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消失,蓮絳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在地上,還沒有張口,黑色的血沫已經湧了出來。

而他腳下震動,在慘淡的月光中,濕潤的泥土裂開,伸出一隻隻腐爛的手,瘋狂地撕扯著他的衣服。

他無力地跌坐在地上,任由這些從墓地奔來的惡靈撕扯著自己。

方才召喚血蝙蝠時,他心神紊亂,被血蝙蝠反噬,體內防護結界裂開。這些邪靈感受到他虛弱,飛快地尋來。隨後,兩個護法對十五致命的一擊被他生生扛下,那護體的結界終不敵如此大的殺傷力,徹底粉碎——他的虛弱,已無法讓他佯裝堅強地站在十五麵前。

地上長出一朵朵金色的地湧金番蓮,那些白骨之手越來越多,抓著他的袍子不肯鬆開,恨不得扣住他的腳踝,就這麽爬出來,將他一點點啃食。

“嗬嗬……”他冷笑地看著那些將他纏繞覆蓋的金番蓮和白骨,“本宮的確虛弱。但是,你們能吞噬得了,可能消化得下?”

似感受到他言語中的警告和殺氣,那些金番蓮蔓藤慢慢地鑽回了地下,連帶地那些貪婪的白骨之手,都悻悻地躲了起來。

天地間,一直存在著弱肉強食的規則。若要強大,就要吞噬比自己更強大的靈物,方能自由。可能吞噬,不見得就有能力消化。他早就成魔,因為非常人的毅力和意誌,那可怕的魔性都不曾將他反噬過,更何況是這些貪婪的邪靈?哪怕此時他被切成肉塊,隻要他執念尚在,魔和邪靈都無法將他蓮絳真正地反噬。

他隻是身心受傷,很痛,已經痛到要崩潰的邊緣,就連呼吸一下,都覺得被萬箭穿心。

衛霜發,不管你進入月重宮到底什麽目的,如今我違背父親命令,辜負大洲天下蒼生放了你,那麽,我們自此,兩不相欠!他仰起頭,自嘲地閉上雙眼,感到一個輕功了得的人,停在了身前,將自己扶起來。

“祭司大人。”那人半跪在地上,手托著蓮絳的後背,“你在流血!”

蓮絳睜開眼,看到月光下,一個戴著麵具的男子跪在身前,而對方托著自己後背的地方,有一道暖流進入,似要幫他止血。

男子周身都裹著紗布,可卻難以遮住他體內傳來的那股腐敗氣息。

蓮絳不由得眯眼,道:“你是一個垂死掙紮的人。”

男子不由一怔,低頭,“是的。”

“你是誰?”

“七星盟,防風。”

“防風?”他蹙眉,聲音虛弱不堪,“似曾聽過。你七星盟為何來我月重宮?”

“我是受令尊西岐族長所托以及七星盟白先生之命,前來誅殺北冥妖孽!”

蓮絳愣了愣,“已經驚動了七星盟?”

“是的。”防風答道,“七星盟下令要將這兩人徹底誅殺,但這兩人武功詭異,高深莫測,而且極其聰明。我們從南嶺埋伏到龍門,他們竟然有所察覺,就跑到了南疆。”

“你說……你們將他們追殺到此?”

“他們走南嶺那條路時,我們的確伏擊了,但是對方武功太高,又發生了一些事情,沒有成功。”防風頓了一下,“大人,方才那人是不是傷了你?你可知道她朝哪個方向跑了?”

蓮絳閉上眼睛,嘴角泛起一抹笑,道:“不知道。”

防風怔怔地看著蓮絳月光下那有些妖嬈的臉,突然覺得心口劇痛,顫聲道:“我能否再向祭司大人打聽一個人?”

他是第二次看這美得顛倒眾生的臉,然而,時過境遷,卻物是人非。

他想知道,三年前,站在此人身邊的女子,為何突然消失了。三年來,他背著公子,用盡了所有方法,可卻再也沒有胭脂的音訊。而成為夜帝的蓮絳,身邊卻根本沒有一個叫十五的女子,甚至於月重宮長生樓,都沒有關於十五這個名字的記錄,好似當年那個從棺材中爬出來隻為複仇的女子,隻是防風夢中出現的幻影。

很多時候,他從黑夜中睜開眼睛,都覺得胭脂還在南疆墳地裏,隻是一具屍骨,從來沒有如他所期待的複活過,出現過!

胭脂,十五,像煙塵,瞬間從這個世界蒸發了。

“不知道。”冷漠的聲音,帶著骨子裏才有的孤傲。

防風收起手,取下手中的長劍,看了一眼蓮絳,轉身往山下追去。

蓮絳睜開眼,一看防風追去的方向,目光不由一沉,眼底掠過一絲慌亂,慌忙扶住旁邊的樹幹,試圖站起來。

南疆天氣潮濕,土壤鬆軟,他試了幾次才站起來。剛站起來,他發現旁邊的荊棘上掛著一塊布。拿在手心,卻是一張地圖,未及多想,蓮絳踉蹌地朝防風離開的方向奔去。那正是,十五逃跑的方向。

林子裏彌漫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慘淡的月光下,那些被切割成手掌大小的屍體,被淩亂地丟在地上,鮮血滿地,看起來觸目驚心,像一個屠宰場。

而屍體中間,半跪著一個抱著幼兒的栗色卷發少年。

似乎不想讓懷中嬰兒看到方才他血腥殺人的一幕,他將幼兒點穴,讓其陷入深睡,用衣服裹著拴在他胸前。

此時的少年,絕美的臉上沒有方才那殺人的恣意,而是痛苦的扭曲,纖纖手指深深地摳入泥頭中,試圖減緩頭顱裏傳來的劇痛。

詭異輕細的蠱笛聲,像魔音一樣,折磨著他。

“嘻嘻,不錯嘛……”一個女子妖嬈的聲音傳來,“三年不見,你的傀儡術精湛了不少,竟然將月重宮的兩個長老都殺了。”

五尺開外的樹蔭下,站著一個身穿黑紗的女子。她枯槁的白發下有著一張絕麗無雙的臉,隻是那森森冷笑的表情,看起來有幾分僵硬,像是戴了一張生硬的麵具。

看到卷發少年跪在地上,身上因為疼痛而瑟瑟發抖,女子揚唇,舉起手裏的短笛,再一次吹奏起來。

那聲音很輕,像風一樣,遠在十來尺之外的人怕是難以聽到,可對腦中有蠱蟲的人來說,二十尺之遠都能感受那種劇烈的疼痛。

“唔——”少年發出一聲悲鳴,整個人頓時僵在原地。再抬頭時,他雙瞳無神,如一具沒有靈魂的傀儡。

“嗬嗬……”女子收起短笛緩緩走到少年身前,用手中的短笛抬起少年漂亮的下頜,俯身打量著他的臉,冷笑道:“所謂的魅精不過如此。若當年不是我將此蠱蟲放入你腦中,你如何能蘇醒?”

少年沒有說話,神色無光。

“如今,這世界上能控製你的隻有我。我,即將是你新的主人。”她冷笑,目光掃過少年的臉,落在他懷中的幼兒上,頓時沉著臉,眼底湧起一股無比的憎恨。

“現在,你將這孽種放在地上。”豔妃冷聲命令。

跪在地上的少年果然將孩子放在了地上。

看到他如此聽話,豔妃滿意地眯了眯眼眸,嘴角噙著一抹殘忍的笑,“現在,我命令你,將這個孩子切成肉塊。”她頓了一下,“對了,一定要十五塊,然後再給那個女人送去。”

雖然她已經能肯定那女人逃不過今晚的追殺,但若是趕在那女人死之前,讓她看到自己兒子的屍體,那該是一種怎樣的痛快。

可地上少年卻如木雕一樣,一動不動。

“快!”豔妃有些不耐煩地催促。她如今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個女人痛苦的神情了。

地上的少年,纖長的手指一點點撫摸著幼兒精致宛如瓷器的臉蛋兒,手緩緩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的傀儡術呢?”豔妃大聲吩咐,可剛剛開口,她就感到無數條銀絲穿透了自己的四肢。地上的少年抱著幼兒緩緩站起來。

那原本晦暗沒有任何光芒的紫眸,此時在月光下閃耀著森森寒光,寒光猶如無數把雪亮的刀刃。

“你方才說什麽?”清美若蘭的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那聲音亦帶著一絲魅惑,“你是不是說要切成十五塊?”

豔妃隻感到那些銀絲一點點地勒緊,要將她身體切成一塊一塊的。

她驚愕地盯著少年,“你……”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沐色勾起唇角,“你真以為一隻蠱蟲就能控製住我?就你,也配當我的主人?”他一手抱著幼兒,一手攤在胸前,那些銀絲就從他手中飛出,將身前女子纏繞住。

“你騙我?!”豔妃全身發抖。

“你說呢?”絕美少年冷笑,食指一勾,豔妃頓時痛苦地慘叫。

她的手臂瞬間脫離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血紅的弧線,落在了十幾尺之外。

豔妃大驚失色,正要開口,另外一隻手臂也被沐色卸掉,拋得老遠。

“啊!”

