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意篇

我小時候最煩的一個作文題目便是《我最喜歡的一句名人名言》或者《我的座右銘》這種。我總覺得自己和偉人有那麽大的差距,怎麽可能理解他們的那些肺腑之言呢?

但是後來有一段時期,我卻一直沉迷在歌德的一句話中。

我不記得第一次聽到那句話是在國內的哪一本教科書上,未能身臨其境,所以不懂。那次送阿衍去法蘭克福的機場,獨自返回學校時,在路邊一塊宣傳海德堡的標誌牌上再次看到了歌德的那句名言,繼而被徹徹底底地震撼:“我的心遺失在了海德堡。”

海德堡是個很奇怪的地方,內卡河的另一邊那些紅色的屋頂、狹窄雜亂的街道,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浪漫和靜謐。在來之前,我不知道海德堡是個這樣的小城。我選擇它的原因僅僅是阿衍,那麽阿衍選擇它的原因呢?

從杜塞爾多夫新年倒計時回到海德堡後,阿衍就回國了。其實每年跨年的這幾天,他的心情都會跌到穀底,並且喜歡一個人獨處。就像那一年元旦我離家出走去找他,而他卻一個人在海邊待了一天一樣。所以,他能將回國的日期推遲到陪我去杜塞爾多夫以後,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下午,我走在去圖書館的路上,突然遇到了那位董小姐,她遠遠地看到我就喊:“寫意!”隨即走來甜甜地對我笑。其實,我肯定比她大,但她總是覺得要高我一級,千方百計地想讓我叫她姐姐。我跟阿衍抱怨過,他卻從來不理。

“聽說你哥哥回國了?你一個人住有不方便的地方,可以找我哦。”董小姐留下這席話,悠閑地離開。

我的臉皺到一起,有點不服氣。

海德堡的華人留學生不算多,但是幾乎都知道厲擇良有個跟班兒似的小妹。

“為什麽他們都以為我是你妹妹?明明就不是。”我以前就不滿地問過阿衍。

“那你覺得你是什麽?”他反問。

“我……”我詞窮。

過了一會兒,趁著阿衍轉身過去煎蛋,我小聲地抗議:“手也牽了,嘴巴也讓你親了,你說我是什麽?”

他似乎察覺我的不滿,係上圍裙低著頭問:“你一個人嘀咕什麽呢?”

我慌忙傻笑,“我說你說我是什麽就是什麽了。”

真是有點像繞口令了。

原本就安靜的小城一入夜便更加沉默,晚上我一個人待在家裏,聽見外麵刮著的呼呼寒風,忽然想極了他。

從法蘭克福看球回來,第一次接吻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做出過任何越線的舉動。那次我們去學校,有對年輕戀人在小徑邊的椅子上忘我地接吻,甚至還有伸入衣服內部去的架勢。

我當時不禁拉他離開,然後說:“真惡心。”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別過頭去沒有說話。

我突然想起我倆接吻的情景,急忙擺手說:“我不是說他們接吻,而是說那男人很惡心。”

他徑直走路,沒有理我。

於是,我繼續解釋:“我不是說他們的做法很惡心,而是接吻還摸來摸去的,真惡心。”

他加快腳步,麵色不善。

“我是說你親我的時候都不那樣,所以很惡心。”

他接著走,心情欠佳。

“我不是說你吻我很惡心。”

“……”

我越描越黑。

其實,作為一位像我這般純潔、矜持的女性來說,覺得和戀人牽手接吻是世界上浪漫幸福的事情。可是,一旦上升到sex的高度,好像就有點不那麽美好了。

我一直不覺得阿衍是什麽好鳥。

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種想法的呢?

在C大他麵不改色地對一群男同學說關於安全套的笑話起,我才知道原來阿衍也是個正常的男生。猴子那群人,經常趁我不在時還在家裏放一些不讓我看的碟片。我那時都成年很久了,又不是從火星來的,當然知道他們看的是什麽,可是阿衍從來沒正視過我的年齡。我發誓,在他眼中,我依然是那個生理期第一次降臨,而自己毫不自知的小女生。

而翻過年頭的阿衍就二十四歲了。背地裏,有女孩們討論過關於阿衍還是不是virgin的問題,她們甚至還上升到阿衍要是已經被破或者即將被破的話,究竟是被哪位挨千刀的女人或者男人破掉的這麽一個高度了。最後這個話題成了背著阿衍的浩瀚賭局,連董小姐等人也成了裏麵的選項,供人選擇下注。可惜,我偷偷地瞄了瞄,居然沒有我。

她們談論這些話題的時候,雖然象征性地回避了下作為阿衍“妹妹”的我,但她們最後還是期待我來給她們做臥底。其實我也沒有把握,在阿衍先到海德堡我又留在C大的這一年,他有沒有找人做什麽不純潔的事情?

我一直好奇,為什麽她們不押我呢?

