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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倍晴明說,但凡世人,都會有被蒙蔽的時候。在他昔日年少之時,也曾為外物而心神恍惚,思緒不寧。

安倍晴明將其視作存在於人心之中的“鬼”,而在你的理解之中,這便等同於仙道中的惡欲。

惡欲無窮無盡,使人愚昧、貪婪、墮落……

嫋嫋細語輕盈如霧,庭院內芒草伶仃,殘陽餘景如潑墨點水般彌漫,他的臉在霞光中仿偌氤氳著無比溫暖的光。

在他說話的時候,言語保持著溫和平靜的口吻,與那個人格外相似的眼睛甚至流露出來的眸色也如此相仿。

你一時情難自持,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麵頰,這張與那個人格外相似的麵容上,展露出來的神情平靜而無波瀾。

賀茂保憲明明流淌著與那個人一樣的血,可他能與那個人重疊起來的部分卻寥寥無幾,而安倍晴明隻是賀茂忠行的弟子,卻無論是神態還是語氣都和那個人無比相像。

“再和我多說說話吧,晴明……”

你依偎著他的身體,雙臂環著他的脖頸,恍惚間你仿佛回到了那個人還活著的時候,你也是如此與他纏.綿相擁。

“要說什麽呢?”安倍晴明問你。

你回答道:“無論說什麽都好,隻要能讓我聽到你的聲音。”

以熟悉的、溫柔的口吻同你說話的聲音。

薄薄的雲霧籠罩著遠處的山頭,殘陽似血被雲霧遮掩,天色逐漸黯淡,這張眉眼柔和的麵龐隻依稀能看到邊緣的輪廓。

你用手指慢慢撫摸著他的額頭與眼睛,日光消退,月色未明,在你的視線內隻有模糊不清的輪廓,可你的記憶卻正在填充著此刻的視野——這令你覺得,你正撫摸著那個人的臉。

那個人有著一張蒼白而又虛弱的臉,但眉眼間的神情卻無比柔和專注,他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你,那份目光正如同你們之間的戀情。

真摯的、珍貴的戀情……你畢生無法舍棄的珍寶。

你親吻著他的嘴唇和麵頰,這份感觸無比真實而又柔軟,他的氣息氤氳在你的麵前,你緊緊地貼著他的身體。

“我愛你……”

你對他說:“我無比愛你……”

你的性命沒有迎來早夭的結局,可那份戀情卻轉瞬即逝,仿佛你那被斷定為“早夭”的命運竟是以這種方式,落在戀情上得到了應驗。

淚水打濕了你的麵龐,你情難自製,然而一隻骨肉勻稱的手卻撫去了你麵上的淚痕。

如此溫暖而又溫柔。

這隻沾著你淚水的手輕輕地握住了你的手,那些手指從你的指縫中伸過來,最後與你十指相交。

在過去,你曾聽說過“十指連心”的說法,就好像握著他的手指就能夠觸及到他的心。

“「我」是誰呢?”

在他親吻著你光潔美麗的脊背時,你聽到他如此問你。

你沒有回答。

……

……

暖春時分,安倍晴明穿著他那身白色的狩衣,斜斜地倚在簷廊上喝酒,薄薄的日光傾斜著灑落在簷廊,仿佛細雪融化在他酒意微醺的臉上。

你隻見他的嘴唇仿佛塗抹了口脂般殷紅美麗。

他素來隨性,即便見到你也未起身收斂。你則是蹲下身來,慢慢地在他身邊躺下。

木質的廊板太硬,你便讓晴明伸出手來,拉到自己的腦袋下,枕著他的手臂。安倍晴明一麵無奈地說著你真會使喚人,一麵卻低下了腦袋。

你飲盡酒水,抬起臉來親吻著他的嘴唇,微醺的酒意似乎也讓你感到天旋地轉。你翻過身,腦袋貼著他的胸口,整個人都躺在他的身上。他則是抱著你的身體,輕輕地撫摸著你的頭發與脊背。

無比混沌的思緒,編織出旖旎綺麗的虛幻夢境。便如同時光倒轉,回到了那個人還活著的時候。

醉意上湧,你的手指在一片扭曲的視野中摸索著,直到摸上那個人的臉。

你抬起臉,將自己的嘴唇貼著他的下巴,細密地親吻著他的麵龐。

他的聲音——溫柔的、無奈而包容的口吻,你混沌的頭腦無法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但這並不妨礙你訴說著心中無法遏製的對他的愛戀。

