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意在自家樓下等著詹東圳送鑰匙來,一邊將手機的蓋子一開一合,那條信息發出去以後,他再也沒有任何回複。

詹東圳及時出現。

他樂嗬嗬地說:“本來我準備住酒店的,不過既然擔負了給你送鑰匙的任務,我就準備在這裏湊合一夜了。”

“你的臉皮越來越厚了。”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竟然響了,是周平馨。

寫意長長地舒了口氣。

“寫意,要死人了!”周平馨說。

“大半夜的,你說這種話才要嚇死人。怎麽了?”

“有個德國來的客戶,喬姐讓我找翻譯,結果臨時出了問題。”

“然後呢?”

“你會德語吧?”

“好像還記得。”寫意笑了笑,原來是這個。

“幫個忙,不然我搞砸就糟了。”周平馨說。

“嗯,要我幹什麽?太難的我做不來啊。”她一口就答應了。

“隻要陪人在風景區轉悠下。”

寫意掛了電話,一邊上樓開門,一邊複述給詹東圳聽。

他聽了後很認真地問:“你陪的那個人是男的?女的?多大年紀?”

寫意瞥了他一眼,“是老頭。”

男人都喜歡瞎操心。

寫意的房子是一居室,為了讓房間更亮堂,顯得客廳寬闊些,兩間房之間是沒有牆的,平時就將簾子放下來。

詹東圳來過,所以他才說寫晴母女來了會擠。

“我睡床,你睡沙發。”

他看了看寫意鋪的沙發,癟嘴:“這麽冷的天,你就忍心讓我一個人睡沙發?”

寫意頭也不回地說:“不樂意就滾回你的五星酒店去。”

詹東圳投降,再也不敢抱怨。

夜裏,詹東圳聽見寫意在**翻來覆去的。

“寫意?”他輕輕地叫了一聲。

“嗯?什麽?”他們倆一個在客廳,一個在臥室,但是因為隻隔了簾子,所以相互的話都能很清楚地聽見。

“你睡不著?”

“有點兒,夜裏老是失眠。”

“你最近精神很差。”他這一回看見寫意,覺得她比前一次更瘦,而且總是神情恍惚。

“是不是頭發太長了,讓人覺得沒精神?”

“短發顯得利索點,和你的個性倒挺配。”詹東圳說。

“是嗎?那我什麽時候試試。”她留了長發很多年,最短都是過肩的,明明沒有刻意地留過,但好像就是為了他的愛好。

“你和他後來見過沒有?”詹東圳問。

寫意翻到左側,“見過,他轉了一筆錢給我。”

詹東圳沉默了半天,才緩緩說道:“其實有時候,放開點兒就會活得輕鬆一些。活著的人不但要繼續活下去,還要活得幸福。我一直希望你幸福,寫意。”

“冬冬,你幫我後悔了沒有?”

“上次你就問過我,我當時說我可以為寫意做任何事情,但是……”他頓了下,“但是我現在有些後悔了。如果知道這樣會讓你更痛苦,我以前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

她拽住被子的一角,咬住唇,倔強地說道:“我沒有痛苦。”

“我有句話一直想跟你說。”

“什麽?”

“你有沒有想過,厲擇良在商界摸爬滾打好些年,呼風喚雨的,什麽沒見過?你和我的這些把戲,有的真是露骨直白,特別是藍田灣的合作協議,簡直是**裸的不公平合同,可是他連眼睛都沒眨就簽了。”

“那又怎麽樣?”寫意雖然故意那麽說,而拽住被子的手卻漸漸握緊。

詹東圳又說:“厲擇良若真是那麽笨,這些年靠什麽吃飯?他有多難應付,你是當局者也許無法了解,可是外麵的人誰不知道?何況他和你朝夕相處,難道真看不出任何端倪?”

說完這席話,寫意再也沒有吭聲,屋子裏寂靜了許久。

“你睡著了?”他輕聲問。

“嗯,我困了。”她模模糊糊地回答。

其實,她哪裏會有睡意?

“他難道看不出端倪?”這句話在寫意的腦子裏不停地回旋。

她突然想起那位邱律師提過,贈與協議是一個月以前就已經放在他那裏了,她當時總以為是對方口誤或者自己聽錯了。一個月以前?就是她替他找到孟梨麗貸款的那段時間。當時為什麽他就準備這份協議?還是說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知道她的意圖了?或者說更早?她不是沒有這樣想過。隻是,自己的潛意識裏一直在回避,一冒出這個念頭就自動忽略地繞道。她不敢想,她就當他不知道,就當她是真正成功地報了仇。

不,不,不。她搖頭,不可能。如果他真的知道她是在他跟前演戲,為什麽要這麽配合她?可是……他確實是很“配合”地一步一步跟著她的圈套走,除了開始有一點岔子以外,全部和她設想的一樣。

剛剛開始,她接近他,他待她自然和別人有些不同,卻又並不是著急,就像真的和她不相幹一樣。於是,她趁著楊望傑帶她去喝喜酒的當口遇見厲擇良,就在高速路上安排了那麽一個有驚無險的車禍。可惜,這個苦肉計,並沒有讓他們之間有實質性的進展。她才另辟蹊徑,用了和詹東圳的關係激怒他。

沒想到,厲擇良完全埋了單,震怒下用藍田灣來作為買賣的砝碼強迫她和他在一起。那種手段和他平時的辦事風格完全不一樣,可是他卻那樣做了。也許得多謝那個有些侮辱性質的交易,讓她那麽順理成章地又回到他的身邊。沒有這個前提,所有圈套都是白費。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剛剛好,沒有早也沒有晚,完全就像他是特地來和她一起圓這場戲的。忽然,寫意想到車禍後她完好無損,他卻受了傷,在病**,厲擇良曾經很奇怪地問過她一句話。

“沈寫意,難道你不需要對我說點什麽嗎?”

