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色忽然鐵青,手指生生地嵌進扶手裏。

“樓主?”綺陌看出了他的異常,剛想走近他,卻被他身上所散發的冷冽殺氣震住,隻邁了一步便停了下來,問:“樓主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吃些藥?”

宮傲夜正欲揮手,卻又一頓,轉而道:“也好,我正覺得頭暈。”

“那樓主稍等片刻,我去將要端過來。”綺陌屈身告退。

宮傲夜道:“這種小事不必勞煩你,讓璃兒去就行了。”他指了指身邊的侍女。

綺陌卻堅持道:“樓主的身體在綺陌看來卻是天大的事情,別人去做,我不放心。”

“也罷,隻是辛苦你了。”宮傲夜不再與她爭辯,轉頭又看向遠方,嘴角卻隱隱有一絲苦笑。綺陌,你是不放心無法向我下毒吧?我已給了你機會,可你仍不思悔改。那麽,今日這場賭局,便拚出個你死我活吧。

不多久,藍衣女子持藥返回,關切道:“樓主,快喝吧,三領主剛剛煎好的。”

宮傲夜接過藥碗,將藥喝完,才道:“萬靈王呢?為何還沒過來?”

綺陌接過空碗,眼中的驚喜一閃而過,道:“回樓主,萬靈王並未作任何解釋。屬下已派弟子去調查,但萬靈王手下的人都口風很嚴,隻是說他們的主子要找一件絕世珍寶獻給樓主,是以耽擱了時間。”

“哦?”宮傲夜揚眉一笑,似來了興趣。“能讓萬靈王大費周章的寶物,倒令人期待。”

綺陌撇撇嘴,不屑道:“他這個人,一臉的陰陽怪氣,現在又故弄玄虛,樓主自是不必理會。”

宮傲夜笑而不語,但見遠處人潮湧動,便道:“他來了。”

綺陌看見那頂金色的華美轎輦和身後如雲的侍從,冷笑道:“他倒是好大的陣勢!”

“有錢能使鬼推磨。”宮傲夜淡淡道,“他當他的鬼頭王,你又何苦生氣?”

綺陌無語,隻能哼一聲,將頭扭過一邊,賭氣似的再也不看他。

宮傲夜忽然盯住了萬靈王仆從之後的一根碩大無比的粉色“柱子”。說是柱子,倒不如說是一隻被放大了無數倍的紙燈籠。在粉色紗幔的籠罩下,依稀可見裏麵風物,如一棵樹般。

轉眼間,這根“柱子”已在八匹大馬的拉動下,停在了淺杏樓下,被眾人團團圍住。

即使是見慣了富家子弟的怪癖行為,宮傲夜的眼中還是有些好奇,這位風流倜儻,一擲千金的萬靈王,完全不似那霸道野蠻的舒家之人那般的頭腦簡單。隻是腦袋裏隻裝著銀子的家族,又怎麽能養育出這般富有心計的奇男子?

若非他心術不正,城府頗深,宮傲夜倒是挺欣賞他的,年紀輕輕卻有勇有謀。舒平死後,他所轄境內叛亂迭起,那些昔日被舒家壓迫得沒有活路的人組織起來,發起暴動。

舒家平時驕縱慣了,一幫奴才也隻知聲色犬馬,根本無力抵抗起義的憤怒之師。結果,叛亂的人攻入了萬靈王府。而舒以名,這個冷酷的少年,隻做了一個動作,說了一句話,便將眾人收服,從此無人懷有謀逆之心。

據說,當有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的時候,他隻是隨手一撥,刀便到了他的手裏。他自小師從各門各派,武功自然不弱。可是麵對一群根本不懂武功的平民百姓,他非但沒有屠戮,反而將刀砍在了自己的臉上,血花飛濺,幾乎將他的臉砍成兩半。

眾人都被他的舉動嚇呆了,紛紛跪下乞求饒命。

一個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又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而他神色不變,被鮮血覆蓋的麵頰,使他看起來宛如修羅一般。他卻隻是用手帕擦了擦流到嘴角的血,道:“以我一刀,勾銷往事,大家看如何?”

眾人不敢出聲,隻是顫抖著點頭。

舒以名似搖晃了一下,卻仍淡淡道:“我舒以名以舒家列祖列宗起誓,有我在一日,便會保你們平安喜樂,你們可願跟隨我?”

眾人臉上已盡是感激之色,不少人磕著頭道“願意”。

舒以名似笑了笑。得人心者得天下,殺戮和暴力隻會激起更大的反抗,隻要能讓天下民心所向,流一點血又有什麽關係?隻是那些所謂的霸主,愛惜自己的什麽尚且來不及,又怎麽會舍得做出如此犧牲?

那麽失掉了天下,又有什麽可惜?

