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他便道:“行,與你賭了。”於是閉上眼睛,開始從一數起:“一、二、三……”他原本數得不緊不慢,心中還想看看她到底要玩什麽花樣,但四還沒出口,忽然覺得鼻中幽香襲來,正是她身上素日有的淡雅香氣,想必她此刻離自己極近,他猶在思忖她這麽近前來要做什麽,臉頰上忽然覺得有柔軟至極、溫暖至極的一物輕觸,好似一隻蝴蝶落在花蕊上一般,顫顫巍巍,他的心忽然也顫顫巍巍起來,這是……
他驀地明白過來,情不自禁就睜開了眼睛,隻見她的唇還停留在他的頰畔,她的眼睛倒是微微閉著,仿佛害羞,睫毛真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正在微微顫動。她似若有所感,忽然也睜開了眼睛。四目相對,他的眼裏隻有她花瓣一樣溫柔的嘴唇,還有她倒映著自己錯愕的臉的眼睛,她的眸子水盈盈的,像籠了一層霧氣,又好似湖上清晨的秋光,映得瀲灩無雙。他的心裏泛起層層漣漪,又是酸楚,又是感動,還有一種直衝天靈蓋的喜悅,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她是喜歡我的!
她果然是喜歡我的!
驚喜的狂響在他胸腔中震動,回**。果然,果然她確實是喜歡我的!他有些暈乎乎地想,心裏隻有滿滿的喜悅,像是要溢出來一樣。像是被人擊中了後腦勺,不,是擊中了心髒。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如鼓,一聲比一聲更響,好似那顆心都要跳出胸腔來了。
他生平第一次心悅一個人,這個人又恰好心悅於他,世間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事了。他覺得自己稀裏糊塗,卻已經好似飄在了雲端,一切都遙遠了,一切也都模糊了,隻剩下了喜悅,滿心滿腔的喜悅,滿天滿地的喜悅。
她臉頰上也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不知為何,倒有一刹那失措,像是被獵人箭頭瞄準的小鹿,但這無措與驚惶也就隻是一刹那,片刻之後,他就清清楚楚聽見她說:“你輸了。”
是輸了呀,但他完全沒有從那種暈暈乎乎的幸福眩暈中反應過來,她臉上一紅,似深悔自己做了這樣的事,轉身就朝山石下走去。他一時都傻了,過了好半晌,才急急地探頭往下望去,隻見她的身影在那千萬杆茂竹中的小徑上一閃,衣袂飄飄,裙角飛揚,似乎步子很急。
“阿螢!”他終於大聲地喚出了他早就想喊的名字,也是在他心裏默默喚過百遍千遍的名字,但她並沒有回頭,隻是急急朝山下走去。
“剛才可不可以不算?”他本能地又朝她的背影喊了一句。
話甫一出口,他就懊悔地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尖,願賭服輸,自己這是明明輸了卻想賴賬不認嗎?還是想……占人家姑娘的便宜沒有饜足?他臉上一熱,懊惱起來。
她卻恍若未聞,連半步都沒有停頓,不一會兒,整個人就消失在茫茫竹海中。他悵然地看著山間千萬杆翠竹,風吹來,無數翠竹皆被吹得搖曳不止,好似她適才的背影一般,又纖細,又文弱,但百折不撓,他明明知道,定然能承受這世間所有冰霜風雪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她的,或許就是那日在滑泉鎮上第一次相見,或許是她一腳將他踹進井中的時候,又或許,是她第一次拿針刺昏他的時候。但他就是喜歡她呀,從很早很早就喜歡了,從看到她的第一眼,其實就已經怦然心動。
但還是忐忑難安,畢竟此事他也是第一遭,他也不知道她心意如何,相識以來經曆了這麽多的事,總歸她應該是不討厭自己的吧?但也難說,有時候她一見了他,好似就牙根癢癢似的,咬牙切齒,尤其那天她自稱是崔公子的侍妾,他當真如同晴天霹靂,連裴源都不知道,當時他隻想還不如身負重傷呢,哪怕身負重傷,隻怕也沒那般痛楚,真要了他的半條命。
但今天所有的忐忑都沒有了,剩下的隻有滿滿的歡喜和篤定,她當然是喜歡他的呀,不然她為什麽親他呢?
雖然是拿洛陽為賭注,她想要洛陽,自有一千一萬個法子,她既然用這個法子跟他打賭,那麽她就確實隻是想親他而已,並不是為了贏。
他是懂得她的。
她也知道他是懂得她的,知道她不是為了贏,而是為了告訴他,她是喜歡他的,所以她才會親他。
他伸手摸了摸臉,隻覺得心中氣血翻湧,起伏不定。
風吹過竹葉蕭蕭有聲,似在嘲弄他的手足無措。
夕陽西沉,風也似漸漸尖利,暮色初起之時,深秋夜晚的寒意也漸漸來襲,但他深深吸了口氣,隻覺得那寒風似蜜一般甜。
何校尉雖然打賭贏了,但心裏卻也七上八下,她一說出“你輸了”那三個字,忽得就像是清醒過來,轉身便走。待出得山門,尋到自己的馬匹,上馬奔出了裏許,忽又忍不住撲哧一笑。
她在心裏細細回想了一番李嶷適才的神情,這個人素來精明,從來在他臉上,不曾看見過有那般神色,他確確實實是當場就傻掉了,不然也不會傻乎乎地問她,能不能不算。
真是個傻子,這麽精細的一個人,這麽聰明的一個人,竟然會手足無措,連話都不會說了,真的是張口結舌,就會傻愣愣看著她了。
全天下可隻有她見過他這般模樣,人人皆知鎮西軍中的十七郎何等勇武英明,可是他啊,今天變成了大傻瓜。
她臉上發熱,不由單手執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心想不知今日如何,竟做出這般膽大妄為的事情來,但她就是想親一親他呀,他那麽玲瓏剔透的一個人,定然也能明白她的心意吧。
洛陽哪有什麽要緊,她想要,自有一千種一萬種方法可取,但她就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親一親他,讓他明白,自己其實也是心悅他的。免得他忐忑難安,患得患失。
她伏在馬背上又笑出聲來,覺得自己也有點傻。明明是深秋時節,風裏卻也似有春日般的溫柔與甜蜜。
“杏花天,疏影窗,軒外幾杆幽篁。調金弦,折柳送,人誰不知離傷。兒郎,振甲至遼西,枕戈且待旦,胡馬鳴蕭蕭,朔風吹鐵衣,照我心彷徨,不知金閨人,淚有幾多行。”她在馬背上,輕輕哼唱起那首小曲,李嶷並不知道,這首小曲最後還有一闋,隻是她剛才未唱,此刻,她才輕輕地唱出聲來,“四方,歸來入閣戶,薔薇滿院香。調墨知螺黛,畫眉閑不足,春水碧欄杆,並肩畫鴛鴦。”
唱到鴛鴦兩個字,她臉上愈加發熱了,但在深秋暮色裏打馬歸營,偏又似營州杏花開的時節,天氣還有點冷,但花到底是要開的,營州城外那滿坡滿穀的杏花,開起來如霞似雲,真的非常美啊。
她十分篤定地知道,總有一天,李嶷定然會陪著自己,一起去看那些杏花的。
李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鎮西軍營的。回來之後,倒像是失魂落魄,連老鮑來問他吃不吃晚飯,他都期期艾艾,一時不知該怎麽說。
等起了更,巡完營,帳中點了燈,李嶷這才拿了兩個硬餅,狼吞虎咽地吃著,隻是一邊吃,一邊想起太清宮中的情形來,卻又禁不住笑,笑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歎氣。裴源走進帳中的時候,正見到如此情形,心裏不由得一緊,問道:“十七郎,你怎麽了?”
