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至,心月閣已然亮起了燈。

一襲黑衣的九天門門主照舊坐在桌邊,翻看著一卷他已看過無數次的卷宗。褐色的眸子裏在燭火的映射下熠熠發光,如暗夜的精靈一般。

不知不覺,手指已翻到了最後一頁。他的眉頭微蹙,似有什麽問題想不明白。然後,他又將資料翻回第一頁,開始了新一輪的閱讀。

這樣的動作,他不知已重複了多少遍。盡管書中的文字早已爛透於心,可他仍舊詳細地、耐心地、一字一字地看著、推敲,不知疲倦。

這時的他猶如一隻貓,安靜、危險地潛伏在黑暗中,永無止盡地等待著獵物的出現。還沒有人可以逃出他的手掌心,從來沒有,除了她。

誰也不知道,如今暗月閣的實權,早已掌握在他的手中。所有的計謀,都是他一手策劃的,包括洛影樓。可是他沒有想到,事情最後的結局,竟是這樣。

書至半卷,黑衣男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提起朱筆在書上勾了一下,勾出了一個人的名字——雪劍。隨後,他合上卷宗,疲憊地往椅背上一靠,嘴角露出神秘的笑。

萱姑娘,你真的是讓我很驚奇呢。如今,你留給我的謎底已被我猜出,但願我沒有猜錯。

一年前。

此時的中原武林以秦嶺——淮河為界,一分為二。北方盤踞著江湖中最大的殺手組織暗月閣,而強大起來的洛影樓為擴張勢力,遷出西北,占據江南,並以浙江為中心,向四麵延伸。

洛影樓這枝後起之秀顯然超乎了所有人的預料。僅僅五年時間,便從西北邊陲小鎮上一個不起眼的幫派壯大到今天的割據一方。當今天下,能夠與暗月閣分庭抗禮的,也隻有洛影樓。

在所有人的眼中,洛影樓都如神話一般地存在著。而在所有少年的心中,洛影樓年輕的樓主更如一個遙不可及的神話人物。他的光芒,可令世間萬物都黯然失色。

活在傳說中的他,威武神勇,貌若天神。動一下手指便**平了西北十三寇,握一下拳頭便捏碎的江南十霸。隻有這樣的人,方可符合世人想象。若非有神明相助,怎麽會有人有這樣的本事?

走南闖北的說書人將他的事跡添油加醋地說的神乎其神,但世人卻是聽的津津有味。隻要開講他的故事,堂下必定人滿為患。

有時他也擠在人群裏看個熱鬧,聽到某些誇大的橋段時,他不禁搖頭輕歎:“若事實真如堂上之人所言,那麽這個樓主豈非是個怪物了?”語畢,便發現滿座之人皆不滿地盯著他看。

有人嚷道:“你是個什麽東西,也敢這樣藐視樓主?”言辭輕蔑,毫不客氣。

身邊的藍衣女子欲上前,卻發現一隻手已攔住了她。她一怔,對上他平靜的目光。隻聽他道:“不知者不怪。他們都是善良的百姓,別嚇著他們。”

藍衣女子點頭,眼中殺氣消散,竟變得無比柔和。她俯下身子在男子耳邊道:“樓主,人多眼雜,我們還是早些回去吧。”

“也好。”男子看了看這群淳樸的百姓,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在場之人皆聽得說書人講的天花亂墜,竟沒有人注意到那位出言不遜者是何時離開的。

惟有一個孩子看見了白衣勝雪,麵帶金甲麵具的少年由一名藍衣女子護送著,匆匆地擠出了人群。他不禁拉拉大人的衣袖,道:“爹爹,你們說的樓主不就是剛才的那位大哥哥麽?他也戴了個金色的麵具呢。”

男人隻瞥了一眼,便不耐煩道:“樓主那麽威武,虎背熊腰的,哪似他這般孱弱?這年頭,假冒的人多了,小孩子別亂說話!”

“哦。”男孩吐了一下舌頭,低聲道:“可是真的好像呢。”

見藍衣女子一路沉悶,坐於輪椅上的男子道:“怎麽,還在為剛才的事情生氣麽?”

藍衣女子憤憤道:“一群刁民,竟敢這樣對樓主講話,活該他們受人蒙騙。”

樓主宮傲夜淡淡道:“你又何苦生氣?他們不過是直爽一點罷了。綺陌,如今你怎麽越發小家子氣了?”

綺陌賭氣道:“我就是小家子氣,我就是受不了別人那樣傷害樓主,一點也不能!”

