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意沉默了一下,順著他的意思走到門外,蹲了下去,將頭埋在臂彎裏,不停地在心裏對自己默念。

“沈寫意,不是你的錯,不是,你並不知道踢一下會有那麽大的影響。”

“這隻是情急之下的自我保護。”

“他平時除了走路稍微有點異樣,其他都跟正常人一模一樣,所以你也一直當他是個普通人。”

“雖然你和他有協議在先,但是誰讓他那麽粗暴的。”

寫意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重複那些話,心緒漸漸安定下來,才開始計劃接下來該做的事情。理清頭緒後,寫意第一個跟季英鬆打了電話。她刻意省略了前麵的起因,隻是說:“我們發生了點衝突,然後……我踢到了厲先生的腳……”

“右腳?”季英鬆馬上接過話問。

“是……的。”

季英鬆在心中倒吸了口涼氣。

“我想幫他,可是他把我攆出來了。”寫意說。

“既然這樣你就別動,我馬上過來。”

寫意蹲在地上,每過一秒鍾就像在忍受煎熬。突然,聽見裏麵有些響動,似乎是電話機被拂在了地上。

她終於忍不住,回臥室去看他。

此時的厲擇良正倚在床沿邊上,大口地喘著粗氣。床頭的電話果然掉了下來,想必是方才他想坐上床去,滑下來的時候絆到的。

她看見床邊垂下來的被套邊緣,被他的手指死死拽住,原本粉色的指尖因為用力已經有一半變白,而他的右腿,無力地放在地麵上。

寫意那原本平複的心一下一下地開始抽痛。

她不該那麽對他的。

厲擇良看到她的出現,用那種極冷的語調問:“你還沒走?是想留下來欣賞下你的成果?或者再來一下,讓你解解氣?”

“我知道,你想氣我走,”寫意淡淡說,“可是,我就是想看看你軟弱無力地坐在那裏笑不出來,也不能盛氣淩人地寒磣別人的時候究竟是什麽樣子。”

“沈寫意!”厲擇良自然被她激怒了,拿起手邊的手機就朝寫意摔去。

她居然也沒躲,任由那手機狠狠地砸在她的前額。那力道很大,砸得寫意的頭不禁朝後輕輕仰了一下。她伸出手背揉了揉,很隱蔽地皺了下眉毛,似乎有些疼。

厲擇良見狀眼中一愣,卻又迅速地恢複了剛才的神色。

“若是不解恨,你後麵還有一個電視遙控器。”寫意說。

這一回,厲擇良再沒有接下來的激烈動作,隻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語氣淡下來說:“你走。”

“我不走!明明是你讓我來的,現在又無緣無故讓我走,請神容易送神難,你有本事就站起來,把我給攆出去。”她開始耍賴。

這一回倒是突然讓厲擇良沒轍了,他有些乏力地說:“你出去吧,我不喜歡別人見我這樣,一會兒我會叫季英鬆來。”

“這就奇怪了,難道季英鬆就不是別人?”

“他……不一樣。”厲擇良有些語塞。

“是是是!在你眼中,他自然是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她笑了,因為突然想到小林曾經以為季英鬆拒絕她的原因是厲擇良。

寫意走近去攙他,這次厲擇良沒有粗暴地掀開她,但是寫意在碰到他肩膀的時候還是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因為下意識地抗拒而顯得有些僵硬。

他輕輕推走她的手,說:“我自己能站起來。”

“我就不明白,明明就有人在旁邊可以幫忙,幹嗎要自討苦吃?”

“我真的可以。”

說完,厲擇良雙手反撐住後麵的床沿,然後緩緩地左腳用力,將身體撐起來,帶動無法動彈的右腳,一點一點地提高、移動。

寫意看到他的臉雖然慘白,卻透出一種難以侵犯的堅定,這讓她回憶起他每日清晨獨自偷偷地在公司爬樓梯的情景。

驀然之間,她覺得在他那不為人知的傷痛下麵掩埋的那顆心,是如此的堅硬和驕傲。寫意在旁邊,深吸了一口氣,強忍住幾乎要溢出來的眼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果真憑一己之力坐到了**,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本來是個不易流汗的人,此刻衣服都已經濕透了。

“我看看傷。”這時,寫意想蹲下去,挽他的褲腳。

厲擇良卻再次避開,讓寫意去替他拿藥借以轉移她的注意力。等寫意找到藥瓶,倒好水進來,厲擇良已經在腿上蓋好毯子靠在**了。

“替我打個電話給季英鬆。”

“我打了,他可能馬上就到。”

“我吃了藥,大概會睡一會兒。”

“好的。”寫意點點頭。

不知道那藥有沒有作用,能不能鎮痛,隻見厲擇良抿住嘴,似乎說話都很費力。她想去擰條毛巾替他擦擦臉上的汗,轉身的時候被厲擇良拉住。

他忽然問:“疼不疼?”