難道從那個時候他就明了這一切,因此才突然對她冷漠古怪了起來?

所以,他才在厲家老宅的花園裏,抱住她感歎:“不,你不在了。”

所以,他後來才說:“寫意,我不要你哭,就算你沒心沒肺地和我作對,我也不要你哭。”

如此看來,也許厲擇良的喜怒無常並不全是殘疾後奇怪的心理,而是明明白白地知道了她是為了報複自己而來,卻還要天衣無縫地同她一起做戲的矛盾。她先前的那種手段就已經夠不光彩了,如今再回過頭去看清楚事情的真相,更加覺得自己卑鄙。她所擁有的唯一能夠傷害他的利器,居然就是他給予的愛。思索到此時,淚珠在她的眼眶裏滾來滾去,終究還是一湧而出。她身體蜷成一團,縮到被子裏麵去。她怕詹東圳聽到她在哭,於是蒙住頭,躲在裏麵輕輕抽泣。

她和厲擇良從少年時代就開始,糾葛了十餘年。

以前她不確定,在她假裝失憶的那些時間,他故意裝作不認識她,不喚回她痛苦的記憶是出於真正愛她還是心虛,她也不確定,那些時間裏他那麽溫柔包容地待她,是出於習慣還是內疚。

如今,她終於知道原來他是那麽在乎她。

他愛她,愛得如此刻骨銘心,甚至為了她可以放棄所有、毀滅一切,隻要是她想。

在寂靜無聲的深夜裏,詹東圳自然知道她在躲著哭,起身走過去。他走到寫意床前,彎腰伸手準備叫她,手到半空中卻停下來,緩緩收回去,歎了口氣。

第二天,喬函敏來找寫意:“周平馨說翻譯的事情你負責了?”

“啊,對。但是不會搞砸嗎?我不太專業。”

“德國回來的都不專業,還有誰專業?”喬函敏笑,“級別夠了,不是業務上的事情,就是去接待下他們,然後別的地方有翻譯。”

中午,寫意和周平馨去接機,然後送他們去酒店。客戶是一對老年夫婦,個性都很和藹,居然是從曼海姆來的。

在車上,寫意笑嘻嘻地道:“我在海德堡留過學。”

老太太驚訝地說:“海德堡離我們很近啊。”

“我以前念書的時候也常去曼海姆,是個大城市。”

老先生很風趣地插嘴:“當你看到許多煙囪的時候,就說明曼海姆到了。”因為曼海姆是德國有名的工業城市。

寫意嘿嘿地笑。

幾番交談後,寫意知道夫婦倆的兒子和唐喬有業務往來。

“來旅遊?”寫意問。

“是啊,聽我兒子說中國很漂亮,所以來看看。”老太太回答。

“另外看望些朋友。”老先生補充。

這時,周平馨說:“我們到了。”

她和周平馨將夫婦倆送到酒店住下就算工作完成,一會兒另外有人來接待他們,但慎重起見,寫意還是留下了自己的聯係方式。

寫晴和任姨在A城落腳幾天,寫意四處幫她們聯係看病的事情,後來還是動用了喬函敏的關係,才終於有了著落。

這天,寫意請了整整一天假,去陪寫晴看病。那所醫學院的附院,寫意去過,就是上次和厲擇良一起在高速出事故那回,就送的這裏。到了醫院,任姨和寫晴進去,她去了洗手間。

從洗手間出來,她一轉身就看見了輪椅上的厲擇良。寫意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朝哪裏躲。他一抬頭就看到了她,他好像正在等著做檢查,沒有穿醫院的病服,但是穿得也很隨意。

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

不過,奇怪的是他看到她似乎更加吃驚,目光一閃,皺起眉劈頭就問:“你來醫院做什麽?”

寫意一愣,緩緩說:“我……陪人看病。”

這時,任姨從診室裏出來。她說:“醫生叫我們去樓上的會診室等他。”

寫意點頭,“好,我等下就上去。”

任姨將寫晴牽出來,準備上樓。她不知道是沒認出厲擇良,還是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但是寫晴卻特地看了厲擇良一眼,停了下來。

那一瞬間,寫意也以為會有奇跡發生,她會認出除父母親和謝銘皓以外的人。但是,寫晴也隻是歪著頭瞧他,然後笑了笑。

“寫晴,快跟媽媽走啊,醫生還等著呢。”任姨哄著她拉走了。

厲擇良看著兩人的背影,蹙了蹙眉頭,“沈寫晴?”眼中掠過太多複雜難辨的神色。

寫意知道,以前寫晴一直在沈家的海潤替父親打理生意,所以肯定和厲擇良接觸頗多。寫晴是在父親過世時生的病,但是具體如何,沒人有確切的答案。謝銘皓說,可能就是父親去世給她打擊太大造成的。