李嶷慌忙掩飾,說道:“挺好的呀,沒怎麽了。”
裴源卻不肯信,借著燈燭,看了看他臉上的神情,說道:“你不是去見了定勝軍的何校尉?她怎麽說?”
李嶷定了定神,說道:“她要洛陽,我讓給她了。”
“什麽?”裴源大吃一驚,說道,“今日不是得了密報,孫靖遣兵從滑州襲崔倚,咱們不是說好了,趁此良機,定然叫定勝軍好好出力,才能將洛陽讓給他們。”
“她拿建州來換。”李嶷說道,“我想了想,便答應了。”
裴源鬆了口氣,對鎮西軍而言,建州確實比洛陽要緊多了,有了建州,與裴獻大軍會合,便指日可待。
“十七郎,還是你有辦法。”裴源笑道,“你用了什麽法子,說服她讓出建州的?”
李嶷一時語塞。裴源從來沒見過他竟然有如此遲鈍之態,不由心下大急。李嶷道:“她素來是個識時務的人,對大局自有判斷。我也沒說服,她自己知道,於定勝軍而言,洛陽比建州更為要緊,所以就主動提出來,以建州換洛陽。”
裴源又鬆了口氣,說道:“你剛才神色好古怪,我還以為她給你下了藥呢。”
李嶷不解地看著裴源,裴源道:“你今天回來之後,就特別古怪。我跟著你去巡營,就跟在你後麵,你竟然毫無察覺,就像吃醉了酒一樣,我真憂心她是不是給你下了什麽迷魂藥,讓你答應了定勝軍什麽過分的要求。”
李嶷聽到迷魂藥三個字,心裏又是一**,但旋即神色肅然,確實自己從下午到此刻,都有些輕飄飄的,仿佛騰雲駕霧一般,身在軍中,又是率孤軍在此,委實不該如此忘形。若是遇襲,隻怕已經鑄下大錯。
他便正一正臉色,說道:“是我不該。”言畢,便起身重新著甲。
裴源大惑不解:“你幹什麽去?”
“再巡一遍去。”李嶷整束停當,便拿了劍,徑直出營帳而去。
裴源看著案上被他吃了一半的硬餅,搖頭隻是苦笑。
何校尉回到定勝軍營中不久,桃子卻尋了過來,見她一手支頤,兀自怔怔的出神,不由奇怪:“校尉,你怎麽啦?”
她聞得桃子出聲,這才掩飾:“沒什麽,怎麽了?”
桃子見她神色有異,不由得想左了,憤然道:“是不是李嶷太狡猾,不肯答應讓出洛陽?哼,這個人算得太精明了,每次都想占盡便宜,等我尋個機會,好好給他下毒,讓他狠狠吃一番苦頭。”
何校尉隻覺得臉頰微燙,忙亂以他語:“別罵他了,也別總惦著下毒。”
“我覺得下毒這法子可行,”桃子眼珠一轉,想到此節,頓時就興奮起來,“鎮西軍防備雖然森嚴,但以陳醒的身手,混進鎮西軍營中不難,就叫他去給李嶷下毒吧,等李嶷中毒了,想求得解藥,咱們就叫他讓出洛陽。”
“你都在想什麽呀,”何校尉不由得又氣又好笑,“若是這般行事,咱們豈不與鎮西軍成了敵人。”
“成敵人也沒什麽可惜的。”桃子渾不以為意,“難道咱們打不過鎮西軍嗎?”
何校尉道:“不用勞煩桃子姑娘下毒了,李嶷已經答應了,讓出洛陽。”
桃子一怔,不由得噘起嘴來:“我看你回來悶悶不樂,還以為鎮西軍沒答應呢。”
“我哪有悶悶不樂,”她伸手刮了刮桃子的鼻子,起身道,“走,咱們去麵稟公子,看他如何決斷,與鎮西軍同取洛陽之事。”
她們倆一起到了中軍大帳,還未進帳門,就聽到一陣搜腸刮肺的咳嗽之聲,她二人不由加快了腳步,果然見崔公子伏在榻上,直咳得全身顫抖,喘不過氣來,阿恕在旁,麵露不忍之色。桃子見狀,忙去取了鎮咳之藥,那崔公子卻搖了搖頭,說道:“適才……適才已經吃過了……”
這種鎮咳之藥素有微毒,兩個時辰之內,不能再服第二遍。桃子默默不語。阿恕奉上一碗熱湯,崔公子就著他的手,微微喝了兩口,似乎喘息得略好些,便靠在枕上,含笑注視著何校尉,說道:“你回來了,定然有好消息。”
不知為何,她心中也皆是不忍之意,見他這般微笑注視著自己,眼中又是那般微微沉醉之色,更是令她心底隱隱竟似有一分愧意似的。當下她接過阿恕手中的湯碗,執了湯匙,就坐在榻前,一邊親自喂他喝湯,一邊又細語輕聲,將李嶷答應讓出洛陽之事,說與公子聽了。
那崔公子聽她這般說,隻是微微點一點頭,笑道:“父帥那邊情形危急,可恨我這身子不爭氣,這時節實實無法領兵,不然的話,不必將建州讓與鎮西軍。李嶷不過區區數千人,奪了他的營地,將他逐出洛水,也不算什麽難事。”
她用湯匙舀了一勺湯,細細吹著滾燙的熱氣,又喂他慢慢喝下,這才道:“公子,咱們既要洛陽,便將建州給了李嶷便是,此刻與李嶷翻臉,不吝告知天下,咱們並非勤王之師。何必如此。”
他點一點頭,深以為然,但是旋即又冷笑起來:“李家人沒一個好相與的,這個李嶷,頗具才幹,又知軍事,隻怕他將來上位,必然以我崔家定勝軍為心腹大患。”
“那也得等李嶷能平得了孫靖再說,”她渾然不以為意,“眼下孫靖才是頭等大事,而且將來的事,百般變化,未必就走到那一步。”
崔公子不知想到了什麽,靜靜地出神,帳中燈燭火苗亮動,照得他的臉忽明忽暗。他生得容貌俊秀,更兼氣質弘雅,有一種濁世翩翩佳公子之態,素日被人見了,都會讚歎一聲,如何似節度使的兒子,倒好似京中那些文臣世家的公子。
秋已深了,定勝軍紮營之處在洛水之側,是在山林腳下尋得平坦之地,忽聞得不知哪裏一隻秋蟲,唧唧有聲,遠處偶有一兩聲戰馬嘶鳴,遙遙的傳到帳中來。因夜深風涼,他又禁不住咳嗽起來,這一咳直咳得臉通紅,艱難喘息,呼吸急促。阿恕等人連忙上前來,撫胸捶背。
何校尉也忙放下湯碗,輕輕替他揉搓手上的穴位,減緩他的痛楚。
還是要在入冬以前,讓公子住進洛陽。她暗暗下了決心。隻要進了洛陽城中,自有房舍,可以蔽風生火,不必如大營在這般野地裏,與公子身體有礙。
她是這麽想的,李嶷行動也十分迅捷,很快便遣人來定勝軍中。他原本是想約崔公子一起謀劃洛陽之事,沒想到赴約而來的,卻是何校尉。
自從太清宮一別,好幾日不曾見到她了,他一見了她,心中不免一喜。隻見她身著輕甲,身後跟著陳醒等人,另帶了一些隨從,於營前下馬,卻是步履從容,神色肅然。
他不敢造次,也就客客氣氣,以軍禮相見:“辛苦何校尉了。”
“殿下客氣。”她也拱一拱手,回了軍禮。
兩人便進了李嶷的中軍大帳,商議軍事。李嶷也不瞞她,將自己的計策源源本本,和盤托出,她聽了之後,沉吟片刻,忽道:“我倒有個法子,不過,還是要借鎮西軍中的人。”然後細細說來,李嶷聽完,十分爽快,說道:“此計甚妥,便依你的計策行事。”
說完了正事,她起身便要告辭,他其實很盼她私下裏跟自己說句話,但帳中人多耳雜,也不便說什麽,直到他一直將她送到帳門口,她目不斜視,卻道:“殿下腿上的傷,好些了嗎?”