寫意愣了下,開始還沒明白過來,接著才想起自己的額頭,搖頭說:“不疼。”

待寫意擰好毛巾回來,厲擇良已經睡著了。熟睡的他,手指依然緊拽身上的毯子。她知道,他不願意別人碰那條腿。

寫意立在床前看他,一直以來他給她的印象從來沒有服過輸。無論是在事業上還是其他方麵,似乎沒有人能挫敗他,甚至能強悍得讓人忽略掉他的殘疾。

他的驕傲,有時候卻會在無意之間同時刺傷別人和自己。

她怕弄醒他,沒敢替他擦臉,而是靜靜地關了燈退出去。

當季英鬆趕到,看到厲擇良居然那麽安靜又聽話地睡著了,很意外地問寫意:“你怎麽辦到的?”

“耍賴。”寫意說。

隨後到的是厲擇良的醫生。

“小季,我跟你說過,絕對不要讓他再受傷。”那位姓何的女醫生有些埋怨,說著就掀開毯子,準備拿剪刀鉸開厲擇良右腿的褲管。

季英鬆突然用身體擋住寫意的視線,“沈小姐,你回避下。”

“我就看看。”

“厲先生他不會同意的。”

“等他醒了,我跟他解釋的。”

“可是……”

“我說你這人怎麽這麽固執?他現在又不……”還有“知道”兩個字,寫意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來,因為她已經看到了那一幕。

她一直以為他隻是有一條腿有一點點瘸。

她一直以為他身上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殘缺。

她一直以為他不愛別人碰他的腿,隻是因為有猙獰的傷痕。

直到看到醫生剪開他的褲腳,然後從小腿上卸下假肢,她全身一震。她居然從來就沒有發現那條腿是假肢,膝蓋以下的小腿,隻有一半,以下是被活生生地截斷的。

她發誓她以前真的不知道他的腿傷有那麽嚴重,如果知道……如果知道……寫意捂住嘴,驟然而至的酸楚漲在胸口,愈演愈烈,淚水幾欲奪眶而出。

而此刻,截斷的部分和假肢的殘斷麵,原本纏著白色紗布的傷口又滲出血漬。

何醫生一邊讓護士幫忙解紗布一邊說:“上次受傷的時候,我就讓你們勸他這段時間暫時不要戴假肢,為什麽不聽?今天又是怎麽弄成這樣的?”

何醫生瞥了季英鬆和寫意一眼。

他倆都不知如何回答。

過了會兒,何醫生將他的腿包紮好,脫掉手套,“幸虧你們讓他吃了藥睡著了,不然要等到我來,還不知道疼成什麽樣。”又說,“如果他還是堅持住在這裏的話,我的建議是不能讓他一個人待了。你們……你們真的應該好好照顧他。”

“他腿上的傷口為什麽會引起那麽大的疼痛?”寫意問。

何醫生說:“這個小季知道,他長期都有很嚴重的幻肢痛。”見到寫意臉上的迷惑,她解釋說,“這是截肢後經常出現的疼痛,因人而異,有人是刺痛,有人是灼熱感。一般人在適應假肢後就消失了,但是他卻一直都存在,而且厲先生的身體有超越普通人的敏感痛覺,兩種因素重疊起來,給予他的煎熬,完全是我們正常人無法想象的。”

這個寫意倒聽說過,確實有的人對疼痛的感覺超越一般人很多倍。

寫意朝**睡著的厲擇良看了一眼,心揪成一團,懊惱得要死,她剛才居然那樣凶狠地踢傷了他。

何醫生在準備離開,收拾器具的時候,問:“這位小姐的額頭要不要處理一下?”

寫意摸了摸額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不用,不用。”她這人從小比較大條,和厲擇良剛好相反,最不怕疼。

接著,她又想起什麽,來了句畫蛇添足的解釋:“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她總不能讓別人知道是被**那個男人打的吧,不然多丟臉。但是解釋完自己又覺得好笑,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聽了寫意的話,何醫生沒有堅持,畢竟她的病人是厲擇良,於是收拾了東西就和隨行的護士一起離開,走的時候說:“他要過幾個小時才會醒,但是假肢暫時不能用,明天我再來,要是他再固執的話,送到醫院去。”

寫意和季英鬆齊刷刷地點頭。

趁著藥效沒過,季英鬆叫人將厲擇良移回了老宅。寫意自然沒去,見到載著厲擇良的車子遠遠消失在視線中以後,才在心中默默地念出三個字:對不起。

她抬頭看到天已經灰蒙蒙地發白,環衛工人已經開始上班,灑水車響著清爽的音樂在城市的街道上遊走,不知不覺間,所有人已經折騰了一宿。

寫意洗過澡後,倒下便睡。

睡夢中,模模糊糊地在她的腦中湧現出許多殘斷的影像。特別是她後來獨自一個人回到臥室去看厲擇良,取掉假肢的那條腿下麵的毯子,明顯地塌陷下去,空空如也。這個畫麵在她的腦子裏反複地閃現,夢中的她有點不敢正視那個地方,垂下頭去。

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寫意一覺睡到下午,被電話吵醒了。

“寫意,是我,楊望傑。”

“你好。”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這麽早就睡覺了?”

“沒,我昨晚熬了夜,還沒起呢。”寫意說。

“哦,還說請你吃飯。”

“怎麽?有好事?”