豔妃還沒有來得及發出痛苦的嘶叫,她的頭顱和四肢也分別被沐色切開,可她一雙眼睛,仍然盯著沐色。

沐色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愣,總覺得這女人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他正要上前檢查豔妃被自己切成十五塊的屍體,卻看到天空一道劍氣破空而下。

他的心頓時一疼,顫聲道:“胭脂……”他跨步而出,卻還是不由得回頭看著豔妃陰森森的頭顱。

纖長手指在空中淩空一劃,銀光閃過,豔妃的頭顱在地上滾了幾滾。待滾到草叢中時,那頭顱血肉模糊,臉被生生挖了下來,一張豔麗的人皮落回了沐色手心。

沐色不再停留,追隨著那劍氣而去。

林子裏寂靜得可怕,甚至於連一點風聲都沒有。

豔妃的身體七零八碎地被切成了十五塊,可是心髒卻完好如初。

藍色的蔓蛇花從心髒處恣意綻放開來,一條條藍色的蔓藤,像無數條血管一樣,同樣從心髒蔓延攀爬,開始在滿地的屍體裏尋找那些被分割的身體部分,重新組裝。

再生的過程無比痛苦,豔妃仰躺在地上,隻感到臉上一陣劇痛,但是她此時無法動彈,正等待著自己的雙臂回歸。

可就在此時,一陣詭異的風突然傳來。

那陣風,不同於平常,帶著一股腐敗的妖邪氣味。

豔妃痛苦地躺在地上仔細地聆聽,旋即,一種足以讓人魂飛魄散的聲音傳來:啃骨之聲。

是的,她躺在地上,雖然看不到,但是能聽到——有東西在啃食地上的骨肉。

她心中頓時縮緊,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懼。她曾在月重宮生活了五年,十分熟悉月重宮並沒有餓狼猛獸,因此,啃噬屍骨的一定不是正常東西。

她亦顧不得周身讓她幾近昏死的疼痛,吃力地抬起頭,看到一個渾身血淋淋,但是已經成型的厲鬼正蹲在十尺開外,捧著兩隻手一點點地吞噬。

“不!”看到那被啃得差不多的手臂,豔妃渾身一抖,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顧不得疼痛,飛出一條蔓藤,試圖搶回自己的手。

厲鬼是邪靈,一旦被它吞噬的東西,就無法重生。

如果她的雙臂被它吃了,那蔓蛇花再強大,都無法讓她長出正常的雙臂。

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那厲鬼緩緩回過頭來,目光落在了虛弱的豔妃身上。

危險逼近,此時的厲鬼周身散發著讓人作嘔的氣息,那盯著豔妃的雙眼,發出貪婪的光芒。

不好,那厲鬼是要吃了自己。豔妃當然知道,此時的厲鬼已經修煉到了最重要的階段,凡是比自己強大的,它都會不顧一切地將其吞噬。

厲鬼慢慢朝自己走來,豔妃突然發現,那鬼手裏拿著一根拐杖。

“你……你把景一燕吃了?”

那厲鬼怔了怔。

此時的豔妃哪裏顧得自己的手,咬牙站起來,就往山下奪路狂奔。

那厲鬼正要修煉成魅,方才吞噬了一個靈力強大的人,可仍然差點火候,看到獵物在前,它自然不會放過,飛奔著就朝豔妃追去。

劍氣如流星,飛奔而至,直接刺向十五後背的空門。

十五忍住劇痛,手中的劍反身一橫,擋在身前。

隻聽到哢嚓一聲,手中劍霍然斷成兩截。十五咬牙,腳下點足,如鷹騰空,斷劍朝追來那人飛了過去。

劍過之處,劍氣似雷霆,斬斷了一棵巨木,巨大的樹幹轟然砸向那個影子。

對方往左邊一個閃躲,避開了十五的反擊。

這個步伐,讓十五不由得一愣。

“幻影步?”她站定,有些愕然地看著那個戴著麵具的青影。

青衣戴著一張麵具,握著長劍的手,裹著紗布,七星腰牌上的青色穗子在風中擺動。

十五認得了,這是在船上看到的七星盟使者。

防風看著月色下站著的女子,待看清她枯黃的麵容和那一頭素白之發時,不由大吃一驚。

這女子身形敏捷,應該極其年輕,可一頭白發和一張臉,看起來卻是垂暮之人。再加上她那句“幻影步”,更讓他一震。這是白衣公子自創的步伐,外人不該知道。

目光落在十五後背的龍骨拐杖,防風終於確認了眼前女子的身份。這女子,正是七星盟聯合誅殺的女子。

“死性不改。”防風沉聲道,“三年前放過你們一次,沒想到你們竟然又侵犯我大洲。”說完,防風手裏的劍攻向十五,劍勢快如閃電。

十五本能地取下後背的龍骨拐杖,握緊擋在身前。

劍氣在空中劃出道道光影,像一道無形的網,朝十五罩了過來。

龍骨拐杖橫切而出,將劍氣橫掃出一條口子。可十五一退出,防風手中又飛出一片片桃花,像飛旋的匕首,直指十五咽喉。

看到那桃花,十五大驚失色,恍惚的片刻,慢了一步。

一片桃花穿過她肩胛,她整個人亦被餘力帶得後退幾步,手亦因為劇痛,無法握緊手中的龍骨拐杖。

一擊未歇,二刺再起。

十五有些吃力地站在地上,鮮血蜿蜒,從手臂流下。她換了左手握著拐杖,正欲最後一擋時,殺氣中傳來一道輕微的聲響。

那劍在近身的瞬間,竟突然頓住。

一條銀絲纏在了劍身,立時,又有無數條銀絲反攻向了防風。

防風所有注意力都在這欲置十五於死地的一劍,也未料到此時會有人來偷襲,待反應之後,一枚銀絲穿過他肺部。

他慌忙撤走劍,手腕旋轉,淩厲的劍氣斬斷那欲纏住自己的銀絲。

掙脫銀絲的反擊之後,防風立在遠處,胸腔血紅一片。他並沒有再出手,而是驚愕地看著站在十五身前的少年。

“沐色?”見到這個栗色卷發少年,防風大腦一片空白,“你……沒有死?”

沐色眯眼看著防風,空氣中有腐爛的味道飄來,他不由開口,“你都是一個垂死掙紮的人,還期望我死?”

防風握緊手裏的劍,盯著沐色,“你果然禍害千年。”說著,手中的劍泛著碧光,攻向了沐色。

沐色目光一沉,拉著十五往旁邊一躲,將阿初放在她懷中,反手織起一張絲網,朝防風反撲。

劍是近戰,而銀絲是遠攻。這張網飛來,防風手中的劍往前橫著一掃,碧光滔天,切開一個口子,繼續攻擊。

兩人戰鬥在一起,身形變換得非常快,如煙似霧,已經看不清身影。可十五卻依然將防風的招數看在了眼裏,每看一招,她就心驚膽戰。

“沐色,住手!”當防風體力不支,慢了一拍被沐色銀絲纏住,其中一條要攻入他心髒時,十五終於大喊出聲。

沐色一愣,回頭驚訝地看著十五。

“沐色,放了他。”她已經認出了防風。

沐色蹙眉,手中銀絲再次一揮,幾條銀絲鑽入防風的手骨。防風疼得幾乎要跪在地上,卻又咬牙站立。

十五抱著阿初,看著受傷依靠在殘石的防風,“七星使者,可是防風?”

沐色傀儡術了得,防風早就知道,亦知道十一年前自己不是對手,卻沒想到,十一年後,此人的傀儡術更是達到了一種常人無法估量的境界。但是,不殺此人,他心中不甘。

女子清冷的聲音傳來,他從疼痛中緩過神來,看著那白發女子,“正是。”

“那七星盟盟主,可是白衣?”

防風驚訝地看著十五,顯然震驚為何這女子竟然連如此機密的事情都知道。

他抿唇不語,可這個動作,卻落在了十五眼裏——這是默認。

她胸口沉悶難耐。沒想到多年後,幾人再次相遇,竟然是如此境地和立場。再想到方才蓮絳那句“從此兩不相欠”,她頓時心生悲憫,看著防風,發出淒涼的笑聲。

她最尊敬的師父,那個將她從雪地裏撿回來,養育她,並親手教授她劍術的師父,如今對她下了江湖弑殺令。

她曾經最親密的夥伴,那個日日夜夜守護在暗處,隻為影衛職責的朋友,如今握著劍要置她於死地。

她最愛的人,如今亦要為了整個大洲,與她對立相殺。

而她,做錯了什麽?

她從未想過得到整個天下,從未想過要為了北冥而吞噬整個大洲,可如今,她已經成了大洲最大的敵人。

想來可笑:她從未想過殺天下人,可天下人卻要殺她,甚至於那從不麵世的西岐,也不放過她。

“走!”十五看著月重宮方向,突然止住那淒然的笑聲,對沐色道。

沐色看著十五發抖的身體,回盯了防風一眼,拉回銀絲。

十五抱著阿初飛奔了幾步。

剛到滄瀾江邊,沐色看到十五突然像一攤軟泥一樣往地下倒。

他忙上前將十五抱住,發現她冰涼的身體一陣黏糊,借著月光一看,竟滿是鮮血。

他伸手揭開十五的麵皮,下麵藏著的那張臉,慘白若雪,臉唇都泛著紫青色。

她似乎很痛苦,卻偏生沒有像上次在南嶺那樣哭出來,而是抱著阿初,靠在沐色懷裏,不甘地盯著掛在蒼穹上的那輪明月。

“胭脂——”沐色輕喚著她的名字。

十五的目光落在沐色臉上,“是不是我死了,這天下就能太平?”