宮傲夜不再說話,仿佛有些無奈地用手抵住了額頭。

忽然一陣芬芳傳入鼻孔,不待他說話,“錚!”的一聲,藍衣女子手中的刀已然出鞘,淩冽的刀光映在賣花女孩的臉上。

女孩不過八九歲模樣,提著一隻花籃,裏麵裝滿了鮮花。此刻看著鋒利的刀,竟呆若木雞,許久才“哇!”的一聲哭起來。

“綺陌,你這是幹什麽?還不快將刀收起來!”宮傲夜斥責道,同時掏出手帕去擦拭女孩臉上的淚水,溫柔道:“不哭,不哭,哥哥把你的花全買下來好不好?”說完,他便將身上的荷包解下來,放到孩子的手裏。

女孩止住了哭聲,看著手中沉甸甸的銀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錢呢!可是她卻還給了宮傲夜,還滿是愧疚地道:“大哥哥,不值這麽多錢的。”

宮傲夜笑了笑,取下身上的玉佩,道:“那麽,我就把這塊石頭送給你吧,不值多少錢的。”

女孩接過那塊尚帶著他的體溫的昆侖玉,高興地笑道:“謝謝大哥哥。”忽然,她想起了什麽似的,在花籃裏翻了一下,找出一朵花遞給他,道:“大哥哥,這是剛才一位姐姐給我的。她要我交給你。”

綺陌的手緊緊握著刀鞘,目光片刻不離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孩子。

宮傲夜接過花,身子卻猛地僵硬,而後急切地問:“那位大姐姐呢?她是不是穿著一身紫色的衣裳,頭上戴了一朵花?”

“大哥哥你好聰明啊!我還沒告訴你你就猜對了。”女孩一臉的崇拜,“事情辦好了,花也賣完了。大哥哥,我要回家了,再見!”女孩跑跑跳跳地融進了人群裏,消失不見。

宮傲夜卻仿佛失了魂魄一般,隻是呆呆地看著手中的花。

綺陌很少見樓主如此失態,不禁向他手裏看了一眼。她的臉色立馬變得刷白。

紫薇花!難道夏紫萱已經來了麽?她的手已握住了千影。

遠處茗煙居的二樓窗戶前,紫衣女子正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紫薇刀似已感受到主人的殺氣,隱隱欲動。而她卻隻是握緊了刀,出了茗煙居,跨上馬向城外奔去。

“她來了,對麽?”綺陌對著失神的宮傲夜輕輕道。

宮傲夜回過神來,恢複平日的凝重。他看著她,道:“她還是那般幹脆,竟比我想象的要早。綺陌,你可準備好了?”

“我……”綺陌低下頭看著手中青色的千影,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宮傲夜道:“不用害怕。萬道流光纖指出,血海飄香盡紫薇,也不過是說書人誇大的言辭而已。”

綺陌的手心已潮濕。這是她第二次聽樓主提起這句詩,這一次,竟似有淡淡的絕望。她忽然有些氣憤起來,難道同爐所生的千影當真比不上紫薇?難道苦練了十八年的她就真的不如夏紫萱?

她不服氣,亦不相信。

五日前,暗月閣議事廳。

紫衣女子坐於桌旁,聽周遭的秘秘低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覺得手裏空空的,有些不自然。

紫薇刀就躺在廳外的解兵石上。凡是進入議事廳者,皆不能帶任何兵器。縱使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是不能習慣手裏沒有刀。

一名穿著華貴,膚色白淨的中年男子坐在閣主對麵,右手不自覺地轉動著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言語間似乎有些著急:“閣主,素聞暗月閣講究信用,從未有辦不成之事。小王雖處於西南偏遠地區,也早聞暗月閣的大名,早已有心想要歸順閣主,為閣主效犬馬之勞。隻是那洛影樓實在是可惡,不僅強占了江南六省,連小王所在的滇、貴、川這類荒涼之地也要染指!小王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特出黃金十萬兩,還請閣主為小王解燃眉之急。”

說完,萬靈王勾了勾手指,便有隨從將箱子打開,萬兩黃金熠熠生輝。

見閣主未開口,夏紫萱淡淡道:“洛影樓近年來風頭正盛,聽聞那位樓主也是年輕有為,萬靈王有他的庇佑自然是件好事,為何還要千裏迢迢地來歸順暗月閣?想必萬靈王是覺得天高皇帝遠,暗月閣鞭長莫及吧?如若鏟除了洛影樓,這江南一帶怕就是萬靈王的天下了吧?”

萬靈王幹笑了幾聲,道:“萱姑娘莫要說笑了。小王自知愚鈍不堪,連西南那一笑塊土地尚且應對不過來,又怎麽敢覬覦廣闊的江南呢?這洛影樓如今雖然得意,但在江湖人看來,也不過是曇花一現,又怎麽能和暗月閣的日月之光相比?小王此番是真心歸順,絕無半句虛言。閣主若是還有疑慮,小王願將家產盡數贈予閣主,以明心意。”

“萬靈王嚴重了。”薛東樓笑道,“我隻是有一事想不明白。你居於西南偏隅之地,平素洛影樓也並不過分重視此地,你又是如何與它結下如此大仇的?”

“實不相瞞,”萬靈王嘿嘿一笑,道,“小王的祖上即以采礦起家,如今已壟斷了江南所有的礦藏冶煉。不過,這采礦嘛,難免會出點意外,每年死幾個礦工也是正常的事情,都是賠些銀子了事。偏偏此次出了個大事故,死了百十個人,讓洛影樓知道了。那個狗屁樓主也不知發了什麽神經,竟下令關閉他轄內的小窯黑窯,還說不經整修,不得開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