“我這裏有一個你的學妹,想和你敘舊。”

“學妹?”寫意起床拉窗簾。夕陽的餘暉照在對麵樓房的牆上,有些晃眼。

“你念的M大吧?”

“嗯……”寫意定住了在臥室裏來回走動的腳步。

“尹笑眉認識嗎?是你在話劇社的師妹。”

寫意一怔。

楊望傑許久沒聽到電話那頭的回音,“寫意?”

“我在。”

“你忘了?”他問,“難道是笑眉她自己記錯了?”

“我……”寫意有些尷尬。

“你念的M大?”

“是的。”

“參加過學校的話劇社沒有?”

“大概……沒有。”寫意腦子裏飛快地閃過一些說辭,但是到最後隻好否認。

“大概沒有?”楊望傑有些奇怪她的回答,沒有就沒有,何來什麽“大概”?

掛了電話以後,尹笑眉問:“怎麽了?”

“好像不認識你,也沒參加過話劇社。”

“不可能。”尹笑眉擰著眉毛回樓上去拿東西,過了一會兒翻了好幾本相冊出來。

她埋頭找了找,翻到一頁指給楊望傑看。

相片是謝幕後所有的演員在後場照的,尹笑眉站在前排,而離她不遠處,中間那個留著過肩直發、個子有些高、彎起嘴笑得很燦爛的女孩,明明白白就是寫意本人。

兩人狐疑地對望一眼。

“為什麽?”尹笑眉問。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她說沒有?”

“也許記性不好。”

“記性不好?難道一個人會不記得自己在學校的時候究竟參加的是籃球隊還是乒乓球隊?難道一個學過話劇的會以為自己學的是鋼琴?”

尹笑眉說得有點不合邏輯,但是也不無道理。

“可是,你不是說你後來沒念完四年就留學去了嗎?也許後來沈小姐……”

“那麽我問問我同學。”尹笑眉說。

“算了,笑眉,也許人家有什麽往事不願意再提,也不喜歡你這麽刨根問底。”

尹笑眉有些賭氣,“可我就是好奇,我就喜歡八卦人家的隱私,怎麽著?”

略頓了頓,她又說:“而且為什麽她不願意別人提?為什麽她要故意說不認識我?難道你就不好奇?”

她這個人好奇心非常強,認準了的事情不搞清楚絕對不會罷休,二話不說,就給外地的朋友打了電話。

“是啊,沈寫意嘛,我們政法係的,比我們高一屆,我記得她。”那位女同學說,“蠻好相處的一個人,在話劇社待了很久啊。”

聽到這裏,尹笑眉向楊望傑一揚眉,擺著一副我沒有騙你的樣子。

“我們一起排的那個劇……”尹笑眉回憶。

“《薩勒姆女巫》,好難的劇目,後來大家居然成功了。”同學接嘴說。

“對對,我演的那個牧師的女兒。”

“是啊,沒排完你就跑到美國去了。”

“嘿嘿。”尹笑眉不好意思地笑了。

“害得我們到處找人救場。”女同學埋怨。

“不好意思啦,下次你來A市我請你吃飯,陪你玩。說起來,我們也好久沒見了哦。”尹笑眉的毛病,說著說著又跑題了,對方也跟著跑題。

“嗯,後來大家都很想念你來著,你和隔壁班的男生……”

“噓!”尹笑眉急忙喊停,然後瞅了瞅楊望傑,這才想起來問正事。

“那個沈寫意,她一直都在話劇社嗎?”

“沒有,最後兩年她去外國留學了。”

“真的?”尹笑眉問。

“就是笑眉你走了以後,她也去國外了。”

“去哪裏了?”尹笑眉追問。

“好像是德國吧,其他就不清楚了。”

似乎哢嚓一下,線索就在這裏斷開。

尹笑眉掛了電話,有些失望,她本來以為會找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內幕。

“那我們再問問別的人?”她詢問楊望傑的意見。

“人家的事情,管這麽多做什麽?”連他都覺得尹笑眉有些多事了。

“誰讓你……”尹笑眉看見他似乎是有些責備她,頓了頓,噘著嘴委屈地說,“誰讓你……以前喜歡她。”

聽了尹笑眉最後一句話,楊望傑一哂,他不知道她原來是這個心思。於是,他忍不住去摸了摸尹笑眉的頭,連這個小姑娘也看出來了,他以前喜歡過沈寫意。

“既然你都說是以前了,還提來幹嗎呢?”他說。

尹笑眉欣喜地點頭。

可是,她卻沒有發現楊望傑在離開她家以後,思緒卻飄到了別處。“為什麽她要故意說不認識我?難道你就不好奇?”就是這句剛才尹笑眉質問他的話,在他的腦海中盤旋來去,當時他沒有回答,但他確實也想知道答案。

這個時候,寫意已經起床,正在為饑腸轆轆的自己做飯。她餓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麵。接著,她去洗手間洗臉,看到鏡子裏的自己怔了怔,額頭有些紅腫了。

這個男人下手真不是一點點狠啊,丁點兒也沒留情,她嘴裏嘀咕。接著一扭脖子,發現被他按倒撞到牆上的後腦勺也疼,估計一前一後腫了兩個包。

她回想起厲擇良扔東西砸她的神情,活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兒。若是這個想法被他聽見,還不知道他又會氣得拿什麽東西扔過來,雖說大不了就是額頭上或者其他什麽地方再挨一下。

寫意的電話響了,回客廳去接,居然是小林。

“寫意,你咋沒來上班?”