但是這場攪得沸沸揚揚的賭局進行得非常隱秘,沒有人敢讓阿衍本人知道,我也不敢,不然我不確定他會不會把我扔回國內,然後一輩子剝奪我做跟班兒的權利。

阿衍的boss新帶了一位研究生Leonie,是德法的混血兒。Leonie不是那種典型的金發美女,反而是一頭柔順的栗色直發,五官和皮膚都有種東方人的精致,並且酥胸細腰,美得不似真人,而且智商也和阿衍有得一拚。

有一回,我去找阿衍拿鑰匙的時候,正巧遇見他和Leonie迎麵走來。Leonie當時穿著一件低胸緊身露背裙,就剩兩根細得快斷掉的帶子掛住重要部位。路過的男生不禁朝她吹口哨,眼珠幾乎都掉在了她暴露在外的雪白胸脯上。

阿衍也隨之看了一眼。我敢肯定,他百分之百也盯著人家的胸脯看了,眼神至少還停頓了三秒鍾。為這事我真的生氣了,足足半天沒和他說話,就一直悶在屋子裏看書。

他居然表揚我說:“看來上次你掛的那門,終於讓你想通了,你決定用心學習了?”語氣很欣慰。

我差點當場吐血身亡,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在生氣啊!

晚上洗澡的時候,我一個人在浴室裏將我的胸研究了半天以後,終於下了一個決心。第二天一早,大家約好了去爬山,我將那件低胸的吊帶套在身上,然後在內衣裏墊了兩片墊子以後,好歹有了點溝壑的感覺。

我打開臥室門走出去,阿衍正在吃早飯。

他看了我一眼說:“外麵太陽這麽毒,穿成這樣夠你曬的,以後又黑又瘦更沒法看了。”他說“瘦”這個字的時候,還不經意地瞄了下我的胸。

“……”

再毒的烈日也沒有這人的嘴毒!

德國是個很開放的地方,別說是付費電視,偶爾某些正常節目上露點都是稀鬆平常的事。雖然他從來不當著我的麵看,但越是回避,我越覺得他這個人虛偽,於是,我更確信阿衍不是好鳥。有時候,我倆吃了飯晚後一起看電視。隻要是愛情故事,難免一男一女說著說著就開始吻起來,然後折騰到**去,甚至有的都不回臥室的,就在操作台、餐桌或者沙發上。

正巧也坐在沙發上的我,是遙控器的主導者,於是換不換頻道的重擔大部分時間落在我的身上。

屏幕上的男女纏綿到忘我。

我挺矛盾的,換台吧,好像顯得自己很心虛。不換台吧,這樣真尷尬。我偷偷地瞅了瞅阿衍。他麵不改色,仿佛看得就是德甲戰況一樣,我不禁又瞅了瞅。

他冷冷地問:“你碗洗了嗎?”

“啊,沒有。”

他用下巴點了點,示意我:還不快去。

然後我隻得萬般不情願地走開,他就這麽輕鬆地支開我,再拿過遙控器調小音量,自己一個人認真欣賞。

猥瑣,真猥瑣。人家都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他恰恰相反。

內卡河有幾處淺灘,很適合做露天的天然遊泳場,突然熱起來的那幾天,很多人跳到裏麵去納涼。一般人多的地方怎麽少得了我?那自然也少不了阿衍。而隻要阿衍在,董小姐就喜歡來。然後嬌滴滴的董小姐居然會水球,正好和阿衍打對手。我既不會遊泳,也不會水球,當然就隻有靠邊站。

我心中非常不爽,套上遊泳圈,學著其他人選了個高度從石頭上跳下去。撲通一下,我像個秤砣一樣落到水裏,四下濺起水花,潑了董小姐一臉。她不但不生氣,還笑著對阿衍說:“寫意像個小孩子,真是挺可愛的。”

可愛你個頭。

我借助遊泳圈,又浮了起來,再爬上岸,繼續跳。多整她幾次,她也學乖了,說這裏人多玩不開,夥同他們去了遠處。看見她借著搶球的當口,居然趁機碰他的手,我更生氣了。

架著遊泳圈,我瞅著董小姐那雙鹹豬手氣不打一處來,呼啦一下又跳到水裏。就這麽一跳,因為很用力,頭栽了下去,遊泳圈太寬,居然從屁股下麵滑走了,於是再也沒有東西給我浮力。我慌忙地在水裏撲騰了幾下,終究是徒勞,想喊出聲,嘴剛張開河水便灌了進來。隻能任由自己緩緩往下沉,我睜著眼睛看到陽光折射到水中,幾乎能分辨河裏的浮遊物。耳邊嬉鬧的人聲似乎也漸漸遠去。

就在視線慢慢模糊的時候,兩隻手臂將我一把拉了起來。頭終於露出水麵,那一瞬間,我迫不及待地猛吸一口救命的空氣,然後開始劇烈地咳嗽。四肢攀附著手臂的主人,死死不放手。

他捧起我的臉,皺著眉問:“你那遊泳圈呢?”

我這才看清楚是阿衍,也不知道是剛才眼睛也進水了還是怎麽的,委屈地湧出淚水,抱住他大哭起來,“可嚇死我了。”

其他人見我沒事,也就散去,各玩各的。

不知道抱著他哭了多久,他終於失去耐性地說:“好了,放手,我帶你上岸。”

“不要,我還驚魂未定呢。”我說。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又叫我:“寫意。”

“嗯?”

