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靈魂契約(五)
夜深了,萬籟俱寂。白天的離奇命案讓我輾轉反側,想到明天要去接近那個古怪的雲騰蛟,更是心生煩躁。我順手拉過床頭邊的濕毛巾,使勁擦了擦額頭,冰涼的感覺讓我靜下心來。我翻了個身,睡意終於爬了上來,在合上雙眼之際,窗外刮過一陣風,卷起的布窗簾一會兒向裏飄,一會兒向外鼓,好像古老的鍾擺,一下,一下,從左擺到右,從右擺到左,無休無止,如同一場從生到死的輪回表演……
睡夢裏,我正在一條幽深的小巷子裏蹣跚獨行。右腳不曉得被什麽東西勒傷了,所以我走得很慢。巷子裏朦朦朧朧,光線若有若無,青石板的地麵冰涼光滑,感覺很舒服。我走了一會,小巷裏靜悄悄的,沒有人家,沒有響動,也沒有碰到一個行人。我猛然覺得,這小巷有些熟悉,在我的記憶中,應該來過!可是,我的思維能力又像那光線一樣,時有時無,沒辦法深入地思考。
我正在茫然無措,一隻手輕輕地搭在了我背上,我渾身一凜,跨步,擰身,回頭,一連串的動作在極短的時間裏完成。一個人從黑暗中走出來。淡淡的光線下,出現的是一張俊美的臉,依然明亮的大眼睛,熟悉而溫柔的神情。怎麽會是他?
“你為什麽感到意外?我說過,我會想辦法留在你身邊的!”柔和的語氣中流露出的卻是某種執拗的堅決。
“可是,你隻能出現在我的夢裏嗎?”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也許麵對日夜思念的人,會失去冷靜思考的能力。就像現在,明知道他可能已經失去了生活在陽光下的權利,卻還是一語揭開了他的傷疤。
“……不!用不了多久,我一定會真正留在你身邊!”仿佛是賭咒發誓般急切的語氣與他一直的鎮靜、從容不相符。我想安慰他,但張開嘴卻不知如何措辭。
我沉默了。
直到眼前突然光明大作,似乎有一個大火球升起,小巷亮如白晝。
又一個人登場了!
俊美的麵容,星眉朗目,熱情誠摯的表象下,包藏著難以捉摸的內心,不經意間閃過的冷洌的眼光,讓我總是有些畏懼。居然是那個奇怪的雲騰蛟!
這兩個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人,竟然先後出現在我的夢裏!慢著,我怎麽會知道這是在我的夢裏?我更茫然了,好像從一開始,我就認定這是個夢,而非真實。可是,我憑什麽認定的呢?
我的思緒一片混亂,黑暗裏走出的孫安寧和光明中現身的雲騰蛟,兩者冷冷對峙著,沒有語言,也沒有實質的行動,隻是靜立在我兩邊。白與黑,涇渭分明,中間夾雜著身影單薄的我,這是給我的一種暗示嗎?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空氣中的氧氣分子似被抽離了,壓抑的感覺如同窒息,包圍著他們兩人的“黑暗”和“光明”像有形的物質,不停地膨脹、收縮,彼此如野獸般撕扯,然後快速退回去,喘息片刻,再次纏鬥……這過程在無聲中進行,好像一場黑白的默劇。相持的兩人,俊美的麵容都陰沉得可怕,雙目灼灼,同樣幽黑如一泓深潭的眼睛裏像是有熾熱的火焰在跳動!
我的呼吸越來越艱難,身子出奇的沉重,無論我多麽想移動腳步,卻連一個腳趾也動不了!不行,我要去幫他!我努力集中起所有的精神,頑強地嚐試著移動。
這時,我的心一陣緊縮,感到一陣利刃穿心的劇痛,與此同時,巷子外的天空突兀地升起一輪巨大的、血紅的“太陽”!這是一個吐著火舌的球狀物,挾著雷霆萬鈞的力量向巷子砸來。
MyGad!我可不想變成烤焦的乳豬或者是壓扁的餅幹,雖然我不是美女,可那樣的死法也太難看、太對不起觀眾了!我神勇無比地躥到孫安寧的身邊,不由分說地抓起他就往火球飛來的相反方向跑。
我跑,跑,一直跑!跑得我的肺都快炸開了,可一回頭,那火紅的球依然在不遠處飛著,離我們不遠也不近。這大概是夢的普遍套路吧,我不得已自嘲。
“跑了這麽久,你不累嗎?”有人好奇地問我。
“不……累!我們要……趕緊跑,不然……”哦?這聲音……怎麽不對了?我停了下來,事實上,我腿軟得像麵條,氣喘得賽過老牛,也跑不動了。我奮力湊過去,一看,發出一聲超高分貝的尖叫:“怎麽是你?”
