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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就連梅自己也不明白她對你究竟抱著怎樣的感情,可是在見到你的時刻,她卻緊緊地抱住了你——即便是在昔日的蓬萊,你們也從未有過如此親密的接觸。
隻能維持著小女孩模樣,看起來虛弱而又可憐的梅,甚至都不需要你問她,她便將你離開蓬萊之後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你。
“蓮一開始不是這樣的……”梅說,“以前的時候,蓮是很溫柔的。”
可後來蓮也變了,它不允許任何人違背它的意願,所以梅才會被它摧毀丹田,逐出蓬萊。直到現在,梅依舊想不明白為什麽蓮會變成這樣。
你從梅的口中知曉了這一切,蹲下身來撫摸著她的臉頰時,她那稚嫩的麵龐上還留著淚痕。
你輕聲地安慰著她,說她經曆了這麽多磨難,一定過得十分辛苦,倘若當初你帶著她一起離開了蓬萊,或許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這樣的語言融化了梅的心房,梅無聲地在你麵前落淚。
事情會變成這樣,自然並非你的錯。昔日的你會在離開之前去找她,已然證明她在你心目中所占據的分量——雖然你自身也未能意識到這點,但在那個瞬間,你的確有過要“拯救”她的念頭。
然而對於那時的你而言,天地之間淵遠的“道”才是你最執著的渴求。
當年的你拉住了梅的手,想要帶她一起離開蓬萊,可她卻沒能做好麵對外界的準備,對外麵的世界一無所知的梅,根本不敢離開涸澤。
久別重逢,梅以淚水訴說著對你的思念,或許其中還夾雜著其他的情緒,遺憾、後悔……但這些對你而言都不重要,比起梅對你的感情,你更想知道的是卞夫人是否還活著。
但是梅也不清楚。
被蓮逐出蓬萊之前,梅就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能見到卞夫人了,但她的指示一直都在通過蓮傳達給其他人,竈神、樹人、天仙都在被卞夫人操控著。
梅又露出了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握著她的手,她的手掌那麽小,個子也矮矮的,但她卻比你記憶裏看起來更具有勇氣了——以前的梅,連同你說句話都像是在害怕什麽似的。
但她現在卻敢對你說:“你不應該回來的……”
你當初離開得那麽果斷,現今卻再次回到這個地方,雖然使用的並非原本的肉.體,但既然梅能夠認出你,那麽卞夫人肯定也可以。
梅問你為什麽又要回來。
這個問題令你沉默了片刻。梅不明白蓮的變化,她也不懂人心,更不可能理解你現今所做的一切。
你告訴梅:“我不得不這麽做。”
她那張小女孩的麵龐上浮現出懵懂的不解。你知道跟她解釋也沒有作用,更何況你本就不打算解釋。
但梅在懵懵懂懂中卻也領悟到了些什麽,她問你是不是打算進入蓬萊。
你依舊是說:“我不得不這麽做。”
梅想要幫助你,可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給你什麽,胚珠已經被毀掉的梅,能夠活下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那就在這裏等我吧。”
你同梅說著外麵的世界,你告訴她,在離開之前你還會再來找她:“到時候,我們就一起離開蓬萊……”
幾百年前沒能鼓起勇氣的梅,這一次重重地點了點頭,她的眼睛裏滿是期待,那正是她對你的愛。
梅愛著你。
但她卻不知道你是否愛她。
……
……
愛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使人痛苦,深受折磨。
時隔多年,你已經將許多細節都忘記了,可與那個人的相遇卻一直盤踞在你的心中,你總是會在夢中回到那個夜晚,洶湧的回憶如同潮水平鋪而來。
你想起他的手指握住你的手,想起他放慢了語速試圖讓你理解他的意思,也想起他不顧隨從們的勸告,執意要將來曆不明的你帶回家中。
你愛他,以無比專注的目光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被安置在賀茂家的府邸中的你,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與他的見麵。既是期待又是忐忑的心情,在你的胸腔之中與心髒一同跳動。
與四季如春的蓬萊不同,平安京的冬天格外漫長,厚重的雪層覆蓋著這片土地,他穿過長長的簷廊來到你的居所,身上帶著寒冷的風雪。
他的身體是那麽的虛弱,簡直就像是一枝被風雪壓垮的梅花,你伸手撫摸著他的麵頰,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龐冷得就像冰塊。
於是你調動著周圍的“氣”,那些氣化作暖流,你捧著他的臉,溫暖的空氣縈繞在你們周身。他那幾乎慘白的麵龐終於變得溫暖起來,你貼著他的額頭,抵著他的鼻尖,發自內心地傾訴著你對他的戀慕。
你愛著他,卻不知道他是否也愛你。他不顧他人的阻攔將你帶回府邸,將你安置在賀茂家,他總是要抽出時間來看你,有時候在你這裏一坐就是大半天。他以溫柔與耐心教會了你這裏的語言,你們談論著經文咒法、唐國風雅……你注視著他坐在你麵前時微微垂下的腦袋,露出那白皙的脖頸與瘦削的脊背。
他的聲音勝過你聽過的任何經文道法。
你聽到了自己的胸腔之中如同滂沱暴雨那般轟然作響,那一刻你的心仿佛也是在為他而跳動。
“我聽說,咒術師們都覺得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他以笑意表示認同,所以你詢問著他的名字,你問他的名字要如何念、如何寫,他則是握著你的手,浸著墨水的毛筆在紙上落下了他的名。
“羂索……”他在你的耳邊告訴你,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那股氣息令你覺得他或許也是愛著你的,因為他正從你的身後環著你,將你擁在懷中。你於是在他的名字身旁寫下了你的名,你告訴他這是你拜入宗師門下之後他為你賜下的新名。
“為什麽是它呢?”