“你不覺得我們的姿勢有點……”他在關鍵地方打住。

經他提醒,我才發現自己跟個八爪魚似的纏住**著上身的他,借助水的浮力正好將雙腿環在他的腰上,還蹭來蹭去……

“我都命懸一線了,你還這麽拘小節。”我傷自尊了。

“腿放下去。”他說。

“我不放。”

“快點。”他黑著臉下令。

見他神色不對,我乖乖鬆腿。這一鬆腿不要緊,居然踮一點腳尖就沾到地了。呃……原來水這麽淺……

阿衍回國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當時已經很晚了,我在浴室裏洗澡,出來就聽見手機響,沒多大遲疑就接了。

卻不想,是寫晴。

“蘇寫意。”她用那種慣有的趾高氣揚喊我以前的名字,“你在德國的日子過得愜意啊。”

“托您的福。”我冷笑。

“哦,我有事情通知你。”

“難得大小姐您還記得有我這號人。”

“本想沒你啥事的,但是呢,我覺得好歹也該告訴你,後天我和詹東圳訂婚,既然你倆感情這麽好,要不要回來觀禮?”

他們終於要結婚了嗎?

半夜裏,我打開阿衍的臥室,撲在他的**,臉埋在枕間,深深地呼吸,努力讓他的味道充溢在我的胸膛內。最後,終於忍不住撥了他的手機,聽筒裏能聽見他那邊呼呼的大風和海浪聲。

他又去海邊了。這個時候,國內應該快天亮了,那麽冷的海邊,他大概就這麽坐了一宿。

“阿衍。”我喊他。

“嗯,做噩夢了?”他低聲問。

“沒有,就是你不在家裏,不太習慣。”我撒嬌。

我從沒有告訴過他關於媽媽和沈家的事,更不提冬冬和寫晴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疑惑為什麽我從蘇寫意變成了沈寫意。他從來不問我這些,好像我改了個姓,就如原本要吃豆漿卻突然改成喝牛奶那麽稀鬆平常。

我也不問他為什麽要去海邊。他總覺得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但是我明白,我早就長大了。我零零星星地聽說了厲家的一些瑣碎,阿衍有個哥哥,比阿衍大許多歲,可惜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仿佛骨灰就撒在那片海中。

電話裏沉默須臾。

“寫意。”他輕輕地喚我。

“我在啊。”

“其實,挺想你的。”他說。

第二天,我趕了十二個小時的航班回到國內。我說不清究竟是為了寫晴和冬冬的訂婚,還是為阿衍口中那帶著濃濃思念的四個字:挺想你的。

來機場接我的是冬冬。我一看見他,便惱了。

“你喜歡她嗎?你明明就不愛她,為什麽還要和她結婚?”

冬冬半晌才說:“寫意,有時候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會不會在一起,豈是愛與不愛那麽簡單?”

我聽了以後,愈發氣得厲害。這話我是一點也不明白,隻是沒想到很多年以後,自己居然有了同樣的感悟。

回家,媽媽看著我,淺淺地歎氣。

“你倆一起長大感情好,我也知道。但東圳是男孩子,他不能像你活得這麽隨性。你爸爸喜歡他,寫晴也喜歡他,兩家這麽要好,這事本來就是件喜事,怎麽就把你哭成這樣了?”

“寫晴哪裏喜歡他了?她就是什麽都想要贏,故意氣我,才一定要和他結婚的。”

“你怎麽就知道你姐姐不喜歡東圳?”

“她不是我姐姐!”

我隻願這一生,她都不要出現在我的眼前,不要和我有任何瓜葛。即使這麽想,我仍舊是沈家的女兒,得規規矩矩地去看望我爸。

從爸爸的書房裏出來,寫晴早就在客廳裏等著我。我斜斜地冷瞥了她一眼。

“別在我麵前裝得多清高似的,我警告你,詹東圳早就是我的未婚夫,如今我們正式訂婚了,你要再來煩他,就是小三。”她冷嗤,“你媽就是專門勾引人家丈夫的,你可別來個女承母業。”

我氣急了,三步並作兩步地上去就想再摑她一掌,她上一次吃過虧,這回學機靈了,提前捉住我的手腕。

寫晴說:“我知道,你現在和那個姓厲的小子同居著。別以為有他給你撐腰,你就在家裏無法無天了。我沈寫晴這輩子想得到的東西,還沒有拿不到手的。如今搶了你的詹東圳,若是哪天我心情好,把那小子也搶過來給你瞧瞧。”

“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的,要不要試試?”

我鬆手,有些頹然,“阿衍他才不會。”

寫晴眯起眼睛,“隻要是男人都會選我,而不會選你。”

她說的並非不是實話。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在沈寫晴周圍沒有人會喜歡我。所有人裏隻有冬冬疼我,而對她的完美全然視而不見。可是如今就連他,也是她的了。從沈宅出來,我不想回家,更不想讓媽媽知道我和寫晴的爭執,現下一想,竟然不知道偌大的B市,哪裏才是我落腳的地方。每當這個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冬冬那裏,我撥了冬冬的電話,響了一下又迅速地掐掉了。

我不應該找他了。可是,他卻警覺地撥了回來。

“寫意,你在哪兒?”

“冬冬,你不要娶她好不好?她根本不是想嫁給你,她隻是想氣我。”

電話的那一頭沉默下去,許久之後他緩緩地輕聲反問:“那麽寫意,你嫁給我好不好?”

我倒是被這話噎住了,頓時思維止住,怔了一怔。

“我……”

“我終究還是比不上你的阿衍嗎?”他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

“不是,我……”

冬冬在那一頭半天沒有等到我的回複,便輕鬆地改口找台階下,“開你玩笑的,我有事掛了。”

他第一次在我麵前迫不及待地斷了電話。

我嫁給他?