“是沈寫晴。”寫意說。

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厲擇良那樣一個不易察覺的眼神,就是寫晴這麽簡單的一個停頓,冥冥之中讓寫意覺得似乎厲擇良知道寫晴的病因。

於是,寫意故意說:“好像寫晴對你挺有好感的,和我相處這麽久,她都從來不正眼看我。”

厲擇良冷嗤,“她對誰有好感,我沒興趣。”

“……”

這是他一貫的冷場風格,若想知道什麽,而要從厲擇良的嘴巴裏套出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等寫晴看完病走出醫院的時候,寫意忍不住讓任姨和寫晴等了她幾分鍾。她上電梯,在護士站找到那個替厲擇良推輪椅的護士,問他的主治醫生。

護士說:“厲先生的主治大夫是何醫生。”

寫意循著護士的指示,在走廊盡頭的辦公室找到何醫生的時候,才發現她們見過。上次她踢傷厲擇良,深夜來的大夫就是何醫生。

“他截肢後的效果不是很好,特別最近殘肢腫脹得厲害,假肢幾乎戴不上去。”何大夫解釋。

“殘肢腫脹?”寫意不太明白。

“截肢以後,肢體肌肉開始迅速萎縮,功能急劇下降以後就直接影響血液和淋巴液回流。”

何醫生握起右手的拳頭和左手一起做了個擠壓的手勢。

“而且,下肢還要承受身體的重量,和假肢擠迫束縛在一起,血液更難正常回到心髒,這兩個原因引起腫脹加劇。這是種折磨人的疼痛,所以,我們已經禁止他戴假肢了。”

“嚴重的話呢?我意思是如果繼續這樣發展下去怎麽辦?那永遠都不許他戴假肢了?”

何醫生看了寫意一眼,“後果會比你說的更糟糕。如果病情惡劣,最嚴重的情況下我們隻能往上繼續切除,進行二次截肢。”

寫意倏然一驚,錯愕地張了張嘴。

離開之前,何醫生又說:“他酗酒而且嗜煙,這個毛病一定得改,你們多勸勸他。”

寫意苦笑,怎麽勸?就衝他對她的那個態度,現在怕是她說什麽話他也聽不進去,他如今和她之間還比不上一對陌生人。

可是,她真的不忍心看到他那麽糟蹋自己。

最近,周平馨又找到對寫意的崇拜點,因為據喬函敏說,那對德國夫婦很喜歡寫意,連連誇她。

“你德語說得真好。”周平馨又一次感慨。

“你還聽得懂?”寫意失笑。

“人家都是說好,肯定好了,而且講得很好聽,以前我聽人說德語,挺難聽的。”

寫意又隻好笑了笑。

她講得一點也不好聽,遠遠不及厲擇良。他的嗓音不是特別低,但是說德語的時候很有韻味,以前就那樣緩緩地教她念單詞,低音中又稍帶優雅,煞是迷人。

晚上,寫意在家裏看電視,轉到市台,居然看到厲擇良出現在人物訪談節目裏。他做事一直很低調,不喜歡這些場合,但是這次卻一反常態。厲擇良坐在那裏,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衣服,假肢是戴上去的。醫生說的話,他是絕對不會照做的,而且估計要是他不戴假肢,也不肯出鏡。那位以刻薄著稱的美女主持人,麵對他卻很客氣,提出來的問題溫和有禮。諸如厲氏資金滯留之類的疑問,都被厲擇良麵帶微笑地一一否認。

“最後一個問題,厲擇良先生。”主持人說,“您至今未婚,那麽對於您的私人情感,有沒有什麽透露給我們的觀眾朋友的?”

“我隻是一個普通商人,不是社會公眾人物,相信大家對我的私人問題也不太有興趣。”這是他全場給主持人的唯一一個軟釘子,說完以後淡淡一笑。

那張淡淡一笑的俊顏定格成照片,第二天出現在經濟周刊的封麵上。寫意路過報亭的時候,停駐不前,忍不住買了一份。

她坐在地鐵裏細細地讀了一遍。她敢打賭,這篇文章的作者不是受厲擇良授意也是收了他的好處,處處為厲氏說話,可是這人筆杆子好,馬屁拍得不露痕跡。

忽然之間,寫意明白他近來頻頻高調,不過是為了挽救厲氏的正麵形象,讓投資者重拾信心。所以,他即使坐著輪椅也出來四處活動,這是以往絕對看不到的。

她翻回封麵,將那張臉又看了一次。他一直不喜歡照相,所以她和他的合影屈指可數。想著這些,寫意不禁將手指移到他的眼睛上,不知道有多久沒看見他對自己笑了。上一次是哪一天?好像是他從B城偷偷回來,將她捉到廁所裏熱情地吻了她,然後向她求婚。他那樣對她真心笑的時候,眉目比這張照片上還要好看得多。那麽一瞬間,她有些失神,隨即將周刊收在手袋裏,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

下午去酒店接那對德國老人轉去內地某市旅遊,寫意要送他們去機場。寫意沒想到自己早到了一些,很抱歉地坐在客房的沙發上,和老先生聊天,等著老太太收拾東西。老先生有強烈的國家榮譽感,總愛問寫意,德國的某某城市去過沒有,或者什麽什麽球賽看過沒有。

