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麽文章最難寫?

答:自己不願意寫的文章最難寫。比如說:鄰居二大爺年七十,無疾而終。二大爺一輩子吃飯穿衣,喝兩杯酒,與常人無異。他沒立過功,沒立過言。他少年時是個連模樣也並不驚人的少年,到老年也還是個平平常常的老人,至多,我隻能說他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可是,文人的災難來了!二大爺的兒子——大學畢業,現在官居某機關科員——送過來訃文,並且誠懇地請賜挽詞。我本來有兩句可以贈給一切二大爺的挽詞:“你死了不能再見,想起來好不傷心!”可是我不敢用它來搪塞二大爺的科員少爺,怕他說我有意侮辱他的老人。我必須另想幾句——近鄰,天天要見麵,假若我決定不寫,科員少爺會惱我一輩子的。可是,老天爺,我寫什麽呢?

在這很為難之際,我真佩服了從前那些專憑作挽詩壽序掙飯吃的老文人了!你看,還以二大爺這件事為例吧,差不多除了扯謊,我簡直沒法寫出一個字。我得說二大爺天生的聰明絕頂,可是還“別”說他雖聰明絕頂,而並沒著過書,沒發明過什麽東西,和他在算錢的時候總是脫了襪子的。是的,我得把別人的長處硬派給二大爺,而把二大爺的短處一字不提。這不是作詩或寫散文,而是替死人來騙活人!我寫不好這種文章,因為我不喜歡扯謊。

在挽詩與壽序等而外,就得算“九一八”,“雙十”與“元旦”什麽的最難寫了。年年有個元旦,年年要寫元旦,有什麽好寫呢?每逢接到報館為元旦增刊征文的通知,我就想這樣回複:“死去吧!省得年年教我吃苦!”可是又一想,它死了豈不又須作挽聯啊?於是隻好按住心頭之火,給它拚湊幾句——這不是我作文章,而是文章作我!說到這裏,相應提出:“救救文人!”的口號,並且希望科員少爺與報館編輯先生網開一麵,叫小子多活兩天!

二、兩種人

我最怕兩種人:第一種是這樣的——凡是他所不會的,別人若會,便是罪過。比如說:他自己寫不出幽默的文字來,所以他把幽默文學叫作文藝的膿汁,而一切有幽默感的文人都該加以破壞抗戰的罪過。他不下一番功夫去考查考查他所攻擊的東西到底是什麽,而隻因為他自己不會,便以為那東西該死。這是最要不得的態度,我怕有這種態度的人,因為他隻會破壞,對人對己都全無好處。假若他作公務員,他便隻有忌妒,甚至因忌妒別人而自己去作漢奸;假若他是文人,他便也隻會忌妒,而一天到晚浪費筆墨,攻擊別人,且自鳴得意,說自己頗會批評——其實是扯淡!這種人亂罵別人,而自己永不求進步;他汙穢了批評,且使自己的心裏堆滿了塵垢。

第二種是無聊的人。他的心比一個小酒盅還淺,而麵皮比牆還厚。他無所知,而自信無所不知。他沒有不會幹的事,而一切都莫名其妙。他的談話隻是運動運動唇齒舌喉,說不說與聽不聽都沒有多大關係。他還在你正在工作的時候來“拜訪”。看你正忙著,他趕快就說,不耽誤你的工夫。可是,說罷便安然坐下了——兩個鍾頭以後,他還在那兒坐著呢!他必須談天氣,談空襲,談物價,而且隨時給你教訓:“有警報還是躲一躲好!”或是“到八月節物價還要漲”,他的這些話無可反駁,所以他會百說不厭,視為真理。我真怕這種人,他耽誤了我的時間,而自殺了他的生命!

對於英國人,我真佩服他們的穿衣服的本領。一個有錢的或善交際的英國人,每天也許要換三四次衣服。開會,看賽馬,打球,跳舞……都須換衣服。據說:有人曾因穿衣脫衣的麻煩而自殺。我想這個自殺者並不是英國人。英國人的忍耐性使他們不會厭煩“穿”和“脫”,更不會使他們因此而自殺。

我並不反對穿衣要整潔,甚至不反對衣服要漂亮美觀。可是,假若教我一天換幾次衣服,我是也會自殺的。想想看,係紐扣解紐扣,是多麽無聊的事!而紐扣又是那麽多,那麽不靈敏,那麽不起好感,假若一天之中解了又係,係了再解,至數次之多,誰能不感到厭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