估計我的臉一定很猙獰,他畏縮地後退了一步:“你怎麽了?你……一直都是我啊!還有誰?”見鬼!我死死抓住跑了半天的人竟然不是孫安寧,甚至不是雲騰蛟,是——齊震!這也太離譜了點吧!
轉而一想,這是夢!做夢有什麽道理可講,也許是潛意識裏,我忽然想起了齊震,他就出現了。可是,孫安寧到哪去了?還有,雲騰蛟呢?如果這是一個連續的夢,他們兩個為什麽不見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齊震見我的臉色陰晴不定,試探著問我。
“不行嗎?”我橫了他一眼,口氣很不爽。
“我是說,你怎麽會出現在我的……夢裏?”他小心翼翼地說。
“你的夢裏?”我忍不住上下打量他,和平時一樣,沒有高燒昏迷的跡象,“哼,這是我的夢!我還想問你是怎麽蹦出來的呢?”
他一聽,立刻臉色大變,神情迷惘之極而且很痛苦,好像被人狠狠扁了一頓之後,又失去了記憶的樣子。我有些不忍,拉了拉他的衣服:“反正是夢,管他是在誰的夢裏呢!”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他猝然捂住臉,語氣裏滿是絕望,“怎麽會在夢裏?我到底在哪?”
我越聽越糊塗,剛才還口口聲聲問我,為什麽出現在他的夢裏?一轉眼,又一副失憶的模樣問自己在哪裏?天哪,我這個夢做得太不夠真實了,怎麽把齊震變成了個有精神分裂傾向的人物!
沒辦法,我隻好繼續看下去。隻見他抱著頭,臉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不停地喃喃自語,諸如什麽“我在哪?我為什麽在這裏?我是誰?”之類的哲學問題就像野草,燒不盡的野草一般,前仆後繼地冒出來。我悄悄擦了擦冷汗,此類問題,就算把蘇格拉底從墳墓裏拉出來,也未必能回答得很完善啊!
讓他一直這樣文藝腔地煽情下去?還是撲上去用響亮的耳光扇醒他?我舉棋不定。
還沒等我權衡出結果,我的耳邊響起了“嘶嘶”的奇怪聲音。我一回頭,該死!光顧著看齊震,竟然忘了那個火球了!它大概覺得被人輕視,十分惱怒,火舌亂吐,劈頭蓋腦地砸了過來。
來不及自怨自憐,熾熱的火焰已經包圍了我們。完了!一副副淒慘的圖象在我腦海裏閃電般掠過。嗚嗚!我不要做壓縮餅幹!我不要做烤焦的乳豬!我忍不住哀叫。
然後,我的眼前一黑,身子就騰雲駕霧地飛了起來。一片混亂中,我好像帶著一串美麗的火苗,穿過了一條狹窄的黑色管道,連滾帶爬地摔進了一個水池裏!
我痛苦地閉著眼睛,不敢睜開,心裏猶自忐忑:我變成了餅幹,還是乳豬?
半晌,我小心地扒開眼皮。沒有火球,也沒有黑巷,在我眼前的是一排洞開的窗戶,飄**的窗簾和蒙著薄霧、剛剛露出半邊臉蛋的太陽!
還好,這是我家!我不禁雀躍起來,看來我隻是做了個噩夢而已!我看看床頭,一大盆昨夜的洗臉水打翻了大半,難怪我會夢見摔進水池了呢!
我跳下床,右腳一個趔趄,被什麽東西拽住了!順手一拉,居然沒拉動。我凝神一看,立刻化成了一尊僵硬的石像!
拽住我右腿的是一根麻繩,黑白分明的兩種顏色,修長大方的身形,真是既美觀又實用。當然,如果昨天早上沒有發生過那詭異的命案,而把那兩個死人吊在樹上的也不是這種麻繩的話,我會很高興地拿來用用。現在,看見它就像看見那兩個……呃,死去的同學一樣,心裏長草,頭皮發麻,後背冒冷氣!怎麽辦?我愁眉不展。麻繩的一頭掛在了床頭的架子上,另一頭打了個結纏在我的右腿上,冰涼涼的觸覺,讓人更加浮想聯翩……哦,不能再想,不然今天的早飯就甭想吃下去了!
