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擇良從來不會卸掉假肢出門,就算有幾次坐在輪椅上,不到身體萬不得已也是要戴著假肢的。所以,厲氏上下除了那幾個知情者以外,都隻當他是有些瘸,而不知道他其實是截了假肢的。

因而,當厲擇良第一次沒戴假肢坐著輪椅出現在公眾麵前時,確實引起一陣轟動。

“總得麵對麵是不是?”寫意鼓勵他。

那個時候他們剛剛結婚,醫生提過讓他少戴假肢,而且這是一個心理障礙。

“我會不會像個怪物?”他總覺得自己不戴假肢,就像一個人沒穿衣服一樣,有種**裸被審視的感覺。

寫意笑著哄他:“又不是沒讓你照過鏡子。我老公長得也叫怪物的話,其他男人還怎麽敢上街見人?英俊成這樣的怪物,估計人人都想要一個。”

那天,她送厲擇良去公司。下車的時候,他自己借助拐杖坐到輪椅上,寫意一低頭發現他的鞋帶散開了,蹲下去替他係上。他們成了夫妻,雖然厲擇良就像折了翼的鳥,兩人無法一同遨遊飛翔,但是至少,可以是連理枝。從小她就一直依靠他,什麽都要他幫忙。如今她長大了,也能獨立起來,自然應當在他孱弱的時候扶持他。

“加油!”寫意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那一刻,她居然發現他的手心在出汗。

他在緊張。

那條殘缺的腿永遠是他心裏最難以觸碰的陰暗之地,他是在人生中青春綻放得最為肆意的時候,陡然失去它的,這樣的衝擊旁人無法想象。

他真的很難麵對。但是即使再艱難,終究已經成了一種無法避免的命運。他知道隻有自己真正釋然了,她才會放開。所以,他才肯放棄那種近乎偏執的驕傲和倔強,照著醫生的話做。

想到此,寫意心中頓時一熱,眼眶有些潮濕,卻又笑著岔開話題說:“跟我求婚時,也沒見你這麽激動。”

他沒有心情接嘴,隻是嘴角勉強地扯了個微笑出來。後來,她推著他出現在厲氏大廈裏。一路上,許多人一邊尊敬地打招呼,一邊禮貌地挪開好奇的視線。即使他們掩飾得那樣好,寫意也看出那些詫異。而厲擇良的麵孔好似罩了一層寒霜一般,即使他坐在輪椅上,比所有人都矮了一截,但那樣凜然的神色和氣勢仍是那個鳥瞰眾生的厲擇良,讓人不敢輕易抬眼直視。

兩人一起坐電梯到了厲擇良的辦公室,合上門的瞬間,仿佛又回到一個安全的空間。

“怎麽樣?”他的眉宇在麵對她的時候,一下子柔軟下來。

“還不錯,不過……”

“不過什麽?”他蹙眉。

“你知不知道,”她微微一笑,“阿衍,你剛才的表情完全就像一隻如臨大敵的刺蝟,真可愛。”

“……”

聖誕節的時候,唐喬組織員工去近郊的鳳凰山溫泉公園度假,並且特意通知可以帶家屬。

周平馨興奮得要死,拉著寫意說:“你知不知道,上次就我和老公兩個人去,一點也不好玩。這種活動還是人多好,泡了溫泉大家再擠一起喝酒,叫你家那位一起啊。”

“嗯。”寫意不知道怎麽回答,隻得隨口應下。

“一定一起去哦,聽說鳳凰山前幾天下雪了……”

看到周平馨滔滔不絕地構思著自己的計劃,寫意實在不想掃了她的興。可惜厲擇良那裏,她可不敢替他做主。

晚上吃飯,寫意瞅了瞅厲擇良。

“阿衍。”

“什麽?”他拿勺子舀湯。

“這麽冷的天氣能去泡溫泉的話,還挺有意思的。”

寫意一邊說一邊偷窺他的表情。

“能有什麽意思,不就跟浴缸裏泡熱水一樣。”他不苟同地打擊了她一句。

“溫泉是天然的,富含對身體有益的礦物質,裏麵的硫磺……”

她還沒將溫泉對身體的益處說完,卻被厲擇良忽然打斷:“寫意,你說我認識你多少年了?”

“呃?”寫意一時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乖乖答,“十二三年。”

“都十多年了,你那腦子裏想什麽我還不知道?別拐彎抹角的,直接說,你想幹嗎?”

寫意幽幽地看著他,隻好直說:“我們單位明天去泡溫泉,想叫你一起。”

“你很想去?”

寫意使勁點頭。

“你去吧。”他說。

“你呢?”

“不去。”他雲淡風輕地扔出這兩個字。

寫意愣愣地張了張嘴,裏麵還包著米飯,她就知道是這麽個結局,所以才不敢直接問。

“那……”她訕訕地垂下頭去,“我也不去了。”有些賭氣。

沒想到他竟然挑了挑眉說:“不去也行,這麽冷的天,在家待著最好不過。”

“阿衍,你討厭。”她皺著眉委屈極了,活脫脫一受氣包的模樣。

他看著寫意的表情忍不住樂了,舒開淡眉,笑道:“好了,好了,一起去吧。”

沒想到他真的答應了。

她本來真正有些高興,可是轉念一想,卻又為他心疼起來。他連夏天最熱的時候也不會將腿露出半點,何況是脫了衣服和人一起洗溫泉。不過就是為了讓她高興,他竟也可以委曲求全。

“你又不遊泳。”寫意說。

“我在旁邊看。”他笑。

寫意看著他,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酸澀,自覺剛才太過任性,於是說:“其實,我也挺不想去的。”

“怎麽?”

