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心棠是在兩天後醒來的, 她隻是受了撞擊的外傷,落地時被宇文玦穩穩抱住了,這才免於更嚴重的撞擊, 但因她之前怒急攻心, 所以此時虛弱的很。

她睜了睜眼, 衝鼻的就是濃重的中藥味, 聞得使人厭惡煩躁又惡心,她皺了皺眉,阿銀是最了解的她的, 趕緊喊了人來把藥都端出去, 再把藥爐子搬遠些。

阿銀說這些的時候聲音極輕,讓人動作時也極輕。

春芽喜極而泣, 她這一笑一哭倒讓這兩日來死寂沉沉的嵐舍重新燃起生氣一般, 此時外頭有人小聲說了句“王爺來了”。

阿銀見阮心棠將臉從裏麵轉過來,宇文玦正踏入房中。

阮心棠虛弱的很,整個臉色都沒有神氣, 唯有那一雙眼睛, 依舊明亮有神,正死死地盯著宇文玦。

宇文玦腳步一滯,這兩日他也無比憔悴,從前打仗時也沒有這般憔悴, 尤其在對上阮心棠的目光時, 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神光, 被倦怠填滿了, 可他還是提起勁微微一笑, 重新朝她走去。

“有沒有覺得哪兒疼?”他低聲問著,帶著明顯的小心翼翼。

在他要坐下時, 阮心棠纖細的手微微抬起扯下了一邊的床帳,輕紗飄落,隔絕了阮心棠冷硬的目光,也隔絕了宇文玦的親近。

宇文玦怔住了,銀春二人斂聲屏氣站在一旁,阿銀低著頭一臉憤恨,春芽著急著想要上前勸慰幾句,被阿銀死死拉著。

宇文玦嘴邊是自嘲的笑意,他溫柔的聲音中有幾分僵硬,就這樣隔著紗帳說道:“我不會娶瑤伽,你放心。”

他聽得裏頭嗤笑一聲,他的心猛地揪起。

“與我無關。”阮心棠的聲音有些沙啞,她不需要用力,平緩而冷漠。

宇文玦麵色一僵,還是強顏笑道:“你好好休息,把藥喝了。”

他自動忽略了她那句話裏的深意,轉身離開。

“等等。”

紗帳裏傳來她的聲音,宇文玦頓住腳立刻轉過身來,疲憊的眼裏燃起光亮。

“我要見陸離。”

一盆涼水澆息了他眼中的光亮,一點一點沉下去。

“等你養好身子……”

“我現在就要見他!”阮心棠動了氣,忍不住咳嗽起來,阿銀連忙端了水過去,掀起了紗帳坐在床頭,正好擋住了阮心棠。

宇文玦聽見她咳嗽心裏一緊,疾走了幾步,終究是停住了腳,沉聲道:“我會安排。”

他看著阮心棠喝了水,背過身去再也沒有和他說話,他看著她的背影,心如刀割。

是怎樣傻氣,讓她一再犯錯,和宇文玦糾纏不休,太可笑了。明明是同一個人,怎麽能重生後就能信他會不一樣呢。

原本她以為自己不在乎已經心如止水了,其實她還是在意,在意前世瑤伽在她最落魄最需要宇文玦的時候來耀武揚威,說要嫁給宇文玦了,所以這一世聽到即使他們被賜婚,瑤伽依舊能夠嫁給宇文玦,讓她深深受了刺激。

更別提上一世想要她死的,不是別人,正是宇文玦。

或許他也曾愛過她,可那些淺薄的愛意在他們的事東窗事發後,在身份地位麵前,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她的存在是皇室的汙點,也是他的,所以他急需抹去……

一陣酸痛從心底傳來,阮心棠咬著手指終究低聲嗚咽。

阿銀看著她瘦弱的雙肩不停顫抖,也紅了眼,阿銀一直想報仇,想揪出害死她們的人,可誰知害死她們的人竟然是王爺……真是太諷刺了。

她受不了阮心棠傷心的樣子,轉身跑了出去躲在牆根哭,春芽追了出來,忍不住鼻酸安慰道:“姐姐你別哭呀,王爺不是說了不會娶瑤娘子的,你和姑娘為什麽還要生氣傷心?”

春芽不了解情況,隻想姑娘和王爺和和美美的,她道:“姐姐,我們去勸勸姑娘吧,讓她別生王爺的氣了。”

阿銀撇過臉:“我不去,姑娘不會原諒王爺的!”