沐色一怔,緊張地看著十五。

她眼底的絕望,在於親手要置她於死地的人,全是她至親的人。

沐色捧著十五的臉,紫色的眼瞳裏泛起妖異的光,“胭脂,這天下若殺你,那我就替你,殺了整個天下。”

十五怔怔地看著沐色,苦笑,“我若有一日真不在了,那你替我照顧好阿初。他是我的生命。”

她漆黑的眸子裏再也沒有十一年前他初見她時的那種像寶石一樣的璀璨,也沒有像日光一樣的燦爛,隻有一種沉浸在黑暗中的絕望和悲愴,和無邊無際、無法消散的痛苦。

綠意說得沒錯,她一日忘不掉,她一日就無法解脫。

“沐色,答應我!”十五似乎已經到了精疲力竭的時候。此行,她為殺豔妃和奪紅魔傘而來,如今目的達到,她身體和意誌都到了崩潰的邊緣。

沐色的手指緩緩落在她眉心,“好,我一定會照顧好阿初。”

得到答案,十五舒了一口氣——她此生,除了沐色,已再無可相信和托付之人。

捕捉到她意誌消散的瞬間,沐色扣住她眉心,聲音陡然一沉,帶著一絲慵懶的魅惑,“胭脂,看著我。”

依靠在他臂彎中,正精疲力竭要睡去的女子,聽到命令和召喚,顫抖著睫毛,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那一瞬,女子疲軟的身體突然顫抖,脖子往後仰,半合的雙眼陡然瞪大,蒼白的唇亦微微張開。而她被摁住的眉心,泛著淡淡的紫色熒光。

隨著那光芒的增強,女子眼瞳越睜越大,睫毛不停地顫抖,帶著某種懼怕。甚至於到後來,她的眼角竟然滾出晶瑩的**,而她的唇也吐出幾個微弱的字,“不,不能忘。”

“胭脂,解脫吧。”少年的聲音,似從地獄而來。

女子眼神掙紮扭曲,似要從某種束縛中解脫出來。但是,她全身動彈不得,甚至感覺到腦子裏有東西,正在飛快地流失。

那個人站在泥濘雨水中,抱著她的腰肢說:“十五,我就在這裏,為什麽不帶我走?”

那個人將她擁在懷裏,笑嘻嘻地道:“如果生個兒子,就許給小魚兒。”

那個人隨時抓起東西,就往她身上砸,“睡了我,你敢不負責?”

那個人捧著她的臉,滿足地道:“我就知道,你喜歡我,但是你不說。”

這些片段,從腦中一掠而過,可再想,卻什麽都沒有。

女子雙唇發白,淚水從眼眶中點點滾落。

怎麽辦?這是她最珍貴的記憶,然而,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像一隻強大的手,將她的記憶飛快地奪取。她甚至看到時光倒流,長安,漫天飛雪,路道兩旁擁滿了百姓,輦車無法前行,正前方,一個滿身裹雪、容顏傾國的人伸手攔路,那碧色的眼眸直直地看入她心底,“你們女人,說話總是不算話嗎?”

十五想伸手去拉住那個人,想拂掉他滿身的白雪,可轉眼間,頭頂煙花四起,燈火絢麗,那個人已穿了件緋色的煙羅衣衫,負手立在人群中,精致的臉上藏著一份羞澀,美人裂的唇邊,沾著一點紅色的糖漬,讓本就完美的他,平添了幾分妖嬈。

“所以,我這串糖葫蘆,是獨一無二的?”

長發紅裙,他笑得奪人心魄。她想要去擁住他,然而,剛伸手,他的身體竟然變成點點碎光。她來不及尖叫,周圍卻是漆黑的林子,腳下伏屍滿地,他穿著白色的衣衫立在月光下,語氣冷漠,“除非,賭上你的三生三世!”

月重宮寒池,他躺在池中,黑發淩亂,春光旖旎,修長漂亮的手指緊緊地抓著她的發絲,兩人彼此的第一次,相互交纏,他眼中有無盡的羞憤,而她捂住他的眼眸。

這些記憶,像一抹朱砂畫,現在被人無情地清洗掉。

“不……”她不能忘記。

招魂曲從遠處而來,她看到自己戴著玄鐵鏈子,一跌一爬地朝遠處那蓮花台走去。

白色的帳子裏,慵懶地坐著一個人。

“月重宮,不需要活人。”

那人聲音淺淺傳來。

“不!”

懷中的女子發出一聲悲鳴,血紅的淚水從她眼眶中滴落,她使出最後一絲力氣咬向自己的舌頭。

沐色大驚,忙扣住她的下頜,止住了她的自殺。而她旋即吐出一口血,噴灑在沐色臉上,最後昏迷過去。

沐色似也受到重創,身體頹然,血沫沿著他嘴角滴落。

如海藻般的栗色卷發垂落在身側,讓他看起來極其疲憊和無助;那半垂的睫毛,甚至有種讓人心疼的迷茫。

一直立在樹後的綠意,緩緩走出來。

“看到了吧。”綠意看著沐色,“她對那個人的意誌力太強了,她寧願死都不肯忘記那個人。”在感受到自己是被人強行剝奪走最後關於蓮絳的記憶時,十五在無望之際,選擇了咬舌。

沐色沒有說話,但是此時的他,看起來無比消沉。

“總有其他辦法的。”許久,沐色抬起頭來,突地對綠意一笑,那笑帶著一種堅定的執著,“雖然隻差一點就將她最後的記憶剝奪,但是,我還有其他方式。胭脂,將會成為最快樂的胭脂。”

“你要做什麽?”綠意突然感到不安。沐色漂亮的手指淩空一劃,無數藍色的熒光蝶在空中飛舞。

綠意震驚地看著這些蝴蝶。一隻蝴蝶突然落在自己手背上,她不由得伸出手一摸,大驚,“這是真的?”溫熱的觸感,那是真正的蝴蝶。

沐色神秘一笑,美若神祇。

綠意這才發現:十一年後的沐色,已經遠遠不是那個當年能被一支笛子、一隻蠱蟲就可以操縱的完美少年了,他已經是一個強大得能與天地抗衡的魅精了。

“我會給她編織一切。”

那些藍色的蝴蝶像火一樣燃燒,幻化成了無數螢火蟲,如漫天星光,籠罩大地。

此刻,連綠意也分不清,方才看到的到底是幻象還是真實的。

“抱著阿初。”地上的清美少年,眉宇間已多了一絲睥睨霸氣。

綠意上前,將他懷中被點了穴的孩子抱起來,又看了看十五,歎了一口氣。

沐色抱著十五,沿著滄瀾江往上走。他白色的衣角被露水打濕,卻仍一步一步堅定地走著。

身後的綠意抱著阿初,緩緩跟隨。河道修長,像一條漫無邊際的路。

蓮絳身上的衣衫被荊棘切開無數條口子,最後找到重傷的防風時,月重宮上方已經起了一層白霧。

防風仰躺在地上,沐色最後一擊傷了他經脈,短時間內,他根本難以調理氣息站起來。

仰頭看著身前出現的男子,他亦不由怔了片刻。

以前那絕豔芳華的男子,此時頭發淩亂,身姿落魄,蒼白消瘦的臉上道道血痕,看起來極為狼狽,而他碧色的雙瞳如鬼魅般盯著自己。

一眼看去,真覺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俯身,目光掃過防風身上的傷口,啞聲開口:“他們為什麽放了你?”

防風一愣。他也不清楚。

“方才,兩大長老都死在了他們手裏。”蓮絳慘笑,“可本宮尋至此,你卻活著……為什麽?”

晨露凝結成水滴落在防風臉上,南疆潮濕陰冷的風吹在傷口上,他頓時一個激靈,意識在劇痛中清醒了幾分。

他想起了那個被沐色護住的女子。

那個女子,頭發如雪,麵色枯槁,可卻有一雙白皙的手。

這天下,除了一人,沐色還會待在誰身邊?

他居然想起女子離開時問的那個問題。

“咳咳咳……”防風大聲咳嗽起來,試圖站起來,要朝十五方才離開的方向跑去,“胭脂!”他嘶聲大喊,可虛弱的聲音瞬間被陰冷的風吹散,

他將力氣聚在腰腹,試圖坐起來,哪知氣息瞬間紊亂,一口惡臭的黑血從他口中噴出。

蓮絳蹙眉,“你中了屍毒,大洲最罕見的毒。”

防風顧不得因為氣息紊亂而複發的屍毒,大聲地喊:“胭脂——”可喊了之後,他又無力地仰躺在地上,發出聲聲絕望的苦笑,“宿命,真的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宿命嗎?”

十七年前,他奉公子之命,守護胭脂四處遊曆,一來是保護她的安危,二來是更改她的宿命。

公子曾說,胭脂命運多舛,但是隻要有正確的引導,說不定能更改她的命格,給她世間女子最平凡的生活。

然而,胭脂到底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人,那個魅,將是她人生最大的劫。

他得公子所命,將此魅誅殺,可沒想到,胭脂的命格也隨之大波動,最後到了無法控製的地步。

公子說,他們終究無法更改胭脂的命運,死,是她的終。

可是,他不甘!他違背了對公子的諾言,找到了胭脂的屍骨,將月光鍛造成了鐵鏈,負於胭脂身上,將她埋在了南疆陰氣最重的墓地。

若胭脂真若公子說的那樣,她非凡人,那“死去”的胭脂就一定會活過來。

他永遠記得將沐色的心挖出來那一刻,胭脂看著他無比憎惡的眼。

他記得胭脂說: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

他是她眼中的叛徒!