“長肥了好多,穿起泳衣不敢見人了。”她癟嘴。

厲擇良上下打量了下她,沒說什麽,寫意還以為他會象征性地安慰自己幾句,不想他卻突然開口說:“你睡覺總是張著嘴,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寫意不知道話題怎麽從她的身材說到睡覺習慣上了。

“全身肉太多了,特別是臉上,肉多顯得皮少,理所當然睡覺時一閉眼睛,嘴巴就被拉開了。”他一本正經地說。

“……”

這人嘴巴忒毒了。

她大人有大量,不和他一般見識,又說:“要是以後我有一棟自己的房子,院子裏有溫泉就好了。大冬天,我們頂著風雪在裏麵泡澡。”

他笑了笑,眼中閃過一絲情緒,卻沒有接話。

她很多年以前也這麽對他說過。那是他高三的時候,春天裏全班同學在模擬考以後去藍田灣搞集體活動,寫意也在。藍田灣是出了名的溫暖之鄉,有很多農家小旅館,家家後院都有溫泉的泉眼。當時穿著泳衣的寫意泡在溫泉裏,遊來遊去,直呼過癮。

“我長大以後一定要賺很多錢,在這裏修一個暖和的家,讓爸爸媽媽住在一起,還有阿衍。”寫意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線,臉頰右邊的酒窩圓圓的,好像真的能盛下二兩白酒。

後來,厲擇良無意間才知道原來寫意的父母是藍田灣同一個村子出來的,難怪當年政府拍賣這塊地的時候,沈誌宏執意買下來。也許不單是一個商人看好此地的投資價值,還有些別的什麽情愫吧。

一如他也做了同樣的事情。

轉眼到了春節,厲擇良陪寫意回B城探親,厲擇良說要寫意陪他去藍田灣看看。藍田灣的項目雖然斷了部分泉眼,但是經過厲氏及時改造設計方案,將那一半規劃成高級室外俱樂部,建成半年來也卓有成效,而剩下的那部分地,則建成了高級溫泉別墅。

可是,提到這個地方寫意就心虛。

“去藍田灣做什麽?”

“我自己的樓盤,難道不能去看看?”他說。

於是,兩人一起坐車去了藍田灣。

寫意看著車窗外的雪,忽然回首樂道:“阿衍,你說以前我們在德國藏的鑰匙最後被誰找到了?”

那年他們去杜塞爾多夫過新年的時候,頭一天晚上參加新年倒計時,他們就宿在了那裏。元旦那天,一夥人又在周邊遊玩了一遍,晚飯前就他倆在雪地裏踩腳印。

寫意為了踩到他的腳印一蹦一跳的,使得兜裏的鑰匙掉了出來。她忽然靈光一現,吵著厲擇良將自己的鑰匙也掏出來,然後用紅繩子係到一起。

“阿衍,我們做個遊戲。”她笑嘻嘻地說,“我把鑰匙埋在雪地裏,你來找。”

“你能不能找點有意義的事情做?”

“這就很有意義啊,可以考察我倆的心有靈犀程度。”說著,她就強要厲擇良閉上眼睛然後去埋鑰匙。

那個時候,他雖說嘴巴上對寫意很凶,可是已經寵得要命,也就隨她了。

“我數一二三,你不能偷看哦。”她要他轉過身去,然後迅速地在雪地裏挖了個坑,將鑰匙埋了進去。

結果肯定是厲擇良獲勝。

“你怎麽知道就藏在這裏?”寫意驚訝。

“因為你笨。”

她將東西埋自己腳下,站在上麵生怕別人搶走,仿佛一隻守護骨頭的小狗,活脫脫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情。

“不行。”寫意不服氣,“再來一次。”

“那你自己慢慢玩,我回去了。”某人天生懶骨頭,隻愛動嘴皮子不愛動手,對這種低智商遊戲完全沒有興趣。

“這次你一定找不到的,阿衍,你信不信?”寫意下了戰書。

“哦?”他挑了挑眉,來了興致,“要是你輸了呢?”得下點賭注才行,不然他可不想浪費精力。

“輸了,我就去對麵酒吧當著所有人的麵說三聲‘我喜歡你’。”

他笑了。

第二次,寫意藏好東西後迅速將雪地覆平,還撤得遠遠的。這下可想而知,他的確找不到了。

“怎麽樣,厲害吧?”

寫意得意揚揚地笑了,隨即去刨鑰匙,刨了兩下,沒有。她一納悶,好像沒有藏這麽深,然後繼續,還是沒有。她又換了兩個地方,依舊沒有。

寫意抬起頭來瞅他,有些傻眼。他倆的門鑰匙還有車鑰匙都拴在一起了。厲擇良看到她的表情,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禁問:“你不是自己都找不著了吧?”

就這麽,兩人的鑰匙被一根紅繩子拴在一起,永遠地留在了杜塞爾多夫的雪地裏。

如今,他倆站在藍田灣一個小院門前,厲擇良遞給他一把係著紅繩子的鑰匙。

天空中飄下晶瑩的小雪花,落在他的肩頭。

他淡淡一笑,眉毛揚起來,說:“送給寫意。”

那是她夢想中的小院,屋子後院裏有口活水的溫泉泉眼,泉水將客廳外的小池子注得滿滿的,熱氣騰騰。

確實就是她夢中的家,一模一樣,暖暖的。

他一直記在心裏。

她擁住他,輕輕說:“謝謝。”

原來他一直執著的,是她的夢想。

哪怕他身無分文,就帶著她坐公交車到這裏,指著此地的溫泉說:“以後等我有錢了,一定給我老婆買下來。”即使是這樣的畫餅充饑,她也會感動。

“阿衍,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