寫意想了想,隻好說:“我通宵沒睡,就睡過頭了。”

“你不會是去喝酒了吧?”小林問。

“不是,我喝了酒要發酒瘋的。”寫意笑道。

“還好,上次沒有發酒瘋,就是讓厲先生他……”小林說到一半兒,頓時自覺失言,立刻打住。

“我喝酒,他怎麽了?”寫意疑惑地問。

“沒什麽。”小林掩飾。

“不可能,一定有什麽。”寫意再次追問。

其實,小林一直很想告訴寫意,但是鑒於厲擇良的脾氣才忍住沒說。但是她剛從厲宅回來,看到卸了假肢坐在**處理公務的厲擇良,終於有些忍不住了。於是,小林將那天厲擇良將寫意抱上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寫意聽著電話,十指漸漸收緊。

隻有小林和季英鬆知道厲擇良和寫意簽合約的事情,小林說:“寫意,你不要生氣,我想可能就是你對東正的那些舉動激怒了厲先生,他才有些衝動。其實,我跟了他那麽久,難道還看不出來?厲先生確實對你很不一樣。”

寫意掛掉電話,一個人打開電視,將頻道翻來覆去地換了很多圈以後,再想到他那活生生被截去的半截腿,心中湧出一種莫名的情緒。

她又拿起手機,想了很久才寫了一行短信:“厲先生,你的傷勢如何?”輸入以後覺得別扭而且假惺惺的,就像自己以勝利者的身份來詢問對方戰後的傷亡情況,搖搖頭便刪了。

想了想又寫:“我們的合約怎麽辦?”自己端詳了下,覺得這句更糟糕,恍然一看還讓人誤會她急迫地想將自己賣出去,仔細再看又像去討債的,怕他賴賬一樣。

她搖頭又刪。

第三句,她琢磨了半天:“我今天沒有去上班也忘了請假,你會不會扣我工資?”這一次,她也徹底被自己打倒了,才發現自己骨子裏壓根兒就是一個斤斤計較的小市民。

刪了刪了。

最後她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寫:“你好些了沒有?腿還疼不疼?”

在鍵盤上輸到“疼不疼”三個字的時候,寫意身體裏倏地一下有一股暖流,從心髒一直湧到四肢。昨天,他輕輕地拉住她的手,也問過她“疼不疼”,說話時的那副神色是在他臉上從未見過的,好像帶著點溫柔又有些懊惱。

她下定決心選了這條,剛準備按發送鍵,自己卻傻眼了——她手機裏就沒有厲擇良的電話。

電話、電話、電話,她在腦子裏搜尋各種線索。終於,她回憶起好像有個厲氏高層的通訊錄。她翻開通勤包,迅速地找到厲擇良的手機號碼。接著,她將短信裏的話來回看了幾次,確信沒有錯別字而且標點正確,才戰戰兢兢地發送。

一秒、兩秒……

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

十多分鍾過去了,手機仍然沒有回音。

又過了許久,就在寫意將要放棄而去關電視睡覺的時候,手機卻突然響了,她急忙按開一看。

“嗯”。

他冷冰冰地隻回了一個字。

寫意欲哭無淚。她好歹問了兩個問題吧,要是簡短回答,也應該有兩個標點。這人隻說一個“嗯”,究竟是說自己的傷好了呢,還是說自己的腿還疼?

可惜,寫意卻不知道厲擇良是在什麽情況下接到這條短信息的。她在通訊錄上找到的並不是厲擇良的私人號碼,是專門用於應付公事的,所以這個號碼的電話有時候並不在厲擇良的手上,而在秘書小林那裏。她恰好向沒去公司的厲擇良匯報完工作後回去,從醫院出來走到半途,剛給寫意撥了電話,過了十分鍾又突然收到這條信息。

小林第一時間看到以後不知道發信息的人是誰,隻覺得號碼有些眼熟,後來才想起來就是寫意的。於是,小林立刻給厲擇良去了電話。

厲擇良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稍許,說:“你把手機拿過來吧。”

小林說:“好。”

不過,她已經念了一遍給他聽,他卻還是要親眼看一次,難道還怕自己哄他不成?況且她跟在厲擇良身邊許久,未曾見過老板還會和什麽人發發短信。

她一直認為和戀人發短信是種情趣,但是,他就是缺乏那種情趣。在厲擇良眼中,從來都是完全忽視手機的短信功能,小林知道,她老板最煩這個,所以冥冥中,她能感覺他是很在乎沈寫意的。看來,她剛才告訴寫意那件事情,是做了件好事。

待小林十分鍾後出現在厲擇良的病床前,厲擇良接過電話淡淡笑道:“麻煩你跑了一趟。”接著,他按開手機粗略看了一眼就放在一邊說,“沒事了,你先回去吧。”

小林立刻心領神會,識時務地迅速消失。正在消失過程中的小林心裏疑惑,難道老板對短信息真的突然有了興趣?

