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此人,算是一種“老好人”。
他是家中老二,但弟弟走的早,自長大一點後,便和幼子沒什麽區別,但是卻沒得到過家中幼子常有的寵愛。
父母和兄長的意見,隻要不超過他的接受範圍,他都允了。他不用思考,他隻要照做就行。因為他知道家人不會害他。
等出仕了,皇帝吩咐他的話,隻要不超過他的接受範圍,他也都允了。去馬場去沙場去什麽場,皇帝一聲吩咐,他就去。他不懂的,皇帝教他,他學。
在家裏,他有謀臣吳玉舟和陳軼,有身後一群為他獻策獻力的部屬,他不需要自己去費力思考,他隻要找到適合的法子,去做就行。
去了前線,也是一樣。他不擅長兵法,不通謀略。他隻知道一點,前線兵士有衣穿,有糧食吃,身後有家人在,就不會逃,不會退。所以李茂不會帶兵打仗,不會排兵布陣,他可以為他們征集糧草,購置冬衣,清理道路,讓專人為他們送家信。
李茂的作用,越來越像是一部機器裏的潤滑劑,他不是螺絲,不是支柱,但依舊有著自己特殊的作用。
遷都長安後,小皇帝幾乎是以一種盲目信任的姿態信任著李茂和李銳,對李茂是言聽計從,從不忤逆,對李湄也是友好和睦,形影不離。李茂對此很滿意,也很新鮮。
因為換了一位帝王,前後的境遇真是天差地別。
若說李茂沒有想過弄權,那是假的。但李茂隨即就把這種心思熄了。自己有幾兩重,李茂心裏很清楚。別說玩不過一些老臣,就連齊邵這樣的年輕人,他都看不透。
大家支持的是“正統”。不是他。他很清楚。
而如今,齊邵告訴他,太後要回來了,晉國公要回來了,這時候勳貴派就會受到極大的打擊。晉國公和太後都是出身世族,現在是少帝繼位,少帝不如先皇楚睿,還能平衡政局,你要勳貴和寒門怎麽相信皇帝不會拋棄他們?
你要他們怎麽相信你有能力和影響力和晉國公分庭抗禮?
然後齊邵笑嘻嘻說,有的,隻要你女兒嫁了皇帝,你就會為少帝一心一意的工作,你全家也是一心一意工作,少帝和太後一看到你變成姻親,就會滿意你。勳貴們看見你即將變成國丈,就會放心。
李茂不笨,齊邵的分析他懂。
但他不想這樣做。
“齊太傅的好意,本公心領了。”李茂看著齊邵露出滿意的笑容,也笑著回他;“但本公一向認為親事這種事,得一心一意才行。太傅知道我家的情況,連男子都不納妾,本公實在接受不了自己的女兒以後和一群女人爭來鬥去。”
“更何況,小女粗鄙,入宮隻會惹禍。”
齊邵覺得自己對李國公分析的很透徹了,結果這位位極人臣的壯年國公卻隱隱有拒絕的意思,而且理由還這麽荒謬。
李家能決定不納妾,難道能不嫁女不成?總不會招贅吧!
他們家上麵還有男丁呢!
隻是到了他們這個層麵,話都不會說死。所以李茂又笑了笑,補充幾句。
“況且陛下的婚事,非臣等該議論決定,這不是為人臣子該做的事情。齊太傅有才幹,年輕人看得透徹是好事,但一定要踏實,不要老想著將來,而應該先著眼現在。”
“若將來陛下可以獨當一麵理政了,本公就自請退隱就是。”
齊邵苦笑。
您現在說的倒是輕巧,等晉國公回來,您身後那些人願意讓你退隱嗎?