他不由怔了一下,他腿上不過劃破點皮肉,早就痊愈,那日在太清宮舞劍,她不早就看到他行動自如,絲毫無礙了嗎?但她既然這麽客氣地問起來,他也就客氣地答:“多感校尉掛懷,已經好多了。”
她道:“這裏有些傷藥,送與殿下,願殿下早日康泰。”
說著便示意跟在她身邊的桃子,桃子卻老大不願意似的,噘著嘴捧出一隻錦盒來,跟在李嶷身後的謝長耳連忙伸手去接,桃子卻沒好氣,將錦盒擲在謝長耳懷中。
何校尉見此情形,不過嫣然一笑,帶著桃子諸人,出帳歸營而去。李嶷將她一行人送至轅門外,這才回轉,摒退了眾人,打開錦盒一看,哪裏有什麽傷藥,盒子裏隻有一隻牛皮護腕,他拿出來戴著一試,不大不小,正正好。他又摘下來翻來覆去地看,隻見護腕裏襯上繡著“拾柒”兩個字,這兩個字雖然筆劃不算繁複,但亦不算少,字跡繡得勉強端正,裏襯上更有一些針眼痕跡,八成是繡完嫌不好又拆過重繡的。他知道這護腕定是她親手製作,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得意,心想原來她除了會打仗,竟然還會繡花啊,可真是……太厲害了。
他喜滋滋的重又將護腕戴上,實在是無處炫耀,隻好走到營中去,跟老鮑說話。老鮑卻蹲在炊伕班中,正在琢磨怎麽用粟米烙出餅子來,回頭一看是他來了,不由大喜過望,招呼道:“來,來,快想想法子,缺油少鹽的,又沒有細白麵,這餅子還沒下鍋呢,就散開了。”
李嶷看了一看,說道:“這可一時想不出什麽法子。”見地上散著生火用的麥草,忽然靈機一動,說道:“拿這些麥草洗淨了,編成蒲包,用粟米摻一半糜子麵,用蒲包裹嚴實了,上籠蒸了,等涼了打開蒲包切成糕,不就成了?”
老鮑一拍大腿,說道:“哎呀,還是你機靈!”當下興興頭頭,把麥草攏了去洗淨了,拿來編蒲包。李嶷也坐下來幫忙,他十指靈巧,不過片刻,一個圓圓的蒲包就編好了,擱在蒸籠裏一試,果然正正好。老鮑卻斜乜了他一眼,問道:“你這手腕上的新護腕,是哪裏來的?”
李嶷假作渾不在意,說道:“友人相贈。”
老鮑抓著他的手腕,仔仔細細看了片刻,方才歎道:“你這小子什麽運氣,那個何校尉,會打仗倒也罷了,竟然還會針線。”
李嶷笑道:“我隻說朋友送的,你為什麽非要猜是她。”
老鮑搖了搖頭,說道:“咱們軍營裏幾千條漢子,哪個會做這麽精細的針線,除了她,還能有誰?再說了,今天她不是帶著人往咱們營中來了,她走了沒多久,你就得意揚揚,戴著這護腕出來了。”
李嶷豎起拇指,誇道:“不錯,察看十分仔細,剖析的也對。”
老鮑嗤之以鼻:“我要不是這麽能幹,你會把送袁鮮這種髒活累活都交給我?”
李嶷笑道:“押送個紈絝算什麽髒活累活,再說了,這種事不交給你還能交給誰,你就別躲懶了。”
老鮑歎道:“這等促狹的伎倆,必是那何校尉想出來的計策。”
李嶷笑道:“雖是促狹,好用不就行了。”
老鮑上下打量李嶷一番,搖了搖頭,說道:“你都被她帶壞了,你從前打仗,不是這樣的。”
李嶷道:“若用計能少死幾個人,便是好計。”
老鮑道:“那個何校尉必是小氣記恨,不然,為什麽偏覺得我去合宜?”
李嶷道:“此事需得隨機應變,除了你,其他人沒有這般能耐。”
老鮑道:“呸,那個何校尉明明說的是,就那個鮑大哥合宜,長著一張貪圖富貴的臉。”
李嶷哈哈一笑,說道:“雖是苦差,好歹人家也稱你一聲鮑大哥呢。”又指著那蒸籠道:“大不了,這蒸出來的第一籠糕,先給你吃。”
老鮑嘿嘿一笑,說道:“那行,說好了,這蒸出來的第一籠糕,就歸我了。”
老鮑如願以償,吃到了蒸出來的第一籠糕,這蒸糕甚是香甜好吃,就是個頭太大,老鮑要了第一籠自然不是獨享,而是分發給黃有義等人。眾人吃完切糕,抹了抹嘴,便拿了刀子,徑直朝關押袁鮮諸人的帳中走去。
話說袁鮮等人這幾日食不下咽,睡不安寢,每天戰戰兢兢,偶爾從看守口中得知,李嶷數次遣人去向那符元兒分說,那符元兒一口咬定,要殺便殺了袁鮮諸人,若想讓他出降,斷無可能。到了最後一次,符元兒索性連李嶷的信使都不讓進城了,直接就令人在城樓上朝信使放箭,逼得信使回轉。
袁鮮等人聽說這般情形,忍不住捶胸頓足,號哭不已,隻覺得自己活命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哪裏還吃得下,睡得著?欲要逃走,看守又甚是森嚴,並無半點法子可想,因此每日隻如籠中待宰之雞,惶恐難安。
如此惶惶了幾日,此時聽見雜遝的腳步聲直奔這邊來,當然戰戰兢兢,魂不守舍。果然帳篷被掀開,一群人凶神惡煞地闖進來,為首的胖子橫眉冷眼,一看就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這胖子一聲喝令,當下眾人一擁而上,拿繩索將眾紈絝皆綁了手腳,拖出帳去。
袁鮮隻道此刻便要喪命,嚇得兩行眼淚又流了出來,偏四肢發木,嘴角抽搐,竟似哭也哭不出來。待被拖出帳外,卻又被人扔麻袋似的,往戰馬背上一扔,橫著被馱在馬上。不過片刻,眾紈絝皆被綁上了戰馬。那胖子一聲呼喝,眾人押著這些紈絝,打馬離營而去。袁鮮思忖,既然上馬,應該不會是要殺自己等人,起碼不會現在殺,當下懸著的心稍定,但轉念一想,隻怕這些惡人是將自己等人綁出去再殺,那可如何是好?
他心中害怕,眼淚滾滾而下,落在那馬鬃之上,偏那戰馬疾馳,馬鬃毛時時拂刺過他的眼角,將他雙目刺得又痛又腫,他何時吃過這等苦頭,隻覺得苦不堪言。
等馳出大約四五裏,剛近一片山林,天色就陰沉下來。袁鮮身份貴重,卻是顯為首領的那胖子親自押送,那胖子牽著袁鮮的馬韁,看了看天色,罵罵咧咧道:“眼見就要下雨了,這雨一下起來,凍死個人!”
