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主請講。”

“我想賭一把。”

“賭什麽?”

“命。”

“命?”

宮傲夜將杯子端起,卻被一隻手給奪取。花絢將茶潑在地上,又倒一杯給他:“茶涼了就不好喝了。”

宮傲夜的眼中若有所思,他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如果贏了,不但可以找回雪劍,找出暗月閣臥底,還可以打擊萬靈王的氣焰,令他暫時不敢與洛影樓為敵。”

“萬靈王?他不是已投靠了暗月閣了麽?怎麽還有膽子來?”花絢微微皺眉。

宮傲夜道:“他哥哥舒平雖已投靠了暗月閣,可是他卻未明確表態,如今明裏還是臣服於洛影樓。況且江湖盛傳是萱姑娘殺死了他的哥哥,雖未有人親眼得見,但一路紫衣相隨,氣勢逼人,很難讓人不懷疑到萱姑娘的頭上。所以,舒以名目前是敵是友,還不能分辨。”

“如果樓主輸了呢?”花絢似不忍問出這句話。

“如果我輸了,”宮傲夜的目光如海般深沉,“那麽暗月閣將會踏平洛影樓,所有的人,都會死。花絢,你害怕麽?”

花絢淡淡一笑:“將死之人,何以言怕?”

至夜,竟有下起了小雨。秋意微寒,連灰暗的巷子裏也升起一片白蒙蒙的霧氣。天將破曉,雨勢漸弱,陰霾卻未散去,依舊籠罩著餘杭古城。煙雨迷蒙間,窺見高牆上剝落的白漆,竟有些許蕭索之意。

門前的芭蕉葉上點點水珠凝結,微風輕送,便自葉尖滑落,掉在青石板上,濺出空空****的回響。

一條深巷,幾處酒家,一場秋雨,一點泥濘。

一名男子翻倒在水窪裏,滿臉酒汙。被雨水浸濕的頭發一綹一綹地覆蓋在男子的臉上。被雨水衝刷掉泥濘的臉上卻是毫無血色,如雪一般。他趴倒在地上,仿佛因寒冷而微微顫抖,雙手卻死死地護在胸前,手裏似乎還攥著什麽。身旁是破碎的酒壇,一身淩亂的衣衫早已看不出之前的顏色。

一陣風過,吹得雨絲斜斜飄落。男子似乎更冷了,又蜷了蜷身子,嘴裏喃喃道:“酒呢……給我酒……我有錢……”

好冷。紅顏,為什麽你的身子這麽冷,我怎麽也暖不熱你?紅顏,我多想你睜開眼睛看我一眼,一眼就夠了……

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頭裏撕扯,男子抱住了欲裂的腦袋,低聲哀鳴。手裏的東西掉在水裏,是一朵鮮豔的杜鵑花。

在長巷的入口,忽然出現了一名白衣男子。細細的雨絲灑在他身上,已將衣衫濡濕,貼在身上,衣角還往下淌著水。白衣男子一步一步往前走,鞋上已滿是泥濘。想必已在這雨中走了許多路。

雨水淋在他臉上,金色麵具上早已水痕交錯,蒼白的左臉在寒風細雨的侵蝕下本已毫無血色,如今卻是異常的潮紅。

在雨中走了一夜未覺的寒冷,如今卻像是走進了冰窟一樣,連自己都能聽見牙齒碰撞的聲音。隻是身子卻熱的滾燙,大腦也開始昏昏沉沉。

他用力握緊了拳頭,支撐著自己往前走,可腳下明顯已覺無力。他踉蹌了一下,終於苦笑,看來這場病,真的要好好治一下了。

還未走到醉酒男子跟前,一股酒氣便混合著雨水的腥氣撲麵而來。白衣男子皺了皺眉,咳嗽了幾聲,微藍的瞳孔終究是帶了點悲哀和絕望。

沒有見過這種眼神的人絕不會明白,在他這種人的眼裏出現這種眼神意味著什麽。

“酒……給我酒……”少年猶自喃喃。

白衣男子伸出手將他攙起來,向一家客棧走去。

遠處一襲紫衣佇立,沒有打傘,雨水順著她的麵頰流下。迷離的雙目中,此刻惟有落於泥濘中的一點殘紅——杜鵑花。

“哎,二位……”正擦桌子的小二忽然蹦出來,堵在門口,一臉厭惡地看著那個渾身泥濘的醉鬼,當他的目光看到身旁的白衣男子時,仿佛吃了一驚:“樓……樓主……”話未說完,一錠金子便拋到了他的手裏。

“夠麽?”

