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早就等在了門前,滿臉的褶皺笑出了十八層花,家裏上次有這種家常的熱鬧,大概是在上輩子吧。

周家總共也就三口人,可各住各的地方,各過各的,誰都不管誰。每周周六例行回來吃上一頓飯,好的時候,從頭安靜到尾,然後又各自離開,壞的時候,兩個老的吵得雞飛狗跳,小的摔筷子走人,可等到下周六又會聚在一起,吃上一頓或好或壞全憑運氣的飯。說也奇怪,每次都是不歡而散的結局,可這幾年下來,誰也沒有缺席過這頓飯,無論是刮風還是下雨。

“崔叔。”周承澤喊人,蘇垚跟在後麵也叫了一聲。

“哎哎,快進來,外麵可曬,這大正午的太陽最是燒人。”隨後又壓低聲音,“你爸一大早就讓人準備,上桌的菜都是他親自盯著人燒的,幾次轉到了門口,都等了你們好久。”

柳穎撇嘴不屑,“他就慣愛做這種麵子工程。”話說完對上兒子掃過來的眼神,又把嘴閉上。兒子已經發過話了,今天這頓飯如果不能安安生生吃下來,那以後孩子就隻有姥姥姥爺,沒有爺爺奶奶。自己兒子自己知道,說到做到,這些年不管他們兩個老的怎麽鬧,他生氣歸生氣,狠話沒放出過來幾句。這次算是發了狠了。

她拉鏈拉上自己的嘴,保證不再多說話。

周江聽到聲音,頭往外探,但是仍舊固執地坐在原地。在他這裏,兒子領新媳婦登門,萬沒有他出去迎的道理。再者,他對女生的家庭並不滿意,秘書出身,還當了六年,最後進了周家門,現在的小女生心思活泛,他哪裏知道她安的是什麽心。

可他也知道柳穎說得在理,現在好不容易有一個人可以讓兒子甘心踏入婚姻這道門,不管她什麽家庭還是什麽心思,總歸是可自己兒子心意的,他就算有再大的不滿,也隻能自己生吞咽回去。

還有一點,雖然當爹的這樣說自己兒子似乎不好,可事實就是他這個兒子十八個心眼,心思深到丟個石子下去都探不到底,從來隻有他算計別人的份兒,小女生算計他,除非他甘願。

總之,盡快抱個白白胖胖的孫子或者孫女給他就行,其他的,他自己的婚姻過得一塌糊塗,也就不去給兒子操那份閑心了。

他紅包備了兩份,他一份,柳穎一份。柳穎嘴撇的弧度更大了些,心想我稀罕你替我備。可這個日子,紅包就得當下給,過了時再補回頭傳了出去,還當她這個婆婆對新娶的兒媳婦不滿意呢。所以心裏再不樂意,也沒說什麽。

其他的是一些房產股份基金,他不滿歸不滿,既然同意人進門,作為周家媳婦兒該給的他一分也不會少。

蘇垚進門還沒五分鍾,已經被眼前的陣仗給駭得想往外走,她伸手要推拒,周承澤已經把那一摞文件拿了過來放到她包裏,這些東西不拿白不拿,他可不會和老頭子客氣。

周江倨傲地點點頭,“將來有了孩子,孩子有一份,小蘇也會額外再增一份。”

這是還沒怎麽樣呢,就已經開始催生了。催就催,還擺出一副資本家的態度,跟當年他家老爺子一模一樣。柳穎本就看他不慣,什麽事兒都要和他擰著來,今天忍了這麽久都沒有回懟他,一是因為兒子的狠話,二是看兒媳婦兒的麵子。

“小兩口剛結婚,二人世界還沒過兩天,著急生什麽孩子,慣會拿錢砸人,你兒子的人,你當缺你那一份,收著是給你麵子,別什麽都還沒幹呢,就先擺起長輩譜了。想抱孩子去找你外麵的人,你這把年紀沒準動兩下還能中個彩票再生一個出來,也算老來得子,還能創個記錄什麽的,給你們老周家祖墳上添光。”柳穎本沒想說這麽多,可她刺他的話從來都是車軲轆的來,輕易結束不得。

周江的臉色極為難看,老管家腦門上起了汗,想出來打個哈哈,但眼前這種場麵,他就怕他一出聲,反而把火挑大。

周承澤靠在椅背上,麵無表情地把玩著從進門開始就握著的柔白的手,“孩子的事兒,就不用您二老操心了。生或者不生,是我們兩個的事情。”

周江本來陰沉的臉色更陰,眼睛直接豎起,“你還打算不生?”

周承澤沒所謂一笑,“生來幹什麽?你們兩個幹仗再多一個人圍觀?”