另有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道:“不如尋個避雨的地方,下馬生個火,先吃了晚飯再說。”
那胖子點了點頭,在山林邊搜索一番,竟然還真讓他們尋得了一間破廟,說是廟,不過是東倒西歪一大間茅堂,頂上蓋的茅草腐去了七七八八,連椽子都露了出來,但好歹地方算是寬敞。眾人進了破廟,拾柴生起火來。剛生火沒多久,果然烏壓壓一陣大雨,稀裏嘩啦就降下來。這深秋之雨最是纏綿,一時下得淅淅瀝瀝,寒氣侵衣,看那雨勢,一時半會兒卻也走不了了。這破廟之中,屋頂破敗,處處漏雨,那胖子咒罵不止,隻能揀選稍幹之處歇坐。
鎮西軍眾皆從懷中掏出食物,圍火而食。袁鮮借著火光一看,眾人吃的似乎是一種甜糕,色澤金黃,看著甚是美味,他衣裳被漏雨淋濕了大半,又冷又餓,聞得那糕被火烘出的香氣陣陣傳來,不由肚子“咕嚕”一聲。
眾紈絝雖然被擒,但鎮西軍這幾日也沒餓著他們,此刻方才嚐到凍餒的滋味,人人眼巴巴看著火堆旁的鎮西軍兵卒大口吃著甜糕,卻也不敢出聲討要。
那胖子吃完了糕,用手背抹了抹嘴,他身旁一個賊眉賊眼的鎮西軍兵卒問道:“鮑大哥,咱們真的要把這些人押送給定勝軍嗎?”
袁鮮這才知道這胖子姓鮑,隻聽那姓鮑的胖子幽幽歎了口氣,說道:“皇孫殿下不願意將這些人交給定勝軍,我們又何嚐願意呢?不過崔家定勝軍眼下在洛水的兵多,咱們沒法子罷了。”
袁鮮眼中賊眉賊眼之人,正是錢有道,他用骨碌碌的小眼斜乜了袁鮮一眼,隻嚇得袁鮮垂下頭去,不敢再看他。錢有道卻扭頭,對火堆邊的胖子道:“鮑大哥,我替你不平,你是鎮西軍中的老卒,一身病痛,這種下雨天押送的苦差事,偏又交給你。”
那姓鮑的胖子垂頭喪氣,說道:“誰叫我得罪了小裴將軍呢,我可不得被打發幹這種苦差事。”
當下鎮西軍眾人七嘴八舌,皆出言安慰那姓鮑的胖子,袁鮮聽得分明,從眾人言語之中,拚湊出來龍去脈。原來這老鮑乃是鎮西軍中的老卒,立過戰功,本應升為郎將,偏他性子執拗,一次執行軍法之時得罪了裴源。那鎮西軍原本是裴獻親率之師,得罪裴源可不就等於自毀前程,因此什麽美差好事都輪不到他老鮑,下雨天押送這種苦差,偏又交給他。袁鮮出身世家,久在富貴,耳濡目染皆是官場上下各種勾心鬥角,曾聽得無數這般挾私報複的事體,心想這胖子得罪裴源,那可確實大大的不妙,無甚前途可言。
這胖子老鮑顯然深受排擠之苦,忍不住牢騷:“跟著皇孫打到洛水,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此待我,真令人寒心。”
眾人又七嘴八舌一通安慰,原來這老鮑家裏還有老母弱弟,七八口人張嘴吃飯,偏鎮西軍糧餉斷絕,已經足足有數月不曾發餉,老鮑為錢財甚是發愁。一說起這話來,那些鎮西軍兵卒人人牢騷不絕,他們不敢提及皇孫,人人卻指桑罵槐,皆道當兵吃餉天經地義,上麵竟然克扣糧餉,實不能忍。
老鮑幽幽歎了口氣,說道:“早知今日,還不如去投了定勝軍,我聽說定勝軍糧餉充足,每隔三天,士卒都可以吃肉呢。”
當下眾人又議論起定勝軍來,這個說定勝軍的甲胄好,那個說定勝軍的輕騎實在光鮮,還有人說親眼看到定勝軍給馬都喂豆料,惹得眾人嘖嘖豔羨不已。
他們這般說著話,那老鮑扭頭看見被縛在一旁的袁鮮等人,歎了口氣,說道:“他們被送到定勝軍中,隻怕那崔公子發覺對符元兒招降無用,定然也會將他們殺了,都是可憐人,給他們一塊糕吃吧。”聽老鮑這麽說,便有鎮西軍幾名兵卒從火堆邊起身,拿了糕來,分與眾紈絝。
袁鮮和韋谿對望了一眼,兩人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線生機。當下那韋谿大著膽子,戰戰兢兢地開口,先叫了一聲“鮑將軍”,言辭懇切,卻是多謝他送糕。那老鮑渾不在意,隻揮了揮手,那韋谿便膽子又大了三分,說道:“愚生有一句話,想說與將軍聽。”
那老鮑想是見他這麽一位世家公子,卻客客氣氣稱自己將軍,當下笑道:“沒事,你說。”
韋谿膽子又大了五分,說道自己家居洛陽,家中豪闊,財帛無數,隻要老鮑等人將自己等人放了,必然奉上萬貫為報。那老鮑聽完,卻連連搖頭,說道:“這不行,我們鎮西軍軍法甚酷,放了你,我們這裏所有人無路可走,都要被砍頭的。”他頓了頓,又斜乜了韋谿一眼,說道:“再說了,你們現在身上又並無錢財,總不能我們憑空就信了,冒著砍頭的風險放走你們。”
那韋谿聽他這麽說,忽然福至心靈,說道:“愚生但有一策。不如將軍將我等送回洛陽,我等必然在大都督麵前,為諸位爭得高官厚祿。大都督求賢若渴,對投誠之士極是善待,說不得,鮑將軍你可以得個刺史做做呢!”當下指著袁鮮道:“這是大都督的內弟,絕不能誆騙將軍。”
那袁鮮拚命點頭,說道:“大都督素來愛才,就那符元兒本是給大都督牽馬的奴隸,大都督都封他做洛陽刺史,若得了鮑將軍這樣的人才,定然欣喜萬分,委以重任。”
那老鮑沉吟不語,火光映著他的臉,神色變幻。破廟之外,雨聲如注,下得一陣緊似一陣,嘩嘩有聲,屋頂**漏雨之聲,淅淅瀝瀝不絕。袁鮮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盯著那老鮑,不知該如何誘勸才好,深知能不能活命,便在此人一念之間。
火光飄搖之間,老鮑忽然搖了搖頭,袁鮮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隻覺得如墮冰窟。隻聽那老鮑道:“符元兒都說了,叫我們一刀把你們都殺了,他好似不怎麽在意袁公子的死活。”他看了袁鮮一眼,似乎頗為不安:“我們要是跟你們一起去洛陽,隻怕還沒進城,就被符元兒放箭射死了。”
袁鮮終於明白他的顧慮,想到符元兒那人冷酷無情,還真的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因此咬牙又言道:“鮑將軍,洛陽城安喜門的守軍乃是我袁氏從前的家將,他定然是會開門放我進城的。將軍若是不信,咱們悄悄潛行至洛陽城外,到時將軍隨我入城,符元兒若真的不肯任我舉薦將軍,咱們便徑直奪了他的印信,遣快馬去報知大都督,定要替鮑將軍爭個刺史做做。”
那老鮑神色遊移不定,思前想後,似乎難以決斷。廟內隻聽得火堆之中,柴燒得劈劈啪啪,火苗搖動,映得那老鮑臉上忽明忽暗,神情猶豫不決,又過了片刻,方才冷聲道:“這莫不是你們的計策,將我等騙入洛陽城中,待進了城,你們翻臉把我們全殺了,如何是好?”
