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在兩麵宿儺的眼睛裏,並不存在著男人或是女人的區別,世人宛如螻蟻蛆蟲,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原本是這樣的。
兩麵宿儺生平所見過最美的花,是長在屍體上的。他在那天見到了一個女人……獨自靜立在那無比絢麗的花叢中的女人。
從遠處看來無比美麗的花叢,近看卻是無數堆疊起來的屍體,他們的肢體上纏繞著綠色的藤蔓,不知名的植物從他們的血肉中生長出來。
那個女人的身上有股妖異的美麗,周圍縈繞著揮散不去的血氣,便如同從血肉中生長起來的花。
兩麵宿儺饒有興致地問她:“這些是你幹的?”
她抬起眼睛,聲音輕柔得近乎虛無:“他們都是罪孽深重的人。”
那是兩麵宿儺見過的最美的眼睛。
……
……
在過去,宗師宣布“閉關”之後,你發現卞夫人時常會獨自一人失神地靜立在某處,當時你並沒有在意,可將一切都串聯起來之後,現在的你似乎也理解了她那時的心情。
宗師已經死去,但卞夫人卻無法接受那樣的事實。她對外宣稱宗師閉關,自己則是開始研究起死回生的方法。即便明知道那是有違仙道的做法,她也不會心生絲毫退意。
看著那些落入尋常人眼中幾乎是極致美麗的“花”,那種令人震撼而又悚然的美景,依舊無法讓你產生半分波瀾。
你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兩麵宿儺聽到你的回答,他對你所說的“罪孽深重”嗤之以鼻:“所以你就殺了他們?”
說話的語氣並不和善,可他看起來也不介意,甚至還有些感興趣。
但是你否認了。
你注視著他的臉,注視著他的眼睛,他那張怪異的麵容上生著四隻眼睛。
兩麵宿儺是四眼四手的怪物,你也曾聽過無數與他有關的傳聞。聽說他是當今世上最強的詛咒師,能以人身被稱作“詛咒之王”,因為有著無人能及的強大……與殘忍。
他不在意名聲,行事殘忍瘋狂,女人和孩童的哀嚎反而更會令他心情愉悅,所以即便是在詛咒師中,他也被視作異端,因此多與詛咒為伍。
濃烈的花香在這片土地上擴散開來,掩蓋了周圍所有的氣味,這令你久違地想起了身處蓬萊的那些時光,有段時間蓬萊的中心時時刻刻都充盈著這樣的香味。
宗師還活著的時候曾告訴過你們,人在死後會進行轉生,但誰也不知道自己轉生後會成為什麽樣的事物。
你閉上了眼睛,不去看那些長出“花”的屍體,隻是輕聲道:“我沒有殺任何人。”
你的確沒有親手殺死任何人,這些人並不是單純地死去,而是轉生成了無比豔麗的花朵,這是他們解脫與救贖。*
這也是你的救贖。
因為這些“花”就是煉丹的原料。
卞夫人曾讓花香充盈了整個蓬萊,你不知道她是用了多少人才達成那樣的效果,當你還在一心求道的時候,蓬萊之外的方丈和瀛洲你都未曾去看過,所以你也不知道那些地方還有多少活人。
可是你知道,即便是做到那種程度,也還遠不足以複活宗師。
然而卞夫人那時就已經耗費了上百年的時間。
……
……
為了複活他,你做出了一個決定。你知道僅憑你的力量,要想複活他並非易事,所以你和兩麵宿儺建立了契約。
賀茂家那些將你送來這裏的陰陽師們都死掉了,但你也不打算返回賀茂家,而是跟隨著兩麵宿儺來到了他的領地。
在這裏,兩麵宿儺為你帶回了許多半死不活的咒術師,因為你讓他不要直接殺死他們。
死掉的人無法用來培育“花”,那就隻是一堆沒用的肉塊罷了。
你對兩麵宿儺說:“在仙道的理論中,人的肉.體和靈魂其實是統一的,所以按照這樣的理論來說,即便是已經死去的人,隻要依舊留存著部分肉.體,就有可能實現「起死回生」。”
即便宗師曾親口對你說過,強行逆轉生死是有違仙道的做法。
可是在過去,也曾有遊方的術士為你卜卦,說你命比紙薄,注定早夭。
你家裏不信這種命,於是將你送入了宗師門下,你也不信這種命,於是你便活了上千年。
因為你想要複活那個人,所以不惜任何代價也要達成這一目的,為此你需要數量龐大的原料煉成的“丹”,因為死而複生遠遠難過長生不死。
你在兩麵宿儺盤踞的山上重現了卞夫人在蓬萊島上製造的景象,周圍逐漸開滿了無比豔麗的花朵。而被用來培育出這些花的,正是敗在兩麵宿儺手上的咒術師們。
與兩麵宿儺結盟對你而言是好事,至少你能省去許多麻煩的過程。
但是兩麵宿儺為何要這麽盡心盡力地幫助你呢?你想,或許他也渴求著你手中宗師留下的秘卷,想要得到傳說中的不死靈藥。
可當你對兩麵宿儺說你能賦予他長生時,他卻對你的說法隻感到好笑。
他笑得太過猖狂,於是你問他:“你難道不想永遠活著嗎?”