那阿衍呢?

我急急忙忙地撥電話給阿衍,可是在接通以後,聽見那聲熟悉的“喂”卻茫然了,竟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寫晴說連阿衍她也要贏過去,我直說他不會,當時那個語氣不知道是講給寫晴聽,還是講給自己聽。

阿衍,他不會的。就算全世界都不要我,但是阿衍不會的。一定,絕對,百分之百。

“寫意,你怎麽了?”他急忙問。

“阿衍,你在哪兒?還在海邊嗎?”

“嗯,我想一個人在這兒靜靜。”

“是不是以前我們待過的那棟海邊的房子,在C城近郊?”我問這話的時候,心中有了盤算。

“是啊,你要來?”他淡淡地笑著問,並不知道我就在國內。

“好想你。”我有些哽咽。

“我不是過幾天就回去了嗎?”他異常溫柔地說出這句話,讓我覺得要是他就站在眼前的話,肯定在說完之後將我擁在懷裏,再揉揉我的頭。雖然,他一直任外人誤會我是他妹妹,還對我又凶又壞,但骨子裏是疼我的,容不得我受半點委屈。

我一直堅信著這一點。

我翻出手袋裏僅剩的錢,買了去C城的車票。車上我暈得厲害,吐到最後,連胃裏的酸水都沒剩多少了。到了中途,我撐著發暈的腦袋突然想,萬一他中途離開了,萬一他不在我認為的地方,那我這麽千裏迢迢地趕過去撲了個空,那又該怎麽辦?我這才後怕起來,隻得打了他的電話,卻接不通了。可是,既然我幾年前就幹過這種事兒,如今都到半道上了,也隻能咬緊牙關繼續。

到C城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紛飛的小雪,讓清晨的光亮來得特別遲。車站周圍都是繁忙的市井氣息,因為遇到上班的高峰期,好不容易找了輛去郊區的車。人到他屋外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我幾乎吐得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我舉起顫顫巍巍的手,敲了敲門。

裏麵沒有動靜。

我使勁敲了敲。

還是沒有動靜。

我有些絕望地靠在門邊,有些絕望地對著門踹了兩腳,就在準備踹第三下的時候,門倏地開了。

屋子裏的暖氣迎麵撲來,然後我看到了那張朝思暮想的臉。他剛才似乎在洗澡,頭發在滴水,下身急急忙忙地套了條褲子就來開門了。

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停滯了一下,顯然他看到我,比我看到他要驚訝得多。

我一句“阿衍”還沒來得及出口,便已經泣不成聲地撲在他的懷裏。在媽媽、寫晴和冬冬麵前忍了許久的眼淚,再也關不住,頓時洶湧而出。

他任我抱著,讓出一點空隙合上大門。

“怎麽突然……突然跑來了?”他抬起我的臉,“怎麽來的?我不是說了我就回去嗎?還是昨天你給我電話的時候就在路上了?家裏出事了還是怎麽的?”

他的神色第一次顯得比我慌亂,一口氣問了連串的問題。

我哭得更厲害了,一句也不想答,趁著他嘴對著自己說話的當口突然地親了他,接著環住他的脖子,上身緊貼著他**的胸膛。

半晌之後,他放開我的唇,見我還有下一步動作,便說:“寫意,我們……不該這樣。”

“為什麽?我專程趕來就是為了這樣的。”我負氣地說。

可是臨到最後,我又害怕了。

“阿衍……要不再等等,我們可以先練習預演一下,以後再……”貌似彼此業務都不純熟。

“不用。”他在我耳邊喑啞低語,“反正我不是好鳥。”

下午醒來,我發現身邊沒有人,慌張地下樓去找他。

“馬上就可以吃了。”他頭也不回地在廚房裏說。

“阿衍。”我站在他身後叫他。

“幹嗎?”他還是不肯回頭。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

嘖嘖嘖,想當初那群女人下注居然都不押我,真沒眼光。這下子,他倒是迅速地回身,然後冷冷地橫了我一眼。我被他看得心虛起來,背上發毛,卻強裝鎮定地說:“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錯,人家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然後背過身去,臉色已經通紅。

“……”

過了一會兒,阿衍說:“剛才你媽媽來電話,他們怎麽都找不到你,隻好打到我的手機上。”

“她怎麽說?”我警惕地問。

“說你姐姐的訂婚儀式,被半夜離家出走的你搞砸了。”阿衍一句話概括了所有來電內容。

後來我才知道,冬冬為了找我,竟然沒有去訂婚的酒店。

隱隱約約在負罪感下,我居然冒出一絲不近人情的快意,那種快意是建立在我絲毫沒有察覺寫晴對冬冬有感情的基礎上的。我原以為她並不在乎他,她也是一直這麽表現的。當時的我,也並不明白寫晴在我麵前的自傲居然可以掩蓋她流露出的真實情感。

很多年後,我才恍然覺悟,原來長久以來都是我在搶她的東西。我搶走了她的父親,搶走了她溫暖的家,還搶走了她的詹東圳,而且一直贏的也是我。

很小的時候,媽媽曾經告訴我,愛是信任。

我問:“那你信任爸爸嗎?”

“信。”

“但是他為什麽不要我們?”