韋谿咬牙道:“將軍可將我二人綁在身側,若有不對,將軍一刀殺了我們便是。”
老鮑聽到此處,終於一拍大腿,說道:“好,就信了兩位公子!”當著袁鮮等人的麵,又與鎮西軍眾人商議,袁鮮等人不斷許以財帛官位,眾人皆言道在鎮西軍中無糧無餉,受盡委屈,不如投奔洛陽,若能得個一官半職,那才是正經前途。
於是待得雨勢稍緩,眾人再帶著袁鮮等人上馬。這老鮑也十分仗義,說道自己平日最好博戲賭錢,今天便是一場潑天大賭,也不綁袁鮮了,連眾紈絝都不綁了,信就信到底,相信袁鮮等人會帶給自己一場潑天富貴。當下客客氣氣,口稱國公,延請袁鮮上馬,袁鮮心中感動,心道這等豪爽的漢子,比起符元兒那個無情小人,真不啻天上地下,暗自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自己要讓親姊替此人爭得一個上好的官銜。
一行人悄悄潛行,直到洛陽城下。天色已晚,四野俱黑,隻有城樓上燈火依稀。袁鮮也不敢貿然叫城,反倒是那老鮑,想出一個法子,令袁鮮寫了一封書信,縛在箭上,老鮑張弓搭箭,竟然將這支綁著信的箭,直射入城牆之上。那袁鮮見此箭如流星一般,直入半空,準準落上城頭,不由瞠目結舌,過了半晌方才道:“將軍好本事。”
那老鮑嘿嘿一笑,說道:“國公既然許我做刺史,我當然有些本事,不然自己丟臉是小,失了國公相薦的顏麵,那就不好了。”
袁鮮聽他這樣說,甚是稱意,心中又想,這個人不僅有本事,而且知曉分寸,自己確實招攬了一個極好的人才。
話說城樓上的守將姚績,正是袁氏家將出身,見得射進城上的書信,心下大驚,但又難辨真假,不敢擅開城門,思前想後,叫人將自己從城牆上用吊籃縋下來,待見得果然是袁鮮,頓時又驚又喜;見了鎮西軍服色的老鮑等人,當然又是驚疑不定。
袁鮮將自己勸降老鮑等人的來龍去脈細細說了,聽說要開城門讓老鮑等人進城,姚績不免猶豫。老鮑卻甚是倨傲,一見姚績似有所疑,便對袁鮮說道:“國公許諾富貴,我老鮑心領了。現在國公已經到了洛陽城下,我等卻不能入城,今日便是我賭錯了,願賭服輸。”
那錢有道更是啐了口唾沫,說:“還說自己是國公呢,原來是個說話不算話、隻會騙人的玩意兒!”
老鮑冷笑一聲,拉著錢有道等人,轉身便要離去。袁鮮心下大急,心想如此有本事的人,可不能讓他們走脫了,而且自己出城被俘,大失顏麵,好容易說服了一隊鎮西軍來歸降,本可有功,這功過相抵,說不定反倒功勞更多些,若是讓老鮑等人走了,自己灰溜溜的進城,那符元兒趾高氣昂,怕不立時就欺負得自己頭也抬不起來。
韋谿見老鮑等人要走,也心下惶急,他的想法與袁鮮不謀而合,尤其他想到是自己攛掇袁鮮帶私兵出城,袁鮮乃是孫靖的妻弟,脫險歸來,符元兒八成不敢殺袁鮮,可自己這條小命就難說了,沒準兒符元兒會殺了自己出氣。那胡兒乃是孫靖愛將,又是洛陽刺史,真要殺自己,還有人敢阻攔嗎?但若是自己與袁鮮能帶著這投降之軍歸城,說不得有些功勞,可保全性命。當下領著眾紈絝,攔在老鮑等人的馬前,苦苦勸阻。
袁鮮逼著那姚績立時打開城門,又哭訴姚績當日本是白丁,自己的父親對他恩遇隆重,沒想到今日竟負義背信。姚績焦頭爛額,又觀老鮑等人神色,竟然昂然欲走,顯然並無半點入城之念,一時猶豫不決。袁鮮見老鮑拉開韋谿,便要縱馬離去,心下一急,竟然拔出姚績的佩刀,橫刀頸中,說今日不如死在此處。
姚績無奈,心想這一隊歸降的不過數百人,城中有守軍數萬,自己這處安喜門的守軍,亦有千人,允這幾百人進城倒也無妨,若有不妥,待這些人進城之後,再細細搜檢便是,便令城上開門。袁鮮見城門緩緩打開,這才破涕為笑,延請老鮑入城。老鮑此時也轉嗔為喜,口稱國公義氣,擁著袁鮮,進了城門。
待一進城門,老鮑便立時拿住了姚績,鎮西軍眾人迅疾如霹靂,取出木楔諸物卡住城門門扇,但聞一聲呼哨,城外忽然漫山遍野湧出無數人馬,皆向城門湧入。
姚績一被拿住便知不妙,待見這千軍萬馬湧入城門,心下大駭,不過片刻,九門預警,城頭燃起熊熊的火光,原來是鎮西軍與定勝軍早就一起埋伏在城外,此刻奪門而入,瞬間就控製了城牆。
符元兒還沒睡。他常年軍伍,便是幕天席地也睡得著,偏今日輾轉難眠,正想要不要更衣去城頭巡查一番,忽然聽到殺聲震天,忙起身著甲。方披掛停當,荀郎將也衝進堂中,告知鎮西軍與定勝軍不知何由賺開了安喜門,大軍已衝入城中。
符元兒心下震動,他久曆軍旅,思忖片刻,喟然歎道:“安喜門守將乃是袁氏的家將出身,李嶷拿住袁鮮,想必是用計誑開了安喜門!”
不過一瞬,他便沉聲道:“牽馬,隨我迎敵。”
城中守軍雖多,但鎮西軍與定勝軍驟然入城,守軍大多還在熟睡中,便被鎮西軍與定勝軍衝進營房,一片混亂之中,守軍驚惶失措,更兼不知是誰四處大喊裴獻率十萬大軍殺到,裴獻何等威名,那些守軍黑夜之中哪能分辨,鬥誌皆失,常常成隊的就降了。便有不降者,老鮑等綁了袁鮮諸人,這些皆是城中世家子弟,洛陽守軍大多將領,皆是這些紈絝父兄的下屬,或是由這些紈絝父兄薦到軍中,老鮑用刀架在這些紈絝頸中,命他們喊話勸降,棄械認降者,十之七八;便有一二冥頑不靈不肯降,也盡被定勝軍和鎮西軍殺了。
符元兒率人苦戰一夜,城牆早就被鎮西軍與定勝軍控製,城中各要緊處,亦皆被勸降接管,分明大勢已去,符元兒卻不肯逃走。待得天明時分,李嶷得報,符元兒帶著幾百親衛被堵在坊中,卻仍負隅頑抗。
此時天已大亮,定勝軍與鎮西軍全軍皆已入城,李嶷正待要去勸降符元兒,忽又聞報,崔公子帶著定勝軍後營人馬亦往此處來了。他便駐馬在街口稍待。
過得片刻,隻見崔公子被定勝軍輕騎簇擁而來。有段時日不見,隻見這崔公子臉色蒼白,似又消瘦了幾分,想是他那舊疾又發作了。崔公子從來甚是客氣,見了他便在馬背上拱了拱手,稱了一聲“殿下”,李嶷目光在他臉上一繞,已經看到他身後的何校尉。她今日也著了全甲,盔帽下隻露出半張臉,卻甚是英武。
當下兩支人馬會合,一起往坊中去,待行得近前,隻見遍地狼藉,橫七豎八倒著無數屍體,辨其服色,有定勝軍也有鎮西軍,但絕大部分皆是符元兒的親衛。
符元兒已經窮途末路,被眾人逼在坊間一處牆角,他滿臉汙血,箕坐牆前,手裏還緊緊抓著刀,那刀本是一把精鋼好刀,砍殺一夜,血水直將刀柄上的紅纓皆染作褐色,刃上也崩出了細小的缺口。符元兒握著刀,靠著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顯然已經精疲力竭,但目光仍如鷹隼,盯著李嶷等人的一舉一動。待李嶷與崔公子二人皆下馬,他忽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兩聲,忽然嘴中噴出一口血,嗆得他咳嗽不止。
崔公子走得近了,這才看見這符元兒胸腑間有極深一道傷口,血正湧出來,但符元兒渾不在意,隻是看了看李嶷,又看了看崔公子。
李嶷便上前道:“符公,這是崔倚的公子崔琳。”
符元兒抬眼又看了崔公子一眼,問道:“你們是怎麽賺開的城門?”