待人都離開以後,厲擇良再翻開手機看。

“你好些了沒有?腿還疼不疼?”

短短的兩句話,他的眼睛盯著盯著就不禁泛起了笑意。

驀然之間,他有些想見她。

可是,當厲擇良想從**起來時,側眼看到一邊被迫卸下來的假肢,麵色一涼,人也悶了下去。依他素日的個性,並非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但是此刻卻不知如何回複她。

“嗯”的意思,大概是疼吧。

過了會兒,寫意心平氣和地給厲擇良打了個電話過去。

看來那邊也夠心平氣和的,電話禮貌地響了三下,接得也是不緊不慢,厲擇良在那頭對著話筒卻沒有主動開口。

沉默了須臾,寫意便先道:“厲先生,我是沈寫意。”

“嗯。”他緩緩地吐出這個字,和短信裏一模一樣,活脫脫就是寫意想象中的那個語氣,淡然到有些倨傲。

“我想問問,你的傷勢好一些了沒有?”她說得很有禮貌。

“還好。”他大概察覺了她的異樣,回答得也特別客氣。

“要不,我什麽時候去看看你?”

“不用,有事情我會讓季英鬆去接你。”

她說兩句,他就堵了她兩句,也不知是他有意還是無意,讓一番對話幾乎進行不下去,無疑的是,厲擇良並不想讓寫意知道他在醫院做康複。

他好像也覺得自己說話有些過分,又道:“我不常用這個號碼,你以後聯係另一個吧。”

寫意一邊聽一邊找筆記下。

“好的。”寫意說。

掛了電話以後,厲擇良拿過床邊的手杖撐著身體站起來,幾步邁到窗邊。他一遇到心情不佳的時候,就愛看亮閃閃的東西,可惜這幾天天氣陰沉得厲害,夜空中沒有星星,醫院地處郊區地勢也不高,看不到什麽燈光,所以窗外漆黑一片。

那一夜,他睡覺卻沒有熄燈。

寫意再見到厲擇良,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情。她和平常一樣早到公司,坐在厲氏樓下的綠化帶呼吸清晨的空氣,突然接到醫院的電話。

“沈小姐,我是洪醫生。”

“啊,洪大夫,我下周會準時複診的。”

洪醫生笑,“不是,我下周要出差,你的複診時間要更改下,看寫意你什麽時候有空,我跟你約個時候。”

“哦,我下午就有空。”

“嗯,正好我下午病人少,幾點?”

“四點吧,行嗎?”

“行。”

此刻,她正好遠遠地瞧見厲擇良獨自下車,邁向大廳。走路的樣子一如平常,沒有什麽改變,她的心微微寬了一些。

下午,寫意在醫院,躺著對洪醫生說:“我最近時常夢見以前的事情。”

“以前?”洪醫生問。

“很小的時候,大概十歲之前。”

“夢見些什麽了?”洪醫生起身為她倒水。

“夢見父母還在世……”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

醫生洪卿除了在旁邊偶爾接一兩句腔以外,也由著她這麽說下去。

後來,她驀然問:“洪大夫,你結婚了嗎?”

洪醫生笑了,“已婚,而且我女兒正上幼兒園。怎麽,有愛情難題?”

寫意隨之也笑了,當她從診室出來,正好撞見了楊望傑。

其實,楊望傑老遠便見她從洪卿的診室出來,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喊了一聲卻沒聽見。

“寫意。”他走去拍了拍她。

“啊,好巧。”寫意回神。

“你幹嗎呢?”

“看病。”

聽到這兩個字,楊望傑朝洪卿的診室望了望。他也是來找洪卿的,不過並非看病,而是私事。說來也巧,洪卿正好是他大學的師姐,楊望傑和他們夫妻頗有交情。

見寫意有些心事,楊望傑也點點頭就讓她走了。

寫意下午翹了班去醫院,還有些事情沒做完,就隨便吃了點東西墊下肚子,再回公司加班。一口氣工作到八點多,從辦公室出來準備回家。

她下樓時遲疑了下,按了下電梯裏厲擇良的那一層。

他的那一層,有些人還沒走,連小林也在忙裏忙外,估計厲擇良多日不來公司,很多事情成山地堆著等他來做。

她撥了他上次給的號碼。

“我是沈寫意。”

“有事?”他的聲音聽起來倦倦的,似乎是有些累。

寫意沒有說話,沒好氣地想:這人明知故問,他們倆之間還能有什麽事情?無非就是那個什麽。

厲擇良感覺她有話要說,停下手中的工作,站到窗邊。

“沈小姐?”他見她久久沉默,便又問了一下。

“我……”她鼓足了勇氣,決定跨出曆史性的第一步,可惜話還沒說出來,臉頰就紅得像隻煮熟的蝦,她生平還沒有開過這麽難開的口。

“我們……”她又掙紮下,還是沒說下去。

即使說成這樣,厲擇良卻已經明白了。他的雙眸驀然一凜,心裏居然是百般滋味,酸苦難辨。

“你在哪兒?”他突然問。

“公司啊。”

“這樣吧,”厲擇良沉吟稍許,說,“我打電話讓季英鬆接你,我還有一會兒才完事,你回去等我。”