為了等待胭脂複仇的回歸,他留在了碧蘿身邊。

八年日夜煎熬,碧蘿混得風生水起,而秋葉一澈對昔年全心付出的胭脂隻字不提。於是,他在等待胭脂回歸的同時,開始了自己的複仇。

胭脂死前被各種折磨,他如何能讓碧蘿好受?隻有屍毒,才能讓碧蘿親身體會胭脂曾受過的痛苦。可是,屍毒必須要很大的量才能入體,而碧蘿小心謹慎,於是,他才想到了一種方法。每日給碧蘿熬養顏湯,然後同她一起喝。

八年後,他終於等到了胭脂的回歸。

隻是,他似乎永遠也更改不了胭脂的宿命。

又三年後,沐色竟然再次複活,而他們,再次站在了一起。

發出惡臭的黑膿從他嘴角溢出,他苦笑地看著頭頂,“如何能改變宿命?”

年輕的祭司怔了怔,道:“如果沒有看過宿命的軌跡,那就不用想著去更改了。”

作為南疆的祭司,他有權利要求長老占出他的宿命,但是他從來不曾做過。

“但若真想更改,那就逆天。”

防風一怔,看著蓮絳有些瘋狂的臉。對方幹裂的唇幽幽吐出話語:“告訴我,她為什麽放了你?你可是為了殺她而來!”

“故人。”防風痛苦地閉上眼睛,顫聲,“她是我一生都要守護的故人。”

“故人……”蓮絳坐在地上,背靠著灌木,喃喃出神,“她不是北冥之人嗎?怎麽會是你的故人?”

防風驚訝地睜開眼,吃力地打量著頹然的蓮絳,顫聲,“大人不記得她了?”

蓮絳迎著防風震驚的目光,苦笑,“當然記得!北冥,衛霜發,那個前來大洲尋回北冥聖物的女人。”

“不!”防風搖搖頭,“她不是衛霜發,她是胭脂……你……”再看蓮絳眼中的茫然,他終於發現了蓮絳的怪異。這個男人,不記得胭脂了!

“胭脂?”蓮絳低聲重複這個名字。他突然想起,那晚沐色第一次出現,喊的就是這個名字。

胭脂。

他靠近仰躺在地上的防風,眸子裏碧光妖冶,“讓我看看,你記憶中的胭脂!”

“大人!”防風大喊,隻感到蓮絳雙瞳像旋渦一樣包圍著自己。那一瞬,他突然想起西岐人有一種很可怕的術法叫作:攝魂術!

槐花漫天,如紛揚飄舞的細雪。

院中,一個不過五歲的女孩兒,身穿火紅色的衣衫,手持木劍,一遍遍地練習平刺的姿勢。

她長發高高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白瓷的臉上因為認真練習已有了一層薄汗。

小女孩兒開始慢慢長大,原本嬰兒肥的臉,隨著年齡的增長,出落得如雪般的剔透。

她的劍術,亦以驚人的速度增進。

在風中揚起的紗衣,像一朵綻放的薔薇,少女抱著劍靠坐在樹下,眯眼笑道:“防風,你下來吧,我知道你在樹上。”

樹上的灰衣少年嚇得一動不敢動。

“信不信我一劍就把你挑下來!”說著,少女手中的劍果然一晃。

少年抱著樹幹,然後丟下去一個蘋果,被少女用劍穩穩接住。

少女將蘋果拿在手裏,往袖子上蹭了蹭。樹上的防風忙喊:“胭脂,蘋果已經洗過了。”要知道,她練了一天的劍,袖子上可滿是灰塵。

少女卻已經咬了一口,笑道:“真甜!”不一會兒,少女就吃完了。天色將黑,西邊殘陽如血,緋紅的光芒落在少女臉上,有一種豔麗之美。

“還有嗎?”少女看著天邊的夕陽,似乎很餓。

“饅頭,但是已經冷了,吃了不好。”樹上的防風小聲地道,“要不今天早點回去,公子怕已經做好飯了。”

“不行,還要練一個時辰。”少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手中劍一舞,身子靈巧如蝴蝶。

樹上的少年有些心疼地看著認真苦練的少女,但是他不能離開,因為,作為影衛要隨時保護主人。

第二日,還是這個地方,少女剛坐下,樹上的少年就放下去一壺水和一包糕點。

少女打開糕點,精致的蓮藕糕還散發著熱氣。

“怎麽還是熱的?”少女仰起頭,眯眼看著藏在樹梢上的防風。

防風將頭扭向一邊,不敢看少女明媚的臉,隻是輕輕應了一聲,“沐春風。”

“咳咳……”少女嗆得慌忙拍著胸脯,驚愕地看著他,“你竟然用師父的沐春風……他會揍你的。”

防風扯著旁邊的樹葉,將自己通紅的臉遮住。

陽光細碎,穿透層層樹葉落在他左眼下的淚痣上。

時光就這樣而去,防風的記憶中,除了紅衣的少女,並無其他人。

如他本人所說,這是一生中他要守護的人

她嬰兒肥的臉,稚氣的臉,精致的臉,明媚的臉,到最後驚豔天下的絕色容顏。

十三歲開始遊曆,她初入社會,和江湖兒女一樣,有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熱血,會將自己的饅頭分一半給路上的乞兒,會懲戒地方惡霸。

她雖曆練不深,但是生來聰明,總能想到出奇製勝的方式,化險為夷。

她也有夢想,像鷹一樣翱翔於天,無拘無束。

她也有一個江湖夢,想要成為叱吒風雲的俠女。

少女抱著當時最聞名於世的寶劍,長身立於荒漠之上,黑發曳地,紅衫飄舞,如一幅旖旎的圖。

她抬起下頜,眯眼看著黃沙萬裏中沉著的夕陽,道:“往左,便是回樓;往西,就是西岐?”

突然之間,防風的記憶出現了片刻的空白,不知道是他忘記了還是他不願意記起。

待再出現時,竟然是當年最繁華的長安,霓虹闌珊,燈火似錦。

頭頂明月高照,少女抱著膝蓋坐在睿親王府的房頂上,容顏如雪,她細長的睫毛像蝴蝶一樣輕輕顫動,似要掩住眼裏那矛盾的情緒。

許久,她回眸,看向暗處,笑道:“防風,你走吧。好好過日子。”說完,她起身,像小時候那樣習慣性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手上的鈴鐺叮鈴作響。

這是防風最後的記憶。

停留在她回眸一笑,煙花散落的那一刻。

被攝魂的人,意識出現渙散,而施術者,也漸漸從他的記憶裏醒了過來。

蓮絳無力地跌坐在潮濕的地上,後背靠著旁邊的荊棘灌木。那些利刺刺入皮膚,他才能從尖銳的疼痛中感受到,方才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他看到了最美的胭脂;看到了無憂無慮能笑得像明媚陽光般的胭脂;看到了因為遲遲練不好一個動作,負氣將木劍扔掉,走過去狠狠跺上幾腳,最後又將其撿起來,咬牙重練的胭脂。

蓮絳目光落在虛弱的防風身上,開口:“你真幸運。”

他開始嫉妒。眼前這個身受屍毒之苦的男子,竟然形影不離地陪著那個女子走過最美的年華,甚至能近在咫尺地親眼看著她一點點成長,一點點蛻變。

隻是,那樣的女子,終究要離開大洲。

十幾年前,她是無憂無慮的胭脂濃;十幾年後,她是那個周身是血,持劍闖入月重宮,弑殺了眾多月重宮弟子的北冥女人。這就是防風方才說的宿命吧。

日光穿過茂林將周圍照得晦明,他縮了縮身子,避開陽光的照射,看到遠處有人朝這邊走來。

“祭司大人?”

灌木後麵的女子,看見蓮絳麵色蒼白地躲在荊棘之下,發出一聲低呼,飛快跑來,欲將他扶起,卻被他一個目光阻了回去。

女子看了一眼地上還躺著的一個血淋淋的人,正了臉色,對蓮絳行禮,“火舞參見祭司大人。”她很快也一眼看到了防風身上的腰牌,亦恭敬行禮,“見過七星使者。”

蓮絳沒有說話,神情依然恍惚,腦子裏一遍一遍地重複著胭脂當年的樣子。

火舞見蓮絳受傷十分嚴重,根本沒有動的意思,她隻能跪下道:“殿下,屬下失職被豔妃蒙蔽。還請殿下責罰!”

蓮絳這才回過神來,看向火舞,眼中有疑惑。

“在回月重宮的船上,屬下突然發現豔妃不在,四下裏尋找,發現她行蹤詭異,竟然和那景一燕聯合在一起,意圖加害殿下。待屬下發現時,不敵她們,重傷後,被她們沉入江水中,幸而被人所救送到了驛站。”

“豔妃死了。”蓮絳似懶得開口,今晚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可他猛地突然睜開眼,“你說誰救了你?”

火舞道:“驛站的人說,是一個穿著布衣,麵色蠟黃的女子。”

蓮絳雙唇一顫。他當然知道那麵色蠟黃的女子是誰。幾個時辰前,她出現時,就是這個樣子。

他突然想起倒鏡中給出的鏡像:她一路直奔月重宮,可臨近門時,身體突然一折,反撲向了門口的幾個人。那時,她眼中帶著一種可怕的絕殺。

蓮絳忙低頭從袖中找出之前撿到的那張地圖。

這是一張南疆的路線圖,但是這張圖上麵卻用筆標記了一條線路,沿著滄瀾往北走,然後再跨過滄瀾,轉向龍門方向。

這條路,用意非常明顯地避開了月重宮,甚至於長生樓會巡視到的地方。

“大人!”