崔公子便淡淡的將如何與李嶷合謀,令老鮑等人作戲,誆得袁鮮深信不疑,逼得姚績開門,兩軍趁機衝入城中等等講述了一遍。
符元兒點了點頭,說道:“這計策是你想出來的罷?”
那崔公子微微一怔,符元兒卻用手中刀指了指李嶷,說道:“他打仗,大開大闔,不是這種作派,陷殺庾燎才是他行事之風。利用人心賺開安喜門這種詭奇的計策,定然是你想出來的。”
那崔公子倒也坦然,說道:“是我軍中校尉與鎮西軍商議出來的。”
符元兒又抹了一把胡子上的血,說道:“你麾下有這般人才,其誌不小。”
崔公子聽他這般言語,知道他仍在做最後的挑撥,於是微微一笑,並不再多說什麽。
符元兒忽又失聲,笑了起來:“很好!將來這天下,是你們這等少年英傑的。”他勉力舉起刀,遙遙指了指李嶷,又用刀勉力指一指崔琳,說道:“等到你和他爭奪這個天下的時候,該多精彩啊!可惜,我看不到了!”言畢,橫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勒,鮮血噴灑,頓時氣絕倒地。
李嶷等人見符元兒不肯逃走,知他早已存了死誌,見他橫刀,也皆知搶救不及,隻得眼睜睜見他自刎而亡。
符元兒一死,城中守軍皆已盡降,李嶷、崔琳命人厚葬符元兒,然後是受降、清點城中要緊之地等等諸事,忙碌不提。
話說洛陽這樣一座大城,又是國朝的東都,既然收複,不論鎮西軍還是定勝軍,都歡欣鼓舞。依約便由定勝軍入城駐紮,而鎮西軍則退出洛陽城外紮營。
洛陽與西長京相距不過八百餘裏,洛陽失陷的消息,卻是由快馬馳道,送入西長京。又因為孫靖離京去了隴右,再由西長京派出快馬疾馳,送至隴右軍前。
孫靖得知洛陽失守,符元兒戰死,痛心不已,隻將那袁鮮恨得銜骨,他的一個心腹謀臣辛紱便勸道:“洛陽既失,卻不宜殺袁鮮,以免動搖袁氏闔族之心。”
孫靖吸了口氣,忽道:“梁王是不是還有兩個兒子?”
那辛紱點了點頭,說道:“此二人封邑皆在江南道,當初承順帝萬壽之日,諸王、王孫皆入京祝壽,此二人卻未奉召,不能入京,可見同他們的父親梁王一樣,不甚入承順帝之眼,也因此這二人並未於萬壽宴上伏誅。”他提到先皇,徑直以年號“承順”代之,顯得頗不客氣。
又言道:“梁王長子名李峻,次子李崍。自大都督舉事,李嶷陷殺庾燎大軍,震動天下,這兩人雖庸碌,在江南道也被擁護起來。江南道的那群蠢材,還以為這兩人也像李嶷一樣,堪可領兵一戰呢。此二人攜江南諸府兵大概萬餘人,被陶昝領兵堵在江淮之南,不得北上。”
孫靖若有所思,問道:“這兩個都是什麽脾氣稟性?”
辛紱道:“李峻乃是梁王原配所出嫡長子,養得驕狂;李崍乃是梁王寵妾潘氏所出,其人甚是有些小氣狹隘。這兩人都不知兵,沒什麽過人之處。”
孫靖點了點頭,說道:“派人告訴陶昝,放這兩個人帶兵過江。”
辛紱一時愕然。
孫靖冷笑:“既然都姓李,他的兩個哥哥,可從名義上比他更有資格做那個什麽‘平叛元帥’。放他們過江,誘而殲之,把他們倆生擒,然後用他們倆去換袁鮮,看那李嶷是換還是不換。”
辛紱略一思忖,便知道孫靖用意,叉手道:“大都督妙策!若是李嶷不肯交還袁鮮,袁氏自無話可說,大都督殺了李峻、李崍,李嶷自會殺了袁鮮,即使李嶷願意交還袁鮮,放他兩個兄長出去,怕也夠李嶷好一番周折。”
孫靖冷笑:“我倒要看一看,這李嶷是不是絲毫不顧及父兄。”
孫靖這般謀劃不題。李嶷卻也並沒有立時殺掉袁鮮等紈絝,洛陽城破,鎮西軍將袁鮮諸人仍舊關押起來,好吃好喝,那袁鮮渾渾噩噩,死又不敢,活著也戰戰兢兢,時不時就哭一場,不知道何時送命。
李嶷帶著鎮西軍駐紮在洛陽城外,忙著理順接管糧倉軍資等種種細務。再過些時日,鎮西軍便要北上去接收建州城與並南關,而定勝軍亦要東去,支援崔倚。因此這日得閑,李嶷便約了何校尉一起,出城相會。
深秋時分,城外草木微黃,李嶷尋得那地甚佳,乃是山下極大一片緩坡,長滿了野草。他到了此處,便放開了黑駒的韁繩,任由它去吃草,他自己這陣子攻城受降,連日辛苦,卻尋了個草長得綿厚之處,躺下就睡。
方在睡意蒙矓間,忽然聞得黑駒嘶鳴,睜眼一看,果然是她騎著小白來了。那黑駒見了小白,撒開蹄子衝過去,便要咬那白馬的鬃毛,何校尉,不,阿螢忙拉著白馬避讓,那黑駒甚是霸道,竟追著白馬咬。李嶷見此情形,急忙上前,扯住了黑駒的韁繩,將它遠遠拴在一棵樹上。
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你這馬怎麽回事,就愛欺負小白。”
他想了一想,無可辯駁,隻得躬身道:“我替它賠禮了。”
她撲哧一笑,便也下馬,將小白韁繩放開,任它自去吃草。他卻忽得想起一事來,說道:“你的馬也不怎麽喜歡我的馬,但是你的馬和你家公子的馬,卻甚是親密。”
他每每想到捉住韓立那晚,她與那崔公子並轡而去,心中就難免一陣陣泛酸。她卻白了他一眼,說道:“我的馬與公子的馬,乃是同一匹牝馬隔年所生的兩匹小馬駒,當然親密。”
他心中一喜,終於釋然,她卻又道:“就沒見過你這麽小氣的人,連馬都要計較。”
他說道:“你也見著了,我遇見旁的人,旁的事,都挺大方的,唯有與你有關的事,不知為何,卻總是小氣起來。”
她本來想再白他一眼,但不知為何,心中一甜,但不再計較。他卻膽子大了一些,見四顧無人,伸手就牽住了她的手,她將他的手甩開,問道:“你今日約我出來,有什麽事嗎?”