聽見這句話,寫意心中咯噔一下,回去等他?寫意對著電話愣怔稍許後,又略帶嘲弄地笑了,自己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她上了季英鬆的車,車子朝郊外開去,似乎是到厲家的老宅子。寫意一進屋,老譚就迎過來,說:“沈小姐,少爺說請你先到客房休息,我們已經收拾好了。”

顯然,厲擇良先前來過電話吩咐了他們。

客房?還好不是他的臥室。

他們似乎知道寫意的拘謹,見她沒去客房而是待在客廳,也沒過多打攪她,備了點小吃放在旁邊,便各自忙活去了。

老宅子裏人不多,似乎沒有其他厲家人住在這裏。她隻聽說過,厲家二老都去了澳洲度晚年。另外,厲擇良還有個堂妹叫厲飛雪,如今也在國外留學。

她也不習慣一個人待在這麽亮堂堂的地方,久了就坐著別扭,便踱到了客廳外麵的花園去。剛剛一離開空調房間還感到有些悶,但是適應之後卻覺得夏夜裏的花園清風徐徐,十分涼爽宜人。燦爛的夜空下,時不時地能聽見蛐蛐叫,鼻間還有夏草的芬芳。

花園裏麵亮著燈,有一個平地的池子,池子裏麵養了許多錦鯉。寫意蹲在那裏看,錦鯉倒也不怕人,圍成一群群地繞著池子遊。

忽然,倏地一下,花叢裏躥了個東西出來,著實嚇了她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隻白色的貓。

那隻貓徑自跑到魚池邊盯著裏麵的小鯉魚,雙目炯炯,接著,居然抬起一隻前爪對那群魚躍躍欲試。它全身雪白,僅僅四隻爪子上鑲有黑色的一圈毛,而右邊的耳朵也是黑色的。寫意見它著實可愛,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頭。

“別摸!”有人突然在身後說話,想阻止她。

可是已經遲了,她還沒摸到小貓,那小東西便像觸電一樣翻爪抓了她的右手手背,接著飛速地躥到說話人的腳邊。

寫意轉身抬頭一看那人,是厲擇良。她起身時,悄悄地將右手背在身後。

小貓有些撒嬌地蹭了蹭厲擇良的褲腳,他剛俯下身去,小貓就躍到了他的懷中,溫順得要命。

寫意握了握吃痛的右手,不禁在心裏嘀咕,真是貓仗人勢,什麽樣的人養什麽樣的貓,凶神惡煞地見一個人換一次臉。

“怎麽跑到外麵來了?”

他的問題沒有帶主語,寫意拿不準是問她還是問那隻惡貓,所以半天不知該不該答,直到厲擇良揚起聲調朝她“嗯”了一下。

“我待得悶,就出來看看。”

“那回屋去吧。”他一邊說,一邊放下小貓騰出手解襯衣的袖口,走回屋子。那隻貓也跟在厲擇良身後,追進了屋。

寫意在後麵看他的腳,假肢又裝上去了,不知是真的這麽快就恢複了,還是他強忍著。不過,若是他真站著不動,幾乎看不出來那假肢和另一條腿有什麽不同。

厲擇良進門時回頭看了她一眼,寫意立刻埋下頭去。這樣在背後看人家,實在算不上什麽有禮貌。

“客房收拾好了沒有?”厲擇良問。

“收拾好了,樓上那間。”老譚說。

“嗯,沈小姐要多住幾天,看看還缺什麽,明天幫她拿下行李。”

寫意聽見這句,咬住唇,沒有反駁。

厲擇良在沙發上坐下後,示意寫意坐,那貓也盤身在厲擇良的腳邊睡下。

老譚上了茶,識趣地退出去,客廳裏隻剩他們倆。茶壺裏沏的是鐵觀音,一陣茶香從壺嘴裏逸出來。

厲擇良替她倒了一杯。

寫意原本是想說“我晚上不喝茶”的,可又覺得顯得自己有些矯情,便謝過喝了一口。她不愛喝茶,對其沒有研究,所以也品不出味道。

厲擇良喝過茶,用手指關節拂了下眉角,那個樣子似乎是累極了。

他習慣性地掏火點煙,可是想到什麽,又作罷,將煙盒放在茶幾上。

“難道你是怕我反悔?”他說,“我一直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既然答應了你,就絕對做得到。”顯然,他指的是她主動送上門這件事。

刹那之間,寫意頓覺尷尬,臉上的緋紅一下子躥到耳根。她本來已經說服了自己,但是讓厲擇良這麽突然說出口,仍舊覺得心氣難平。

她握住拳頭,憑她以往的個性,幾乎快要扭頭就走,不但扭頭就走,還要冷嘲熱諷地回敬他兩句,讓他討不上半點便宜不說,氣個半死最好。

可是,現下的寫意腳跟定在原地,臉色紅了又白,終究忍住了:她本是下定了決心要好好和他相處的。

“看來厲先生是以羞辱我為樂。”寫意淡淡道,這麽一句服軟的話,被她說出來仍舊能紮人。

厲擇良倒也沒有生氣。

“這倒不是,我隻是對沈小姐態度的巨大轉變有些……”他頓了頓,在腦中找了找恰當的詞語,“有些欣喜。”