我咬咬牙,三兩下解開了繩結。我四麵張望,準備找一個東西把它包起來,然後……嘿嘿,“毀屍滅跡”。我冷笑!視線掃過窗戶時,我的身體再次僵硬。窗簾,我家的傳家布窗簾,黑一塊,花一塊,斑斑駁駁的,竟然不知被什麽燒焦了。
夢,昨夜我真的是在做夢嗎?無人作答。晨曦中,隻有焦黑的窗簾在風中嗚咽!
等我垂頭喪氣的走進教室,迎上來的常青詫異地問:“你怎麽了?誰欺負了你?”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被人欺負了?”我沒好氣地說。其實是來上學前被我老媽狠K了一頓。那麵窗簾我老媽小心地用了幾十年,比對我還有感情,居然讓我玩火燒焦了,怎麽肯輕易饒了我?(沒辦法,她認定是我燒的,唉,我比竇娥還冤啊!)
“別不高興,不就是找機會接近那個人嗎?我和你一起去!”常青很有義氣地拍拍我的後背,結果隻拍到我背上的書包。
“咦,你的書包裏裝了什麽?棉花?毯子?這麽鼓?”常青雞婆地問。
“裹屍布!你要不要?”我冷冷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齒。
“……”
徑直繞過一臉驚詫的常青,我背著鼓鼓囊囊的書包走到座位上。書包之所以鼓,是因為我含冤莫白,越想越氣,趁我老媽不注意,順手扯下燒焦的半片窗簾包住麻繩,塞進了書包裏。
誰讓你害我!等會兒埋了你!我發狠地想。被鬼、被妖怪欺負已經夠倒黴了,居然連窗簾也騎到我頭上來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預備鈴響了。
常青回過神來,湊近我剛想說什麽,教室門外一陣風似的衝進來一個人,他有些氣喘,但衣著整齊,麵上神情也不萎靡,是齊震。看見他,我立刻想起昨夜的那個“夢”。
“喂,”我壓低聲音問他,“你知道自己是誰了嗎?”
看到我滿臉認真,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齊震和常青麵麵相覷。
“別用看白癡的眼光看我!我精神很健全!”我撇了撇嘴,“這個問題是你昨天晚上在我的夢裏死命問我的!”
“……”
齊震和常青都是滿臉驚恐地望著我,好似我突然變成了三頭六臂的妖怪。
“幹嗎把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你們是黑貓警長?”我陰森森地問。
兩人一齊搖頭,表情很傻,估計大腦短路,還沒回過神來。
我突然歎了口氣,帶著一臉我平時最鄙夷的文藝腔,很惆悵地說:“……算了,就當是一場夢吧!”
我懶洋洋地坐下,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麽:“喂,今天我心情不好,別來惹我!那個‘釣魚計劃’改天再說!”
“改天就改天,反正也不急!”齊震和常青又一齊點頭讚同,小心翼翼的眼光裏帶著疑惑和驚懼。
我不再去管他們,隻在心裏盤算著怎樣找個人少的地方把窗簾和麻繩去埋了。
終於被我逮到了一個機會!上午第三節我們班本來是語文課,語文老師臨時有事,找化學老師頂上。於是,上課鈴都響過了,我們班四十幾號人才稀稀拉拉、鬆鬆垮垮地跑去實驗大樓。偏巧,實驗大樓裏的六個小實驗室今天都有班級在上課,化學老師隻好把我們和另兩個班安排在大實驗室上大課。三個班級混在了一起,就像是沙子融進了沙堆,水滴流進了小河,再也分不清誰是誰了!
好機會!我趁老師顧此失彼時,偷偷溜回教室,翻出書包裏的窗簾和麻繩,往腋下一夾,再拿上班級裏的小鐵鏟子,直奔學校樹林。
樹林裏悄無聲息,好像連鳥兒、蟲子也不肯停駐在這依然保留著陰森可怖氣氛的地方。
是的,我很清楚這裏潛伏著很大的危險!可是,在這裏埋東西才不會有人注意,也不用擔心有人把它挖出來。至於安全問題,我早考慮過了,不是有常青的“感應符”嗎?
我把窗簾和麻繩卷好、裹緊,放在一邊,然後搓搓手,開始挖坑。雖然經驗不豐富,進展緩慢,但樹林的泥土本就比較鬆軟,揮汗奮鬥了一會,一個輪廓歪斜像狗啃過的小坑還是挖好了。
我舒了口氣,彎下腰,準備去拿那團窗簾。
“撲哧”!一聲輕笑在林間飄**。我連忙回頭,樹影婆娑,落葉翻飛,但,沒有人!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冷汗嘩嘩地流淌下來。不會這麽倒黴吧?那個“凶手”又出現了?
