在明廳裏, 嚴刑拷打,數著她到底騙人幾次。

可惜眼下她來了月事, 明廳也不是供二人玩鬧胡來的地方。

事實是,晏綏早已做好準備, 坦然接受那未說出口的話。

是的,崔沅綰從沒愛過他。所謂的惻隱之心,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七月成婚, 如今是十一月。每日每夜, 二人幾乎都黏在一起。就算是養條狗, 也該有些感情才對。

天冷,心熱, 人卻清醒。

晏綏不在意, “那又如何?”

“反正你也逃不了, 你需要我,不是麽?”

是的,就算崔沅綰有了底氣,骨子裏的卑怯仍舊深深鐫刻著,一時半會兒消不了。

崔沅綰似一隻被針紮破的水球,一下便泄氣來。她感到可悲,要修建一座城樓,靠自己,要花費數十年。而向晏綏開口說一句,今日動工,下月城樓就能建好。

離開晏綏能活,但絕不會似眼下這般愜意順心。就算掙脫金籠,砍斷鎖鏈,枷鎖還是包裹著她。

成也權勢,敗也權勢。所以晏綏才會拚了命地寒窗苦讀,原本是內斂安靜的性子,為著權勢,拉下臉麵,逼著自個兒融進官場,逼著自個兒下狠手殺擋路人,踩著人頭上位。所以崔沅綰重來一次,攀緊晏綏不放,沒尊嚴地過貴婦生活,好過上輩子無人看管橫死荒野。

崔沅綰把身子掛在晏綏身上,聽著他的心跳聲,自個兒的心才能靜下來。

“我有時會恨你。”崔沅綰在他心口處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圈牙印。

晏綏沒有怪她,撫著她的發絲,挑起一縷貪戀淡淡的發香。

就是像眼下這樣,一次又一次地縱容,才讓不該有的念頭在崔沅綰心裏暗自生長。

這是她一手教養出來的,一隻鷹隼,一頭惡狠狠的野狼,一條聽話又護主的忠犬。

“把你全部的樣子都展示給我看罷。”晏綏歎道。

身上的重量輕如羽毛,可他的心卻一下下收緊。直到唇瓣緊緊相貼,徹底淪陷。

崔沅綰唇邊勾起笑,“這可是你說的。”

晏綏道:“不如就打個賭。你的生辰在一月十八,今年過去了。明年生辰時,若你還未對我動心,我們就分開一段時間,怎樣?”

崔沅綰怔著,這般孩子氣的話竟會從晏綏口中說出來。思慮一會兒,晏綏斷不會與她和離,分開過日子,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讓步。

看看,她又往前逼著晏綏讓步,幾乎要把他逼到牆角處,無處可逃。

“好。”

明年會是塵埃落定的一年,在此之前,他們還有許多事要做。

月事來了也好,能提醒晏綏節製一些。他花了很大力氣,才勉強才情海裏走了出來。

他撇頭,崔沅綰就把他的頭給掰正。他不想親她了,隻親不動,簡直是要人命。可崔沅綰玩得開心,樂於看他艱難忍耐的模樣。

她發話,就像前朝某位女皇帝一樣,命令著她的信徒:“我給你的,你都要受著。”

這也是晏綏常跟她說的話,現在她原封不動地反饋給他。

晏綏的唇被咬出血來,她的唇瓣上沾染上鮮血,更顯妖冶,就像女妖精一樣,找上門來吸人陽氣。

兩人方方麵麵都存著默契,今晚說的話不多,卻叫二人關係走到轉折點。

晏綏把崔沅綰的話聽在心裏,隻是沒想到,她會變得這麽快。

“我本來就是這樣。”

這句話取代原來軟綿綿的情話,成了崔沅綰經常對他說的話。

什麽樣呢?

不再會像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笑著撲在他懷裏。不再會主動挑開他腰間革帶,褪去衣衫,叫聲“慎庭哥哥”。

晏綏看她冷心寡情,卻穿著嬌豔衣裳,滿是違和。索性取來幾匹素淨的料子,做成新衣裳。崔沅綰意料之中地很喜歡這素淨衣裳,每日換著花樣穿。

她不再戴那些沉甸甸的冠梳與步搖,更多時候,頭發隻用一根木簪挽著。叫晏綏看來,過得是披麻戴孝的日子。往一處站著,白裙微揚,飄飄欲仙,仿佛下一瞬就要飛走,再也不回凡塵受苦。

晏綏不解,可崔沅綰說,我本來就是這樣。

她說,是你想看我原本的真麵目。指著一個藤椅,一方小院,她說,她的生活就是這麽無趣。

她的內心一片荒蕪,她該是一捆沒人要的荒草,一汪泛著綠光的死水。

原來她性子這麽內斂安靜。晏綏放下竹簾,連廊下光影隨即消失不見。外麵陽光正好,崔沅綰躺在藤椅下曬太陽。

安安靜靜的,比她大父還要無為。

晏綏彎腰把她抱起,帶到溫暖的屋裏。他想叫崔沅綰盡快愛上她,可她除了日夜收集大姐當年的消息,旁的什麽都不想做。

晏綏生過氣,可他沒能看到想要的結果。原來一個人心不在自個兒身上的時候,就算再怎麽發狠,她也不在乎。

兩人的關係莫名被崔沅綰弄僵,本該漸行漸遠才是。晏綏死心,放她走,一切都照著崔沅綰料想的方向發展下去。

直到那晚,晏綏帶來一包蟹黃炒雞。聽秀雲說,那是娘子出嫁前每每心情低落時,都要吃上幾口的美食。吃到想吃的,心裏就好受些。

秀雲清楚崔沅綰心裏的規劃,隻是看兩人關係僵著,誰也不向誰屈服,一陣心疼。這時才知家和萬事興的好處。

“姑爺,暗衛軍神通廣大,難道就不能幫娘子查查大娘子當年遭遇的事麽?”