華麗的轎輦停在宮傲夜眼下,待侍從在轎外支起竹竿,搭好雨棚,一名姿態雍容的男子才從轎中懶洋洋地起身,坐到雨棚下的軟榻上。而在軟榻的方圓一裏之內,竟已鋪上了波斯地毯。

眾人見他如此排場,早已流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而他卻全然不在乎,隻是斜倚著軟榻,似笑非笑地望著樓上的男子,悠閑猶如春日賞花的富家子弟一般。

綺陌隻有忍不住道:“本以為這舒以名不似前人,哪知還是這副暴發戶本性,真是惹人厭。”

宮傲夜置若罔聞,向樓下軟榻上的人淡淡道:“萬靈王以毯鋪地,莫不是嫌我洛影樓的地步幹淨麽?”語氣冰冷,聽得眾人心裏一顫。

舒以名卻未起身,狹長的刀疤在微笑的臉上異常猙獰。他道:“豈敢,樓主之寶地,在下能夠踏入已倍感榮幸,又怎敢有所抱怨?隻是,”他眼角瞥向一旁的“柱子”,緩緩道,“美人玉足,待會還要為樓主驚鴻一舞,若是被這泥濘弄髒了,可就大煞風景了。在下全是為樓主著想呢,還望樓主切莫怪罪。”

“萬靈王嚴重了,玩笑而已。”宮傲夜淡淡一笑,“莫非這就是萬靈王的禮物?”

“正是。”舒以名忽然坐直了身子大聲道:“這可是在下遍尋中原才挑出來的奇女子,不僅長相傾城,連舞姿也綽約,必定讓樓主滿意。”

言畢,他便聽見有人憤憤不平道:“他這是什麽意思?明明知道樓主身有殘疾,已不能盡人事,卻偏偏挑名女子來,真是可惡!”

“看來萬靈王就是來砸場子的。”

“管他呢,這是他們的事情,我們就盡管看戲好了!”

舒以名心裏頓時有種殘酷的快感,他也巴不得這一向處變不驚的樓主發怒呢。那自亂陣腳的模樣,一定十分精彩。於是,他看著眾人道:“我想大家一定對在下心存誤會了,我知樓主身有殘疾,心裏也是極為惋惜的。隻是大家不要將在下的心意曲解了,在下隻是覺得樓主日夜操勞,若有紅袖添香,必定可增添些許歡愉。”他回頭望著宮傲夜:“是麽,樓主?”

宮傲夜的眼裏已有火花碰撞,一股森然的寒氣將他包圍,卻又莫名消散。

綺陌眼神複雜地看著宮傲夜,感覺身邊的壓力在一點點地變淡,終於驚了一下。這怎麽可能?因為身體的殘疾,樓主的自尊心與敏感心都比別人要強一些,他從不允許任何人冒犯他的尊嚴。如今萬靈王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取笑他,他竟然忍了下來?

難道失去了雪劍,樓主便不再是樓主了麽?

她想起那個手持飛雪的少年,如同影子一般守護在宮傲夜的身邊,有誰膽敢對樓主有一絲的不敬,飛雪劍便會立刻斬落那人的頭顱。那樣的決絕,似乎就算是雪劍的親人,他這一劍也會毫不猶豫。

沒有人可以傷害他的信仰,因為,這會讓他比死更難受。這也是為何她拖到現在才動手的原因之一,有雪劍在,她便永遠不能成功。

望著白衣樓主,她握緊了手裏的刀。既然飛雪無法守護的人,那就讓千影來代替吧。

宮傲夜咳了一聲,道:“萬靈王有心了。既是如此,為何還不請佳人出來一見?”

“哦,你看看我這記性,樓主別見怪。”舒以名抬起右手,一掌擊出,那粉紅色的紗幔便被風吹起,緩緩飄落在地。

四下霎時無聲,所以人的眼中都是難以置信。就連宮傲夜,微藍的瞳孔裏也閃爍著奇特光輝,似潮水般起起伏伏。他雙手抓緊了扶手,身體前傾,似乎是要用力站起。

究竟是什麽,能人一群經曆過大風大浪的江湖中人啞然失聲?能讓泰山崩與前而麵不改色的樓主激動異常?

舒以名於軟榻之上端詳眾人的表情,最後露出滿意的微笑。暗月閣的萱姑娘,果然不一般呢。

紗幔尚未落地,便有杏花漫天飛舞,宛若飛雪,與斜斜雨絲相依相偎。紗幔之下,竟是可粗壯的杏樹。如今已然入秋,中原大地早已百花凋零,更何況是三月杏花。而此刻,這棵樹上竟真的開滿了花,璨若浮雲。

初秋之日,見此花樹,本已驚奇。但更令人驚奇的卻是花樹下的粉衣少女。她於臉上蒙一塊麵紗,自花中飄落,衣袂翻飛,恍若仙子。

斜風血雨裏,滿天飛花中,少女翩然起舞,淩空而起,腰若細柳,眼波如水。她在半空中輕盈地旋轉,樹上的花朵被她的長袖掃落,卻未掉下來,而是緩緩地飄在空中。遠遠望去,她便如花中的精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