“下去!”蓮絳厲聲,可剛開口,血沫從他嘴角溢出,映著他蒼白的臉,看起來觸目驚心。

火舞不敢說話。她回來時,看到月重宮大門已毀,兩個護法長老的屍體剛剛才找到,現在祭司大人也受了傷,很明顯,昨晚月重宮經曆了一場惡戰。她來不及細查,就四處尋找蓮絳。

她低頭看了一眼防風,欲將他扶起來,哪知蓮絳陰狠的聲音傳來,“放下。”

火舞嚇得慌忙收回手,飛快地離開。

防風躺在地上,側身看向蓮絳,發現蓮絳臉上露出一抹怪異的神情。

“大人。”他深知蓮絳的身份,出於公子和其父母的關係,他對蓮絳也極為恭敬。

蓮絳看著防風的麵具,“月重宮這事,必然瞞不過父親,江湖令一出,誰也無法收回。她此行之路,如此艱難……”父親給他的鏡像,竟然是她為了自己而來。然而,也不知道是宿命還是巧合,原本可以全身而退的她,卻再次沾染了月重宮長老的鮮血。

月重宮兩位長老,百年前就看守月重宮,他們的死,十五已經脫不了幹係,而大洲、月重宮、西岐對十五的追殺,也會因為長老的死,更加激烈。

她要北回的路,怕是荊棘滿地。

蓮絳抓著防風後頸的衣服,沿著灌木的小路,往偏僻的深處走去。

方才他絮絮叨叨說那些話,防風沒有聽懂一個字。今晚蓮絳重傷,舉止怪異,眉目間早不似三年前他見過的那高傲絕豔之人,此時的他,周身都透著頹敗和陰森。

“大人,你要帶我去哪裏?”

臨走時,蓮絳還不忘拾起了防風的佩劍。劍上有碧玉穗子,玉佩上刻著一個風字,看起來年份已久,是防風少年時期隨身攜帶之物。

南疆長年潮濕,地麵鬆軟,防風倒不覺得有礙。行走了大約一個時辰,防風才發現蓮絳將自己帶到了一個偏僻的黑屋。

“你死不了,有人會來給你送吃的,也會有人給你找來吸血蛭逼毒。”蓮絳坐在地上,用防風手裏的劍,往他裹著繃帶的手腕上一切,惡臭的毒膿流了出來。

不過瞬間,地上的枝葉腐爛,而蓮絳則拿了一個陶瓷碗,沉默地將那黑膿接住。

“大人,請告訴我你要做什麽?”

防風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緊張地盯著蓮絳,竟看到蓮絳拿著劍朝自己手腕也割了下去。

“大人,你會中毒的!你全身都是傷口,屍毒會沿著傷口進入你體內……大人……”防風連聲阻止。

蓮絳卻冷漠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我回來之前,你不能離開這裏。”說完,他提著防風的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走了一步,他又轉身回來,取下防風的麵具和腰牌,朝山下走去。而那盛滿了屍毒的碗,也被他帶走了。

防風躺在地上,隻覺得渾身冰涼。

十五睜開眼時,一輪落日罩在了滄瀾江上,耳邊傳來了幼兒嬉笑的聲音。

她朝那聲音看去,一個黑影一下鑽入她懷裏,抱住了她脖子。

她低頭一看,卻是一個兩歲大的幼兒,有著一張精致粉嫩的臉,一隻眼睛蒙著紗布,一隻眼像東海的珍珠,非常漂亮。

“真好看。”她笑看著這孩子,由衷讚歎道。

“娘。”孩子衝她笑了笑,“娘,我和爹爹在烤魚,你醒了,就來吃吧。”

她循著孩子的手看過去,見一個身穿白衣的男子坐在火堆前。與往日不同,今日他海藻般的卷發用一根白簪挽起,這是有家室的男子才會梳的發髻,而他旁邊站著一個身穿綠色衣服的女子,正忙著添柴火。

男子回過頭來,睫毛下竟然有一雙無比美麗的紫色雙瞳,像盛開的煙花,像綻放的紫羅蘭。

“胭脂。”男子笑了笑,清美的臉上有著說不出的溫柔。

十五坐在鋪著厚厚幹草的石頭上,旁邊還放著南疆長年盛開的野蘭。這種花有點類似薄荷,讓她不由自主地醒來。

她想起來了,這個人是沐色,是她丈夫。

十一年前,她未死,重新活了過來,曆經千辛萬苦找到了沐色。

恰好大燕動亂,睿親王秋葉一澈謀逆篡位,碧蘿被防風毒死,她和沐色亦趁此逃離長安,過上了十一年前期盼的自由生活。

那些記憶瞬間湧出腦海,一時間,百感交集,她卻突然覺得有些莫名的惶恐。

“阿初,你去拿魚。”

孩子聽到沐色這麽說,飛快跑向火堆。

沐色坐在十五身邊,握住她冰涼的手,“怎麽了?”

十五怔了怔,“像做了一個夢。”

“過去本就是一個該遺忘的夢。”他柔聲提醒,將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親了一下她的手指。

十五微微一驚,有些本能地想要收回,但是胸口卻有根弦被撩撥,而她亦被他的雙瞳所**,最終僵在了那裏。

這是她丈夫。那個聲音告訴她。

他的唇似被鮮花渲染,有著一種難言的美,落在她指尖時,帶來如水般的溫柔。

見十五沒有掙紮,沐色方才緊張的神經才得以舒緩。眼前的女子,已經適應了兩日來,他給她編織的記憶。在她意誌最脆弱無望時,他所編織的幻境,將會在她腦海中根深蒂固。

“胭脂,你看,落日——”他握緊她的手,指著西邊。

“真好看。”十五動容一笑。

沐色凝著她的笑容,突然將她抱在懷裏,顫聲道:“胭脂,你終於笑了。”

十五從他懷裏出來,笑道:“沐色,你說話真奇怪。”

“娘,看阿初烤的魚。”小家夥跑過來,揚起漂亮的臉,看著十五,手裏還握著一條烤好的魚。

十五凝視著孩子的臉,手像是著了魔一樣,小心翼翼地捧著他粉嫩的臉頰,手指愛憐地撫摸。

那麽一瞬間,她腦子裏閃過白色紗幔,似有一個穿著碧色衣衫的人一晃而過。

“娘,不吃阿初的魚嗎?”

孩子稚嫩的聲音傳來,十五恍然清醒,再細想,腦中竟是一片空白。

“好。”十五接過阿初手裏的魚。因為現在他們躲避江湖的追殺,要前往昆侖,所帶之物並不多,魚也隻撒了鹽。

“這是阿初給娘烤的。”小蓮初得意地說道,“不過是爹爹放的鹽。”

“阿初和沐色真厲害。”十五忍不住將孩子抱在懷裏。

“先吃了。我們晚上還要趕路,明日就可以離開滄瀾了。”沐色在旁邊提醒道。

“嗯。”十五看著他清美中又透著幾分英氣的臉,點了點頭。

離開滄瀾回到昆侖,就會過上她期盼已久的生活。雖然一路被人追殺,但是,此時有一種別樣的寧靜,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和空洞。

蘆葦叢中,十五抱著阿初上了小船,綠意坐在對麵,沐色撐著篙前行。水波流動,**漾著點點星光。

船緩緩滑行,懷裏的阿初像貓一樣蜷縮在懷裏,十五不由抬頭看著頭頂明月,最後目光落在越來越遠的南疆茂林和滄瀾江邊的蘆葦上。

就在這時,十五看到一個黑影正朝這邊吃力地走來。

那人步子一深一淺,似乎經曆了長途跋涉。她看不清對方的容貌,卻能感到他滿身疲倦。

十五緊緊盯著那個身影,頭頂月光幽白,照得對方猶如鬼魅。

“胭脂,你怎麽了?”沐色看見十五凝眉,低聲詢問。

“那邊有一個人。”十五指著方才那方向。蘆葦搖曳,對方早就消失,不見其蹤影。她愣了愣,又四下看了看,不由道:“難道是眼花了?”

“你再休息一下。”沐色挽起的發絲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稍後我們到下一個渡口,有船過滄瀾江。”

十五點點頭,又看了一眼月重宮方向,怔怔出神,突然開口:“月重宮的結界……”

“嗯?”

沐色和綠意同時一愣,都回頭看向月重宮。

銀光下的月重宮,隱約可見其聳入雲端的巍峨建築,然而,上方結界此時正慢慢減弱,猶如膨脹到了極致,開始消散。

月重宮是南疆信仰的聖地,其結界就是顯示靈力術法的強大所在。南疆月重宮出現之後,結界就不曾消散,除非是受到了非常可怕的攻擊。月色下的南疆一片安寧,可結界卻在消散消失,這隻能說明一點:月重宮的力量之源在減弱,弱得已經無法撐起結界。

祭司、四大長老、二十四個護法、伺月女神是月重宮的力量之源,此時的減弱,說明最強的那支,受到了影響。

沐色沒有說話,綠意低著頭,十五看了一會兒,似乎也覺得疲憊,抱著孩子躺了下去。

月重宮內,四下一片寂靜。

火舞站在毀壞了的月重宮前麵,神色焦慮。她萬萬沒有想到,蓮絳竟然和七星使者一起消失了,兩天過去,沒有絲毫音訊。

而現在,七星盟竟來尋人。

她不敢告訴皇室祭司大人失蹤,隻說祭司大人閉關療傷,可這個謊言終究持續不下去。若南疆知道祭司大人受傷消失,南疆必然混亂,而月重宮幾千年來支持著皇室,神權相互製衡的局麵怕是要被打破。更重要的是,大冥也不能一日無君。

她已經飛鴿傳書到大冥宮,宮內一切事務暫時由冷照看。

“火舞管事。”月重宮外,有人大聲喊叫。

火舞忙從思緒中清醒,接著跑下去。長生樓的人,沒有命令是不得進入月重宮的。

她走過去一看,卻是長生樓四樓之人,滿身鮮血地跪在地上。

“找到大人了?”她壓低聲音,慌忙問道。

“沒有。”那人抬起頭,“但是懸崖處有異常,您去看看,全是屍體,那些屍體都被人砍斷了手臂。”

火舞蹙眉。這月重宮結界剛剛出現虛弱,難道就有惡靈入侵了?