在此刻你終於能夠告訴他,你也無比期盼著能夠與他天長地久,便如同他昔日溫情脈脈地親吻著你們交織在一起的頭發,許下想與你“結發共白頭”的心願。

你毫不掩飾著自己對他的愛慕,也正如他訴說著對你的情誼。

意識朦朧間你抓著他的手指,將這溫熱的手指貼在你的唇邊,你不斷地詢問他是否愛你。

你問他,他對你的愛是否也如你一般真摯無比,始終如一。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但你卻不依不撓,最終你聽到了一道細微的聲音,仿佛冬雪初霽時冰層鬆動的裂痕,可這時你已然睡去。

等到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你隻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充滿著那個人的身影的夢境。

你們訴說著對彼此的心意,許下要永結同心的誓言,你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要他告訴你,他對你的愛是否始終如一。

回想起這一切,你的目光卻觸及安倍晴明的麵龐。

你愈發分不清,這些“記憶”究竟是真實存在於過去,還是被虛構自如今。

你隻覺得越陷越深。

……

……

即便意識到自己現今已過分沉淪,可你也沒有要收斂的意圖。

你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你對那個人的思念,會讓你變成何等模樣。至少現在,當你握著安倍晴明的手,也仿佛被填補了一部分空缺。

然而縱使你沒有要去了解他的意圖,卻也會在日夜相處時逐漸明晰他們之間的差別。

相比於為了家族而竭心盡力的那個人,安倍晴明則顯得有些“冷漠”。

他不在意朝中的局勢,也不在乎宮中的那個男人,甚至以咒掩蓋府邸的入口,想要求到他麵前來請他出手的朝臣們都無從下手。

你曾與他坐在庭院前的簷廊,看著外麵的人被幻象所阻攔,而他麵色如常般閑適,麵對來人的憂愁或是焦急無所動容。

“我以為你會答應的。”

你這麽說的時候,安倍晴明反問你:“我為何會答應?”

因為在你的印象中,那個人總是不會拒絕求上門來的同僚們。

因為那個人是賀茂家的家主,是聖上最為青睞的陰陽師望族的首領。

你下意識將他們進行比較的同時,也是開始區分他們的時刻。因為在你心目中會逐漸留下對安倍晴明的印象,而不是被那個人所覆蓋替換的回憶。

安倍晴明看似冷漠,對他人無動於衷,可當他在公卿們眼前展露“咒術”之時,卻也用上了幻象,而不願傷害一隻青蛙、一隻烏龜。

你對待在意的人,會覺得世間的一切都無法與他比擬,可在安倍晴明的口中,所有生命似乎都是等價的,於是即便飛鳥蟲蟻,也不比別的生命更加低賤。

他這麽說的時候,你頭一次開始試著理解他的想法。

安倍晴明說,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救更多的人,之所以修習陰陽師,最開始也隻是因為覺得有趣。

在過去,你也曾從其他人口中聽到過類似的說法——那個人正是蘆屋道滿。

他因為覺得有趣,所以受托下咒殺人。也因為有趣,於是藏起“鬼新皇”的部分軀體。

可你覺得,安倍晴明要比蘆屋道滿更容易心軟。

“所以你還是會為他人心生動容。”

安倍晴明答道:“可這正是人心。”

你不懂人心,甚至與仙道也漸行漸遠。人心難懂,仙道淵遠,唯有這份戀情是你能無比真切地感知到的、真正得到過的存在——這份早夭的戀情,仿若燃燒的火焰,餘燼至今殘存在你的胸腔,如同心髒般跳動。

你能在意識混沌時抓著安倍晴明的手,貼著他的臉頰與嘴唇問他是否愛你,可真正清醒過來之後,你卻完全說不出半句相似的言語。

因為你對此感到恐懼。

你害怕自己會真的分不清——因為他們太過相像,所以你會分不清你“愛”著的究竟是誰。

不過,這樣的恐懼隻產生於睜開雙目時短暫的瞬間。

無論你在混沌時如何追問、不肯罷休,安倍晴明也從未反問過你半句。

他從來沒有在你清醒的時候,問過你半句和那個人有關的事情。

安倍晴明隻會像那個人一樣,以溫柔而又專注的目光注視著你。

然而比起那個人——總是在憂心著家族、朝廷、聖上,忙碌於事務的那個人,安倍晴明隻注視著你的時間,令你也心生恍惚。

你們在春日一同外出賞花,夏日炎炎,庭院內有蜻蜓落在你的發梢……

“我是誰呢?”

他從身後擁著你的時刻,如此詢問你,你倚在他的懷中,側過臉去,伸手撫摸著他的下頜。

他又問你:“你在注視著誰?”

你不由得心生恍惚,其中竟也生出了幾分遲疑。

“晴明,”你對他說,“隻有你。”

……

……

“說謊。”

安倍晴明輕聲道。

你則是湊過去與他接吻,抱著他的腦袋,撫摸著他的麵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