可惜,這種詞說出來嘲諷的味道更加濃厚。

寫意瞥了瞥眼前男人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心想,還不如他生氣時順眼。

“好了,時間不早了,你去休息吧,上樓第二間是你的房間。”說著他自己也準備回房間。

寫意呼吸一滯,他的意思是說今天就此為止。

突然,厲擇良又折回,“手給我看看。”

寫意一怔,她以為他並沒有發現。

“沒事。”

“我看看。”

寫意被迫將那隻手伸出來。他將她的手攤在掌中,細細端詳,幸好傷口不深,稍微破了點皮,他去取了藥箱,居然要為她上藥。

寫意有些意外。

他準備抹碘酒的時候說:“疼就吱聲。”

“不疼的。”

“貓這種動物性情陰晴不定的,不該亂碰。”

“人還不是一樣。”寫意說。

“說誰呢?”

“沒說你。”

“那說誰?”

“說我自己。”

這總成吧。

“嗯,”他點點頭,“深有同感。”

被他倒打一耙。

“難得我倆第一次達成共識。”他說。

這時,小貓很恰當地爬起來,躬起背叫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在迎合它那個英俊主人的觀點。

寫意看了那隻貓一眼,說:“是啊,你倆居然都能達成共識,不容易。”

“……”

“……”

不一會兒,厲擇良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碘酒,抹完以後居然孩子氣地朝傷口吹了吹氣。

“明天一定抽空去打疫苗。”

“嗯。”寫意點頭,隨後準備將手縮回去。但是,他沒有放手,手指微微使勁兒,將她的手鎖在掌中。被他壓到傷口,寫意眯了眯眼,有些疼。

“我還以為你挺能忍的呢,剛才背著手藏了半天也不叫疼。”厲擇良說話間,眼中有戲謔的成分。他好像一改最近的暴戾,恢複了從前待她的那種個性。

“再能忍我也不是木頭人,我是有感覺的。”她吃痛地蹙起眉。

“我看也差不多。”

“呃?”寫意沒聽清他說的話,因為她突然嗅到了一陣奇怪的芬芳。

她掉頭一看,好像是小貓出去時將門蹭開一個縫隙,才使得香氣竄進來的。

“什麽味道?”她不禁問。

“夜來香。”

“夜來香?”她一直對這類植物比較好奇。小時候家裏給她買過含羞草,她一直想不通為什麽它要害羞。於是摸一下,含羞草合上葉子,過一會兒等它舒展開又摸一下。她樂極了,可惜不到兩天就將那株含羞草折磨死了,活脫脫一個破壞大王。

為什麽夜來香要夜裏才開呢?

“我能看看嗎?”她剛才在花園裏居然沒有聞到。

“有什麽可看的,不就是幾朵花,聞久了會頭暈。”他十分沒有情趣地說。

既然主人家都這麽說了,寫意隻好訕訕地回客房。客房的浴室裏,居然還準備了換洗的衣服和睡衣。

她打量了下,睡衣是新的,但那套女裝是舊衣服,不過洗得很幹淨。一條鵝黃色的連衣裙,尺碼和她的身段差不多,寫意揣測大概是厲家那位小姐的東西。有得換,總比明天還穿這一身好。

她洗了澡,呈“大”字形撲到**。謝天謝地的是,厲擇良讓她住到這裏。若是回到上次那間公寓,還不知道如何和他相處,那裏僅有一間臥室,那究竟是她睡還是他睡,還是一起睡?

比她想象中好,至少今天熬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一個人躺在這棟別墅的二樓客房裏,眼睛依然睜得大大的。

她睡不著。

大概是剛才喝了茶的緣故,她躺在**,腦子裏將一群又一群的羊數了個遍,也沒有睡意。一開始,她研究了一下自己究竟要不要將這間房間的門反鎖,因為她明明白白地看到厲擇良的臥室就在隔壁。轉念想想又作罷,他要真有那個意思,正大光明地進來就行,倒不必偷偷摸摸地行凶。

然後,她又研究床正上方的那盞水晶燈究竟有多少顆水晶,可惜數來數去數目總是不一樣,於是又無聊地再想點別的。

她看了下窗外,這家人的愛好很奇怪,大半夜了還將花園裏的燈開得通亮,晃得她更加睡不著。她起身去拉窗簾,突然靈光一現,輕手輕腳地開門下樓去,剛進花園就聞到那股香味。她不認識夜來香,卻憑著嗅覺在魚池旁邊發現了那東西。

白色的小花,花莖帶了點淡青色,開成一團一團的,晃眼一看好像小花球,看起來平平常常,還不如含羞草有趣。她有些不甘心地準備蹲下去深深地吸口氣,卻見旁邊有一對幽綠的貓眼出現在夜來香下麵。

探下頭去,看到是那隻貓。

它側著腦袋盯住寫意。

“這麽晚了,你還不睡做什麽?”她問它。

這隻貓是厲擇良的小跟班兒,但是主人都睡了,它還不睡。

上次吃過虧,她不會再被它溫順的外表欺騙而伸手去摸。

“那你又不睡要做什麽?”