齊邵和李茂商議完下江南迎太後的事情,很快就準備回各自住處召集人手再議。李湄雖然不願意離開神仙奶奶和楚承平,但還是依依不舍的跟著父親走了。
她如今已經十歲,白日裏當做替身跟著皇帝四處跑行,但到了晚上,再留在寢宮就不合適了。
顧卿先開始以為自己會像以前那樣被拉扯著跟在李湄身後,結果發現自己離不開的是小皇帝。雖然不知道自己穿越的規律和原因是什麽,但既來之則安之,顧卿伴在楚承平的身邊,笑盈盈的對李湄搖手再見。
“親親,你在看什麽呢?”李茂見女兒頻頻回頭,忍不住彎腰詢問。
“沒什麽,爹,我們走吧。”李湄沮喪的看著神仙奶奶被平平霸占了,拖著腳步跟著父親回前宮自家的住處。
太可惜了,奶奶會說很多好聽的故事呢。
而且她還知道許多哥哥的糗事。
顧卿伴在楚承平身後,看著李湄漸漸走遠。小小的少年站在殿門前目送著她的小孫女,直到完全看不見為止。
明明身旁有眾多宮人侍衛圍繞,但顧卿就是莫名的在這位少年的身上察覺到了孤寂的影子。那孤寂如此深厚,將楚承平的脊梁都映的更瘦弱了幾分。
“每天,我最難過的就是這個時候。”這位新任的帝王抬頭看著自己的神仙阿姨,“父皇也好,太子哥哥也好,許多許多人,還有……”
還有你。
“你們都會離開。”
“咦?你很難過嗎?可是親親明天不就又來了嗎?”顧卿蹲□子,和他平視交流。
“萬一明天她沒來呢?親親為什麽是女孩子呢?因為是女孩子,晚上就不能留在這裏陪我,也不能和我像在信國公府那樣同居一室。”楚承平此刻還沒有“愛”這個概念,但他就是擔心親親在某一個清晨再也不會來到東宮了。
她是女孩子,她要長大,這個理由,他完全找不到理由反駁。
“啊,這個神仙阿姨也沒辦法。”顧卿皺了皺眉頭。“不過即使會離開,相處時的記憶卻是美好的,這就足夠了。這世上,除了你的妻子,沒有人能陪你一輩子的。父母會老去,孩子會長大,隻有妻子能攜手一生。”
顧卿說著以前和兩個孫子說過的話。
“隻有妻子嗎?”
楚承平看著遠方。
可是他的父皇,也沒有能和他的母後攜手一生呢。
楚承平對著顧卿和親親,私下裏從不用“朕”。
也許像他說的,他還沒有習慣。
對於這一點,顧卿十分滿意。
到了晚上,顧卿備受煎熬的看著楚承平獨自一人吃著晚膳,可她的肚子不會餓,光聞得到香味,隻能看,吃不得,饞的眼睛珠子都綠了。
以往吃飯的時候,楚承平總覺得十分無聊。以前在坤元殿和母後住在一起時,他都是和母後一起進膳的,有時候則是和父皇母後一起用,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吃過飯。
到了長安,偌大的宮室隻有他一個人。所有的宮人稱呼他“陛下”,恭恭敬敬的伺候他,他卻一點都不開心。
麵前有一個人陪你吃飯,而且露出“啊我好想吃我好想吃為什麽你能吃我不能吃”的表情,就連吃飯的食欲都變得更濃厚一些。
楚承平滿足的又吃了兩口飯。
啊……第一次覺得能吃到飯是這麽令人開心的事情。
到了就寢的時間,楚承平爬上自己的“龍床”,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空位。
“神仙阿姨,你也來睡吧。”
顧卿陪著楚承平呆過三天三夜,對陪他一起入睡一點也不陌生。於是顧卿依言爬上床,睡在床的外側,看著已經乖乖閉上眼睛的小皇帝,露出了一個微笑。
這孩子真是越長越好看了。
睡著的樣子簡直像是小天使一般。
“神仙阿姨,上次你和我說的《花木蘭》的故事,後來如何呢?花木蘭打完仗,回了朝中,有受了尚書郎嗎?”