我不敢亂動,保持著彎腰的姿勢,一隻手偷偷地伸進口袋裏捏住了常青給我的那道“感應符”,另一隻手緊緊地攥住了鐵鏟子。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全身的骨頭僵硬,表情驚恐,汗如雨下,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可是,發出笑聲的人物愣是沒登場。見鬼,難道還準備玩貓捉老鼠的遊戲?真是變態!我在心裏咒罵。
“你,到底在幹什麽?”有個忍俊不禁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我抬高頭,茂盛的枝葉間伸出一個俊美的腦袋來。噢,上帝啊!佛祖啊!星眉朗目,宛然是我們計劃裏的那條“魚兒”,不對,應該說是那個“魚餌”——雲騰蛟同學!
“怎麽是你?你,你,你吃飽了撐的,爬到樹頂上亂笑什麽?”我飛快地從口袋裏抽出手來,像潑婦一樣叉著腰,用刺耳的高分貝聲音氣急敗壞地大罵,因為嫌不解氣,我邊罵邊還狠狠地跺腳,頓時,“落葉與泥土齊飛,口水共白眼一色”!
“我……”
“你什麽你!你知不知道,人嚇人,是要嚇死人的?沒事你不去上課,學那兩個吊……呃,死蹺蹺的同學掛在樹上幹什麽?樹上有什麽寶貝?有黃金屋,還是顏如玉啊?”我一邊不依不饒地繼續罵人,一邊揉著我的腰,剛剛實在太緊張,腰都彎得麻木了!
正在我戳指大罵的時候,樹上的腦袋突然不見了。我一愣神,一雙修長有力的手輕輕撫上了我的後背。背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濕透了,一片冰涼。這雙手隻是輕柔地撫摸了一下,溫暖和幹燥,像春風拂過,懶洋洋,讓人無端地就生出恍惚的感覺來。
我的臉立刻燙了起來,心裏更是慌亂,連忙回轉身來,一個勁地猛清嗓子:“咳咳,咳咳!……你怎麽不去上課?”
“那你呢?為什麽也不去上課在這裏挖坑?”他笑容親切,隻是語氣多少帶著點調侃。
“呃,我……我在……種樹!”我的臉色恢複了大半,一本正經地胡扯著。
“種樹?就用這個?”他半蹲下身子,用手指點了點捆成一團的窗簾。
“是。啊,不是!這是……肥料,我等一會……去找樹苗!”我麵不改色地繼續扯謊。
“你的膽子很大。”他直起身,淡淡一笑,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
“當然,我的膽子一向很大!”我得意洋洋地順口回答。說完,覺得不妥,我皺起眉頭,不解地望著他。
“怎麽?還要我解釋?這裏昨天才發生過命案,今天你就敢獨自一人來,還不是膽大?”他溫和地解釋。
“哦,是這個啊。這也算不上膽大!……幸好,你隻是‘魚餌’,不是那條‘魚’!”後半句是我在嘴裏極小聲地嘀咕,可不敢大聲讓他聽見。
“你在嘟囔什麽?要我幫你去找樹苗嗎?”他熱情地問。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行了!”我急忙搖頭,“你就忙你自己的事去吧!”走吧,走吧,快走吧!趕緊讓我完成“毀屍滅跡”的任務吧!我在心裏不停祈禱著。
“……好。”他神色古怪地望了我一眼,嘴角不明所以地揚了揚,似乎在強忍著什麽。然後,他瀟灑地轉過身,邁步走了。
我大大地歎口氣,把窗簾往坑裏一扔,就拿起鏟子填土。
“哎,這片樹林很不幹淨,你……種完樹就趕緊回去上課吧!你們的化學老師喜歡下課前點名的。”他卻突然折轉回來,看了看那坑,口氣關切地說,“還有,這裏很早以前是個亂葬崗,對於女孩子,很不適合!”
“哦,知道了。謝謝!”我握著鏟子,表麵上笑著,心裏恨不得咬他一口,誰要你多管閑事地轉回來告訴我這裏不幹淨?我又不是傻瓜!當然,其實是我謊話被拆穿,有點惱羞成怒。
等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後,我馬上動作利索地填好坑。拍拍身上的泥灰,我準備回實驗大樓,接著上化學課。倏忽,我頭腦裏電光一閃,咦,他不是明知道這裏不幹淨嗎,為什麽還要來?而且,他鬼鬼祟祟躲在樹上準備幹什麽?
奇怪的人,奇怪的出現,難道隻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