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持劍男子嗜血的表情,他眼裏的恨意,她此刻才覺痛徹心扉,竟比冰蠶噬體之痛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口血噴出,染紅了康溪行握劍的手。

康溪行看著自她身體裏洶湧而出的血液,恍然回過神來,顫聲道:“你……你為何不躲?”

南宮茵慘然一笑,道:“你終究是為了別的女子,來殺我……哈哈,你要殺我,我要怎麽躲?溪行,你說……我要怎麽才能躲?”

這淒楚的聲音,竟令康溪行無言以對。想起昔日兩人的甜蜜美好,如今竟成了這般模樣,又叫他還能再說什麽?

南宮茵抬頭望著已枯的樹幹,笑道:“當初,你在梨樹之下遇見我……你說你愛我,我信了……如今,也是在這梨樹之下……雖已枯,但來年必定又是繁花滿樹……可惜,再無人陪你相看了……”她的呼吸忽然急促,劍已貫穿她的肺葉,她每說一句話都感覺喘不上氣來,可她仍舊不停,淚已流了無數。“我這一生,為了一個情字……活得心力交瘁。如今,我再也不想跟任何人再鬥下去了……我好累啊……”說著,她的聲音已斷,頭也沉沉地垂了下去。

忽然起了風。林中未落的葉子盡數脫離枝頭,墜向地麵。

風吹起她的白發,竟是那麽的寂寞蒼涼。

這個倔強一生,高傲一生的女子,終是寂寞地去了。

康溪行望著她的白發,忽然跪在她麵前,像個孩子般失聲痛哭。

蕭亦清抱著夜雪已漸冰冷的身體,看著南宮茵被血染紅的白衣,聽著康溪行撕心裂肺的哭聲,終年靜寂的心髒終於尖銳地疼起來。

隻是一夜,便多出兩座新墳。

石碑是康溪行連夜做的,夜雪旁邊還有他們未出世的孩子的名字,一男一女,隻看夜雪喜歡哪個,便在九泉之下為孩子挑選一個。

漫天都飛著白花。在場之人,無不悲戚。

蕭亦清以指為南宮茵刻碑。

手撫上冰冷的石碑,他忽然握緊了拳頭。為什麽不告訴他她已有了自己的孩子?夜雪舍命相救的骨血,終究還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這雙已沾滿鮮血的手,終究是沾上了自己孩子的血。

明遠山莊的莊主康溪行自妻子去世後便患上疾病,身體迅速地消瘦下去。望著蕭亦清交還給他的絕世神兵——桃花落,眼裏升騰起一陣灰暗。他搖頭,不接,隻是反複地念著一句話:“桃花落盡佳人去,自此天涯不可追。”

當時在忘憂穀中,他隻參透了第一層,卻沒看透第二層。

桃花落盡,佳人已去,縱使是他追到了天涯海角,也是再難尋回愛人的音容笑貌了。

喝下一碗藥後,他沉沉地睡去。多日緊蹙的眉頭卻忽然舒展,他的嘴角也似露出了笑容。因為他夢見他又回到了忘憂穀,與夜雪幸福地相守在一起,在滿樹的桃花下,在潺潺的溪水旁。

那些後來的辛酸與悲傷,仿佛從未發生過。

他不知,這是蕭亦清為他編製的又一重夢境,夢隻到忘憂穀一別為止。

蕭亦清望著昏睡中的男子,眼中也不知是什麽神色。

一隻白皙纖細的手正將一根銀針紮在昏睡的男子的頭上,隨後,便掏出手帕,捂住嘴咳嗽著。

蕭亦清連忙道:“程門主,你可好?”

“老毛病了,無妨。”男子笑著道。雖臉色蒼白,但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他用手拍拍銀衣男子,示意他不必緊張。又接著道:“等他明日醒來,自會忘記忘憂穀一別後所有痛苦的事情,蕭門主大可放心。”說完便又咳開了,蒼白的臉上已經有了病態的嫣紅。

蕭亦清點頭,卻又關心地問:“這病果真沒辦法麽?”

程連羽看見他臉上的關切,不由的心裏一熱,但也隻能自嘲道:“哈哈……說來也好笑。堂堂暗月閣玄藥門的門主,自詡遍讀醫書,熟知醫藥,卻連自己的咳疾都治不好。咳咳,這倒真是個笑話。”

“程門主不必有此想法。若是一般咳疾,在門主眼裏又何曾值得一提?門主醫術高明,是連閣主也欽佩的,我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此次讓你千裏迢迢從暗月閣趕來,我的心中也委實慚愧。待事成之後,我定會去向門主當麵道謝。”蕭亦清一臉真誠道。

“道謝就算了吧,你小子何時變的這麽溫文爾雅了?是不是又做了什麽虧心事啊?”程連羽笑道,臉頰上竟浮現出一個酒窩。

蕭亦清無奈道:“既然程門主不給麵子,那麽二十年的女兒紅和美味齋的燒鵝我便給了他人了。”

“你啊!”程連羽咳了幾聲,轉而笑道,“看你這般胸有成竹,定是幹成了什麽大事了,真不愧為閣主最得力的助手啊!”

