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亦清收了長笛,道:“既是如此,我唯有祝你一路走好,早日與夜雪相見。你可還記得玉門關一行?我們三人踏雪尋梅,在梅樹下小酌,你為我舞劍,我為你吹一曲《劍客行》。”

康溪行抬頭望著在光亮中飛舞的灰塵,眼中已是迷離:“這個自然不忘。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那日的雪景,那日的女兒紅,當真是令人畢生難忘。方才聽你的笛音,想必江南落雪了吧?也好,我尚趕得及捧一把落雪去見夜雪,她定會欣喜……”

一根銀針自蕭亦清手中飛出,宛若流星,飛進了康溪行的咽喉。

“康兄,走好。”蕭亦清轉身走了出去。

人生得一知己,夫複何求?而今,是他親手殺了自己唯一的知音。

他站在空曠的雪地上,大雪落了他滿身。而他銀發紛飛,宛若仙人。

夏紫萱遠遠地看著被風雪圍繞的銀衣男子,本淡漠的眼中竟也有了些許哀涼。

似乎每次完成任務後,他便會獨自一人吹奏這首憂傷的曲子。那些淒涼的曲調如雪般將他包圍。他站在這茫茫大地上,萬分孤獨。

“萱姑娘,既然來了又為何急著要走?”夏紫萱回頭,看見他一臉笑意地站在那裏,便走過去道:“我視來向蕭公子道謝的。若沒有公子的幫助,隻怕康溪行至死都不會說出桃花落的所在。”

“萱姑娘不必客氣,為閣主盡一己之力,本就是我應該做的。對了,派人去那密室了麽?”

“已經去了,相信這番大費周章必會有所回報,我定會向閣主稟明。”

“自然。萱姑娘此次一夜掃平明遠山莊,威震江湖,閣主定會重重嘉獎,統領無門怕是指日可待了。”蕭亦清滿臉笑意。

“不敢。”夏紫萱淡淡道,“我為閣主做事,並不求回報。能得閣主器重,是紫萱莫大的光榮,自然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這些,蕭公子該是比我清楚。”

“嗬嗬,”蕭亦清摸摸鼻子,道,“萱姑娘對閣主忠心耿耿,閣主自然明白。”

夏紫萱看了他一眼,笑容倒是真誠無比,問:“方才見蕭公子神情憂傷,可是為了今日之事?”

蕭亦清抬頭望著紛紛揚揚的雪花,輕輕歎道:“你定奇怪為何我每次任務完成後便神情憂傷,我也不必瞞你。萱姑娘,其實每一次的任務都需我傾注心力乃至是感情,既是以心入夢,我若無情,又何以得到別人的真心?此次亦是。康溪行可謂是我平生唯一的知音,如今溘然而逝,我心中不禁有些惋惜。”

“看來蕭公子倒是多情之人。”夏紫萱也不知是譏諷,還是嘲笑。

蕭亦清笑笑,忽然看著她道:“但若是誰想雖閣主不軌,即便是我的摯交親朋,我也會不惜代價,為其誅殺。”

語氣冰冷,令夏紫萱心中一顫,但多年的訓練早已使她學會偽裝,她反而迎上他的目光道:“蕭公子此話,亦是大家的心聲。閣主待我們如同再生,我們自是拚死也要保護閣主的。”

蕭亦清抬手拂去她發上的雪花,溫柔道;“江南許久不落雪,如今一下便是這樣大。不如我們去湖心亭小酌一番,我也為你講講康溪行的故事。”剛走幾步,又瞥見她鬢間的紅梅,便笑道:“那個問題,姑娘可以為我解答了吧?”

夏紫萱看了他一眼,道:“蕭公子可是要問我為何喜歡鮮豔的紅花?”

“萱姑娘冰雪聰明。”

“因為我喜歡血,這樣紅的顏色,不就如血一般麽?既為暗月閣殺手,我便要時時提醒自己,為閣主殺盡不服之人,讓紫薇刀痛飲敵人鮮血。這樣的回答公子可還滿意?”

蕭亦清點頭,道:“果真是血一般的顏色,萱姑娘有心了。”

夏紫萱一聲冷笑,不再理他。

那樣的血,十七年來又何嚐忘卻?殷紅的血液早已印在腦子裏,又豈是一朵紅花所能寄托的?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看今日這雪,大有關外之情勢。真是難得,怕是江南百年不遇的奇景。我們倒是有幸了。”蕭亦清將一遵碧青色酒杯放在她麵前,看著亭外大雪笑道。

“看來昆侖一行,蕭公子不僅功力精進,連詩情畫意也見長。紫萱眼拙,竟不知公子是如此風雅之人,倒覺得自己愚昧了。”夏紫萱推開酒杯,拍開酒壇上的封泥。

“萱姑娘說笑了,我這滿手血腥之人,又何來風雅之說?隻是幼時在將軍府,每逢下雪便聽父親吟誦此詞,後來去到關外,有幸得見此美景。如今不過是觸景生情罷了。”蕭亦清的語氣中似有淡淡的苦澀。