媽媽摸了摸我的頭,“我信任他,可是他也有他的責任。一個人活著,不全是為了愛。你任姨對他有恩,如果他不顧一切,背信棄義地和我們在一起,那我同樣也會輕視他。”

那些話,對我來說一直都太深奧了,我不懂,永遠也不想懂。

後來,阿衍來德國對我說:“寫意,你以前說過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你都會相信我。”

我頓時愴然一笑,“信任?我爸爸死了,我媽媽也跟著他去了。我問你為什麽,為什麽,你卻一個字也不想對我說,還叫我信任你?”

他轉頭看向別處,默然不語。

我吸了吸鼻子,“我隻想要知道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他走過來一邊牽住我的手,一邊緩緩道:“寫意,如果你認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甩開他的手,生平第一次像避瘟疫一樣躲開他,迅速地退到遠處站定後,忍住眼淚淡淡地說:“厲擇良,但願你這一生都不要為此後悔。”

我轉身開門上車,踩著油門衝了出去,任他怎麽喊,再不回頭。

前後兩輛車在路上飛馳,在車裏,我跟他通了最後一個電話。

末尾,我說:“阿衍,在你的窗下守了九十九天的寫意累了,現在也要走了。”

寫晴篇

我要是跟謝銘皓討天上的月亮,他不會隻摘顆星星了事。

不僅僅是謝銘皓,我身邊很多人都是如此。

獨獨詹東圳有些異類。

他從小就是清秀到有點女氣的孩子,難怪寫意一直欺負他,叫他扮女孩,這些著實讓我對他更加不屑。

他是詹伯父在外頭生的,詹家有三個兒子,他是老大,但是因為身份的關係,總是不愛在家裏說話,連我們家也少來。他那兩個弟弟都是扶不起的阿鬥,整天就知道賭錢、賭馬、與女人鬼混,將家底糟蹋得差不多了。所以,就算詹東圳再不濟,也比那兩個弟弟強,詹伯父的希望便就此寄托在了他身上。

可是詹東圳也是個奇怪的人,隻要人多的地方讓他說話,他鐵定要臉紅。

我曾聽寫意笑他:“你男孩子家家的,怎麽這樣?”

“那應該怎樣?”他反問她。

他唯一願意親近的女孩便是寫意,仿佛和她相處就不會不自在。很多同齡的異性總以為詹東圳很傲氣,不願意多和她們說一句話。其實,我後來才可笑地發現,他那不是驕傲,是發窘。

寫意又說:“真正的男孩子啊,應該是頂天立地,泰山壓頂不彎腰……”

我為了聽清楚,又走近了幾步。

他倆本來在閑聊,但是察覺到我的腳步,就停下來。寫意瞥了我一眼,訕訕地閉了嘴。

我便譏諷說:“我一回家,就聽見兩隻蒼蠅嗡嗡嗡地叫,正想叫人來拍死,沒想到是兩個人。”

詹東圳垂下頭去,不說話了。

寫意卻冷嗤:“蒼蠅會叫嗎?大小姐您沒讀過書嗎?那嗡嗡嗡的是振翅的聲音。”

那個時候的寫意正念高中,個子又小,但是嘴巴卻非常討厭,也不知道那個總愛裝得賢良淑德的女人,怎麽生出個這種蠻橫尖酸的女兒出來。

我微怒,“蘇寫意,這不是你的家,不要總趁著我不在,就偷偷跑到我爸麵前撒嬌賣乖。”

“爸爸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我也是他女兒,是他要我來的。”

“除非我死,否則這個家永遠不歡迎你。”

她反駁:“無論你要死還是要活,他也是我爸爸。”

我怒意上揚,“滾,野種!你滾。”說著操起提著的手袋就想朝她扔過去,卻不想詹東圳將她護在身後。

她聽見我吐出的“野種”兩個字,嘴唇哆嗦了幾下,卻再沒出聲。

我看到她的手扯住詹東圳的袖子,眼睛晶瑩,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真會做戲!

我討厭她!

明明剛剛還趾高氣揚地和我吵架,瞬間就變成了可憐人。

這個世界上是不是隻有我看得清楚她的本質?要是她喜歡的人,她就能從一隻咬人的小老虎瞬間偽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純潔可愛的臉,還能將那滿含委屈的眼淚收發自如。

在爸爸麵前如此,在詹東圳麵前亦然,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男人被她這副模樣哄得團團轉。

詹東圳輕輕回握住她的手,牽著她拿起東西往外走,和我擦身而過的時候,他輕輕地說:“沈小姐,以後你不要用那個詞了,很傷寫意的心。”

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說這麽長的一句話,目的卻是為了她。

她諷刺挖苦我那麽多,他都聽不見嗎?還叫我不要傷害她?

我冷笑一聲,“你是我什麽人?有什麽資格管我的事情?”

他白皙的臉上頓時一窘。

謝銘皓泊了車,隨後進門,看到詹東圳便點頭示意。謝銘皓比我和詹東圳都大一些,如今他跟著謝父一起在詹家的企業做事,現下見了東家的大公子,礙著我在生氣,才沒有多寒暄。

“寫意,你怎麽了?”謝銘皓問。

“銘皓哥哥,”寫意吸了吸鼻子,“以後去找你玩兒,我走了。”

謝銘皓看著他倆離開的背影,喃喃說:“你們又吵架了?”

“是她討厭。”

“她還是個孩子,你比她大,能讓就讓吧。”他說。

“銘皓!”