她手持長鞭向著屬下說的方向追去,到了南麵的密林,果然遠遠地聞到了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血腥。

頭頂月光慘淡,周圍景象晃動,看起來格外陰森。

火舞小心翼翼地繞過灌木,看到一塊石頭下竟然橫豎躺著十來具屍體,這些屍體都被殘忍地砍下了手臂。而石頭上方,跪著一個像鬼一樣的東西。

它全身衣服破爛,身體以怪異扭曲的姿勢盤曲而坐,看上去像一條蛇。更可怕的是,它的肩頭長出七八隻手,看起來又有些像蜘蛛。

火舞哪裏見過這種怪物,嚇得不由得一退,卻不幸踩斷了一根樹枝。

那怪物聞聲,突然回頭。不等火舞躲避,對方就伸出了像蔓藤一樣的手,一下扣住了她的脖子,將她用力一拉。

不過瞬間,火舞就倒在了屍體中,她也終於看清了怪物的臉。和它醜陋的身體一樣,怪物的臉亦是一片血肉模糊。

“火舞?”怪物驚訝。

火舞嚇得幾乎昏厥,但是很快她反應過來,手裏的鞭子抽了過去,淩厲的風從怪物身側刮過,那長在它右側的七八隻手,突然掉落。

“我的手!”

怪物丟開了火舞,手臂裏長出一條藍色的蔓藤,將那些殘手像寶貝一樣纏住,但是無論它怎麽努力,那些手就是無法在它身體內生根。

“你……”聽到那驚慌的聲音,火舞不由一怔,這才發現這怪物有一頭白發。再看它身上的衣服,她大驚,“豔妃?”

被叫了名字,怪物渾身一顫,一下撲向了火舞,手臂裏兩條蔓藤將火舞腰身纏住,“蓮絳呢?告訴我,蓮絳在哪裏?”

“真的是你?”火舞瞪大了眼睛。才三天不見,豔妃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眼前的怪物,血肉模糊的臉開始複原,露出一張蒼白,但還算秀麗的臉。

火舞一怔,這是豔妃原來的臉,昔年叱吒江湖的鬼手風盡的臉。

“你的臉……”

“我的臉?”豔妃眼底折射出一絲尖銳,“沐色挖走了我的臉,他偷走了我美貌無雙的臉!我要去將那張臉尋回來。”

很明顯,豔妃根本不喜歡自己本身的臉。的確,比起先前那張絕豔天下的臉來說,眼前這張臉太平凡了,猶如一張白紙,沒有任何色彩。

“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又看著她手臂裏長出的像蛇一樣的蔓藤,火舞忍住惡心問道。

被碰觸到心底的傷口,豔妃像瘋了一樣,聲音更加尖銳,“是碧蘿!她變成了厲鬼,把景一燕吃了!沐色把我分肢,結果她趁機要吞噬我,幸好我跑得快,但是我的手還是被她吃了!她如今是厲鬼,我的手被她吃掉,我就長不出新的手!”說著,她突然哽咽哭泣,垂在肩頭的兩條蛇藤拖拉在地上,看起來十分恐怖。

“告訴我蓮絳在哪?”她抬起一條蔓藤,拉住火舞的手。那蔓藤就像蛇一樣攀住火舞的手臂,冰涼和濕滑讓火舞渾身發毛,又聽到豔妃哀求,“陛下無所不能,他一定有法子救我,幫我長出新的手來。”

火舞甩開她,“如果你不和景一燕一起圖謀背叛陛下,你哪裏會有這個下場。”

“背叛?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他!我不過是想逼著那個女人過來,讓他親手殺了她!我要讓他痛苦一輩子。至於下場?”豔妃停止了哭泣,嘶聲尖叫,“是蓮絳對不起我!他要把我做成那賤人的傀儡,是他對不起我。這二十多年,我對他如此之好,但是他卻這麽對我。”

“這些不都是你甘願的嗎?”

“快說,他在哪裏?”兩條蔓藤一下纏住了火舞的脖子,豔妃慘白的臉有些扭曲,“我如今變成了這個樣子,歸根到底都是蓮絳害的!快說他在哪裏?”

“不知道!我們也在找殿下。”

“不知道?”豔妃神色扭曲。如果得不到強大力量的幫助,她這一輩子都將是沒有手的怪物。縱然體內的蔓蛇花能讓她不死不滅,但是她怎麽能容忍自己頂著這麽平凡的臉,以這麽醜陋的身體活在世上?她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就該擁有一張完美的臉,和完美的身體!

“我知道,他一定在月重宮。”她丟開火舞,身體匍匐在地上,竟像蛇一樣遊走爬行,飛快地消失在灌木中。

火舞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險些嚇得魂飛魄散。

西岐光明聖湖。

是夜,突然的不安再次席卷而來,顏緋色握著權杖,徹夜站在光明聖湖旁邊,旁邊跪著身體微微顫抖的占星師。

“族長。”占星師語氣恐慌,抬起灰色的眼眸看著顏緋色,“月重宮鏡像在晃動。”

顏緋色蹙眉,“看樣子,那人已經攻入月重宮了。”

占星師動了動唇,有些艱難地繼續道:“月重宮上方結界在消散,有人殞命。”

“消散?”顏緋色深吸一口氣,“那,那邊可有回應?”

占星師搖了搖頭。

兩天前,族長大人就不曾休息,一直守在此處。感受到月重宮的危險,他再次傳遞信息過去,可到現在都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此時,結界開始消散。若月重宮聖湖沒有被打開,那就說明結界的力量之源受到了重創,而力量之源中,最強大的必然是祭司大人。

這說明,很可能是祭司大人出事了。

族長緊張地握著手中的權杖,突然聽到占星師一聲驚呼,他低頭看去,但見光明聖湖中出現了一縷血絲。

“是月重宮的回音。”占星師激動地說道。

那縷血絲在水中晃動,最後竟然形成了一排小字。

“長老殞,祭司大人消失。”

水波晃動,幾個字馬上消失。

這是術法中的一種血誦,將血滴入聖湖中,借此傳達信息。此時的幾個字,一閃而過,說明送信息之人力量薄弱,用此方法來求助,想必那邊情況很糟糕。最讓人擔心的,則是最後一句:祭司大人消失。

身著長袍的族長,盯著聖湖道:“即刻起程。若夫人問起,就說有人穿過瘴氣花海進入西岐,我去巡視了。”

占星師默然,看到族長神色匆匆地往聖殿下方走去。

一天一夜,沒有任何停留,十五一行終於坐上了趕往昆侖的馬車。

車行駛不到十裏路,失去了幾日聯係的大部隊終於發來了消息,但是這個消息對十五來說,卻是壞消息。

他們北上的大部隊在中途也遇到了襲擊,損失慘重,至今沒有到達龍門,如今全都分散開來,等待十五的集合命令。

十五握著書信和一張鬼狼分散躲避的地圖,麵色難看。半晌,她將信和地圖付之一炬。

此行,大洲是非要對他們趕盡殺絕。

“阿初發高燒了。”馬車裏的綠意低聲開口。

十五這才想起,這又是阿初毒素發作的日子。

馬車停了下來,沐色在外麵掀開車簾,扶著十五下車。

“已是深夜,還是休息一下。”他神色憔悴地看著十五。

十五看著荒涼的客棧,神色有些焦慮。

“客官要幾個房間?”小二很熱情地迎了出來。大半夜的車停在這兒,必然是住店的。

“兩個。”沐色道。

小二忙躬身,“樓上請。”

把綠意安排在了隔壁,沐色帶著十五進了甲字房。待鋪好床之後,沐色看了看阿初,低聲道:“你先休息,我去替阿初煎藥。”

“辛苦了。”十五道。

沐色一怔,抬手撩起十五耳邊掉落的長發,然後低頭,柔潤的唇貪婪地落在她眉心,“我們是夫妻。”

十五看著他轉身離開的背影,隻覺得胸口微微鈍痛,還有一絲茫然。

客棧的廚房後院裏,沐色怔怔地坐在火爐旁邊,神色有些落寞。

綠意站在他後麵,靜靜地看著他。

“或許我做錯了……”突地,沐色抬頭看著空中稀疏的星光,“我以為,她忘記了,進入了我給她編織的一切,她就會快樂。”餘下的話,他沒有再說,隻覺得心口有絲絲縷縷的疼痛在繚繞。

十一年前,她坐在薔薇花園中對他說:沐色,人心太複雜,會自私,會貪婪,會欺騙!