柳穎其實話說完就後悔了,尤其是後麵那幾句,她一個長輩說出來太不像話,還是當著兒媳婦的麵。但她後悔歸後悔,要她當著周江的麵認錯,是絕對不能的。

場麵一時僵住,三人誰都不準備遞台階。

蘇垚捏捏周承澤的手,他抬眼看過來,眼裏有冷漠,也有頹與懨。她也終於懂得他這一身的涼薄氣是從何而來。

她輕聲道,“我餓了,早晨都沒吃飽。” 聲音雖小,可在場長耳朵的都能聽到。

更何況管家那雙耳朵一直都在支棱著,當下立馬接口,“飯都準備好了,上桌就能吃,周老專門讓人打聽了小蘇的口味兒,什麽喜歡什麽忌口,一早就跟廚師交待了,太太也專門打過幾次電話回來囑托我,要我準備得務必盡善盡美。”

蘇垚抿嘴微笑,“謝謝媽,謝謝爸。”

周承澤麵色依舊冷如晨霜,但是拉人起身,“上桌,吃飯。”算是掀過前麵那一頁。

柳穎自知理虧,跟著起身,對蘇垚說,“家裏的廚師手藝還算不錯,幾十年的功夫,南北菜都通些,西式做得也還可以。”

蘇垚應著她的話,三人一同往餐廳裏走去,原本冰凍三尺的氣氛就這樣起了豁口,周江是最後上的桌。桌上還算平和,蘇垚和柳穎一問一答說著話倒也沒有停下過,父子兩個全都冷著臉,沉默吃飯。周承澤的筷子時不時往蘇垚盤子裏放,夾的全是她愛吃的菜。

柳穎看著兒子勤快的筷子,心裏不免泛酸,她到現在都沒有吃過兒子夾的一口菜。可她也知道這種局麵是她自己作下來的,早年沒有盡過一個當媽的責任,現在兒子還能每周和她坐下來吃上一頓飯,叫她一聲媽,也該知足的。

蘇垚輕碰一下周承澤,用眼神給他遞話,不要光給她夾,還有他媽呢,周承澤能看懂但是裝不懂,他們家慣來沒有什麽父慈子孝,母慈子孝的傳統。他一早就明白的道理,有些事情強求不來便不要強求。

一頓飯總算是無事地結束,管家嗓子裏提著的那口氣也算稍微放下來,他不免苦中作樂地想,家裏還是有一個女兒好,還能緩解調節氣氛,不然三個人都是死強,還是比著來的強。無論怎麽走都是一盤死棋。

他對蘇垚的笑容又更熱情了一些,之前他就隱隱地覺得,他們周家少爺對這位秘書不一樣。哪裏不一樣呢,隻一件事就能看出。

有一年年根底下,管家電話打不通,便去益園尋人,給他開門的人燒到嘴唇都起皮發白,任他如何說不吃藥也不去醫院,就那樣愣生生要熬過去,周少爺再怎麽不屑他父親,可這說一不二的性子到底是隨了摘不掉的血脈。管家急得也跟著腦仁疼,卻也沒有任何辦法。秘書小姐過來匯報工作,看他這個樣子,當即去取他的外套,雙手遞給他,隻說了一句,還是反問,“您以為大人發燒就不會燒壞掉腦子?”

就在管家以為秘書小姐會被扔出門去的時候,那位死強的少爺最後竟然拿上了外套。管家當下砸舌,秘書小姐不一般。

這不,不一般到,打定主意不結婚的周少爺甘願踏進了這婚姻的牢門。

回去的路上是小六開的車,上車的時候,蘇垚的腳剛要往副駕駛那邊轉,小六瘋狂地給她使眼色,蘇垚察覺到,又若無其事地坐進了他給打開的後座門,她真的一時改不掉工作時的習慣。

車駛離晨園的大門後,一直沒有出聲的人開口說,“抱歉。”

她不知道他這句抱歉從何而來,她轉頭看過去,他闔目仰靠在座椅上,這是他不喜人打擾的表現,也說明他心情極度不好。

關於他父母的事情,她聽聞過一些,也知道一些內幕,兩人從好多年前開始就各玩各的,但誰都不提離婚,就這樣守著一段已經死掉的婚姻,熬過一年又一年。

蘇垚看著窗外蔥蔥鬱鬱的綠,輕聲說,“我們要不要找個地方再吃點飯,我剛才沒有吃飽。”

肚子還應景地叫了兩下,雖然聲音小,但旁邊緊挨著她的人肯定能聽到。蘇垚捂住肚子傻眼,她其實吃飽了,是怕他沒吃飽才這麽說的,剛才飯桌上他總共都沒吃兩口。可為什麽肚子叫的人是她。

良久,車內傳來一陣笑,小六瞪著一雙眼睛透過後視鏡看,每逢周六,他老大的心情隻能用一個字形容,糟。從晨園出來,那隻會更糟,風雨欲來的那種糟。所以他都懷疑他老大是不是鬼上身了,剛才那笑明顯是高興且愉悅的。

蘇蘇姐剛才是說了什麽,他雖然一直注意著後麵,但是沒有聽清兩人之間的對話。

還是娶了媳婦兒好,不開心了還有人來哄。小六也想有人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