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裏梅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是在一個落雪的冬日。重疊的雲層遮蔽了日光,一片陰沉黯淡的景象。

地麵厚重的雪層透出刺骨的寒意。

然而這對裏梅來說卻是極佳的天氣,他是掌握著凝冰咒法的術師,尤其擅長以寒霜冰凪來摧毀他人的內髒。

不過能入兩麵宿儺之眼,卻並不是因為咒法,而是出於其他原因。

這是他成為兩麵宿儺下屬的第一個月。

已經閉關煉藥數日的你終於從花叢中出來,身上還殘留著花朵的馥鬱,熟知花香來源的詛咒與術師們都對你退避三舍,隻有兩麵宿儺毫不在意地拉著你的手腕,不顧旁人,低下腦袋與你接吻。

兩麵宿儺深深地呼吸著,你身上的花香爭先恐後地鑽進他的鼻腔,卻沒有對他的身體造成絲毫影響。

你沒什麽情緒地任由兩麵宿儺擺弄,目光既不看他,也不看其他人。甚至隻是虛無地落在白得刺目的雪地上。

過了好一會兒,你才抬起白皙的眼瞼,輕聲對兩麵宿儺說道:“……好冷啊。”

裏梅怔怔地站在不遠處看著你。

聽到你的“抱怨”,兩麵宿儺於是將你抱在懷裏,他的體溫也驅除了你身上的寒意,你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對這股暖意終於產生了一點點滿意的情緒。

兩麵宿儺的體溫融化了落在你身上的細雪,細小的水珠滲進你的發間,濕潤的感覺讓你不願再繼續留在外麵。

最初的時候,你就這樣在裏梅的眼裏留下了柔弱而美麗的印象。

但他覺得這並非全貌。

不僅是出於對兩麵宿儺的仰慕,也是出於自己的直覺。他看到了你的眼睛,那並不是一雙屬於弱者的眼睛。

在你的眼睛裏有埋藏極深的瘋狂,簡直就像是荒原中被忽略的火星。它遲早有一天要燃燒起來,熊熊烈焰將會直抵雲霄。

因為注意到了其他人見到你時的異樣,所以裏梅詢問了原因,他從其他人口中知曉了關於你的事情——尤其是你正在煉製不死藥的事情。

“宿儺大人也想要不死藥嗎?”

裏梅問其他的術師。

然而誰也無法揣摩兩麵宿儺的想法。

或許他的確也渴求世人都無法抗拒的長生不死,亦或者他隻是單純地覺得你很有趣。

裏梅沒法直接問兩麵宿儺,他也找不到機會和你說話。

那之後裏梅更是經常見到你,有時候是在外麵,有時候則是房內。但無一例外,這些地方都有兩麵宿儺在場。

可你的美麗,即便以兩麵宿儺的殘暴與血腥也無法遮掩半分。

錦衣華飾或是衣衫不整,對你來說似乎都沒有區別。裏梅見過你穿著華美的唐衣,垂眉斂目看著手中的詩集,那上麵是密密麻麻的漢字,他也曾見你身披單衣,依偎在兩麵宿儺的懷中與其談笑。

你的視線從不落在兩麵宿儺之外的詛咒或是術師身上,甚至時常也不落在兩麵宿儺身上,所以他人都說你心高氣傲,目中無人。

但你手中握有不死藥的煉製方法。

——這是能令無數人類趨之若鶩的仙藥。

……

……

裏梅問你:“你也需要服藥嗎?”

其實可以不用的,“丹”是用以輔助修道的外物,你在蓬萊的一千年裏從不需要它們。

但因為兩麵宿儺說的話,你開始害怕起來了。

你害怕老去,害怕死亡,恐懼和不甘令你失去了曾經的冷靜。

見你許久未有回答,裏梅也緊閉著嘴巴,但他的視線卻在周圍遊走。

你們的視線產生交集的時候,你在想的是,他身上的“氣”,或許可以煉成品質不錯的“丹”。

可他畢竟是兩麵宿儺的下屬,雖然你並不害怕兩麵宿儺,卻也不打算在這種事上和他生出嫌隙。

“你就是來問我這個的?”

冷淡的聲音並沒有給裏梅造成什麽影響,他依舊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你。

你隻覺得他真是個奇怪的人。

大抵也是太過無聊了,你問起他為什麽要投入兩麵宿儺麾下。

“這裏對人類來說可不是個好歸宿。”

然而能以處理人類的手法令兩麵宿儺感到滿意的裏梅,又怎和能輕易與普通人類為伍呢?