話題聊到一半,寫意的手機突然響了,她去翻手袋,半天找不到。她衝老先生抱歉地笑了笑,然後將鑰匙、記事本還有早上的那本周刊放在茶幾上,才將手機翻出來。

“寫意啊,你到了酒店沒有?”是周平馨。

“到了。”

“好的,我在機場等你們。”

剛掛了電話,卻見老先生盯著那本周刊的封麵,接著取過去。老年人都有點老花,但是封麵那麽清晰,他一眼就看到了厲擇良。

“這是厲。”老先生自言自語地說。

“您認識他?”寫意有些詫異。

老先生挑眉,有些自豪地說:“我們是朋友。”

朋友?難道夫婦倆說看望A城的朋友,指的就是厲擇良?天下間果然有這麽巧的事情,而且她從來不知道厲擇良居然在曼海姆有朋友。

“他好像在你們這裏很成功,沈,你和他有些像。”老先生笑了笑,“第一次在車上見到你就這麽覺得。”

“有些像?”

“說德語的口音、用詞習慣,還有如果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單詞,會側一側頭。”老先生可愛地模仿著寫意的神情和動作。

寫意笑,“都是中國人的口音和中國人的習慣。”她的德語幾乎就是厲擇良教出來的,像的話估計是正常的,可是她卻第一次這樣聽別人說。如今,她卻不想對別人闡述兩人之間的瓜葛,就當真的隻是一個巧合。

“不,”老先生搖頭,“我認識很多中國人,就你們倆那些習慣很相似。”

寫意索性也不再否認。

老先生去取了老花鏡,來來回回地將厲擇良的那張封麵大照看了一次,然後遞給寫意,“沈小姐,能不能請你替我翻譯下。”

她斷斷續續地將裏麵的報道翻譯出來,老太太也跟著在旁邊聽。長篇大論以後,屋子裏沉默起來,寫意放下周刊看著他們。

久久之後,老先生才說:“沒想到厲這麽成功,不容易。”

老太太也感慨:“那個時候,我們都以為他熬不過來了。”

“怎麽?”寫意一時不明白他們的意思。

“沈,你們大概都知道厲的腿有殘疾。”

“嗯。”寫意點點頭。

“他在德國出了事故,當時是我丈夫將他從河裏麵救起來的。”老太太說。

“什麽事故?”寫意立刻就問,那急切的態度讓兩位老人都有些吃驚。因為對於導致厲擇良殘疾的車禍,她從來沒有從任何人的口中得到過確切的信息,他一直將自己隱蔽得太好了。

“他受傷以後落到河裏麵去,從上遊漂下來,我和兒子一起救了他。”

聽到這裏,寫意的心猛然收縮,“那是什麽河?”

“萊茵河,曼海姆那一段。”

有種強烈的預感在寫意心中升起,她顫聲問:“施耐德先生,請問您能記得是哪一天嗎?”

老先生想了想:“記不清楚,但是如果很重要的話,我可以查一查。”

“施耐德先生,這件事對我非常非常重要!”寫意點頭,臉色蒼白。

估計老人看到寫意的異狀,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於是,老太太讓酒店接了個國際長途,問自己的兒子。

兩分鍾後,老太太將答案告訴寫意。

十二月一日。

十二月一日!

她聽見這個日期後,連呼吸都幾乎快停止了,雙手牢牢地攥著自己的衣襟,千萬種複雜難明的感覺一起湧上來,仿佛叫囂著要從眼中傾瀉而出。

寫意倏然起身,然後失態地說:“對不起,我……我……”那句話她都沒察覺自己是用中文直接說的,聲音發顫,然後衝進了洗手間。

同一天。

居然是同一天。

他們在同一天因為車禍落在曼海姆段的萊茵河。

時間、地點如此驚人地重合在一起,幾乎讓人害怕。

寫意立即撥了詹東圳的電話:“冬冬,我有一個很急切的問題!”

“怎麽了?”

“你說我車禍以後是被人救起來的。”

“是啊,不然你自己一心求死,還爬得起來啊?而且門窗都關著。”

“救我的人呢?”

“回答過你很多遍了,寫意,沒找到。”他還照她的意思登了尋人啟事,都沒找到。

“為什麽沒有找到?”

“那天,別人發現你的時候,你一個人暈倒在淺水區,汽車已經沉下去了。旁邊沒有任何人,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他將這些話跟寫意講過多少回,可是今天她卻突然又一次提起。

寫意跟著他描述:“窗戶是從外麵敲碎的,而且我當時因為頭重重地撞到前麵的玻璃上,落水之前就已經失去知覺。”

“對,所以我們推測肯定是有人救了你,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不是不堪設想,是沒有那麽一個人,我就根本不會再活下來。”

“可以那麽說。”詹東圳附和。

“可是,那個人是誰?”

他們的討論又回到了原地,詹東圳有些無奈地說:“我不知道,寫意,我確實不知道。我們努力過,但是沒有找到。”

寫意深深地吸了口氣,“我現在知道了,也許是他——是厲擇良。”

是厲擇良!