曾經他從未想過這麽多,他隻想站在她旁邊,同她一起看薔薇的顏色,感受薔薇的芬芳,感受那陽光的溫暖,感受這些隻屬於人類的東西。現在的他,隻想要看到曾經那明媚的胭脂。他整個人都被這種自私、貪婪和欺騙所占據。

而胭脂,除了凝望著阿初時會露出溫和的笑,這幾日亦是神色茫然,周身沉沉死氣。

他突然很害怕。他覺得,任由他怎麽努力,他的胭脂,再也回不來了。

十五坐在床邊,低頭看著阿初。

孩子渾身滾燙,卷卷的頭發濕漉漉地貼著白皙的臉頰,卷翹的睫毛也像溺水後的蝴蝶,虛弱地匍在因為滾燙而發紅的臉上。

“阿初……”她一遍遍地替孩子擦去滾落的汗珠兒,喊著他的名字。

恐懼蔓延在心底,直覺告訴她,現在的阿初才是她的一切。

窗外風聲起落,十五猛地坐直身體,警惕地盯著窗外,細耳凝聽。

有人,而且不止一個!

殺意隱隱而來,十五握緊旁邊的拐杖,下意識地將阿初抱在懷裏。

叱!

一道劍氣從窗外撲來,十五手中拐杖一擋,卻截了個空——那劍氣在臨窗時,竟被人先一步攔住。

同時,幾道風聲再次掠過,空氣中有甜膩的血腥味傳來。十五擔憂阿初,坐在原地未動,可風聲卻告訴她,就在房頂上,方才已有幾個人交手,但是十分隱蔽。

一滴血從房頂上掉落,十五沉默不語。隻要那些殺手沒有進屋,她暫時不會動。

約莫一刻鍾之後,周圍一片死寂。

恰此時,門被推開,沐色端著煎好的藥走進來。進門的瞬間,他的紫瞳閃過一絲寒光,一個箭步立在了十五身前。

“已經走了。”十五安慰道。

“走了?”沐色疑問。

而十五已經站了起來,將阿初放在他懷中,叮囑了一句,從窗戶一躍而出。

淩厲的寒風切割在臉上,十五看到一個黑影從幾丈開外一掠而過,背影有些倉皇。她趕緊追過去,但是對方卻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十五的腳下,躺著幾具屍體。

殷紅的血蜿蜒著從他們傷口上爬出,浸入焦黑的泥土。十五盯著那人消失的方向,看了許久,才慢慢回身離開。

待她離開之後,一個身穿淺灰色衣衫的人慢慢從樹後走了出來,默默地看著她遠行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客棧中,他才收回目光,低頭看著手中還在滴血的劍。

劍上的穗子在風中搖曳,看起來格外寂寥。

這兩日來,他替她攔截了四撥人。

麵具下的瞳仁裏湧起一抹疲倦,他背靠著樹幹,緩緩坐下來,閉上眼睛。

風聲四起,他睜開眼,屏息去聽,這才發現是他太過敏感。

看著那個未熄燈的屋子,方才還覺得困意席卷的他,又睜開眼睛,緊緊地盯著。

到了下半夜,寒風越來越冷,雨絲中竟然帶著些許冰碴,寒冷刺骨。不消一會兒,地上的幾具屍體就已經覆蓋上了薄冰。

灰衣人撐著劍,靠在樹幹上,卷長漂亮的睫毛在麵具下輕顫,看著滿地的屍體,他有些惆悵。

這些人並不是七星盟的人,隻是一些江湖小嘍羅,但是他們也有特別的小道消息。方才這群人應該不知道十五的身份,而隻是尾隨而來,要趁火打劫的。

他們所走路線是大冥邊界,雖不安定,土匪頗多,但是,這也比走其他路線,遇到七星盟和江湖各大門派截殺的好。

想到此處,他神色中才稍有輕鬆。實在是太困,也懶得拂開身上的雪碴,他坐在屍體旁邊,睡了過去。

屋子裏燈火搖曳,孩子高燒未退,衣服汗濕幾件,十五小心翼翼地替他換掉。到了後半夜,阿初的高燒才稍微退去。

但是十五也不敢鬆懈,坐在床邊凝神看著孩子,沐色也靜靜地守在旁邊。

沐色抬頭看了看窗外,“下雪了。”

十五看著屋簷下搖晃的紅色燈籠,蹙眉,“還有三日就新年了。”

“方才那些人可有進來?”

“沒有。”十五歎了一口氣,“應該沒有察覺我們的身份。一路走來,都沒有遇到埋伏,方才那一撥人,怕是劫匪。”

“這一路偏遠,很容易遇到劫匪。”沐色沉思了會兒,“但是總比遇到七星盟的人好。”

聽到七星盟,十五眉心頓時一跳,一絲不安湧上心頭。

咚咚咚咚……

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十五和沐色對視一眼,側耳細聽。

客棧的小二忙披上衣服,點了油燈。門外那聲音格外猛烈,小二在裏麵吆喝了一聲:“等會兒。”

“快點!”

小二剛開門,十幾個彪形大漢就擠了進來,一邊清理肩上的雪一邊四處環視,“這兩日可有陌生人住店?”

“客官,我這兒是旅店,天天都有陌生人。”

帶頭的大胡子哼了一聲,“把他們都叫出來,我們要一個一個地查。”

“客官……”

沒等那小二說完,那大胡子就丟出一塊令牌,放在桌子上,“這是七星盟的追殺令,北冥妖孽又來侵犯我大洲,我們霸刀家族負責這一塊。妖孽一日不除,這大洲就一日不安寧。”

“可是……這都半夜了,客人們都睡著了啊。”小二十分為難。

“那你可看到了這兩個人?”大胡子從懷裏掏出了兩張畫像,畫中兩人麵容平平,還有幾分猙獰,一看就是惡人。

“沒有。”小二搖搖頭。

大胡子旁邊的小個兒突然湊過來,對大胡子道:“大哥,那獨孤鎮主說順帶幫他尋一下那個可能失蹤遇難的小老婆。”

據說獨孤鎮主見過妖孽,因為這兩幅畫像是他親筆所畫。

大胡子倒被提醒了,又從懷裏掏出一張畫像。那小二一看,倒是愣了。

大胡子看到他神色不對,“這女子可住這裏?這可是獨孤鎮主的老婆,他可出了一千兩黃金來找。”

一千兩?那小二一輩子都沒有聽過這麽多錢,當即指了指樓上,“二樓乙字房。”

一行人忙衝上了樓。

在樓上聽到動靜的綠意,當即嚇得從房間裏跑出來,然後哀求地看著沐色和十五。

“走吧。”十五知道這下躲不過了。

那小二知道綠意同他們一起住的店,他們又無法看著綠意被帶走,不管怎樣,都讓人起疑心。

更讓十五他們擔憂的是,客棧隻有一個出口,這意味著他們必須趕在那些人上樓之前離開此處,而唯一的方法就是從窗戶下去。

“等等。”腳步聲臨近時,樓下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房間裏的十五和沐色微微一怔。

一群擠到樓梯處的人聞聲也不由回頭,看到門口站著一個身穿灰色衣服、戴著麵具、周身濕漉漉的男子。

這男子立在陰影處,周身散發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帶頭的大胡子當即抱拳,“請問閣下……”他目光落在了男子腰間的腰牌上,當即變了臉色,語氣更加謙恭,“霸刀管事李明見過七星使者。”

身後的人一聽,紛紛抱拳相應。

立在暗處的男子沉聲道:“不必客氣。沒想到這麽晚,李管事也來住客棧。”

“這……”李大胡子道,“前幾日收到七星盟的江湖追殺令,我們負責這一帶,怕那北冥妖孽從此處經過作孽,所以來查看。”他自然不好說,方才上樓,是來找那獨孤鎮主的小妾。

“多年來都知道霸刀世家憂國憂民,今日一見,是不為虛,不愧為七星之一。隻是……”使者頓了頓,其麵具在陰影處忽暗忽明。

不知為何,他語氣隨意這麽一頓,李管事隻覺得像是一把刀抵著心口。

“已是深夜,客人都睡去了,管事這麽大張旗鼓,怕會引得百姓怨言。”七星使者繼續說道,“我幾個時辰之前就來到這裏,並沒有看到那群人的蹤跡,倒是看到了一群劫匪在欺負良民百姓。而方才我也收到總部的飛鴿傳書,說北冥那幾個人很可能正通過西陵關,要往北邊去。若李管事得空,不如派些人去支援一下柳家堡。”

“是,七星使者說的是,的確不該如此之晚打擾百姓。”李管事聽完,隻感到渾身出了一身冷汗,“那些匪賊,我馬上會派人處置,使者不用擔心。至於西陵處,我這就傳書馬上命人過去。”陰暗處的使者口氣明明謙和,可偏生傳到他耳朵裏,卻如刀刃切膚,寒意陣陣。

待他說完這席話,李管事同身後的人已經出了一身虛汗。

暗處的使者似笑了笑,“李管事如此為大洲百姓效勞,他日我一定告知盟主。”

李管事忙賠笑,從走廊上下來,道:“使者可是住店?”

“稍微休息一下。”暗處的使者道,“明日我也將趕往西陵關。”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擾使者,但若有什麽需求,請隨意吩咐,我必然萬所不辭。”

“管事方才不是還要找什麽人?”

