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舊樓幽魂(十一)

為了怕齊震再胡扯,我隻好代常青解釋:“所謂‘九幽’,是‘下拔地獄九幽之苦’的意思。道家有三篆,金篆、玉篆、黃篆。其中的黃篆齋就叫‘黃篆燈儀’,也叫‘九幽燈儀’,是專門用來攝召、超度亡魂的,這燈陣叫‘九幽’估計也是一樣用途的。”說到這裏,我心裏突然“咯噔”了一下,我抬眼注目半空中的那三盞燈,奇怪,怎麽……隻有三盞?我依稀記得,“九幽燈儀”的主燈應該有九盞,四周還應該有輔燈一百五十六盞!何況,如果是正一派的法師起壇,應該還有“陽平治都功印”啊!(常道長應該是“正一派”的。)“常青,趕緊解決它,這個鬼地方像地獄,再待下去我們都要變成鬼了!……咦,你這個燈陣怎麽來來去去隻有三盞燈啊?未免寒酸了點!”我一個疏神,齊震又開始胡扯了。常青的神色好像恨不能騰出手來找塊破布,好塞住齊震的大嘴巴。“邵慶”發出一陣桀桀的怪笑:“原來如此!差點上了你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的當!”“他”僵硬地抬起頭,鮮血淋漓的臉上忽然全無表情,青灰色的光芒全部縮到了“他”的背後,“他”就像沒有生命的木偶,慘白的雙手機械而淩厲地抓向常青,完全不受燈光的影響。常青非常無奈,隻得一邊躲閃,一邊變換手印,半空中的三盞燈不斷移動著位置,光焰時明時暗。對“邵慶”雖然無用,但光芒所至之處,圍著我們的那些怪物卻消散了不少。“常青,有沒有燈了?再弄幾盞出來啊!”齊震扯開嗓子提醒。常青滿臉無奈,左手虛晃,右手從口袋裏又飛快地掏出道符,一抖,符便燃起一團火。他把那團火扔向半空,投進了燈焰中。光焰暴漲,“撲哧”幾聲過後,那三盞燈猛地疊合又分開,一下子變成了九盞,以三三之數,成品字形撲向“邵慶”。九燈齊耀,光生七彩,璀璨的光芒直直地射進“邵慶”的雙眼之間。光束如有形的利劍,穿透了“他”的額頭,直逼那青灰色的影子。影子扭曲躲閃著,卻被七彩光束牢牢“咬”住。影子終於縮成一團,極不甘心地離開了邵慶的身體,消遁在濃霧裏。

它一離開,邵慶就軟軟地癱倒在地上,像一個被揉壞的布偶,對我們的呼喚完全沒有回應。眼看著他的身體逐漸冰冷、僵硬,麵色由白轉青,生命的跡象消失磬盡,葛虹和許珊失聲痛哭起來,半是悲痛,半是恐懼。齊震望著虛空,目光迷離,不知道在想什麽。常青神色黯然,九燈的七彩光焰開始明滅不定,飄搖如風中之燭,投射在各人的臉上,青紅交雜,光怪陸離,恍若異世景象。“你早知道會這樣的,是不是?”我咬牙望向常青,“‘九幽燈儀’本來就是幽醮,是不能對活人施用的,是不是?”憤怒,把我的悲痛和恐懼都壓了下去,也蒙蔽了我的理智。聽到我的大聲叱責,葛虹和許珊停止了哭泣,愕然地望著常青,齊震對著我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常青的神情複雜,眼中流露出內疚和痛苦,但卻沒有出聲辯解。“幹嗎不說話?我在等你解釋!”我不依不饒地逼問,態度極差。常青垂下頭,再抬起頭時已是滿臉苦澀:“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其實,這個燈陣……它……”“它沒結成功,是吧?哈哈哈……”一個尖銳的聲音突然響起,令人膽戰心驚的狂笑翻滾著,把我們包裹在濃濃的殺氣裏。常青猛醒,急忙想抬手結印,濃霧中無數條青灰色的影子,閃著詭異的水光,如同撲火的飛蛾,射進了九燈的光焰裏。七彩的光焰如絢麗的煙花全力綻放,但,轉瞬消散。九盞變回三盞,三盞已經暗淡無光的燈,跌落於地,無聲無息地化為了灰燼!常青像被無形的手扣住脖子拋了出去,身子飛起,然後重重地跌在地上。我後悔莫及,我居然忘了此時的處境而苛責常青,讓他分心,結果給了它趁虛而入的機會,害了常青,也害了大家!