“大事倒沒有。”蕭亦清神秘一笑,道:“隻不過是拿到了桃花落。”

程連羽一怔,道:“那萱姑娘怎麽辦呢?她可是奉了閣主的命令來的,你要她空手回去麽?”

蕭亦清道:“這個我自有分寸。”

程連羽隻好無奈地搖頭,道:“你啊,就是喜歡逗她。小心她知道了,非將你大卸八塊不可。”

蕭亦清道:“我自然是不會瞞著她的。隻是有些事情,必須要通過這種手段才能與她說明。”

程連羽望著他嚴肅的表情,卻孩子般地笑了:“你這麽煞有其事的表情,倒真是難得一見呢。”

這笑容在他蒼白的臉上**漾開去,仿佛盛開了一朵睡蓮。他的笑容,總是有種寧靜而祥和的感覺,讓夏紫萱這樣的人,亦覺得溫暖。

這一笑,連鼻子也皺起來了,宛若不諳世事的少年一般。

其實,這些遊走於血雨腥風中,為閣主南征北戰的門主,也不過二十左右。當天真的少年還在父母的庇佑下無憂無慮地遊戲人生之時,他們已拿起武器,卷入到一場為生存而做的廝殺中,一生一世,不死不休。

他們所承受的,已超出年齡太多太多。

蕭亦清將程連羽送出門,見他上了一輛華麗寬敞的馬車。

這馬車是閣主特意命人訂做的,冬暖夏涼,還有種淡淡的清香。如今天冷,還在裏麵鋪了厚厚的貂裘。

程連羽披著大氅,手裏抱著弟子剛遞過來的紫金手爐,坐在車裏衝銀衣男子揮手。

蕭亦清不禁生出些許無奈來。他整日大江南北的奔波,每次任務都是親力親為,深入敵營後方,閣主卻隻是賜予他無數的銀錢和寶馬。而這家夥,如養尊處優的皇子一般,整日呆在閣內。一旦出行,必是車馬相隨。

同樣是暗月閣的人,為何差別就這麽大呢?

當然,這種念頭也不過是蕭亦清無聊的牢騷而已。若是真要他舍棄了自由,整日呆在閣裏,怕是他死也不願意呢。

程連羽一見他的樣子,便知他心中所想。

或許蕭亦清可以將自己的心思瞞過所有人,但卻絕對瞞不過程連羽。不是沒有辦法,隻是不想。

殺手們很少有真正可以信賴的人,但他們二人,卻是例外。

程連羽苦笑道:“小子,若你哪一天也坐上了這樣的馬車,你便是哭還來不及呢。我倒是羨慕你,咳咳……一人一馬,便可行走天涯。咳咳,哪像我這個病癆,到哪都得人陪著。咳咳……”他咳得越發厲害了,白淨的臉上此刻滿是潮紅。

蕭亦清,你雖在前方衝鋒陷陣,危機重重,可你又知我是多麽地羨慕你?若能像你這般瀟灑地活著,即便是朝生夕死,我也是心甘情願。

想至此,他的眼中泛出淡淡的悲哀。

“程門主,一定要注意身體啊。”蕭亦清見他咳的厲害,便一躍進馬車,為他運功順氣。“這幾年我在江湖中行走,也聽說過幾位名醫。不如我帶你去看看吧?”

程連羽微微一笑,道:“不必了。世稱‘素手醫仙’程歸青便是家父。我雖不敢說盡得了父親的真傳,但也”學的十之八九。這種怪症,怕是無人可治。你還是不要費心了。”

蕭亦清無話可說,隻好拍拍他的肩膀,道:“那你多保重。”

“我絕不會比你先死。”程連羽看著他道,“你放心吧,我還等著你的好酒和燒鵝呢!哈哈……”

“如此甚好!”蕭亦清躍下馬車,向他抱拳道:“山高路遠,一路小心。”

程連羽向他微笑道:“蕭公子,閣中見。”

馬車駛出明遠山莊,駛出蕭亦清的視線、這時,車廂裏忽然穿出劇烈的咳嗽聲,將在前麵趕車的弟子嚇得臉色蒼白,急忙停車問道:“門主,你怎麽樣?”

“無事,繼續趕路。”程連羽自袖中掏出手帕擦掉嘴角的血跡,蜷在貂裘裏,聞著車裏淡淡的清香,眼底寫滿了無盡的悲哀。

蕭亦清,真的很感謝你為我的病掛心。在暗月閣中,有你這樣的朋友,已是我一生的福分。我早已將你當成我的兄弟,我的知己,從未有任何事情瞞過你。隻是這件事情我卻永遠都不能告訴你,我得的不是咳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