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事情已然發生,後悔也於事無補。蕭亦清隻盼這件事不要毀了這個熱血少年,畢竟他也是難得一見的人才。

舒以名已變的無比沉默,並未多說話。

夏紫萱也是一言未提,隻是在馬車寂然離去後,她才猛吸了口氣,咬緊牙關道:“宮傲夜……”

從未聽她這樣咬牙切齒地提及一個人,蕭亦清的身子一怔,卻也隻是無言。他知道她此刻的心裏,對宮傲夜有的也不是恨,而是痛苦,是絕望,是難以置信。她狠不下心來殺他,即使是宮傲夜做過了這麽殘忍的事情。

而宮傲夜亦是明白她的心思。這個昔日善良單純的少年,如今還是這般愛著她,不忍她受一點傷害。他寧肯讓她恨他,也不願她如此艱難地抉擇。

不過還好,如今他們二人已不必再針鋒相對。因為與宮傲夜決鬥的人,已是蕭亦清。

但他們誰也沒有告訴夏紫萱,那日淺杏樓上一聚,一身白衣的樓主宮傲夜隻是望著樓下的相思,道:“給我四個月吧,待我將弟子們安頓好。他們跟著我出生入死,已是不易,更不能讓他們在我死後無枝可依,慘死在他人刀下。”

夏紫萱望著憑欄站立的白衣男子,似是那一刻才明白到,五年的漫長時光,少年早已不是當年的孩子,如今他是洛影樓的樓主,萬人之上。當然他變成了誰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昔日的青澀早已褪去,他的眉眼間依舊有年少時的模樣,卻再不複當年的氣息。她第一次看到時光的力量,可以將愛變成恨,也可以將內心的堅守盡數摧毀。

縱然他就是那年的公輸傲,她還是那年的夏姐姐,他們卻再也不能傾心長談,再也不能。

夏紫萱看著他的背影,眼裏卻是生分。她站起來冷冷道:“如此,我便給你四個月。除夕之日,必與你交戰!”說完她便轉身離開。

宮傲夜回頭,望著她的背影,一如那一夜的決絕。

夏姐姐,謝謝你。縱然你不肯原諒我,可這四個月,有你相伴,我已死而無憾。

歲陰窮暮紀,獻節啟新芳。冬盡今宵促,年開明日長。

冰消出鏡水,梅散入風香。對此歡終宴,傾壺待曙光。

——《除夜》

這凡世的新年,一步步地近了。隻聽得大街小巷此起彼伏的爆竹聲響,千家萬戶新換的大紅色的桃符。有孩子們穿了新衣,在街上追逐打鬧。夜幕降臨,便有飯菜香味自家家戶戶的廚房中飄出,有母親沿街呼喚貪玩的孩子回家吃飯。

忙碌了一年的人們,終於可以在這幾日放下一切煩心事,與家人團聚,共享天倫。

大年二十九,未至除夕。

洛影樓裏已擺下了酒宴,樓中弟子皆可開懷暢飲,一醉方休。待到除夕,他們便可帶著足夠的盤纏,回去與家人團聚。

這是洛影樓一貫的習俗。而宮傲夜,亦會在這幾日回到皇城,去拜見自己的父母,向他們報平安。

至今尚無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爹對外也隻是聲稱公輸傲遇到劫匪,已死於非命,而宮傲夜,是他的義子。

宮傲夜自是感激父親為自己所做的犧牲,若不是有父親的支持,洛影樓發展的速度無疑會大打折扣。外人當然不會想到,其中諸多的關係往來,是這位禦史大人,如今已是當朝宰相的公輸般一手打點的。

他曾向父親做出承諾,一旦找到那位救他的姑娘,他便會立即解散洛影樓,回家做一個平凡而孝順的兒子。

如今也該是他實現諾言的時候了,隻是此次回家,他們迎接的,或許隻能是自己的骨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或許這段孽緣,隻能以他的死來終結。

夏紫萱一覺醒來,忽覺樓中已空寂許多。除了留下整理遍地狼藉的弟子外,其餘的人竟已不見蹤影。她不明白這裏的規矩,卻想起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除夕之日,我必與你交戰!”如此要事,昨日看來宮傲夜竟是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還與樓中弟子縱情飲酒。

夏紫萱隻記得自己喝了一口蕭亦清遞來的酒,便什麽都不知道了。她心裏一驚,那酒有問題!急忙奔去淺杏樓,卻已是人去樓空。

怎麽會這樣?夏紫萱握緊了手裏的刀,卻再也猜不出下一步該怎麽辦。決鬥之日,宮傲夜竟不見了蹤影,連蕭亦清,也消失得這般神秘。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她想找個人問問,但他們隻道樓主昨夜便已離開,想必是回了家去。隻是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裏來,又回了哪裏去。