當她在洗手間裏,對著電話將“厲擇良”三個字說出口的時候,眼淚也跟著湧了出來。

“為什麽?”詹東圳驚訝地問。

“我不知道,我沒有證據,沒有線索,但我感覺肯定就是他。”

那個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用手敲碎玻璃的人,將她從車裏一點一點拉出來的人,用最後一絲力氣將她送到淺水區的人,就是厲擇良。

寫意從洗手間裏出來,手足無措地對兩位老人說:“對不起,我會請公司另外派人來,我有急事必須離開。”

老太太走去抱住寫意說:“孩子,沒關係,你去吧。我們不急,甚至今天都可以不走。”

寫意含著淚,朝他們點點頭,迅速地離開了酒店。

她不知道可以向誰求證,除了厲擇良本人,還有誰可以給她確切答案?情急之下,她聯係上季英鬆。

“季經理,我是沈寫意。”

“你好。”季英鬆說。

“我需要見你一麵。”

“有什麽事嗎?”

“關於厲擇良在德國車禍的事情。”

季英鬆稍稍停頓了下,在電話另一頭說:“沈小姐,你應該問厲先生本人。”

“他不會跟我說的。”

“那我就沒有辦法了。”季英鬆很客套地拒絕了她。

“季經理,”寫意咬住下唇,對著電話有些絕望地說,“我求你了,求你告訴我真相,我需要真相,哪怕隻是一句話。真心地祈求你,告訴我。”她從來沒有這樣苦苦哀求過什麽人,為的隻是一個真相,一個答案。

麵對這樣的請求,哪怕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動容。

“沈小姐,我在出差,你要知道什麽,現在就直接問吧,我可以立刻回答你。”

寫意也不和他客套,徑直就問:“厲擇良的腿是怎麽沒的?”

“車禍。”

“什麽車禍?和我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的車禍?”

季英鬆考慮了下,緩緩說:“對。那天他不顧一切地開車去追你,你的車掉下去的時候,他正好在後麵看到,他的車也突然瞬間失控,衝向路邊的路樁,右腿大出血……”

季英鬆娓娓道來,每一個字都如針尖紮到寫意的心裏。

實情是這樣的,車禍後的厲擇良隨著她一起跳下河,那個時候他的腿傷已經非常嚴重。他在水中赤手將玻璃擊碎,救她出來,然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她推向岸邊。待他漂了許久,被施耐德父子救上來送到醫院的時候,右腿肌肉已經壞死,隻能切除。

“那……”寫意的左手緊緊握住拿著電話的右手,才能止住它的抖動,“要是沒有耽誤時間,或者他沒有跳到河裏去救我,他的腿是不是能保住?”

季英鬆沉默了許久,終究吐出那個答案:“是的。”

寫意閉上雙眼,“謝謝。”

“沈小姐,”季英鬆說,“請你不要自責。當時的情況不用說要他一條腿,就是一命換一命,他肯定也不會有半點遲疑。”

這一次,寫意再沒有說什麽,隻是輕輕地掛了電話。最後那番安慰的話,原本是難得從季英鬆口中說出的,可惜對寫意卻是種莫大的諷刺。在那麽多心痛得無法入睡的夜裏,她對他的恨意就是化解不開的毒藥,一滴一滴,滲入骨髓,將那些曾經甜蜜的過往,侵蝕得千瘡百孔。可是,如今一切感情又被他的深情一點一滴地拚湊起來,緩緩修複,漸漸看到光潔如新的記憶,她才恍然覺得自己連恨他的力量都沒有了。

自始至終,這麽多年,他從未說過愛她,但是當真相一層一層剝開的時候,才發現它們疊加在一起的重量,早已勝過那三個字千百倍。

陽光難得從雲層裏照出來,射到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原來天氣預報還說近來會落雪,可是今天卻出了太陽。如此的暖陽,在這種季節尤為難得。寫意坐在厲氏大廈對麵綠化帶的椅子上,陽光悠閑地透過樹葉的縫隙,化成斑斕的光影落在她的臉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廈裏走出一群人,其中就有厲擇良。不知道他的腿是有些好轉,還是強行戴上的假肢,總之像個正常人一樣站得筆直地出來送客。一樓的大堂走到外麵有兩步台階。寫意遠遠地看到他一邊寒暄著送客戶,一邊下台階,臉上是那些客套的微笑,卻不知那沉重的右腿帶給他的痛苦有多少。

她站起來,看著他的模樣,心揪成了一團。她甚至在想,如果當日她不那麽衝動,也許現在出現在她麵前的,仍舊是一雙完美的腿。寫意忽然有些怨恨那樣自私的自己,為什麽當時眼裏隻有恨,而完全看不到他的情意。他含笑送走客戶轉身回去的刹那,看到了公路對麵樹影下的寫意,有些詫異,想走過去,遲疑了下,終究忍下來。

他扭頭叮囑旁邊的人先行離開,然後就那麽定在原地和她相互凝視。

距離太遠,她沒有察覺他眼中閃過的欣喜。

馬路上時不時出現呼嘯而過的車輛,將兩人的視線阻擋數秒,但是又迅速地移開,兩個人都一動不動。一個賣氣球的小販,牽著一大把彩色的氣球,有小朋友來圍觀,正好擋在寫意的跟前。於是,她挪了下步子,再次尋找他的身影,卻看見厲擇良已經緩緩地朝她走來。