從此以後,詹東圳很少踏進沈家的門。我們偶爾有些交集,例如在某個朋友的聚會上遇見。他是最不善言辭的那種人,總坐在角落裏淡淡含笑地旁觀著。

和我恰恰相反。

我喜歡站在聚光燈的中心,享受著別人的目光,那些眼神落在我身上,或炙熱,或嫉妒,或迷戀,或沉醉,無論是哪一種,我都覺得有一種滿足感。

我悠然地說:“你們怎麽讓詹公子一個人坐那兒啊,也不喝酒?”

此言一出,便有很多素日裏渴望著巴結我的男女,順著我的話去找他。

第一回,他好言拒絕。第二回、第三回,他就再也撇不開,隻得喝下。一位李家的二千金,居然坐在旁邊,說著說著就往他身上靠。他這輩子都是老好人模式,躲也不是,推也不是,窘迫極了。我心中有了淡淡的不悅,送上門的便宜也不知道享受,真是迂腐。我放下手裏的杯子,朝他們走去,那些人便識相地離開。

我坐下去看他。因為那些紅酒的緣故,他的臉上有些泛紅,那精致的鼻尖,居然起了一粒一粒的紅疹子,似乎是對酒精過敏了。

難怪他從來不沾酒。

“沈小姐。”他點點頭,算是招呼了,隨即起身準備換地方。

一聽這個稱呼,我就怒火中燒。憑什麽他看見她就是寫意前寫意後親熱地叫,看見我終究隻有“沈小姐”三個字?

“詹公子,喝杯酒吧。”我故意拉住他,遞給他一杯酒。

他擺擺頭,“我實在不會。”

我皮笑肉不笑地說:“詹公子喝她們的酒,不喝我的,好不給我麵子。”

他為難地看著我,“我……”

“你要是喝下去,我心情一好,興許下次蘇寫意到我家來,便不為難她。”我笑吟吟地說。

“真的?”

“當然。”我挑眉。當然,是在我心情好的情況下,若是心情不好,就不好說了。

我笑著看他接過杯子,仰頭一口咽下,心中卻猶如針刺。物以類聚,他果真和沈寫意一樣惹人討厭。後來,寫意去外地讀大學,我也索性求了個逍遙。

我生日時,夥同了一大幫人去芭比狂歡,進去的時候正巧遇見詹東圳帶著客戶,他先瞧見我,再瞧到我身邊的那夥人,目光一頓,卻什麽也沒說。估計他也有耳聞,那個時期的我已經鬼混得不成樣,夜夜酗酒到天明,在某些人的慫恿下偶爾還嗑藥。其他人不敢管我,也沒有人敢對我父親說。

“喲”我倒是先開口叫他了,“詹大公子也來消遣啊,好久不見。”

“沈小姐。”

他依然隻有這三個字。

我心中頓時不舒服,進了包廂就開始喝酒。來來去去,包廂裏各種各樣的人,有的人我幾乎都不認識。音樂聲很大,攪得我頭疼。所有人都瘋得有點癲狂,一個女的居然脫了上衣站在桌子上秀豔舞。

某個男人伸手來掀我的裙子,我嫌惡地拍開他,但是後來醉意上頭,隻覺得人都縹緲了起來,也就隨了他們。突然,包廂門被推開,房間裏雲霧繚繞,烏煙瘴氣,根本看不清楚臉。一個修長的人影走進來,隨手開了大燈,引得我不悅地眯起眼睛,還不忘咒罵幾句。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詹東圳。

他扒開人堆,將我拉起來,“沈寫晴,跟我走。”隨即二話不說地將我拖出了包廂。

他的手鉗住我,擰都擰不動。

我尖叫:“你放開我!”然後開始彎腰去咬他的手。

他無動於衷。

我隻得被他拉著,直到出了芭比,到了對麵的超市。

超市裏的收銀員都瞪著我們,我知道我倆一個濃妝豔抹,一個清秀斯文。

我故意噘著血紅的唇,對那收銀的說:“看什麽看,我就是出來賣的,他是嫖客。”

那女的張大了嘴,半天沒回過神來,惹得我哈哈大笑。

他沒好氣地去拿冰櫃裏的礦泉水,剛剛一出超市,便將那瓶冰水一股腦兒地潑在我頭上,頓時讓我一驚。

“你好好醒醒腦子。”他說。

冰水順著臉經過脖子,流到背心和胸前,冰得我一個激靈,頓時打了個冷戰。這下子,才覺得剛才踩著棉花的腳,有點落在實地的感覺。這時,響著警報的車突然出現在對麵芭比的門前,一群警察魚貫而入。我突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就此有些後怕了。

“為什麽要幫我?”我頹然地坐在他的車上問。

他倒沒回答,隻遞了包紙巾給我,“擦擦你的臉。”

他開車的時候很專心,一直正視前方,拿東西給我的時候也沒有回頭,我轉臉看到他的側麵,很漂亮。

剛才他叫我什麽?沈寫晴。

沈寫晴。

我暗暗地笑了一下。

終於不是沈小姐了。

“我送你回去,”他說,“這一次我就替你保密,但是別和那些人來往了,有藥癮的話趕快戒掉。你是姐姐,應該在寫意麵前做個好榜樣。”

我原本翹起的唇角就此凝固、僵硬。

寫意!寫意!又是寫意!

