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職員宿舍(1)

袁佩琦在工地住了一宿。這裏條件很差,沒有招待所,蘇宗民安排袁佩琦住臨時工房的女職員宿舍。工地的女出納剛好請假回家,就讓袁佩琦睡人家那張床。山溝裏不比外頭,隻好讓袁佩琦吃點苦頭。第二天早晨,袁佩琦走出工房時滿臉倦容。她告訴蘇宗民,當晚徹夜未眠,因為有蚊子。她還翻來覆去,想了許多。

“我不在乎你說的那些。”她說,“所以我來找你。”

“你爸爸媽媽會在乎。”蘇宗民道,“我也一樣。”

她讓蘇宗民不必多說。此時此刻她很想一樣東西,她記得本地有種特產叫做“連山貢糖”。當年在學校,有一天晚間下課,蘇宗民把她叫住,給了她幾顆那種糖,說是感謝她。她吃了,感覺特別好,從此一直記在心裏。

“那是沈達母親給我的。”蘇宗民說明。

她不管,隻記住一個蘇宗民。

那天上午,蘇宗民領她去了工地附近的一個村莊,進了村邊的一個小學校。小學校很破,幾間土房子,一個小操場,沒有圍牆,有雞四散於操場覓食。孩子們正在上課,一個女老師領著孩子們朗讀課文。袁佩琦聽得目瞪口呆,不知道他們讀的是啥。

“操時白地賽銀先。”女老師領讀,抑揚頓挫。

“操時白地賽銀先。”孩子們齊聲跟讀,拖腔拉調。

蘇宗民解釋,連山仔就是這種口音。沈達笑話過,管“早操”叫“嫂嫂”,土得掉渣。此刻這裏的老師和孩子是在讀唐詩,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

袁佩琦撲哧一下,當即笑出聲來:“怎麽會有這種土老師!”

蘇宗民讓袁佩琦注意土老師,是個才二十出頭的小老師,看起來就像個村姑,個子不高,胖墩墩的,圓臉,聲音很大,領讀很賣力。

“她叫林秋菊,是民師,民辦教師。”蘇宗民說,“這小學還有一個老師,是她父親,兼學校校長,原本也是民師。”

“這麽好玩?”

這個村子很小,因為離山外遠,小孩上學不方便,所以辦了這小學。父女兩個老師,上六個年級的課。一個班裏的學生按年齡程度分三個年段,今年是一三五年段,明年升為二四六年段,老師輪著教,叫做“複式教學”。女老師的父親,該校林校長時常跑到工地找蘇宗民聊天。當年蘇宗民的父親蘇世強在本縣當縣長時,到這個村走過,看到學生們在一個小祠堂裏上學,條件很差,回去後撥了筆錢,才修了這些房子。蘇宗民的父親還給了一個名額,讓林校長轉為公辦教師。去年蘇宗民來到此地,林校長聽說了,特地跑去工地看他。林校長至今認為蘇宗民的父親人很好,死了可惜。見了麵還說蘇宗民長得跟當年的蘇縣長一模一樣。

“他一定是看上你了。”袁佩琦打趣。

“主要因為他女兒。”蘇宗民補充。

他告訴袁佩琦,林校長已經為自己的女兒做媒,想把他收為女婿。

“這女老師?”袁佩琦指著教室裏那位“操時白地賽銀先”,難以置信。

“就是她。”

袁佩琦當即變色。

蘇宗民說,想來這是他的命。隻有在這個林老師家裏,他的父親不會成為問題。他可能注定要在這種地方過一輩子,而不是在其他哪裏。

他指了指天邊。

袁佩琦於當天中午離開工地。蘇宗民送她到縣城,兩人搭一輛拉貨的中型拖拉機,一路上幾乎沒有說話。到了縣城已是黃昏,袁佩琦沒多停留,立刻轉搭一輛過路班車,連夜返回省城。

幾天後,沈達把電話打到工地,在電話裏劈頭蓋臉,把蘇宗民臭罵一頓。

“你小子活該死在那個山溝裏。”

蘇宗民居然反罵,說沈達也一樣,該死。

“怪我把你們家的事告訴她?”沈達問。

蘇宗民說:“不要你多管閑事。”

沈達罵蘇宗民臭小子不識好歹。他恨不得立刻趕到連山,把個臭“嫂嫂”按在地上痛打,打他個靈魂出竅,讓他永生永世也忘不了。

後來才知道,那一夜分手後,袁佩琦上了班車就哭,從連山縣城一路哭回了省城。半個月後,她居然還從省城給蘇宗民郵來一個包裹,給他寄了幾件衣服,都是牛仔布縫製的,結實耐用。工地之行,蘇宗民的一身破爛一定讓她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