道法淵遠,經文無數,為什麽宗師就給了你這樣一個名字呢?
因為宗師對你懷著無比期冀的心情,他說你的身上存在著無比龐大的“道”,是最有可能成仙的修道者。
“成仙……”羂索喃喃地重複,他問你是否也想要成仙。
你告訴他,這是所有修道之人的畢生所求,無一例外。
窗外的雪白得刺眼,厚重的雲層遮住了太陽,日光從雲層的縫隙間落下,風雪簌簌。
你的脊背貼著他的胸膛,他的呼吸在這一刻無比熾熱,簡直要融化冬天的寒冷。他握著你的手指,柔軟的嘴唇親吻著你的側臉。
聽到自己的名字從他的口中吐露出來,你伸手撫摸著他的麵龐,他的眉眼之間滿是情意。你詢問他是否愛你,便如同你愛著他。
“我愛你,”他說,“我會永遠愛你。”
你喜不自勝,幾乎要因此落下淚來,天地之間的“氣”便隨著你的心意被調動,白日化作夜晚,一片暗色籠罩著四周。北天夜空中閃爍著無數星辰,墜落而下綻放出絢麗的輝煌。
這也是“道”,世間萬物、天地廣大,“道”便存在於每一處的縫隙,可以任你呼晝作夜。
羂索親吻著你的脊背,他呢喃道,你便是他畢生所見最美的珍寶。
你也是他所見最有天賦的方士。
兩麵宿儺、瀧夜叉姬、賀茂忠行……那些被視作咒術界頂尖人物的存在,都將在你麵前黯然無光。
那一刻他的心也在震顫,更加熾烈的感情幾乎要點燃他的生命。
你們互訴衷腸,表達著對彼此的愛意,你讓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他會永遠愛你的誓言,無比欣喜地親吻著他的嘴唇與麵頰。
開始修道至今,你已經度過了上千年的歲月,那些無比平靜的時光如水般流逝,可在遇到他的那一刻,本該恬淡無欲的心卻開始熊熊燃燒。
“我也會永遠愛你,”你對他說,“我對你的愛即便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改變。”
那是你們對彼此許下的,無比真摯誠懇的諾言。
所以他力排眾議與你成婚,你們在冬雪消融之時舉行了婚禮,你不在乎其他人是否讚同或是祝福,你隻在意他注視著你的目光。
溫柔的、專注的目光……這是你無論如何也想要留住的戀情。
因為他那虛弱的身體,你也曾試圖將自身的“氣”(生命)分給他,可這一切隻是徒勞,你可以讓他寒冷的身體變得暖和,卻無法讓他愈發接近終點的性命得到延續。
你們約定好要在下一個賀茂祭來臨之時外出賞花,他會去為你取來賀茂神社中的第一枝櫻花。然而你卻見到他的“氣”竟也如這脆弱的花朵般輕易便接近凋零。
無力與不甘的情緒令你感到驚慌,使你在夜裏驚醒,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掌,貼著他的麵龐。
他被你的舉動吵醒,卻絲毫沒有不耐,而是親吻著你的手指,輕聲細語地安慰著你那不安的心情。他說他對你的愛意沒有絲毫來自虛構,便如同你也在無比真摯地愛著他。
羂索同樣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