小二呆呆地讓開,盯著白衣男子,似是要將他看穿。

白衣男子將身邊的人扶進來冷冷道:“樓主的追隨者。”

小兒忙不迭地點頭,目光之中卻已露出敬畏之色。這時,又有一錠金子自樓上跑下來,一個聲音道:“幫我打盆熱水,找身幹淨衣服。”

**,醉酒之人尚未清醒,卻已換了一身青色衣衫。宮傲夜坐在旁邊,用毛巾為他擦去臉上的酒汙與泥濘。

“紅顏,你在哪裏?紅顏……”**之人喃喃,將雙拳握得更緊了。

宮傲夜沉沉地歎了口氣,道:“雪劍,你如今這番模樣,倒叫我情何以堪?若我能料到今日情景,當初是萬萬不許你去內蒙的。傷心斷腸之苦,我一個人承受便足夠了。”他苦笑,誰能想到,今日爛醉不醒的落拓少年,竟是昔日年輕氣盛,名動江湖的洛影樓大領主雪劍?又有誰能想到,這個冷漠孤傲,叱吒風雲的一代霸主,遙遠的如同神明般觸手難及的洛影樓樓主,如今卻像姑娘一般照料著自己的下屬?

這樣的故事,恐怕連向來天馬行空的說書人都編不出來吧,現在,就這樣真實地發生了。

世事莫測,江湖中人,更是謎一樣的存在。

宮傲夜望著滿臉滄桑的少年,目光忽地落在少年緊握的拳頭上。究竟是什麽,讓他至死也不肯鬆手?那個女人,對他來講真的比命還重要麽?

沉思了一下,他伸出手想掰開雪劍的拳頭。既然你自己想沉溺於回憶中不肯醒來,那麽,握著現實裏的東西又有何用?

雪劍雖未完全清醒,但感覺有人要搶走他的心愛之物,便死命掙紮,終於睜開了眼睛,大夢初醒般,看著神色憔悴的白衣男子,低下頭,叫了聲:“樓主。”

宮傲夜拂袖而起,走到窗邊,看著青灰的天色,道:“難得你還記得我。”

雪劍沉默,望著攤開的掌心,空的,竟然是空的!

“宮傲夜,把東西還給我!”他滾下床,也不顧足底的寒氣侵入,用力地將手掌攤開在白衣男子的麵前。

“什麽?”宮傲夜回頭,卻被他的眼睛嚇了一跳。那雙瞳孔,非但空洞,還仿佛碎成了無數片。

雪劍大聲吼道:“把東西還我!”攤在空中的手掌指節僵硬,似在極力壓抑著什麽。

宮傲夜看著那隻蒼白的手,就是這隻手,拂過飛雪劍,為他萬裏征戰,傲視群雄。如今竟變的這樣顫抖,莫說拿劍,隻怕是連一隻雞蛋也握不住吧。

“把東西還給我!”雪劍固執地重複著同一句話,臉上殺氣已現。

宮傲夜的臉色似乎也變了變。還從未有人如此大膽,敢在他的麵前顯露殺氣,這在洛影樓裏已是死罪,可雪劍卻似瘋了,將所有的事情都拋之腦後。

他隻是想找回他的東西。那是他自紅顏頭上摘下來的一朵杜鵑花。他們未躲避薩滿生教的追蹤,一直逃到了紮魯特旗附近。那個時節,漫山遍野地開滿了杜鵑花。他摘下一朵,並將之以南疆秘術瓷化,便可永不枯萎。

那是她留給他的唯一物品。若不是手裏的杜鵑花,他或許真會以為,內蒙一行,恍若一夢。

沒有了杜鵑花,他如何去證明她的存在?那個謎一樣的女子,他要如何才能抓住她的魂魄?

“我沒有拿你的東西。”仿佛是被這殺氣震住,宮傲夜靠著窗欞微微咳嗽,“其實,你的手裏什麽都沒有。”

淡淡的一句話,卻仿佛巨石砸在雪劍的胸口。他知樓主從不會騙人。那麽它,又會在哪裏?望著空虛的手掌,雪劍忽然跪了下去,嗚咽道:“什麽都沒有了,紅顏,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沒有趕去救你,怪我沒有帶你回家……紅顏……”

“她不會怪你,因為,你不值得。”宮傲夜如刀的目光盯在他的身上,絲毫不理會他已僵硬的身體,繼續道,“若是她在天有靈,必會慶幸,離開你這種窩囊廢,倒是她的幸運。”

“你說什麽!”跪在地上的男子猛然抬頭,目光似有火焰在燃燒。

宮傲夜極力壓下暈眩,冷笑道:“我說你這種窩囊廢,不配得到她的愛,你不配。”

雪劍忽然起身揚起了拳頭,卻怔在半空。

宮傲夜的頭發已被殺氣擊起,猶自飛舞,微藍的眸子裏亦是翻湧的情感。從來沒有人能對樓主動起拳頭,即便是一個不敬的眼神,也會被飛雪劍斬斷頭顱。這個背棄了家族和地位的意氣少年,對這位樓主已如神明般敬重。

如今,卻是他第一個,向自己的神明動了殺機。

雪劍的麵上露出痛苦之色,收了拳頭,緩緩地跪在宮傲夜麵前。

宮傲夜暗自鬆了一口氣,若他一拳打下去,他們幾年來出生入死的情誼就結束了。

“我以為我抓住了一切,所以我不肯放手,最後,我還是hi什麽也沒有抓住。紅顏她……她終究不屬於我……”雪劍低語,眼淚滴在手心裏,被他緊緊握住,“我能抓住了,不過是自己的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