“蕭公子不必傷懷,過去之事已成定居,悲傷無益。”夏紫萱仰頭便將酒往嘴裏灌。

“這倒是。隻是修行‘無度心法’的人難免多情,若能像姑娘一般心如止水,也可少些煩惱。”

“自然。紫萱沒有戰功卓著的父親,隻是被閣主收留的孤兒,自是沒有那麽多的傷心事。”夏紫萱再度灌酒。

“萱姑娘果真是孤兒麽?難道不知自己的父母雙親可否還在?”蕭亦清自知有些失言,便咳了一聲,道:“無心之問,姑娘不必多心。”

“無妨。”夏紫萱淡淡道,“我本是‘神兵山莊’葉靈友之女,在我八歲那年,山莊忽遭滅門,多虧閣主出手相助,才保住我一條性命。我便發誓要用我手中的紫薇刀為閣主效忠,殺盡有礙之人。”她的麵色雖不變,藏在桌下的手卻已握的發白。

“如此,我與姑娘也可謂是同病相憐了。”蕭亦清淡淡一笑,“同是天涯淪落人,萱姑娘,可否與在下暢飲一番?

夏紫萱睨他一眼,舉起手中的空壇。

蕭亦清會意。兩人你來我往,竟飲盡了三大壇花雕。

故事已經講完,雪卻依舊下著,並絲毫沒有停止之勢。若不是這園中倉促未褪的綠意,蕭亦清倒當真以為身在北國,與昔日故友把酒言歡。

夏紫萱不知這酒中已被人動了手腳,下了足量的“真心散”。服此藥者必會吐露內心真言,但對於那些意誌力超常的江湖中人來說,這種藥並不十分可靠,有時會被人察覺,套出錯誤情報,反而誤事,所以暗月閣一般不以其對付高手。隻是這次夏紫萱想不到,竟是閣中之人對她下藥,所以沒有提防。

夏紫萱臉色微紅,趴在桌子上,喃喃道:“喝,繼續喝。蕭公子,我說過你不行的……哈哈……雪辰……你回來了……”

雪辰?蕭亦清皺眉,為何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他一招手,一個麵容沉毅的男子走上前來,屈膝行禮:“門主,有何吩咐?”

“鷹銳,你在閣中多年,可曾聽說過叫雪辰的人?”

鷹銳略一沉思,道:“回稟門主,屬下不記得閣中曾有此人,不過卻像是在青木門風門主的藏書閣裏見過這個名字。隻是那封卷宗似乎十分簡明,並沒有過多的描述,屬下記得裏麵是有關於萱姑娘的。不過後來閣主下令密封,便再也沒有人見過那份卷宗。”

“萱姑娘?”蕭亦清沉吟道,“簡潔的卷宗,在閣中倒是少見,又被密封,裏麵究竟寫了些什麽?”

要知道,青木門是閣主負責情報事件記載的,裏麵資料一向詳細,怎麽會有簡明的記錄?況且,為了方便後人參鑒,閣中還極少有密封的卷宗。

“好像是萱姑娘平定洛影樓之事,極為簡略。”

蕭亦清想起自己那時也在洛影樓中,並未見有何不妥,為何閣主還對這件事情諱莫如深呢?他不禁有些好奇,道:“鷹銳,萱姑娘的事你不用去報告閣主了,先幫我查一下洛影樓之事。”

“是。”鷹銳領命,迅速地消失在大雪之中。

蕭亦清望著趴在桌子上麵色清冷的女子,眼中光芒閃爍不定。閣主吩咐她細細詢問夏紫萱,想必是對她起了疑心。可惜了這樣一位人中翹楚,若是被閣主懷疑,多半會不得好死,那他又該如何做?

想了一下,蕭亦清隻是命人清理了現場,他抱起紫衣女子向房間走去。

沒想到這個倔強到極致的女子,身體竟是如此單薄。她在他懷裏安睡,如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若不是同為殺手,想必他也會愛上這樣一名出眾的女子。隻是處於這個地位,連愛都覺得奢侈。

蕭亦清看著滿天大雪,輕輕歎息。

這江南的雪,終究與塞外相異。正如同是殺手,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命運。縱使是他,也無法揣度自己今後的所在,又怎麽能奢望手心裏的溫暖長存?

天光乍晴,滿眼盡是純白之色。這般美景,也隻有雪後可見。

蕭亦清正於窗下吹一曲《梅花三弄》,忽聽驚天動地地一聲巨響,湖中一塊假山上的石頭應聲而動,滾落水中,濺起大片水花。

蕭亦清還未來得及回應,紫衣女子已如幽靈般出現在他背後,紫薇刀犀利的刀鋒已劃破了他的衣袍,直抵後心。他感到後背正泛起一陣陣的寒意,是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