“啊……”顧卿回想了想,和小皇子說起了花木蘭故事的後續。
“花木蘭沒有接受尚書省的官職,反倒吐露了自己的真實性別,請求能夠辭官回鄉。皇帝想要納她入宮,但她沒有接受,在禮部官員的護送下,回到了家鄉。”
“她的父母翹首以盼,她的弟兄已經娶親,和花木蘭一起回鄉的同袍們一看花木蘭是女人,都驚訝的不得了,他們一起戰鬥了十二年,竟不知道她是女兒身。”
“然後呢……”
楚承平像是所有聽了童話故事的小孩一樣,繼續追問故事的最後。
顧卿閉著眼,想要說“然後,花木蘭嫁給了同袍,從此過著幸福的日子”,但話幾次到了嘴邊,卻硬是說不出去。
也不知道是為什麽會這樣,顧卿的舌頭像是自己有了想法似的,說出了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然後,回到家鄉的花木蘭已經有三十歲了,他的父母已經年邁,跟著自己的弟弟弟媳居住,花木蘭是未嫁的大姑子,實在不好意思和弟弟住在一起,便拿出皇帝賜的金子,在家人住的房子旁邊又另起了一個房子,自己獨居。”
“她三十歲了,一生最美好的時光都在沙場上蹉跎。她手上滿是硬繭,臉上是風沙吹出來的黝黑和滄桑。她原本就不美貌,如今的氣質更為冷冽。她殺過人,握過刀,年紀大,又有和男人在軍營裏一起同吃同住十幾年的名聲,所以回家後連個正經的夫家都找不到。”
“花木蘭的爹娘對女兒十分內疚,一天到晚張羅著她的親事。她今年已經三十,軍中的同袍早就已經娶妻生子,唯有她蹉跎至今。沒有趙將軍,沒有劉大哥……”
“咦,趙將軍和劉大哥是誰?”
“呃……總之,就是沒有英俊的男人等著她的意思。”顧卿卡了殼,不好和他解釋無數個花木蘭的版本。
“哦。”
“花木蘭是經曆過悲喜生死,見過大世麵的人。一般的凡夫俗子自然是進不了她的眼睛。家鄉人對她的指指點點或盲目害怕都讓花木蘭受傷,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
“後來,花木蘭的親戚們有的覬覦皇帝賜予她的封賞,便想將孩子過繼給她,能給她養老送終,花木蘭的小弟也想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姐姐,替她以後掃墓守靈。”
“才三十多歲的花木蘭,猛然間發現自己已經過不了普通人的日子。她承受得住刀槍棍棒,卻承受不住父母愧疚的眼神;她承受的住生離死別,卻承受不住弟妹對她的巧言算計;她承受的住高官厚祿的**,卻承受不住滿室的寂靜。”
“在某個寒冷的夜晚,就如許多年前她萬裏赴戎機一般,她跨上了她的寶馬,提起了她的寶劍,帶著皇帝賜予她的金子,開始了新的征程。”
顧卿版本的《花木蘭》說完了,心中有所觸動的她睜開了眼睛,看向身側的楚承平,卻發現他滿臉淚水,怔怔的望著床邊的帳子。
“你為何哭了?”顧卿做擁抱狀,輕輕的靠在楚承平身邊。
“花將軍,花將軍不是英雄嗎……”
“她是英雄。但英雄之名並不代表她就不能遭遇這一切。將軍卸甲,美人白頭,花木蘭都遇見了,所以她才有了後來回鄉的遭遇。”
顧卿知道自己很殘忍,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麽一個不美妙的版本。
但在她心目中,花木蘭最可能遇見的就是這樣的情景。
她在李湄開始嶄露李老國公遺傳的可怕力氣,又長得不美的時候,就在由衷的為自己的孫女兒擔心。
她沒有辦法忍不住不想到一位傳奇的女性——“花木蘭”。
花木蘭的故事很美,可花木蘭自己是否過得幸福,在顧卿的心裏一直反複閃現。
如她擔心的那樣,李湄一天天的長大了,力氣有增無減,長相也隻是平平。她的性格直率爽朗,毫無女孩該有的柔媚和溫婉。他們李家確實出了一位不一般的小姐,卻因為牽扯進皇室的動亂,注定一生都不可能平凡。
等他們越來越大,以平平的性格,真的能放手讓李湄去嫁一個普通的男人,過著相夫教子的日子嗎?