秀雲跪在晏綏腳邊,偷摸往上瞥一眼,見他正給那包蟹黃炒雞裏挑著花椒茴香,神色認真。

晏綏不以為然,這女使腦子長了還不如不長,不說聰明,最起碼要得能聽懂人話。真不知這樣愚笨的丫頭是怎麽能討得她的歡心的?他不比秀雲聰明,不比秀雲好指換?為甚什麽心事都不願向他吐露?

“當年的事被夏昌壓得死死的,除非把夏府掀得天翻地覆,縱使暗衛軍再去打探,也得不到半點有用的消息。”晏綏把食物仔細整理到圓碟裏,叫秀雲給她送去。

晏綏:“就說是你買的。”

秀雲說是,旁觀二人的恩怨情仇,比看戲本都有趣。

一日一日地熬著,熬到中旬,汴京城裏下了一場大雪。

“哎,想什麽呢?”

福靈戴著玉兔手套的手在崔沅綰麵前晃晃,叫了幾聲,才把人叫回了神。

福靈抱著手爐,靠在窗子旁賞著窗外開得正豔的梅花。

“今日晏學士把你送來時,那深情模樣把我跟縣主嚇了一跳。”福靈調侃道:“我可看見了,也都聽見了。他把狐氅披在你身上,說晚點來接你。真是稀奇,早先旁人看你一眼,他恨不得把人家的眼珠子剜出來擺在床頭欣賞。眼下卻怕你過得無聊,整日帶你出去遊玩。雖說冬季休沐多,可眼下朝裏動**,朝官忙得焦頭爛額。他卻能抽出空閑時候任由你鬧。”

福靈嘖了聲,回想起晏綏那癡情種模樣,真是覺得不可思議。

再看看崔沅綰這般模樣,若不是妝麵撐著,估摸跟道觀裏的道姑一樣,冷心寡欲的,什麽事都提不起勁。

“這日子過得真是快啊。”崔沅綰膝前臥著一隻蝴蝶犬,乖巧聽話,不叫不鬧。而福靈腳邊的獅貓與猧兒,打打鬧鬧,你追我趕,半刻不停歇。

崔沅綰抱蝴蝶犬抱在懷裏,若有所思。

正巧縣主掀簾進來,她病了有兩月,早習慣了喝藥治病的日子。就算過得苟延殘喘,氣色仍比崔沅綰好。縣主端著一盤茶水,身上帶來外麵的冷氣。

“趕緊過來暖暖。”福靈擺手道。

縣主說好,拿來一把圈椅,坐在福靈與崔沅綰對麵,三人圍著小火爐暖手。

縣主吸吸鼻子,甕聲道:“崔娘子,你那事查得怎麽樣了?我三兄在開封府也翻了以前記事的案本,汴京城裏的人從生到死,都在那案本上記著。大姐那頁記著仵作驗屍的事,大姐是風寒而亡。小孩子身體孱弱,有時一陣風就能吹倒。不過仵作又記,大姐身子有一腐爛處,就是不知哪裏在腐爛。”

聽罷此話,崔沅綰眸裏才有了光亮,急切問道:“當年的仵作可還能找到?”

縣主搖搖頭,“我叫人打聽了下,十幾年前仵作是五十多歲。後來幾年病死了。他三位兒子都未繼承家業,一個是打鐵鋪的漢子,一個是種地的漢子,一個是給夏家當車夫的漢子。三位又都問過了細節,說仵作給幾千人驗過屍,哪裏還記得一女童?仵作從不把驗屍的事往家裏說,三位問什麽都一概不知。”

“又是夏家。”崔沅綰歎道。

大姐到底跟夏昌結了什麽仇?與她有關的人,幾乎都在三年內離奇死亡。與她有關的事跡,幾乎都被夏昌處理幹淨。

好友相聚,說說家常話,聊聊天南海北,畢竟見一麵少一麵,誰都不知往後會發生什麽事情。不過三人之後會再相見一次,就在夏府裏。夏夫人過生辰,除卻官家聖人不去,旁的官員與家眷大抵都要去祝賀送禮。

兆相與夏昌不對付,可該送的禮還得叫人送去。人就不來了,叫晏綏代勞。

縣主說說自家與林家的婚事,福靈說說一直追求她的兆革。說得有趣新鮮,可崔沅綰的心卻不再這上麵。

從公主府打傘出來時,雪下得愈來愈大,幾乎要把府門口的兩尊獅子石像也掩埋過去。

晏綏乘著一輛最寬敞的馬車而來,下了車,沒有打傘,傻傻張開雙臂。

從前,崔沅綰會一路小跑,扔掉紙傘,不顧一切朝他奔赴過去。可崔沅綰隻是冷眼看著晏綏這般癡情行徑,他眼裏的深情幾乎要溢了出來,嘴邊噙笑,勢在必得。

崔沅綰輕笑一聲,冷臉撐傘走過去。從始至終,沒施舍晏綏一眼。

腳剛踩上杌凳,身子一下被晏綏給拽了下來。

“鬧夠了沒有?”

他說道。

作者有話說:

每次寫內容提要都抓耳撓腮,刺激的過不了審,不刺激又沒人看,頭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