他雖然被她甩開手,卻仍是笑嘻嘻的,說道:“沒事就不能約你出來嗎?”頓了頓,說道:“再過幾日,我就要去建州了,你說不得也得隨你們公子往東去接應崔大將軍,咱們隻怕有好些時日,不得相見。”
說到此處,他臉上神色不由甚是悵然。她伸手牽住他的手,說道:“戎馬倥傯,乃是常事,雖然一時不得相見,但你可以給我寫信,我也可以給你寫信。再說,將來還怕沒有相見的時日嗎?”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可是我會很想你。”
她默默與他執手片刻,方才也低聲道:“我也會想你的。”
兩個人心下皆是悵然,隻見黑駒被拴在樹上,不斷嘶鳴,那小白偏又促狹,一邊吃草,一邊故意在黑駒不遠處踱來踱去,黑駒不斷想要掙脫韁繩,但李嶷將韁繩係得極緊,黑駒打著噴鼻,似乎十分不滿,卻又無可奈何。
兩人看了一會兒兩匹馬,隻覺得好笑,她忽然道:“要不,把你那黑馬的韁繩還是解了吧,我看它都要把鼻子掙出血來了。”
他道:“我的馬有名字,叫小黑。”
她略感意外,說道:“這名字……”
他道:“我剛剛給它取的。”又道:“你的馬叫小白,我的馬當然應該叫小黑。”又說:“你別可憐它,一旦把它解開,它一定就去欺負小白。”
她又氣又好笑,斜睨了他一眼,說道:“呸,平日裏看皇孫挺穩重端莊的,偏要說這麽輕薄的話。”
他渾不以為意:“那做皇孫在人前,可不得穩重端莊?在你麵前麽,我不是什麽皇孫,隻是十七郎罷了。”說到此處,忽地想起來,說道:“你還從來沒有叫過我十七郎呢,快叫一聲聽聽。”
她本來在給他做護腕的時候,一針一線,繡出“拾柒”兩個字來,但此刻聽他這般說,卻臉頰發熱,說道:“那不能,我還是叫你殿下吧。”
他說道:“那不行,你若叫我殿下,我可就覺得太生分了,咱們都要好長時間不見了,你難道不該叫我一聲十七郎嗎?”
她心想,其實叫他一聲十七郎也是無礙吧,畢竟鎮西軍上下,從裴源到最尋常的士卒,都稱他一聲十七郎,但不知為何,這三個字便如燙嘴一般,無論如何,都叫不出口。
她素來是個爽利的人,不知今日為何,竟然糾結起來。他見她有為難之色,不忍再逼迫,心想反正不管她是不是叫自己十七郎,自己是可以叫她阿螢的。正在此時,忽然頰上一涼,他抬頭一看,原來竟然下雨了。
她嗔道:“你真選的好日子,偏就下起雨來。”
他是斥候出身,預知天氣對他而言,也不是什麽難事,偏就選了這麽一個日子,適才還風和麗日,此刻就下起雨來。
他渾不以為意,說道:“我知道這左近有人家,咱們去避一避。”當下兩人拉過馬,上馬徑直朝東南方向而去,那雨淅淅瀝瀝,下得並不甚大,但深秋之雨,侵衣寒涼,幸而不過馳出裏許,便看到一帶土垣,掩映著一戶人家。
兩人下馬,叩著柴扉,揚聲詢問,久久不見主人回應,當下便推門進去,隻見院中寂寂,隻有一棵偌大的柿子樹,樹梢七零八落還掛著些未讓鳥雀啄食的柿子。
兩人把馬拴在簷下,進屋看時,隻見房舍之內,器物猶存,但衣裳被褥之類已盡皆收拾一空,桌椅榻上落了薄薄一層灰塵,顯然頗有一些時日無人居住。想是近日戰亂連連,主人家已經闔家逃走了。
李嶷看屋內有灶,簷下堆著柴禾,就抱了一些柴禾進來,生火烘烤濕衣。一生了火,頓時就暖和起來。他見院中樹上還掛著幾個柿子,就摘下來,洗幹淨了,拿與她吃。
阿螢見那柿子不過半拳大小,但遍體通紅,皮薄剔透的似能看到果肉,撕開了外皮嚐了一嚐,並無澀味,於是捧著一隻柿子,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李嶷讓她坐在灶前,一邊吃柿子一邊烘烤著濕衣,然後自己出去轉了一圈,不多時便帶回一些菜蔬,並柳條串著的兩條魚,也不知道他從哪裏撈的。
她吃了兩個柿子,卻把餘下的柿子都洗淨並剝開皮,放在粗陶大碗裏,等著他回來吃。見他帶著菜蔬和魚回來,便笑道:“君子遠庖廚,殿下這是要親自下廚了嗎?”
他從碗裏拿了她剝好的柿子吃,柿子清甜,他心中喜悅,隻覺得她剝的柿子比蜜還甜,笑道:“被雨困在這裏啦,不如烤幹衣服,再吃飽了回去。”
當下又去尋得井水,挑了清水來,一邊清洗菜蔬,一邊又在院中尋了塊石板好剖魚。
她坐在灶前看他忙碌,心中不由生起一種淡淡的安然之感,看著他將魚剖好洗淨,走回灶邊來,利索地整治菜肴。
灶台之上雖放著鹽罐,但鹽素來貴重,主人家逃走的時候,早就將鹽都帶走了,他打開鹽罐看了看,勉強從罐壁上刮下一點點鹽粒,就放在魚肚裏,他動作麻利,不一會兒就將菜肴收拾出來,又在火裏扔了幾個芋頭,等燒熟了吃。
她早就將桌椅擦拭幹淨,又洗淨了碗盤竹箸等物,等他做好了菜肴,兩人坐下,不由相視一笑。
這頓飯雖然缺油少鹽,但兩人吃得甚是香甜。等吃完了飯,李嶷坐在灶前,烘烤著背上的濕衣,隻見她素手纖纖,十分仔細地在簷下淘洗碗箸,隻覺得心中無比安寧。他幼時在家中頗受冷落,待稍年長,便去了西陲邊地,隱姓埋名,從小卒一步步軍功累積,什麽苦都吃過,命懸一線,萬分危急之勢,也頻頻經曆過。尤其去探黥民王帳的那一次,可謂九死一生,險些喪命在大漠之中,但他素來不畏懼什麽,因為在這世間,他其實無牽無掛,隻不過坦**地活著罷了,縱送了性命又有何妨?