夏紫萱呆呆地站在樓上,卻茫然無措。

宮傲夜,一定是他安排的,他不想與她決鬥,亦知她不會濫殺無辜,才留她在這裏獨自離開。

可是,傲兒,逃得了一時,又逃得了一世麽?我們兩個人,終究是要有一戰的。縱使你不願意,可我為了我的血海深仇,亦不會放過你。而你又知不知道,你的夏姐姐,其實是那麽的自私。她為了報仇,已決心要殺了你了!

她望著樓中掛起的燈籠,聽著弟子們的歡笑,想起自己那些最自私最殘忍的想法,不禁無力地坐到了椅子上。

這樣美好的世界,為何要有仇恨存在?而她,又為何被仇恨羈絆,不死不休?這真的是自己的宿命麽?夏紫萱,你這一生,真的注定了為恨而生麽?

耳邊依稀傳來街上的爆竹聲響和孩子的歡笑聲。十六年前,她也擁有如此平和的生活,新年時亦會穿上新衣,纏著父親放爆竹。那時不懂珍惜,如今回想起來,竟是人生最難得的時光。

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幸福,隻是她那已丟失的幸福,又有何人可以給予?她十六年的淒慘生活,又有誰可以補償?

“萱姑娘。”不知何時,黃衣女子已站在了她的麵前。多日不見,她雖已無比憔悴,但一雙眸子卻有了堅定的力量。

夏紫萱抬頭看她,她已瘦的脫了形,雖知時日無多,但她的臉上無半絲憂傷,反倒是有了溫和的光芒。

“你為何不問問我樓主去了哪裏?”花絢在她身邊坐下。

夏紫萱低下頭,淡淡道:“如果你不肯說,我問你又有何用?”

花絢輕輕笑了笑,道:“這種話似乎不該從姑娘口中說出。我雖與姑娘見麵不多,但已見姑娘內心剛硬,從不輕易服輸。姑娘要的東西,隻怕至今還沒有得不到的吧。”

“但對付像你這樣的人,我已沒有辦法。”夏紫萱看著她道。“你已連死都不怕,我又能有什麽辦法?”

花絢道:“的確,就算姑娘不殺我,我已活不過五日。縱然蕭公子不對我說明,我也是懂得的。隻是白費了蕭公子和樓主的心意。”

夏紫萱淡淡道:“我雖隻懂得殺人,但也明白生命寶貴,能多活一日已是萬幸。能使你的性命延長,縱使付出再多,也是值得,又何來什麽白費不白費。”

花萱絢爾一笑,道:“姑娘既已如此明白,又何苦糾纏於世俗煩擾中?我知閣主的命令不可違背,但姑娘有時是否該想一下,有沒有一些人,是寧願犧牲了自己的性命也不願去傷害的?”

夏紫萱的瞳孔猛然收縮,那些在內蒙的日日夜夜,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那些死生相守的承諾。那個人,那些天,自己又何嚐記得自己的身份?隻想與他並肩作戰,不離不棄。哪怕自己去死,也不願讓他受到半點傷害。

茫茫人海,蒼涼一生,怎麽可能會沒有這樣的人呢?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看到夏紫萱迷亂的眼神,花絢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道:“樓主與你的故事,我已知曉。如今我隻是想告訴姑娘,樓主在這園中遍種紅杏相思,便是念念不忘與姑娘的那段時光。如今他出走,也是為了避免與姑娘一戰。我雖不能猜透樓主的全部心思,可樓主對你的情意,令天地動容尚且不止,難道姑娘竟沒有一絲察覺麽?”

夏紫萱的身體瞬間僵硬,望向滿園的枝椏。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花絢動情道,“萱姑娘,我不想你後悔,才將這番話說與你聽。但你若心意已決,我也不會阻攔。”

夏紫萱眼裏的光芒明明滅滅,終究是甩開她的手,站起來冷冷道:“我與他的過往,早已煙消雲散。今日一戰,不可避免。”

花絢的眼裏終於帶了悲哀,她望著她道:“昨日樓主便讓我不要多此一舉,他說沒有人能改變姑娘的心意。但我不信,我不信樓主五年的相思也打動不了姑娘。如今,我再也不會懷疑了。”她忽然流淚道:“樓主讓我留下來,便是為了告訴你,他已赴蘇州與蕭公子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