我無暇理會齊震他們的驚呼,撲過去扶起常青,他的額角重重地撞在堅硬的地上,此刻鮮血長流,雖然沒有立刻昏過去,掙紮了幾下卻再無力站起。“常青,你怎麽樣?”他艱難地微微搖頭,隨即焦灼地望著我,眼睛裏沒有絲毫責怪,反而充滿了殷切的期盼。我一驚,難道……他要我去對付那個厲鬼?常青毫不遲疑地點頭,肯定了我的猜測。我當場石化!不錯,我是很想消滅它,但就憑我,怎麽看怎麽像是去送死的!“……相信你自己!”常青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在我耳邊低低說道。鮮血滴落在我的手臂上,熾熱,滾燙,我心裏一熱,全身似乎充滿了力量。常青的信任給了我無比的勇氣,不管結果如何,我也要試一試!

我輕輕放下常青,站了起來。濃霧中無數的影子翻滾著,重新疊合成了一條狹長的青灰色人影。它不動聲色地默立,從上到下閃動著詭異的水光,冷意寒徹心肺,如同死亡的氣息撲麵而來。我全身的每個毛孔都因為這寒冷而顫栗,但我沒有停下腳步,常青的鮮血淌過我的右手手臂,滴入手心裏,手心裏那個火焰烙痕慢慢凸起,泛起了熟悉的、熔化般的痛楚感覺。我在那影子前站定,靜靜等待。時間仿佛也被這寒冷凍結了,我和它麵麵相對,青灰色的霧遮掩了它的麵目,我看不清它的表情。隻看見它舉起“手臂”,扭曲的前端閃動著水波樣的寒光,向我雙眼剜來。來不及眨眼,寒光就觸及了我的眼皮。然而我卻突然敏銳地察覺到它的動作停滯了一下,這稍縱即逝的片刻猶豫,是我唯一的機會!我飛快地伸出右手,準確地抓住了它的“手臂”。手心裏被鮮血浸濕的火焰烙痕爆發出璀璨的金色光芒,如一道迅疾的閃電擊碎了它的“手臂”,然後毫無停頓地刺穿了它的“胸膛”。青灰色的人影劇烈地搖晃,被刺穿的胸口有一點金光在擴大,隨後像碎裂的瓷器一樣,無數金色的裂紋漾散開來。我退後一步,冷冷地望著眼前渾身迸射金光的人影徒勞地掙紮了幾下,碎裂成片,然後消散於無形。我回過頭得意地對常青一笑:“看來,我也不是全無用處的!”常青勉強站起身,捂著還在不停流血的額頭,虛弱地苦笑:“咳咳,是我沒用才對,你怎麽會沒用呢?”我突然感到詫異,周圍怎麽這樣安靜,特別是齊震那個大嘴巴,怎麽可能也不發出聲音?我轉過身,隻見葛虹和許珊滿臉驚駭地盯著我的身後,齊震的嘴巴張得老大,足可塞下一隻鴕鳥蛋。

難道有更恐怖的東西出現了?我不敢立刻轉身,隻是一點一點把頭扭轉回去,身後的青灰色濃霧已經褪盡,圍著我們的那些可怖的東西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穿著白色風衣的熟悉身影嫋嫋婷婷地佇立著,旁邊依偎著那個藍衣男生,此刻他天使般美麗的臉上依舊帶著純潔可愛的笑容。我的心頓時像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擊中,痛楚如潮水般奔湧而來。我眼前一黑,嘴裏竟嚐到了幾絲鮮血的腥甜,身子踉蹌了一大步,幾乎撲倒在地上!是的,終究還是被常青猜中了,身後站著的竟然真是我視若親人的淩老師!她真的是這幢舊樓裏力量強大、難以捉摸的厲鬼!我痛徹心肺,此時就算是用“萬箭穿心”也不足以比擬我的痛苦。

“淩老師!……為什麽?……”好半晌,我才有勇氣轉過身來艱難地問。“……美麗的泡影必定會幻滅!這命運的際遇,世間的悲歡離合,半點也不由人!”“你也可以算是人嗎?”齊震和常青齊聲大喝。“……這世上萬物,有因才會有果!雖然是命運擺布,但是誰種的因,誰得的果,卻並不是無緣而生的。”淩老師沒有理會他們,隻是看著我的眼睛,說了這似是而非的幾句話。因果?這舊樓的因果跟我會有什麽關係?我不解。淩老師的眼光閃動,視線移到了我的胸前。我跟著垂下眼簾,胸前隻有——靈石!我驀然雙眼圓睜:莫非……淩老師是因為靈石才找上了我?這舊樓的一切也與靈石有關?