自從孫靖謀逆,他率鎮西軍出牢蘭關,一路各種大戰小仗,每次皆是衝鋒在前,也絲毫不以自己性命為懼,便是也因著這份了無牽掛。裴源,甚至裴獻每次都勸諫自己,為了大局,愛惜自己一二。但他從來也不以為意,何謂大局,權柄?功業?甚至,要謀取這天下?就像符元兒最後的言語,還以為他會與那崔公子相爭,但那些東西他絲毫不放在心上,從來也無人知曉他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從前他也不打算說給任何一個人聽,阿源是很好的,從十三歲就和他一起在鎮西軍中,他知道在阿源眼裏,十七郎就是殿下,眼下又是鎮西軍的統帥,更是平叛王師的主帥。他樣樣出色,帶兵打仗又厲害,是個稱職的主帥,是他們裴家父子要擁護的主上。他與阿源是有著近乎手足之情的,但也就是這樣,反倒有些話,不能同阿源說。
鎮西軍中的同袍,他與老鮑最為要好,但一樣的,那是同袍,縱有些話,也是不能同老鮑說的。
這世間沒有一個人知道,他並不想做什麽殿下,他隻是想做牢蘭關裏的十七郎而已。
陷殺庾燎數萬大軍,他心裏隻有厭倦,戰爭殺戮,血流遍野,有何可喜。但這般大勝,震動天下,挽救危局,皆是他應為之事。
應為之事他從來都做得很好,隻有他自己心裏明白,自己不喜,十分不喜,但又不得不在人前人後,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今日午後,看著她在簷下洗碗,他忽然就覺得,若這樣的辰光,能長久一些該有多好啊。可以燒菜給她吃,吃完看她在簷下洗碗,就如同這世上千千萬萬人的一般,過著尋常日子。
她洗淨了碗,轉過身來,見他正望著自己怔怔地出神,不由問:“你看什麽?”
他一時有幾分愣神,過了片刻才說:“你洗碗挺好看的。”
他從來是很聰穎的,不知為何,近日在她麵前,總有些傻乎乎的模樣,她卻是懂得的,就在他身邊坐下,倒了一碗熱水遞給他喝,說道:“以後有機會,我常常洗碗給你看。”
這句話,其實說得也傻氣,她也是素來聰明的一個人,但在他麵前,也能說出這樣的傻話來。他不由牽住了她的手,兩個人看著灶間燃燒跳動的火焰,靜靜地出了一會兒神。
過了片刻之後,隻聽他說:“阿螢,我今日好生歡喜。”
她也點了點頭,輕聲說:“我也是。”
簷外的雨下得越發大了,漸漸雨珠連成了線,院子裏積了薄薄的一層水,雨珠砸下來,冒起一個個圓圓的泡泡。
他說道:“我從小,就不得父王喜歡,那個時候,就覺得王府裏頭,真冷清,沒有半點意思。兄長們都有生母照應,就我,隻有一個奶娘,被兄長們百般欺辱,父親不分青紅皂白,定然是回護兄長,拿我是問。那時候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走得遠遠的,還沒滿十三歲,果然讓我找到了一個由頭,把禮部侍郎的兒子揍了一頓。那小子不是什麽好人,仗著家裏有錢,在街坊裏欺負女娘,我就把他打了。這下可熱鬧了,他家哭哭啼啼鬧上門來,我父親把我揍了一頓,但我趁他們沒防備,晚間又偷偷溜出去,把那小子的腿打折了。這下子連先帝都被驚動了,於是下旨,把我發往鎮西軍。走的那天府中人人額手稱慶,都覺得我走了,是府中少了個禍害。我心中痛快,心想你們都不知道,我是故意的,我也早就不想在這府裏待了,甚至,我也不想待在西長京了,我要走得遠遠的,走到沒有一個人認識我的地方去才好。”
他說起這些往事,語氣甚是輕描淡寫,但她心中明了,隻是用手指輕輕摩挲著他的手背,那個決然不顧而去的小小少年,心裏其實很苦吧,那個家裏沒有一個人對他有家人之情,他心裏其實很難過吧。她忽然很想張開雙臂抱一抱他,雖然如今他已經在萬軍之中,但他其實一直很孤獨吧。
“我以為這輩子我都可以待在牢蘭關了,那也是逍遙快活的。”說到牢蘭關,他眼中頓時有了異樣的神彩,“我喜歡牢蘭關,那裏天地遼闊,有草場,有大漠,有一望無際的瀚海,還有雪山。牢蘭河水就是雪山融化的雪水,漸漸匯流成河,夏天的時候,天時那麽熱,牢蘭河水也是涼的,等到冬天的時候,整條牢蘭河都凍結實了,我們會在河上鑿一個冰洞取水。有時候,能看到雪豹來喝水。雪豹和尋常豹子不一樣,它皮毛上長滿了斑點,在中原,可沒這樣的豹子,軍中眾人常常說笑,說這樣一張雪豹皮,若在中原,怕不要值萬金。但沒人去獵雪豹,它太神氣了,也太漂亮了,真是獸中之王。冬天的晚上,天色是青黑色的,有月亮被雪地反光,映得光亮一片,在關隘上就能看到雪豹悄悄地走到河邊,它飲水的時候甚是警覺,總是時不時會豎起耳朵,聽著周遭的動靜,稍有不對,它就會跑掉。它奔跑的時候可太快了,像閃電一樣,再好的弓箭也追不上它,它的爪子在雪地裏踩出印子,特別大,比我的手掌還要大。它可太機靈了,有時候它來喝水,城隘上的崗哨都不能察覺,隻有第二天看到雪地裏的爪印,才知道它來過了。”
她想到極西極北那樣蒼涼之地的雪夜,雪光映襯,雪豹豎著耳朵在河畔飲水,朔風呼嘯,卷起雪花,那雪豹飲飽了水,便矯健地躍入茫茫雪野,風雪遮掩了它的去處,唯有雪中留下一行爪印,那番場景,甚是動人。
她覺得他真的像他口中的那隻雪豹,聰明,機警,快如閃電。但這話她不好意思說,隻道:“將來有時機,你帶我去看一看那雪豹。”
他點了點頭,說:“好。”
她不知不覺,已經依偎在他肩頭,隻覺得他肩背寬闊,甚是讓人安心,他伸出手臂,將她攬入懷中,雖然是第一次,卻如同曾經千萬次一般攬她入懷,如此自然,如此熟稔。
他說:“阿螢,我其實不在意那些所謂功業。”
她沉默了片刻,說道:“但為身份所拘。”
他點了點頭,長長呼出一口氣,說道:“沒錯,為身份所拘。”
孫靖謀逆,先帝及太子、諸王皆身死,他被鎮西軍擁護成為勤王主帥,於國,於族,於家,甚至論到為人子,他都該盡自己的應盡之力。驅除孫靖,平定叛亂,救出父親梁王,光複大裕王朝。
“我想過了,太孫迄今並無音訊,沒有音訊,其實就是好消息。”他說道,“韓暢素來是個機智又忠心的人,他既然護衛太孫逃走,那麽一定千方百計,會保護太孫周全。等到戰局稍穩,我便多遣些人才,尋找太孫。如果彼時已經收複西長京,那就再好不過,擁護太孫返京登基,若是彼時還未收複西長京,也沒什麽打緊,太孫可以先登基繼位,我再護衛他還朝。等到了那時候,朝中大定,我就可以回去牢蘭關,繼續戍邊西陲了。”
她聽他一句句說來,心中頗不以為然,但此時此刻,是這般寧靜安詳,她實在不忍心出言打破,便笑著說:“那我就希望十七郎,可以稱心如願。”
她說出了這句話,起先他猶未察覺,隻點頭笑道:“那我就謝你吉言了。”說完這句話,他才猛得反應過來,說道:“阿螢,你叫我十七郎啦。”
她見他欣喜的模樣,倒好似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一般,本來她沒覺得什麽,被他這麽一說,倒有一分不自在了。她便笑著岔開話:“你剛才同我說了牢蘭關,我還沒同你說過營州呢。”
他喜滋滋地道:“營州我喜歡。”
她道:“你都沒去過,你怎麽就喜歡營州?”
他說道:“營州有你啊,我當然喜歡。”
他說得那般坦**自然,她心中一甜。
說起營州,她眼中亦有了異樣的神彩,營州亦是天地開闊之地,而且不比西北荒涼,營州水草豐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