他走得有些緩慢,右腿提起來的頻率稍微比左腿慢一些。他走了幾步,中途眉頭皺了皺,臉色有些難堪,不過也僅僅是一個轉瞬,那樣的表情便一閃而過,掩飾得很好,完全難以察覺。也是在那個刹那,寫意卻看到他的表情,那個掩飾得很好的表情,那個幾乎讓人難以察覺的表情,那個讓她痛得無法呼吸的表情,終於下了決心。不論他對沈家做過什麽,也不論他對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做過什麽,天使也好,魔鬼也罷,隻要他愛她就夠了。

這一刻,她不要姓沈,也不要姓蘇,她隻想做阿衍的寫意。

“爸爸,對不起。我愛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很愛他。”寫意咬著下唇,默默地對父親說,“你的寫意,也想要挽留自己的幸福。”

寫意下定決心,立刻焦急地繞開人群,迎著他的方向跑去。她也顧不得這裏有沒有斑馬線,左躲右閃地就直接穿過馬路。

有輛車呼嘯而來,她一時沒留神。

“寫意,車!”厲擇良焦急地喊。

她一轉頭,迎麵的麵包車以毫厘之差地從她跟前擦身而過。

厲擇良待她走到跟前,拽住她的胳膊,劈頭就說:“誰讓你這麽過馬路的!”一臉鐵青。

他如此惱怒,讓寫意看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沒事。”

她被他捏得有些疼。

旁邊厲氏的人進進出出,還不停地和厲擇良打招呼,他突然察覺自己言行的異常,輕輕地放開她。

“你不上班,跑來這裏做什麽?”他問。

寫意埋著頭,心裏千回百轉,也不知道怎麽答,腦殼裏迅速地旋轉冒出一句:“我還書給你。”啊,對,上次那書沒還給他。

“書呢?”

“呃。”一時之間,她才想起這個謊沒編好,“我好像忘帶了。”馬上就被戳穿。

“那什麽時候給我?”

“今天晚上。”

幾乎是情景重現。

“這一次,希望你不要再失約。”厲擇良說。

吃過晚飯,她很認真地檢查了一次手袋,書、鑰匙、手機都在,然後做了個深呼吸—出發。她走到樓下,使勁兒地仰起頭才能看見他客廳的窗戶,窗戶開著,燈光露出來格外明亮。不知道在這麽長久的互相傷害之後,他還會不會也敞開著心扉等她。寫意開始有些慶幸,好在上次沒把書就那麽還掉,不然她真的沒有什麽借口再接近他了。

她按了門鈴,他來開門,果然又戴著假肢。

“我來還你的書。”

“嗯。”他說。

兩個人就這麽站在玄關處,過了一會兒,厲擇良才想起來讓她進門。

寫意換了鞋,坐到沙發上。

“喏,你的書。”她說。

“放在那裏吧。”他應著去倒水。

寫意突然發現,他和人客氣的時候,特別喜歡替人倒白開水。

她將書從手袋裏掏出來放在茶幾上,卻看見那書皮被手機和鑰匙等堆在一起的雜物壓皺了。她急忙用手展了展,沒想到盡是徒勞,厚厚的封皮就那麽不屈地翹起來。

厲擇良愛書如命,她怕他為此生氣,又擺弄了幾下,還是不行,完全是存心和她作對。她吹了口氣,隻得將書翻了個麵,將封皮趴下去對著茶幾成了封底,至少讓他無法當場發現,接著就坐在那裏,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等他回來。

水放在了寫意的麵前,可是接下來要說什麽呢?書還了以後,就應該走了,走了以後又拿什麽借口再次見麵呢?她對他說了那麽決絕的話,如今又怎好主動開口?她畢竟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寫意了。

忽然,她靈光一現,“呃,我有句德語不知道怎麽翻譯。”

他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瞧出她是在無話找話說沒有,就隨口問道:“是什麽?”

“想要築造高塔的人,應該在地基上多沉澱,大概是這個意思,怎麽翻譯?”寫意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這是她在替德國夫婦念那本周刊的時候,裏麵的記者旁議厲氏的一句話,她一時不知該怎麽翻譯,也不曉得厲擇良聽見有沒有覺得耳熟?隻見他側了下頭,“可以譯成Wer hohe Türme bauen will, muss lange beim Fundament verweilen。”

“嗯。”

說完後,又冷場了。

“啊,還有一句話……”

於是,寫意開始孜孜不倦地向厲老師學習德語知識。幾個幼稚的問題之後,厲擇良總算瞧出點眉目來,這些最小兒科的問題,估計是她存心沒事找事。

他不再答她,反問:“你在幫人家做翻譯?”

“呃……有時幫下人家的忙。”

“就你這水平,也敢去幫忙?”他斜眼瞥了瞥她。

“……”

看來這個話題不適合繼續糊弄下去了。就在寫意絞盡腦汁地想其他還能說點什麽的時候,任姨卻來了個電話。

寫意掛了手機後,表情凝重地說:“寫晴犯病了,我得去看看。”語罷就急急忙忙地去玄關穿鞋。

穿鞋的當口,她看了一眼厲擇良和茶幾上的書。

待寫意關上門,他又開始點煙,隨即把打火機放在茶幾上,手收回來的時候,在那本書上停滯了一下,將它拿了起來。

一翻過來就看到皺巴巴的封麵,她剛才那些小動作都一點不差地落入他的眼中,和小時候一樣,什麽東西到她手上,都沒有好下場。他寫的那些名字,她多半已經看見了。什麽時候寫的,他都快忘了。厲擇良隨手翻了下,卻突然在自己的字跡旁看到了新添上去的內容。