第二天,消息還是傳到父親的耳朵裏,他震怒了。我從來沒有見他對我發過這麽大的火,將我在家裏關了三天。

我聽見媽媽對他說:“你平時也不管,就知道給她錢花,寵著她。如今出了事情,又打又吼的有什麽用。女兒二十多了,如果不是你在外麵的那檔子事情,她哪兒有那麽叛逆?”

“你又來了。我這也錯,那也錯。管她不對,不管她也不對,那你說該怎麽辦?”

媽媽長長地歎了口氣:“要不……找個人綁著她。等她成了家,找個人來管她。”

“找個人?”爸爸感慨,“哪有那麽容易,說找就找。”

“這不就有一個現成的。”

爸爸問:“你是說東圳?”

“我看著那孩子好,知根知底的,文靜又不多話,性子也溫和,不像他那兩個弟弟。”

“可是寫晴……”

“女兒這裏我去跟她說,詹家那邊你去,那孩子特別聽他家裏的話。”媽媽開始攤派任務。

晚上,媽媽果然來找我談心,提到這件事。

“我瞅著東圳真不錯,好在你們都年輕,可以先把事情定下來,慢慢磨合,要是真不合適,我們再說。”

我板著臉道:“隨便你們怎麽好了,反正我現在說什麽也沒有用。”

這件事情僅僅過了兩個星期就鐵板釘釘了,萬萬沒想到,他避我如瘟疫一般,也肯答應。

雙方家長一起出去吃飯,我等在洗手間外麵諷刺他:“我是犯了事情身不由己,沒想到你還挺樂意的。”

他淡淡地說:“合老人家的心意就好。”

也許在他心裏,除非是那個人,其餘娶誰都是一樣。但是他念著她有什麽用?她一天到晚就知道追著厲家的小子跑,根本沒有時間搭理他。

我冷哼:“活該!”

沒過多久,爸爸就讓我進海潤幫著他做事,我的生活似乎真的步入正軌,再也不和以前那些狐朋狗友們聯絡了。過了半年,媽媽想辦個簡單的儀式,名正言順地將婚期定下來。我故意給寫意去了電話,就想氣氣她。沒想到她一口氣跑回來,還故意玩失蹤。詹東圳為了找她,一宿沒合眼,後來聽人說仿佛看到寫意坐上了去C城的長途車,他毫不猶豫地追了過去。

我從來沒有見詹東圳忤逆過家長,或者做什麽出乎意料的事情,但是他卻為了那個丫頭連訂婚儀式都沒來,讓兩大家子人都很尷尬。我甚至有種殺人的衝動。數數巴望著娶我沈寫晴的男人有多少,可他就是不屑一顧。如今連訂婚也不來,當眾讓我難堪,叫人看了多少笑話?他究竟是什麽居心?

我氣到極處,給他打電話,他卻說:“你不該拿話激她,寫意年紀小,比我們都脆弱。”

我咬牙切齒地回答:“對,什麽都是我不好。她年紀小是我的錯,她心靈脆弱是我的錯。她存心惹得你魂不守舍,也是我的錯。從她一出生到現在,就沒有哪樣不怪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他歎氣,“怪我,全怪我,我問了她不該問的話。”

我拿著手機,瞪大雙眼,“你問她什麽了?”

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才說:“沒什麽。”

“你撒謊!”

他肯定在撒謊,他是個不會掩飾的人,一說謊就這樣。

他對她說了什麽?他能對她說什麽,引得寫意這樣,我不用腦子都想得到。

“詹東圳,你聽著!”我盛怒之下對著電話喊,“我沈寫晴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雖然我一點也不愛你,但是我容不得一個要娶我的男人這麽無視我。無論她蘇寫意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我寧願毀了,也半點不會分給她。”

我放出決絕的狠話,卻覺得眼睛有些潮。

“如果還有下一次,”我深吸了口氣,努力想把那些濕潤的東西收回去,“如果還有下一次,要麽我死,要麽我就要她死!”

說完這些掐掉電話,我突然覺得臉上有什麽東西滑落下來。我是個不哭的人,因為一流眼淚就會弄花臉上的妝,一點兒也不好看。

這些日子,我戒煙、戒酒、戒毒,還戒掉他不喜歡的那些朋友,像小職員一樣穿著套裙每天朝九晚五地去海潤上班。我努力地學習如何生活,學得很辛苦。可是到頭來,他卻一點也沒看在眼裏。我突然覺得我怎麽能卑賤到這種地步,幾乎成了一個等待寵幸的深閨怨婦,真是下賤。我不是寫意,想起她倒貼男人的那種手段,我就發笑。

在這個世界上,沈寫晴想要什麽男人得不到?

原來他的生活並不配我,我隻適合紙醉金迷的世界,於是我又找回了那些舊習。之後,我在海潤無論做什麽,他們都礙於我的身份,不敢揭穿我,隨我挪用錢。

後來,海潤和厲氏一起合作開發購物中心。

隔了很多年,我又見到了回國後在厲氏獨當一麵的厲擇良。聽說他念高中的時候腦子好,性格卻比我還囂張叛逆,後來厲家的大公子因故去世後,他就完全變了個人。厲家故意將他送到這裏來念書考大學,隔絕了以前的朋友,他似乎真的脫胎換骨一般,褪去一身邪氣,還任由寫意那個丫頭折騰。

他是個極其出色的男人,難怪寫意這麽舍不得他。他忽而從容矜持,忽而冷漠高傲,不知不覺間又會在人前立起一堵透明的牆,阻止任何人的接近。有時候,我和他相處,都會恍然有種瞬間的迷失。

有一次,我對他說:“你都回國這麽久了,那丫頭沒纏著你一起回來?”

