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民國二十二年
【三】
我確實是受了傷。
腦殼上被開了個好大的口子,拿衛生員小七的話來說,我一定是受了老天的庇佑,所以才能在受了這麽重的傷勢以後還能活蹦亂跳的跟著排長打鬼子……
隻是我的心裏卻隻能苦笑。
打鬼子,鬼才樂意跟著那大胡子一起打鬼子呢,要不是因著絡腮胡手裏的駁殼槍,小爺早不知道跑到哪裏快活去了。憑著我超出這個時代近一個世紀的見聞學識,到哪不能混個一碗飯吃?
至於說受了老天的庇佑,那就更是扯淡的緊。如果不是我前輩子做了什麽生孩子沒屁眼兒的缺德事,至於因著嘴饞想去摘顆獼猴桃吃,就被莫名其妙的的投放到這個倒黴地方來麽……
小七是個健談的人,趁著他替我包紮傷口的這點功夫,我也終於從他口中得到了我此時所身處的環境。
將身子斜靠在戰壕上,手裏摩挲著腦門上剛剛包好的繃帶,我已陷入了對未來的深深擔憂之中。
或者說,是對我該如何從這場戰役中保全下性命的擔憂。
我這條命是撿來的。我這具身子原來的主人想來正是因著我腦殼上的這處傷而丟了性命,這才有了被我冒名頂替的機會。
冒名頂替?我冒了誰的名?他的?可我現在就是他。我還是我,我又不是我……
搖搖頭將心裏這些複雜煩擾的“哲學”問題丟到腦後,我終於開始仔細思慮起我如今所麵臨的處境來。
今天是民國二十二年三月九日。
民國二十二年,日本昭和八年,偽滿洲國大同二年,西元1933年……
這一年的中華大地上發生過什麽事情我記得並不是太清楚,但顯然由日本人挑起的對華侵略的烽煙,已然在華夏大地上燃起。
而我,有幸成為一名身處在對日戰場中的戰士,倒也不得不說是一種榮幸吧……
用盡了各種拐彎抹角的法子,我終於從小七那裏問出了我所在這支部隊的番號。起初小七還用疑惑戒備的目光盯了我半晌,直到聽我說是因著腦殼上的傷失了記憶,這才顯出釋然的神情來。
也正因著我的“失憶”,小七才特意給我講了許多的消息。隻是我心裏卻在偷偷的發笑,這個小戰士還真是有意思,竟會想著把我當個奸細來看。
當時的我卻是不知道,在戰場上會問出像我這些問題的,也隻有敵人派來的奸細了……
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三十七師一零九旅二一七團三營二連,這就是此刻守在這處山頭上所有人的番號。
是的,我們隻有一個連的兵力。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臉都被嚇得白了幾分,直到小七說團長帶著大部隊正在隨後趕來,我的麵色才又好了幾分。
隻希望這所謂的援軍能快些趕過來吧……如果說我所在的部隊是一支八路的連隊,聽他們說要憑著一個連的兵力擋在鬼子麵前時,我可能還不會有什麽別的想法。
但我現在所處的地方可是國。軍,是那些一聽到槍響就立馬兒抱頭鼠竄的國。軍!我真的能活到援軍趕來的一刻麽……
想起方才打退的鬼子那次衝鋒,我不由在心裏對自己暗暗說道,或許,這支部隊是與眾不同的罷……
1933年3月,日軍在攻陷熱河全境之後,又駭然進犯我長城防線,二十九軍臨危受命,奉命於冷口、喜峰口一線布防,阻敵於長城以外。
二一七團作為全軍的先鋒,先於其餘各部趕往喜峰口長城陣地。而我們二連作為二一七團的先鋒,更是輕裝急行趕在前麵,意圖先一步搶占要地。
誰知道日軍第十四混成旅團的速度比我們還要快了幾步,他們的先遣隊不僅已經占領了喜峰口口門,其中一支先遣小隊甚至還想著再往長城縱深裏探上一段,這才正巧遇著了同樣要去搶占喜峰口口門的我們,在這個無名高地前倉促的打了一場遭遇戰。
而在這麽一場倉促的遭遇戰中,二連不僅搶占了山頭這樣一個有利的位置,更是修出了身前這些半人多高的掩體,看來我們二連手裏,也是有著幾把刷子的呢。
其實想想也是,要是手上沒幾分能耐,這二連又怎麽會被當做全軍的先鋒給派到前頭呢?