這個聲音突然響起,嚇得寫意一下子蹦起來就想尖叫,就在她張開嘴,嗓子剛爆出聲音的一刹那,卻被人從後麵捂住嘴,將尖叫的絕大部分遏製在了喉嚨裏。

“噓!”聲音的主人說,“你想給人家來個午夜驚魂嗎?”

寫意這才聽清楚那人是厲擇良。

他放開她的嘴。

“你嚇死我了。”害得她的心髒仍在狂跳,如果此刻她能轉過身來,保準要狠狠剜他一眼。

“彼此彼此。”

“睡不著我就出來散散步。”寫意解釋。

“哦,”他調侃她說,“那我就是以為家裏進賊了,出來捉賊的。”

老譚聽到花園裏的響動,開燈走出來,剛好聽到厲擇良的後麵一句。

“少爺,捉什麽……”那“賊”字沒出口,便咽下,退進屋去。

見過捉賊的,卻沒見過這麽捉賊的。

此刻的厲擇良正從後麵擁住寫意,她的背緊緊貼在厲擇良的身上,老人家看見這麽一個曖昧不明的姿勢,自然是識趣地退開,哪兒還提什麽捉賊不捉賊的。

雖說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可惜也是孤男寡女,寫意立刻朝前跨一步拉開距離,然後迅速轉身麵對他,為掩飾尷尬,幹咳了一下。

“那我回房間了。”

“你不是睡不著嗎?”

“我回房看電視。”

“你的房間沒有電視。”

“……”

她一遇見他,似乎智商就要減半。

他走到魚池旁邊的長椅上坐下,說:“既然睡不著,不如相互解解悶,一起坐坐。”

這句話聽起來應該是個問句,可惜他是用陳述語氣說出來的,可見並非詢問意見,而是由不得她不坐。若是在平時,能坐在厲擇良的身邊,不知是多少女性拚得頭破血流也要爭得的榮幸。

既然這樣,她索性大方地坐在旁邊。

清新的夜風微微拂麵,將她的發絲吹亂了些,可是拂過皮膚時又有一種別樣的安逸。她在月影中看見他英俊的側麵,他的上唇薄一些,而下唇朝下巴的角度稍稍有一點卷,當他將之微微一抿的時刻,就夠傾國傾城了。

寫意收住心神,當然成語不能亂用,那是形容女人的。

“想什麽呢?”他問。

“我在想下輩子,你……”

她突然頓住,發覺自己居然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於是再不敢往下講,總不能告訴他,我在想的是你下輩子做女人會不會沉魚落雁吧?那這男人肯定當場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

“下輩子怎麽?”他似乎瞧出端倪,追問。

“我在想,我下輩子要投胎做個非常優秀的男人。”

“嗯?”

“然後一定要娶一個像我這麽可愛的老婆。”她的黑眼珠子一轉,好歹把這句話給說圓了。

他聞言微微一笑。

“你以前一直都是這麽有意思?”

他說著,抬手抹平她額頭上被夜風吹起冒出頭的發梢,輾轉又移動到她的下巴上。

手輕輕一抬,他便使得寫意仰起頭來,接著,寫意看到他那副剛才被她仔細打量過的唇落了下來。

兩人不是第一次接吻,但是這次和上回那屈辱、強迫的吻全然不同。

他吻得極淺,好像生怕一用力就碰碎了這虛幻的夢一般,此刻的他就像在淺淺地品嚐著某件人間珍品。寫意的手依舊有些抗拒地抵在他胸前,隔開兩人身體的接觸,想要推開他,但是上次的意外遭遇讓她不敢再使蠻勁兒對付他。

趁她猶豫之際,他慢慢探入她的齒間,緩緩用力。如此柔軟的雙唇,讓她開始找不到自己呼吸的節奏,急迫地想要從他的纏綿中擺脫出來。

可是,他卻是那麽貪戀。

他帶著某種忘我的貪戀在吻她,唇齒相依,流連忘返。

風中含著夜來香和夏草的香味,不過她再沒有多餘的精力和神智去辨認。

他騰出手將那隻想要推開他的拳頭移開,然後攬住她的腰,讓她更加貼近他,可惜他們原本是並坐,角度無法統一。

男人似乎對此不太滿意,身體微微一俯,就將她半壓在椅子上,隨即緊緊地將這副柔軟的身體擁在懷中。他繼續將她的舌糾纏下去,輾轉吸吮,奪走了她僅存的神智。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融化在其中,幾乎失去氧氣的時候,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她的唇,然後又一次使勁兒地將她深攬入懷,蹙著眉閉上雙眼,用一種近似魔咒一般的低沉嗓音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緩緩念叨:“寫意,寫意,寫意……”

寫意不知為何,似乎被他的這種情感感染了一般,聽話地沒有再推開他,而是乖乖答道:“我在這裏。”

“寫意。”他又輕輕喚了一聲,那是一種能讓人沉醉入魔的溫柔嗓音。

寫意心中就像被什麽東西填得滿滿的,伸手緩緩環住他的腰,重複說:“我在這裏。”

“不,你不在。”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