仿佛是洞悉了我心中所想,淩老師淡淡一笑:“你們知道嗎?六十多年前,預言這裏風水極差,是陰氣極盛的‘絕戶地’的人就是我!……我苦勸他們不要在這塊地上建教學樓,不要在樓前種樹植草……可是,卻沒有人肯聽我的話。於是,一個又一個,死於非命……”“他們不肯聽你的預言,你就殺了他們?”常青雖很虛弱,但思維依然敏捷。“我?哈哈哈……”她突然仰起頭縱情大笑了起來。她本來風姿綽約,神情舉止總是那麽淡定從容、溫柔可人,可是此時的大笑竟是如此瘋狂,其中充滿了憤懣和苦痛!

我們呆若木雞,心情複雜地望著淩老師。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失態地狂笑過,似乎要把鬱積在胸中的所有塊壘從這笑聲裏盡數發泄出來!狂笑當哭,我的腦子裏突兀地滑過這個詞,也許,淩老師也是有什麽苦衷的吧。“別笑了!”齊震麵色蒼白,猛然大叫道,“如果不是你,那又是誰?”“誰?……哼哼,我也想知道是誰呢!……”淩老師卻止住了笑,失神地望著黑暗的虛空喃喃輕語。

“不管怎麽樣,曆年來被你所殺的那些無辜的老師、學生,他們死得那麽慘,你難道就不覺得愧疚和不忍?”常青質問道。“你們隻知道他們死得慘,他們無辜;可是,有誰知道,我們更無辜!”一直依偎著淩老師的藍衣男生開口了,他黑色的眼眸如一泓深潭般波瀾不驚,長長的睫毛扇動著,嘴角邊動人的笑容慢慢漾開來,配合著溫柔的語氣,是那麽美麗純潔,不過他接下來說的話卻殘酷而血腥,“我,是第一個慘死的人。知道我是怎麽死的嗎?那天,天氣格外晴朗,風和日麗,我背著書包走在去學校的路上,心裏還在想著,放學要早點回家幫媽媽做晚飯。轉彎口開過來一輛汽車,要知道那時候汽車可是個稀罕物!我特意停下,後退了幾步,幾乎靠在了牆壁上。眼看那輛汽車慢悠悠地開近,在距離我大約五、六米的地方,突然失控。我還來不及有什麽反應,就看見深黑色、笨重的車頭把我撞得飛上了半空。不過奇怪的是,我聽不到一星半點的聲響,哪怕是最微小的,剛才還熱鬧嘈雜的街口一下子萬籟俱寂,仿佛正在播放一場無聲電影。我毫不費力地在空中輕盈地轉身,這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我像一隻自由飛翔的燕子,迎著微風俯視大地。我看見許多人湧過來,圍在一輛衝上路邊、撞癟了頭的汽車旁,一個額頭上在淌血的男人費力地鑽出車來,驚恐萬狀地瞪著車頭前方,那裏沿路人家的牆壁當中,‘嵌’著一個男孩子。他的兩條手臂像麻花一樣亂七八糟地扭曲著,他的整個身體仿佛是一頭剛擺在砧板上被亂刀斬過的、帶皮斷骨的豬,鮮血從他被無數斷折的肋骨戳穿了內髒、戳破了皮肉的前胸後背裏噴濺出來,從他張開的嘴巴裏噴湧出來。但他的臉卻是完整無缺,上麵沒有一點傷痕,那是一張美麗純潔的天使般的麵孔,深黑晶亮的大眼睛裏甚至還帶著幾縷迷惘的神色,似乎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渾身一震,一種就像被炸得粉身碎骨的、極度的痛楚席卷了我的每一寸神經,我忍不住撕心裂肺地狂叫一聲,就從半空中直直地跌下來。因為我發現,那個嵌在牆裏的男孩子長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臉!他就是我!一瞬之後就將死去的我!

我不甘心,這世上還有太多我沒嚐試過的樂趣,還有太多我來不及做的事,我甚至還沒有跟媽媽告別,想到這,我就什麽也不顧了,用盡所有的力氣撲向牆壁,我又回到自己的身體裏。那血肉模糊、瀕臨死亡的身體無處不在流血,所有骨頭都好像斷了,別說去見媽媽最後一麵,就是輕微的呼吸一下都感覺五髒六腑像是爆裂成了碎片,大概所謂的‘千刀萬剮’也就是這樣的了!我的眼前一層層的白霧蒸騰而起,遮天蔽日,人世間的東西在我眼睛裏消失了。我隻是一徑想著:我要回去,回去見媽媽最後一麵!”藍衣男生的語氣平靜,像是在敘述一件和他無關的事情。但他雙眼裏閃動著凜冽的寒光,嘴角的笑燦爛得令人寒毛直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