春芽愣住了:“為什麽?”她有些急了,拉著阿銀的手直問原因,可阿銀又怎麽會告訴她。

“你去把藥拿來,姑娘當前最重要的是養好身子。”阿銀推搡著春芽快去,春芽見她不願說也不再問了,趕緊去了。

後來宇文玦來看了阮心棠好幾次,她想拉下紗帳,可宇文玦沒有同意,她知道他有時非常霸道,遂也不再在紗帳上較勁,他輕聲細語的和她說話,她隻當他是隱形人,沒有眼神,更沒有話說。

宇文玦要喂她喝藥,阮心棠一口也不喝,有時宇文玦哄得急了,阮心棠隨手就劈落他手中的藥碗,瓷器砸落在地時的聲音在這靜謐的院落房間格外刺耳又驚心。

宇文玦怔住了,阮心棠隻是用她尖銳的眼神狠狠瞪著他,以示她的抗議,叫宇文玦心驚肉跳,隱隱的不安害怕從心底衍生而起。

隨後阿銀端來了新的藥,阮心棠乖乖喝了,這一切都在告訴宇文玦,她在恨他。

“我什麽時候能見到陸離。”這是她這兩天唯一會跟他說的話。

宇文玦真恨不得她剛剛沒有喝下阿銀手裏的藥,這樣他還可以讓她喝他喂的藥來威脅她。

他攥著手心,如今已經可悲到要用陸離來威脅她了嗎?

“刑部還在辦手續,他如今牽扯太子一案,沒那麽容易出來。”他故意在拖延時間,不知道為何,在她消氣之前,他不想她見到陸離,他在怕……

阮心棠嗤笑,充滿了輕蔑:“對你靖王殿下還有不容易的事嗎?”

宇文玦瞳孔緊縮,他力持聲線平穩,還是聽到他壓製的低沉:“你就這麽想見他嗎?”

他明明怒了,對她對陸離的關心,他震怒,卻一絲一毫也不敢表現出來。

他對著她,連發怒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惹到她。大概是她從稻香水榭忽然回來見到他的眼神開始,之後每次她的眼神都足以讓他蝕骨噬心。

“是。”阮心棠斬釘截鐵,她不會再去在乎宇文玦受傷的眼神痛苦的神色,她甚至故意要激怒他,刺傷他,即便她隻是想知道陸離是否安全而已。

宇文玦低眉看著她,沉默良久,才轉身離去。

那日後的隔天,陸離來了。

阮心棠稍作打扮,掩飾下病容,坐在花廳,陸離見到她時還是愣住了,脫口道:“你怎麽成了這樣?”他語氣裏滿是心疼。

阮心棠微微一笑:“陸公子還不許人生病了嗎?”

生病的人不是她這樣,她的眼神都是暗淡的,陸離也聽說了瑤伽過繼怡郡王的目的,以為她是傷心了,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能淡然一笑。

二人心照不宣,阮心棠知道他誤會了,也懶得解釋。

“太子怎麽樣了?”阮心棠看著他完好無損的樣子,看來大刑應該隻是傳聞,她也放了心。

陸離道:“廢太子的詔書不日就會昭告天下。”

阮心棠怔住了,難以置信:“他真的……”

陸離笑道:“真的還是假的還有意義嗎?左右太子也不想放這個太子,也算是隨了他的心願。”

太子沒有母族,又沒有朝堂扶持,早就在郭氏一族下如履薄冰了,更何況太子性子溫和,或許遠離朝堂真的更好。

“那廢了太子後,他會被幽禁嗎?”

陸離看著她,輕聲道:“靖王殿下已經將太子摘了出來,聲稱他有些事並不知情,大概會貶為郡王,遠離京城吧。”

他看向園子裏的流水,感歎道:“到時我會護送太子一家離開京城。”

阮心棠低下了頭,氣氛變得寧靜,隻有園子裏的水流聲,**在心尖。

“你呢?”陸離忽然問。

阮心棠抬眸,眼底疑惑。

他對上她的眼睛,還是避開了,剛剛他為何那樣問,好像是一念之間的事,即使瑤伽成了縣主很有可能嫁給宇文玦做正妃,可她和宇文玦的婚約依舊在,他這樣問,又有何意義,難不成他還想帶走她嗎?

陸離輕笑了一聲,略帶著自嘲:“沒什麽。”

院外的梧桐樹下,正能看到他們的側身,宋懷玉打趣道:“在這裏哪裏聽得清楚,一起過去坐坐?”