世人渴求長生不滅,即便是一掃六國的始皇帝也不例外,所以宗師才會率領船隊出海,找到了那片存在著三神山的涸澤。
但是兩麵宿儺卻對你說,人的生死就像月的圓缺,強求不過多此一舉——他竟像是早已看透這一切。
他是不在意他人生死,也不在意自己生死的怪物。所作所為皆憑自己的喜惡,是讓眾人都捉摸不透的家夥。
“但你還是在幫我抓來咒術師,用以培育煉製仙藥的原料。”
你此前一直都覺得,這是因為兩麵宿儺被你所描繪的長生不死所打動,是因為你告訴了他,你手中握有不死藥的煉製方法,所以他才願意幫助你。
然而兩麵宿儺卻沒有回答,他隻是擁著你大笑,那樣的笑聲湧入你的耳中,對你來說簡直就像是雷雨潑盆時的轟鳴。
你從他懷裏脫身,披上衣物。
你曾在夜裏撫摸著他的臉,親吻他的嘴唇與麵頰,也曾在白日裏當著他下屬們的麵,依偎在他的懷中與他談笑。
但你並不愛他。
你永遠也不會愛他。
……
……
在平安京內,你的“失蹤”似乎並沒有引起什麽波瀾,那之後不久,京都的陰陽師們奉命對兩麵宿儺發起了討伐。
然而他們也如同京外的咒術師那般慘敗。
不過這一次,兩麵宿儺同樣受了傷。當他將那些半死不活的陰陽師拖回來給你時,你看見他身上的那些傷口正在往外淌血。
可他本人卻一點也不在意,好似這種程度對他而言依舊不痛不癢。
全身都是血的兩麵宿儺隨意地將其中一人扔在你麵前,那人渾身狼狽,卻一眼便認出了你。
這名陰陽師是賀茂家的人。
你不知道兩麵宿儺究竟是何用意,他或許真的隻是隨意拎出來一人,亦或是特意進行過挑選。
在認出你的那一刻,這名陰陽師分明仍是氣息奄奄地趴在地上,氣勢上卻仿佛站在高處睥睨你一般傲慢。
他斥責你背棄家族信義,委身於兩麵宿儺苟且偷生,盡失家族顏麵。
你神情安靜地垂下眼瞼,盯著對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像是要從這個人身上看出毫厘與那個人相似的地方。
但你什麽都沒有看出來,你的丈夫與他家族中你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相像。或許這也是好事,畢竟你根本不會將他們這些人的話放在心上。
即便是過去,你跑去向他告狀,也並非真是被他族人的話語所傷,你隻是單純地想要看他對你露出愛憐的神情。
你希望他的眼睛可以一直注視著你,你也希望他的心永遠放在你身上。
因為你們對彼此許下過要永遠相愛的咒,他曾對你發誓會與你永結同心。
可他卻在死去之前對你下了那樣的“咒”,那是對你來說最為惡毒的詛咒。
陷入了不甘的回憶,你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倚在一旁的兩麵宿儺也不說話,他隻是玩味地看著你。
等到你回過神來,那些陰陽師們都已經死掉了。堆積在身旁的屍體無法散發出半分花的味道,你仿佛能在此刻便聞到腐爛的氣息。
“生氣了?”兩麵宿儺走過來問你,你聞見他身上濃重的血氣,他的手指挑著你的一縷頭發,不輕不重地撚弄著。
你抬手撥開他的手,對他說:“沒有。”
他也不惱,反而輕笑出聲,像是看到了令他感興趣的事物。
兩麵宿儺注視著你的臉,似乎要把你此刻的神情牢牢記住,而你的反應則是別過臉去,簡直是在逃避一樣。
這樣的退避頓時令你在兩麵宿儺麵前落入了下風。
他抓著你的手腕,忽然低下腦袋來和你接吻,然而因為被勾起了那些回憶,所以你這時候隻想一人獨處,因此不斷抗拒他的接近。
出於對兩麵宿儺性格上陰晴不定的了解,你並未直接表明自己的想法,而是采取了一種更加委婉的方式。
你提醒道:“你受傷了。”
兩麵宿儺果然停了下來。
他那張異人的四目麵孔上流露出些許打量的神情,注視著你的時候,就像是在推測你的想法。
但這也隻是你的猜測而已。
兩麵宿儺盯著你看了好一會兒,他的手指觸碰著你的臉龐,額頭、眉骨、臉頰、下頜……溫熱而濕黏的觸感停留在你的皮膚上。
你從他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竟將自己的血抹在了你的臉上。
深紅色的痕跡攀爬在你那張美麗的麵龐上,古豔驚人,簡直就像是黑紅的咒紋。
你的手臂攀著他結實的脊背,他將你緊緊地抱在懷裏,一點點清理掉那些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