就在我正胡思亂想的當口,忽然覺著眼前一暗,似是有什麽人擋在了我的麵前。
待我抬起頭看去的時候,發覺除了絡腮胡以外,還有一個瘦高的漢子,正陰著張臉瞧著我,似乎是我欠了他們家千八百萬似的。
“聽虎子說,你差點兒做了逃兵?”那瘦高個寒著一張臉,話音裏是掩藏不住的怒意。
他看著我冷冷一笑,說道,“怎麽,當初要死要活想跟著上前線,現如今真上來了,就是這樣一副德行?”
而此時的我,則完全是被瘦高個的氣勢嚇懵了。他是誰?他來幹什麽?是不是來槍斃我的?
自打背上“逃兵”這樣一個名頭之後,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著絡腮胡在身後給我一槍,了結了我這條好不容易才得以還陽的小命。
如今見到一個似乎比絡腮胡還要有分量的漢子氣勢洶洶的尋來,滿臉都寫著要來找我興師問罪,我的心裏又怎麽可能不慌?
其實隻要我當時還能有些微的思索能力,想必就能從瘦高個的話音裏聽出許多的消息來吧……
瘦高個見我半晌沒有答話,似乎隻是在一旁發愣,不由得更是怒上心頭,說話的語氣也更加激烈了幾分。
“老子就不該帶你上來,丟人!你去打聽打聽,我二連百十來號漢子,可有一個是孬種?!”
聽到“孬種”這兩個字,我終於也再是忍不下去了。
一來我並不是一名真正的二連士兵,甚至於連一名士兵都不是,對眼前這兩位長官當然也就沒有如其他人那樣的敬畏之情了。
二來嘛,我就這麽莫名其妙的變成了一名小兵,莫名其妙的被投放到血肉橫飛的戰場之上,我這心裏也憋著滿懷的恨意呢,可是我又能找誰去發?!
這人呐,一旦血湧到腦門上,那可就真是什麽都不管不顧了,何況我本就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我不是孬種!”
當時我就脖子一梗,對著瘦高個吼了出來,全然忘記了在瘦高個的腰間,同樣掛著一把與絡腮胡一般無二的駁殼槍……
“喲嗬,還漲脾氣了……”瘦高個怒極反笑,似是沒想到我還會頂他這樣一句。
眼看著瘦高個真起了要拿我開刀的打算,而我也豁出去做好了早死早超生的準備,一直站在一旁的絡腮胡終於說了話。
“連長,這小子剛才吃了一炮,聽小七說,怕是失憶了。”
“失憶?”瘦高個,也就是我們這位二連連長,在聽了絡腮胡的話以後,皺著眉頭瞧了我半晌,眼光閃動間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所幸,他最後總算也是相信了我的“失憶”……
“一班長!”瘦高個朝著不遠處聚在一處的戰士中喊了一聲。
但見那些戰士依舊我行我素,沒有人回應他,瘦高個剛被壓下的怒火終於又升騰了起來,“老刀子,給老子滾過來!”
“哎,來了,來了……”
“剛才和兄弟們吹牛打屁,沒聽見您叫我……”
過來的是個黑臉的中年漢子,隻是瞧他優哉遊哉把玩手裏煙袋的動作,又哪裏有像他話裏那般的急切樣?
“少他娘的廢話!”瘦高個也知道他的脾性,隻是不耐煩的揮揮手打斷了黑臉漢子口中接下來的話語。
“這個兵,”他拿眼睛看著那黑臉漢子,卻又抬起一隻手指著我,說道,“交給你了。他要是再出什麽幺蛾子,我拿你是問!”
“是,”那被稱作老刀子的黑臉漢子也將目光轉向了我,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一定給您帶好咯!”
“等等。”眼看著這兩人幾句話的功夫就把我分配出去了,但我心裏卻還有一個問題不得不問上一問。
故而,此時的我雖說知道有些不合時宜,卻還是陪著小心開了口。
“你又有什麽話說!”瘦高個顯得有幾分不耐。
而絡腮胡與老刀子也同時將目光轉到了我的身上。
“那個……”我對著他們分別點頭示意,而後才將目光投向絡腮胡,小聲的問道,“排長,我到底,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