宇文玦冷冷覷了他一眼,宋懷玉笑道:“想不到你也有這麽一天。”

見他臉色難看,宋懷玉也正色道:“瑤伽的事你要盡快解決了,否則她再這麽氣下去很容易被別人趁虛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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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心棠修養了六七天,好了大半,也沒見瑤伽來過一次,這倒是不符合瑤伽的性子,賜嫁的事鬧得滿城風雨,她被馬車幢傷的事應該也傳出去了,宸貴妃的補品每日都會送來,瑤伽怎麽可能錯過這個奚落她的絕佳機會呢。

她問出了自己的疑惑,春芽趕緊道:“是王爺下令,不許瑤娘子靠近嵐舍半步,說她如今全是寄居,不可打擾主人。”

阮心棠愣了一下,春芽蹲在她身前說道:“姑娘,王爺真的很在意您的,那日你受了傷,王爺的臉色別提有多難看,對所有人都是疾言厲色的,宋公子也不例外,震怒又心疼的模樣看著我們都不忍心。”

阿銀嗤笑冷聲道:“不忍心的是你。”

春芽回頭瞪了她一眼,阿銀隻做不見。

阮心棠借口想喝蜜橘汁,支開了春芽,這是她受傷以來第一次和阿銀獨處,她有些無力地笑:“阿銀,我們的仇怕是報不了了。”

阿銀點頭:“我知道。”

這個人是宇文玦,她知道,阮心棠可以不愛宇文玦,可以恨他,和他斷絕一切關係,卻不會殺了他。

阿銀歎息道:“如果當初我們就呆在鬆平縣,沒有回來該多好。”

至少還能留個念想,不至於這樣絕望。

阮心棠望著手裏的藥碗已經出了神。

金黃色的銀杏樹映在湖麵,阮心棠隨手撿起一片銀杏葉在手中打轉,她已經好了七八成,特意出來走走,這片杏園離得瑤伽那邊的院子很近。

“姑娘,她來了。”阿銀低聲在阮心棠耳邊說著,眼神卻瞟向一邊。

阮心棠緩緩轉過臉去,果然見瑤伽帶著女使朝杏園走來,兩人遙遙相對,瑤伽唇角輕揚,輕快地朝她走來。

“我以為你已經怒極攻心傷心的一病不起了呢。”瑤伽輕飄著說著。

阮心棠偏頭:“我為何要傷心,王爺天天都來看我陪我說話,即便我一句話都不想和他說,他依舊耐著性子,你想象不到吧,畢竟王爺對你從來沒有那樣耐心過吧?”

瑤伽麵色冷沉,森然地瞪著她:“阮心棠你得意什麽,為你即將為妾而沾沾自喜嗎?哥哥再寵你又如何,將來我都是正妃,你不過就是連宴會都沒有資格隻能困於內宅低賤的妾罷了!你在我跟前囂張什麽,到時候我讓你站著,你就得站著,讓你跪著你就得跪著!”

阮心棠靜靜聽著,末了輕輕一笑,不以為然:“你說的很對,可是,寵妾滅妻在本朝可不是個例,到時候恐怕你想見王爺一麵,都得看我的臉色吧。”

這句話無疑戳中了瑤伽的痛腳,她怨恨地看著阮心棠,阮心棠正側過身叮囑阿銀:“阿銀,你記住了將來若是沒我的允許,我不許她踏入嵐舍。”阿銀挑了瑤伽一眼,笑著應了,全然是瞧不上瑤伽的臉色。

瑤伽目色一凜,控製不住內心的怒火和嫉妒,她已然失了理智,淩厲地上前一把扣住了阮心棠的手腕:“你是什麽東西,敢在我說寵妾滅妻,你以為哥哥現在給你點臉色,你就不知東南西北了嗎?在哥哥心裏永遠是我最重要,我們這麽多年相依為命的感情你以為你能抵得過嗎?你要是有自知之明就趁早離開!”

“你以為他愛你嗎?他根本不愛你,他不過是覺得你新鮮罷了!”瑤伽惡狠狠地說著。

阮心棠麵色冷靜,心裏卻越發寒涼。

“放手!”宇文玦震喝一聲,瑤伽渾身一抖,她僵持著看到阮心棠微微揚起的嘴角。

宇文玦衝過來時,阮心棠已經低下頭去捂著手腕,趁人不注意將手腕給掐青了,宇文玦抬起她的手時,她冷著臉看著宇文玦眉頭緊縮,然後抽回了手。

“我說過,別靠近她。”宇文玦朝瑤伽怒喝,瑤伽委屈地紅了眼。

“哥哥是她挑釁我的……”