他現在連看著親親回家都會傷感。
所以顧卿就像無數次和幾個孫子講故事那樣,不得不說出一個顧卿版本的花木蘭來。
她想告訴平平,若是自私的真把親親當男人用,親親的下場絕不會好。
“她那麽會打仗,可以繼續回去為皇帝打仗啊。”楚承平擦掉了淚水。“若是我,我是不介意重新接納這樣一位能征善戰的女將軍的。”
“唔,這也是花木蘭的一條路。但花木蘭要求卸甲歸田,其實已經很累了,你想過嗎?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打仗的。”
“就沒有打過仗的女將軍,結局沒有這麽讓人難過的嗎?”楚承平哭的鼻子都紅了,難過的指責顧卿,“神仙阿姨,都是你害的!我好久沒這麽哭過了!”
一個期待了數年的故事,等來了這樣的結局,楚承平表示心裏沉甸甸的,鼻子也很酸,根本沒辦法睡了。
“啊,是阿姨不對。阿姨給你想個結局好點的。”顧卿撓了撓頭,冥思苦想之下,還真想到了一個又會打仗,又得了善終,還故事圓滿的女將軍。
就是過去醫療條件不發達,隻活了三十多歲。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商朝時,有一位商王叫做武丁。”顧卿看著臉上還猶有淚痕的小皇帝,和他說起了另一個故事。
“武丁有一位美貌的妻子,是另一個部族的女王,也是位能征善戰的女將軍。她叫做婦好。”
“武丁和婦好非常恩愛,有一年,北方發生戰亂,婦好率領軍隊率軍前往……”
顧卿將婦好的故事稍微美化了一下,因為剛才的花木蘭說的太慘了,顧卿將這位婦好女王、婦好王後說的是又賢能,又善戰,武丁如何愛戴自己的妻子,讓她帶著全國十分之一的兵力,婦好又如何經常在大型活動中近身護衛自己的丈夫雲雲。
婦好的故事美好就美好在當時的那個時代。婦好的故事能圓滿就圓滿在婦好自己就是一個封地的貴族。
顧卿在這個故事中將後世“男女平等”平等的一些理念灌輸在其中,因為商朝女子地位並不低下,所以一點也不突兀。
故事講完了,楚承平意猶未盡,剛才因為討論花木蘭時的難過也一掃而空。
顧卿看著楚承平,突然想起了自己“教育要從娃娃掰起”的想法。
所以她笑眯眯地說:
“平平啊,神仙阿姨問你,古往今來,到底有多少國王,多少皇帝?”
楚承平傻乎乎的算了半天,最終還是放棄了。
“我算不出。”
“是了,皇帝是地位最高的天子,可古往今來,還是有不少,以後還有更多,是不是?”
楚承平點了點頭。
“那古往今來,取了一位能征善戰的妻子,而且還能一直相守到死的,又有幾個呢?”
楚承平從五歲起開始學史,自然不是什麽都不知道的無知稚子,所以他努力想了想,回答顧卿:
“隻有武丁一個。”
“所以說,武丁才是所有帝王中最幸福的一位。他娶了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一位女子。稱王稱帝也好,權傾天下也好,這世上總有人能做到。”
“可身為女子能做到婦好這般的,古往今來也隻有這麽一位。這麽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卻嫁了武丁,武丁豈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位?”
楚承平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顧卿歎了口氣。
她話說到如此,再說下去,就太露骨了。
然而楚承平卻爬起了身,對著顧卿行了個禮。
“我明白神仙阿姨的意思了。多謝神仙阿姨的提點。”
他授命與天成了皇帝,又得到這位神仙幾次點撥,自然對她感激不盡。
“我會讓親親成為婦好,而不是花木蘭。”
作者有話要說:新書預告,《木蘭無長兄》。寫李湄時候得到的靈感,將會寫一個大齡女法醫穿成卸甲歸田的花木蘭的故事。新書還在存稿階段,大概9月10號開坑。稍後會放出地址和全文存稿的文案,感興趣的朋友們可以收藏等肥。祈禱的坑品有保障。
下一更在晚上8點,下午帶小朋友帶瘋了。
作者的專欄求包養,這樣新書上早知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