你想想也確實是這個道理。

可他定定地看著你的時候,那樣無害的神情又令人感到割裂。

即便你對他不予理睬,他也能獨自站立在那裏,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

起初,你以為他是想從你這裏得到煉製“丹藥”的方法,但尋常人類連煉藥的原料都無法獲得,更別說進行處理。

不過兩麵宿儺似乎對其格外器重,起碼裏梅是第一個奉兩麵宿儺的命令來給你送東西的下屬。

在聽到他對你說“你很強大”的時候,你第一次仔細地看了看他的樣貌。

少年模樣的外表,身上穿著僧侶的衣飾,你覺得他並不像真正的僧侶,反而更似京中貴族。

在這個年代,多子並非喜事,望族中通常隻有長子能繼承家族,其他人則是仰其鼻息或是自生自滅。

像你丈夫與他兄長那種情況實屬罕見。

所以多有家族將次子送去寺廟——你猜測裏梅或許也是這種情況。

在來到了這裏(外麵)之後,你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誇讚你的能力。

裏梅說,你有著非常強大的力量。

你想起了過去,在涸澤的蓬萊島上,宗師、卞夫人……還有梅,所有人都隻會注意到你那過人的天分。

但在這裏,他人卻都隻能看到你的顏色。

因為喚起了過去的記憶,你對裏梅的態度有了一點點轉變,回過神來的時候,你們甚至已經能偶爾聊上許久。

這樣的轉變落入了兩麵宿儺眼中,他支著下巴問你要不要把裏梅送給你。

“送給我?”

在這個時代,夫妻分居兩處不同府邸,平安京中以盛行夜訪為風雅,即便是成婚之後的夫妻,也大多並不隻以對方為唯一。

兩麵宿儺問你,那個人是否也有這麽寬容大度。

你猛然間領悟了他的意思。

……

……

四麵寂靜的山頭,盤踞著無數詛咒與惡鬼。

皎月高懸,千萬顆閃爍的星子垂落光輝。一陣轟鳴聲在中心響起,沙石飛揚,泥岩滾滾。

兩麵宿儺猖狂地大笑,四眼四手的詛咒之王麵目猙獰。

山頭化作廢墟,千萬點星辰墜落,天地之間的“道”被凝聚扭曲,兩麵宿儺的手臂、身軀被擊穿產生巨大的血窟。

滾燙的血灑落在泥土中,以血腥的方式滋養這片土地。

兩麵宿儺卻覺得無比暢快。

他笑著說道:“真不賴嘛……”

隨即,他以手結印,展開了領域——

「伏魔禦廚子」

天空被覆蓋,一片漆黑猩紅的空間籠罩下來,血海湧起,無數白骨堆積而成巨大的禦座。

在那之上有一座神龕,立於血海,平靜無波的海麵映出神龕的倒影。

「捌」

領域中必中的斬擊落在你的身軀上,肩膀的皮肉與骨頭輕易被切斷,你的左臂就這樣被割離身體。

你的血滴落進血海,白皙的右手捂著那處猙獰的巨大傷口,血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簡直……就像是要流盡全身的血液一樣。

兩麵宿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你。

他的嘴角浮現出桀驁殘忍的笑容,嘲笑著你的狼狽。

“真難看啊。”

嘴上說著這種話的兩麵宿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你。

腳下的血海浸濕了你的衣物,粘稠的血染紅了你的全身,你渾身濕漉漉的,身體止不住地打顫,卻一點兒也並非出於寒冷或是恐懼。

你隻覺得憤怒。

無邊的憤怒令你失去理智,以至於和兩麵宿儺正麵交鋒。

你聽不得有人如此貶低他,也難以忍受他被人以這種方式比較。

骨頭正在咯吱咯吱地響著,你滿手鮮血地撫開垂落到臉上遮擋視線的頭發,被斬斷的手臂處生長出墨綠的細藤。

那些藤蔓從你的傷口處攀爬出來,覆蓋了血腥,化作蠱惑人心的豔麗花朵。

高純度的“氣”在你的身體裏以極其精妙的方式進行運轉,它重塑了你的軀體,殘缺的肢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進行恢複。

這是你修道上千年來,第一次體會到真正的“戰鬥”。

世間一片通透,所有的痕跡都能以“氣”的細微變化呈現在你麵前。

這一刻你終於確定了一件事情。

令所有咒術師和陰陽師束手無措的兩麵宿儺,在你眼裏卻並非是不可戰勝的頂點。

——隻要你想,你就能做到他人無法觸及的任何事情。

……

……

你抬起腦袋,看向高處的兩麵宿儺:“你贏了。”

這種示弱一樣的口吻令兩麵宿儺一言不發地盯著你看了好一會兒。

他顯然也不覺得那種程度就是你的極限。

解除領域之後,你身上的痕跡卻並沒有消失,這是兩麵宿儺第一次見到你如此狼狽的模樣。

但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的,相反,兩麵宿儺望向你的目光愈發興致盎然。

你遠比他想象中更加美麗……強大。

因此,他頭一次問起了你的來曆。

“鹹陽,”你對他說,“那裏是我出生的地方。”

然而兩麵宿儺根本不知道那是哪裏。

你沒再說話,低垂著眼眸看著自己新長出來的左臂。

卞夫人說得沒錯,你想,隻要對“氣”的掌控足夠精妙,確實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那足以改變自己的身體……甚至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