他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待明白我指的是寫意的時候,輕輕地笑了。這個平時當笑都是種工作的人,居然在我提到寫意的時候,嘴角泛起淺淺的溫柔。

他看了看我,幾乎可以算得上第一次正眼打量我,然後說:“其實,你和寫意長得還有點像。”他和我談話從來不提私事,獨獨這回例外。

我不屑道:“不可能。我要是長成她那樣,死也不肯出門。”

他聞言又笑了笑。

我想起以前挑釁寫意的話,既然她要搶詹東圳,那為什麽我不可以搶厲擇良?

但在真正接觸以後我才發現,這根本是不可能的,我不會愛上他,他亦不會對我有興趣。因為,我和他在骨子裏都是一種人。

他多半和我有一樣的感悟。

有人拉著我去炒期貨,虧了很多,我在合作項目的賬務裏做手腳,在各個方麵想法撈錢,好將空白補回去,這種永無止境的縫補,幾乎擴大成了一個黑洞。

我和詹東圳的婚禮訂在了十二月,婚期的臨近並沒有衝散那個黑洞隱隱帶給我的陰霾。

東窗事發那天,我瞬間覺得天崩地裂。父親知道真相以後,非但沒有像往常那般罵我,反倒握住我的手說:“寫晴,爸爸知道你為了寫意和她媽媽的事情一直怨恨我,所以從小不是你不想聽話,而是爸爸對不起你,讓你生氣,是爸爸有錯在先,讓你這麽難受。於是,你覺得自己越壞,對我就是越大的報複。真的,是爸爸的錯。”

我潸然淚下。

父親叫來厲擇良,就我們三個人在辦公室裏。

爸爸說:“擇良,子不教父之過,寫晴無論做了什麽,都是我的責任。我知道你和寫意好,你就看在寫意的麵子上,放過寫晴。”

“爸爸!”我哭著叫他。

父親拍拍我,繼續對他說:“寫晴還有幾天就要當新娘了,如今她捅的一切婁子,都由我一個人承擔。”

“其實,”厲擇良說,“沈叔叔,我們還可以……”

“沒有其他方法,除非你願意毀了你哥哥的心血,將厲氏拖下水。”父親笑著搖了搖頭,“不值得,記住,這不值得。你是商人,不是慈善家。如今有沒有海潤並不重要,我有兩個女兒,這是我今生最珍貴的財富。寫晴有東圳,寫意有你,而隻要你們兩家都好好的,我就很滿意了。”

厲擇良沉默不語。

待他離開的時候,父親突然叫住他:“擇良!”

他回身,站定。

父親說:“我們的這些話,希望你不要讓第四個人知道,對寫晴的將來不好。而且尤其不能告訴寫意,請你什麽都不要跟她說,她還是個孩子,不可能明白這些事情。要是她知道我為寫晴做出這些,肯定會更不喜歡她。”

厲擇良神色一怔,許久才凝重地點頭。

“你保證?”父親追問。

“我保證。”他緩緩說。

一諾千金。

父親笑了,“你明天替我去德國看看她,行不行?”

“這……我怕走不開。”

“去吧,這裏有我。”

我那個時候就應該預感到什麽。

直到第二天夜裏,我推開書房看到父親冰冷的屍體,才恍然明白昨日那些話原來是訣別。

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爸爸。他那麽愛我,我以前怎麽還會懷疑他對我的愛呢?我傷心得發瘋,卻不敢對任何人說。我和厲擇良都答應過他,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

我戴著孝,看著那身為婚禮準備的禮服,倏地就覺得諷刺,誰還有心思結婚?可是為了父親的意願,我們明天還是得去注冊,草草地登個記便了事。

然後全家突然就接到另一個消息——寫意自殺了。

我永遠記得詹東圳聽到這句話時的表情,那張白皙的臉瞬間失去所有的血色,就像一張蒼白的紙,隨即又被一片青黑覆蓋。寫意媽媽哭得幾乎要昏死過去,她從沒出過國,立刻去申請護照和簽證也要等好幾天。究竟那邊是什麽情況,沒有人知道,連厲擇良也聯係不上。

他說:“我去看看寫意。”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堅決。

我說:“不準!我死也不準!”

他看著我,“寫晴……”

頭回聽見他這麽叫我,卻頓然覺得心酸。他這麽說,不過是想讓我放他去找寫意。什麽都是寫意、寫意。

媽媽說:“好歹寫意是你妹妹。東圳應該去看看,我們家就他一個男人了,得由他撐著。”

我瞪大眼睛問他:“你還是選寫意是不是?”

他眉頭微蹙,一雙清明的眸子盯著我良久,卻沒有回答,最後依舊拿了護照去機場。

不知道他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話,我說:如果還有下次,要麽她死,要麽我死。

我站在沈宅的三樓,茫然地看著天空。詹東圳的離開仿佛割斷了我最後的一根弦。我恨他,為什麽要讓我陷進去,卻又永遠不靠近我?

爸爸,你錯了。你狠心地丟下我,以為我擁有他就會幸福。其實,他從來都沒有屬於過我,所以—我想和你一起走。

我微微地笑了,然後輕身一躍就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