每一個“寫意”旁邊都加了“阿衍”二字。他以前寫了多少遍她的名字,她就在旁邊又將他的名字重寫了多少遍,密密麻麻的,完全不相似的筆跡下,兩個名字卻緊緊地挨在一起。

寫意阿衍。

阿衍寫意。

有一年冬天,她笑嘻嘻地將他的兩個名字寫在紙上拚湊起來,神神道道地說:“擇良和南衍都是寫意的,不如湊成‘寫意良衍’,還挺順口的。阿衍,你不是喜歡刻章嗎?也替我刻一個吧,就要這四個字。”

說完以後,她又盤算著將那個印章蓋在兩個人共同所有的東西上。

當時,他並未放在心上,後來漸漸把這件事兒給淡忘了。

寫意良衍。

厲擇良握緊拳頭,仰起臉,閉起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靜默稍許後迅速地滅了煙,開門追了出去。匆匆追到樓下,車來人往地穿梭,卻不見寫意的身影。

第二天,天空陰霾得厲害,雲層壓得極低。

喬函敏突然要寫意去厲氏送材料,寫意拿著那份材料眨了眨眼睛,是不是太巧了一點?或者說是昨天自己沒把握好,今天上帝重新再給了一次機會。等她到了厲氏的銷售部,銷售部經理居然說還要她送到總裁室。寫意聽見這個地方,心裏直倒騰。昨天她是送貨上門來著,不過厲擇良活脫脫就是一根四季豆,不進油鹽。可是,今天的巧合是不是有些太不正常了?

她經過小林的麵前,小林笑道,“厲先生在裏麵等你。”然後就下樓忙別的去了。

寫意張了張嘴,有一種被算計的感覺。

她敲門,進門,關門。

他的辦公室在厲氏大廈的頂樓,桌子背後是一整塊玻璃,有種俯視全城的感覺。他背對著她,站在落地玻璃前看風景,聽見敲門才轉過身來。

“我送文件來。”寫意站在門口支吾著說,“他們說要先給你看。”

他繞過桌子走到她麵前取了文件來看,倒是看得認真,半天沒說話。寫意有些沮喪,本來她以為自己能這麽順理成章地出現在這裏,不是上帝給的機會而是他製造的。盡管比前幾次好多了,沒一見麵就拿話譏諷她,可對她還是那麽愛搭不理的。

寫意有些沮喪,這裏是辦公室,不像昨天在家裏,更難找什麽話題和借口讓自己留下來。如今他又傻傻地看文件,她還杵在這裏完全像個厚臉皮的多餘人。於是,她垂下頭說:“我走了。”

就在她轉身的一瞬間,他出乎意料地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她詫異地回頭。他的動作很輕,所以沒有嚇到她,但卻真的讓她意外。看著寫意那麽驚訝地盯住自己,厲擇良微微別過頭去,放開手,立刻擠出一句話來。

“我正好也下樓有事,一起走吧。”

寫意又瞅了他一眼,乖乖地跟在後麵。

路上遇見策劃部的魏經理,他點頭哈腰地說:“厲先生,您好。”

“嗯。”厲擇良沒停下來,於是魏經理跟著一邊走一邊說,“我正找您。”

“我有事。”厲擇良說著然後進了電梯,寫意跟了進去。

魏經理不識時務地正要往裏麵邁步,卻被厲擇良的視線淡然一掃,心中頓寒,急忙更正,“我坐下一趟。”

電梯關了門。

裏麵隻有他們兩個人,他手裏還拿著剛才那份資料。他穿著西服的模樣,和以前念書的時候感覺完全不一樣。第一次到厲氏來,她也是在坐電梯的時候遇見他,當時他們倆就像陌生人一樣客套地說話,而自己也是這樣迷戀地看著他在電梯門上的影子。

可是寫意卻覺得有些不對勁,好像電梯沒動。

厲擇良似乎也突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目光移到樓層按鈕上,才發現他倆都忘記按按鈕了。他離得比較近,於是伸手按了“1”。

如此一個動作,讓手中的文件夾不小心滑到地上。他剛要自己俯身去拾,寫意卻先於他彎下腰去。她知道,彎腰對他而言有些難受,就迅速替他撿起來。就是那麽一下,她將東西還給他,一起身卻覺得頭皮一緊,原來頭發卡在了他西服的紐扣上。她的頭發留了許久,平時除了簡單修剪,從來沒有鉸短過,所以已經很長。今天她來厲氏之前,還專門將頭發放下來,整理得漂漂亮亮的才出發。

“別動。”他將資料夾在腋下,騰出雙手幫她解頭發。

她的姿勢很難受,身體直也直不起來。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挪近了半步,她的頭便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身上。她埋著頭,看著他的手指一點一點地將纏繞的發絲解開。他很細心,一點也沒扯疼她,溫柔的動作就像觸摸到了寫意的心尖。那一刻,她有些依戀。

“好了。”他說。

寫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直起腰板。

頭發從紐扣上解開,卻依舊繞在他的指尖,所以他倆還是那麽近。她仰頭對上他的目光,他看著她一言不發,掩不住眸中的複雜神色,有貪戀,有膽怯,有期盼……他的喉結動了一下,目光有些迷離,隨即拉住她的發絲,緩緩地親了下來。