“我累了,先回去了。”阮心棠冷聲打斷了她的話,一眼也沒有瞧宇文玦,轉身離開。

“我送你回去。”宇文玦扶住了她的手,不顧瑤伽纏上來的手。

阮心棠冷笑地瞥了眼著急的瑤伽,推開了宇文玦:“王爺還是陪著您未來的王妃吧。”

宇文玦眉頭緊鎖,看著阮心棠離開,瑤伽拉著宇文玦的手哽咽道:“哥哥你沒聽見,剛剛阮心棠說要你寵妾滅妻,說要讓我看著她的臉色做事……”

宇文玦冷然拂袖推開她,瑤伽向後退了好幾步,幸虧被女使扶著,他麵罩寒霜,語氣冰涼:“我的妻隻有一個,那就是阮心棠。”

瑤伽被狠狠打擊地一陣暈眩,臉色慘白。

宇文玦追到嵐舍時,阮心棠正坐在桌邊用湯勺攪著藥碗裏的藥,碗上飄著白煙,她的表情沉默而漫不經心,連宇文玦踏入房中,她也似乎不知。

宇文玦在她身邊坐下,想起瑤伽剛剛的控訴,他希望是真的,那是不是證明她還沒有對他完全絕望,還願意給他一次機會的。

“我不會娶瑤伽,你放心。”他低聲溫柔說著,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

阮心棠輕笑一聲:“如何不娶?她現在是怡郡王的嫡女,怡郡王手裏有遺詔不是嗎?你今天也看到了,我和瑤伽已經勢不兩立,留她便不能有我。”

宇文玦瞳孔緊縮,他從沒有想過把瑤伽和她相提並論。

阮心棠冷哼一聲:“除非怡郡王不是怡郡王。”

她像是諷刺一般,不經意說出這句話,在宇文玦心裏猛地一晃,就像是野獸一般一旦一個念頭冒出,就再也抑製不下去。

怡郡王不是怡郡王,那會是誰?阮心棠不知道,隻是前世她還是世子妃時,參加各種閨中聚會,無意聽那些貴婦隱晦提過一次,說是當代怡郡王出生時,老郡王帶著郡王妃和尚是嬰兒的怡郡王北上省親,遭遇過山賊,老郡王就是死於那場匪亂,聽說孩子也丟過,後來被郡王妃找了回來。

這種宅內秘辛大多都是捕風捉影,真真假假參半,隻在婦人之間一提而過,絕不會外傳,所以宇文玦沒聽過很正常。

阮心棠也不知這件事是否真實,可若是宇文玦當真如他所承諾的那般,那假的也能變成真的,她隻要等。

這也是她第一次深刻體會到宇文玦的雷霆手段,不過三日,怡郡王身份是假的就全變了京城,連著當年匪亂中幸存如今的人都到了京城,還有歸老的郡王妃的奶媽,就連當年郡王妃立的無名碑也被砸開,帶回一個嬰兒枯骨。

一切證據擺到了至尊跟前,事起倉促,讓郭氏一族措手不及,人證物證,老奶媽顫抖著訴說著當年郡王妃為了保住怡郡王一脈的榮華富貴,不讓怡郡王一脈斷子絕孫才出此下策。

當日便封了怡郡王府,羈押了怡郡王一脈,連著瑤伽褫奪縣主身份的聖旨就到了王府。

內侍宣布聖旨的尾音一落,阮心棠就被阿銀扶著悠然起身,她連日來的鬱氣,總算是輕輕吐出,她居高臨下看著跪在地上一直喃喃自語“不可能,這不可能”的瑤伽,輕輕一笑。

“縣主,哦,不,是瑤娘子,你們還不扶起你們的瑤娘子嗎?”阮心棠語音婉轉細柔緩緩說著。

宣旨的內侍對阮心棠陪著笑臉,才告退。

瑤伽還跪坐在地上,臉色發青發白,細汗從她的額角滾落。

阮心棠蹲下去身,微微擰起娥眉:“怎麽辦,你想以正妃之位壓我,可我卻不許王爺納妾。”

瑤伽赫然抬起眼悲憤已極的目光猩紅,迸出駭人的森然,死死瞪著阮心棠,恨不得立刻就掐死她。

阮心棠終於體會了一把什麽叫落井下石,滋味不錯,她起身揚聲道:“帶瑤娘子下去休息吧,看好她,別讓她亂跑,若是她亂跑出來,我便拿你們試問。”

她冷冷掃過身後那些女使下人,局勢急轉直下,他們都反應不過來,有些機靈的已經行禮領命,幾個女使上前扶著瑤伽離開,直到離開前,瑤伽那一雙眼睛還死死盯著阮心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