淺淺的吻,有著怯意和試探,久違的親密讓寫意的心微微一顫。他的嘴唇有些涼,卻異常輕柔,他從未用過這種小心翼翼的方式吻她,那種感覺好像就是怕自己輕輕一用力就將她嚇走一般。

突然,電梯不知道下到哪裏,中途停了下來。寫意一慌,立刻推開他,挪開距離。待電梯門打開,外麵卻一個人也沒有。可是,當兩人又重新回到那個封閉的空間,氣氛卻已經不太一樣了。寫意推開他的那個動作,讓他驀地回到殘酷的現實中。

厲擇良別過臉去,淡淡地解釋:“剛才算是吻別,你不用放在心上。”突然之間又恢複成了那個冷漠得不可方物的厲擇良。

唇上還殘留著方才溫柔的觸覺,如今就聽到這麽一句話,寫意心中一痛,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他的吻是報著離別的心態。寫意想再追問,張了張嘴,又覺得徒勞,他嘴硬的時候硬要逼他回答什麽,簡直就是自討沒趣。他隻會用惡毒的方式來武裝自己,說出口的那些話來傷害她,也傷害自己。

“阿衍。”寫意叫他。

厲擇良聽見那兩個溫暖的字,略微詫異地轉過頭來,寫意趁機用雙臂環住他的脖子,飛速地主動將唇壓上去。

當時她真的很害怕他就那麽推開他,然後冷酷地說:“沈小姐,請你自重。”如果他這樣做,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勇氣再見他。於是,寫意使勁地拉近他,不留絲毫讓他回旋或者拒絕的縫隙,急促而生疏地強吻了他,在他的唇上焦急地輾轉吸吮舔咬著,迫切地期待著他的回應。

他微微一震,思維和動作都停滯了一秒鍾以後,才開始回吻。

不知道是按捺太久還是太衝動,他吻得非常激烈。他緊緊地將她擁在懷中,似乎要揉進心裏去。另一隻手撐住她的頭,迫使她貼近他。不再像方才那樣還帶著怯意,而是如潮水一般,不給任何空隙地掠奪了她的呼吸。他的文件夾又一次掉在地上,合同散開,白色的A4紙紛紛揚揚地撒了一地。

以前寫意一直都想不通,為何一個男人的唇吻起來是如此香軟甜美,隻要糾纏上就會讓人欲罷不能,如同鴉片。明知不能碰,可是一旦沾上了,就會讓人甘之如飴地沉淪下去。是不是和他這個人一樣,一旦有了瓜葛,即使天崩地裂都想繼續愛下去?寫意已經意亂情迷,再也不管那電梯打開多少次,又關上多少次,有多少人驚奇地看著他們,或者又有多少人尷尬地轉過身去。她隻知道,她要阿衍愛她,別人怎麽說,怎麽看,怎麽想,她都不想理會。他就是她的歡樂、她的喜悅、她的幸福,甚至是她的整個世界……

阿衍是寫意的,永永遠遠都是。

“寫意,”他吻著她,緩音低語中情緒略微有些失控,“不準離開我,不準忘了我,更不準明明記得我卻裝成陌生人的樣子。信不信,你要是再那麽對我一次,我會瘋的,我肯定會瘋。”

寫意含著淚使勁點頭,“我再也不會離開阿衍,攆我走我都不走。”

那天,A城吹著冷颼颼的北風,還夾雜著細雨,不過寫意全身都是暖烘烘的。這麽多年了,她的心裏從來沒有這麽輕鬆過,為自己活的感覺,原來是那麽自由。

她坐在回唐喬的計程車上,一路傻笑。偶爾回想起她和他居然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接吻,就羞愧得要死,不禁又用手捂住臉。開車的是個年輕司機,看到她奇怪的舉動,時不時狐疑地打量她一下。待他又一次奇怪地看自己的時候,寫意幹脆轉頭去對他說:“我又戀愛了。”然後繼續傻笑。

那小夥子也不禁跟著她笑了。

“恭喜啊,那送你一首歌。”小夥子說完就打開音響,放了那首《我愛你》。

從你眼睛看著自己最幸福的倒影

握在手心的默契是明天的指引

無論是遠近,什麽世紀

在天堂擁抱,或荒野流離

我愛你,我敢去,未知的任何命運

我愛你,我願意,準你來跋扈地決定世界邊境

偶爾我真的不懂你,又有誰真懂自己

往往兩個人多親密,是透過傷害來證明

像焦慮不安,我就任性

怕泄漏你怕,所以你生氣

我愛你,讓我聽,你的疲憊和恐懼

我愛你,我想親,你倔強到極限的心

我撐起所有愛圍成風雨的禁地

當狂風豪雨想讓你喘口氣

被劃破的信心,需要時間痊愈

夢想牽著懷疑,未來看不清

就緊緊地擁抱去傳遞能量和勇氣

我愛你,我想去,未知的任何命運

我愛你,讓我聽,你的疲憊和恐懼

我愛你,我想親,你倔強到極限的心

哪裏都一起去,一起仰望星星

一起走出森林,一起品嚐回憶

一起誤會妒忌,一起雨過天晴

一起更懂自己,一起找到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