“沒有……沒有……我們先告辭了。”李管事慌忙擺手。若讓人傳出去,他大半夜的帶著人替獨孤鎮主找小老婆,這霸刀世家的臉麵不給丟個盡才怪。

那獨孤鎮主向來不要臉,才敢大張旗鼓地通告懸賞一千兩黃金讓眾人這麽幹。雖暗地裏豔羨這大筆酬金,但在七星使者麵前,他們霸刀世家可是要聲譽的。

十幾個大漢像潮水一樣退了出去,客棧一片安寧。縱然那小二不懂什麽使者,可方才那群人對灰衣男子的點頭哈腰他都看在了眼裏,忙迎過去,“客官,請隨小的來。”

“不必了,我還要趕路。”暗處的人抬眸看著樓梯上方,轉身消失了在風雪中。

待他走之後,小二皺了皺鼻子,低聲道:“什麽怪怪的味道。”說著,他合上門,在房間裏巡視一遍,生怕此時死了個老鼠什麽的。馬上過年了,不管死什麽都是晦氣。

聽到一群人離開,甲字房裏壓抑的氣氛緩和了一絲。沐色抬頭看向十五,發現她起身走到窗前。

他們見過的七星使者隻有一個人,那就是防風。

外麵夜風氣勢如鬼哭狼嚎,那個灰色的身影早已不見。

十五一行人第二天早早離開了客棧,沿途路過無數小鎮。雖然偏遠,但是似乎因為霸刀世家來巡視過,直到第二日,十五他們都沒有遇到任何賊匪之類。

“天黑之前,我們應該能到下一個小鎮。”綠意看了看地圖,向十五說。

“嗯。”十五撩起馬車簾子,看著外麵的雪,“明天就是除夕,許多鋪子都會打烊,不如到了鎮上,我們去買些過年的東西,到時候在路上過新年吧。”

“是。”綠意應了一聲,掀開簾子對外麵趕車的沐色說了十五的意思。

“娘親,有叔叔的味道。”馬車掀開的瞬間,冷冽的風雪撲了進來,在十五懷中的阿初睜開眼睛,輕輕地說道。

“嗯——”十五蹙眉,然後猛地大喊:“沐色停車。”

阿初口中的叔叔是指鬼狼一族。他自小和鬼狼長大,比任何人都熟悉鬼狼的氣味。

如此說來,這附近有鬼狼。但是,根據流水的地圖,此處並沒有藏匿鬼狼。

轟!

馬車突然晃動,像是受到了重物的撞擊,馬車裏的十五和綠意頓時跟著一晃,轟!

接著,一頭雙眼充血的鬼狼撞破了車窗,衝了進來,張開鋒利的獠牙,就朝十五懷裏的阿初撲過去。

十五一手緊抱著阿初,一手猛地推出,一下扣住了重幾百斤的鬼狼脖子,旋即她手腕一轉,那鬼狼發出一聲嗚咽,瞬間倒在地上。

十五掀開車簾子,看到雪原上,幾十頭鬼狼將自己的馬車團團圍住。

“角麗姬。”她低聲念叨這個名字。

看樣子,角麗姬早就知道他們的行程了。也是,角麗姬為了凝雪珠每半年就要來大洲一次,如今凝雪珠現世,她必然會想盡一切辦法奪回。十五等人可以喬裝易容,但是身上的氣息卻無法遮掩,就如阿初能瞬間發現鬼狼的味道。而她帶著阿初,帶著龍骨拐杖,訓練有素的鬼狼也能憑著氣息尋到此處。

風雪中的鬼狼後麵,立著一匹漆黑的駿馬,而馬背上坐著一個身姿如鬆的男子。

夜色漸濃,那人長發如緞,露出輪廓深邃的麵容,冷峻的臉龐上,雙瞳漆黑,目光卻冷如星辰。

十五握住簾子的手不由一緊,而背後的綠意看到那人麵容,嚇得渾身哆嗦。

那馬上之人握著一柄緋紅的劍,他抬起手腕,劍直指十五的方向。

“攻!”

那一瞬間,幾十頭鬼狼同時朝十五的馬車發動了攻擊。

沐色雙手交疊在胸腔,一股強大的氣息從他體內爆發,立時衣服翻飛,無數條銀絲飛出。

哢嚓!

哢嚓!

鮮血濺在皚皚白雪中,那些靠近馬車的鬼狼,瞬間被銀絲切成幾塊。

遠處馬背上的男子悠悠開口:“傀儡術?你果然如那人信中所說,沒有死。”那人聲音頓時一沉,“沐色。”

“是的。”沐色揚起唇,“睿親王。”

秋葉一澈挑眉。

沐色抿唇,“錯了,此時應該呼喚你一聲大雍陛下吧。”

此時的沐色戴著一張平凡容貌的麵皮,可一雙眸子卻瀲灩妖嬈,讓他周身都散發著魅所具有的詭異氣息。

時光冉冉,那人已經去世三年,而這個人,竟然再度複活。

秋葉一澈騎在馬背上,有些悲涼地握緊手中的劍。

“你為什麽還活著?”手裏的瀝血劍泛著紅光,他目光陰沉,聲音在風雪中帶著一絲戰栗,“那個人都死了,為什麽你還活著?”說完,他一掠而起,手中的瀝血劍在空中劃過一道緋紅的光芒,直朝沐色刺了過來。

“就在車裏。”沐色小聲叮囑十五,手中無數條銀絲交織成一道白芒,攻向了秋葉一澈。

登時,黑暗漸沉的平原上,一白一紅兩道光碰撞在一起,遠處幹枯的樹枝頓時發出哢嚓破碎之聲。就在沐色和秋葉一澈打得不可開交時,剩餘的鬼狼抓住時機朝十五的馬車攻擊而來。鬼狼的後麵,無數個黑影追隨而來,十五一看,登時蒼白了臉。秋葉一澈似專門為沐色而來,竟然帶來了回字陣法。

奪下一人手中長劍,十五抱著阿初一劍劈過攻來的鬼狼,起身朝那群黑衣人趕過去。

“不要過來。”沐色大喊。

十五一愣,發現那群黑衣人突然轉變了方向,竟是朝自己湧了過來。

這一瞬,她方明白:對方是誘使自己入陣,以此來威脅沐色。

十五正要後退,可那些鬼狼卻攔住自己的退路。正當她有些吃力時,一個灰色的身影如孤鷹掠來,拉住她的手,用力一帶,將她反推向了馬車。

一拉一推,隻是一個瞬間的動作,十五被那人放入了車裏,而那人長劍一橫,立在了馬車的前方。

十五怔怔看著眼前人。

這是幾日來,她第一次近距離,如此清晰地看到他出現在身前。

灰色的衣服,束起的如墨一樣的發絲在風雪中獵獵飛舞,手中長劍在空中劃過一道道白光,起落間鮮血四濺。他始終背對著她,卻沒有讓任何一隻鬼狼近車。

那回字陣雖然形成,卻沒有將十五等人包圍住。遠處和沐色交戰的秋葉一澈一看,手中緋紅的劍刃帶起一片紅光,朝這邊撲來。

隨行的還有第三輪攻來的回字陣。

十五握著龍骨拐杖欲替眼前的灰衣人抵擋。

“看著孩子,不要出來。”他沉聲道,那聲音在風中卻帶著別樣的溫柔。

“你一個人無法擋住。”十五抽出一條羊毛披肩,將阿初裹住,綁在自己懷裏,低頭道:“阿初,抱緊。”

“嗯。”孩子點點頭,漂亮的臉上沒有一絲怯弱。

兩人背靠背立在風雪中。回字陣法攻入的瞬間,十五和灰衣人手中的武器同時攻出,兩道劍氣帶起一道光芒,直接衝了出去,將剛剛匯集成形的回字陣從內到外切成兩半。

秋葉一澈的一劍在空中戛然而止,無數條銀絲將那緋紅的瀝血劍纏住。

劍刃和銀絲拉出刺耳的聲響,如針尖刺心,下方的殺手頓時覺得頭疼欲裂。

“先走。”趁此空當,灰衣人再次飛奔到十五身邊,將她拋向馬車。馬車上的綠意也看到回字陣被破,在十五上車的瞬間,揚起馬鞭對著馬狠狠一抽。

幾匹馬吃痛,發出聲聲哀嚎,折身朝另外一方奔去。

十五掀開簾子,看著那淺灰色的身影深入夜色,唯有道道光影彰示他還在奮力作戰。

秋葉一澈見馬車要走,無心同沐色糾纏,銀絲被切斷的瞬間,他騰空一躍,奔向十五馬車所在的方向。哪知剛走一步,一道劍氣臨空而下,一個灰色身影攔住了他的去路。

沐色則靜靜立在一方枯木上,看著還沒有緩過來的那些殺手,紫瞳裏泛起一抹妖冶的光。他咬破手指,一抹鮮紅的血從空中灑落,劃出一道旖旎的紅線。

旋即,他雙手張開,輕聲,“靜!”

刹那間,方才還發出疼痛呻吟的殺手們,突然靜止不動,保持著先前痛苦的神色,僵直在原地。

秋葉一澈和灰衣人亦感到身形微微麻痹,同時抬眸看向高處的栗色卷發男子,發現他抬起白皙的手,突然放在了脖子上。

隨著他的動作,那些黑衣殺手,均握著手中武器,抬起,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紫眸如九天上神般冷冷俯掃眾人,最後落在了秋葉一澈震驚的臉上,揚起笑道:“這才是真正的傀儡術。”話音剛落,沐色做了一個自刎的手勢。

立時,血光漫天,無數個頭顱飛上天空,然後滾落在被血染紅的雪地裏,橫屍滿地。

曠野上,除了陰冷的風,就剩下那些血從脖子裏流出的聲音。放眼看去,在秋葉一澈的視線中,那些血就像一條條蜿蜒爬行的蛇,鋪滿整個雪地。

幾十個殺手,被操控著同時自刎。這個場麵,叫人觸目驚心。

灰衣人握著劍,看著那神色詭異的紫瞳男子,不由眯起了深邃的眼眸。

沐色長袖一揮,借力踏空,追向十五的馬車。

仿似修羅的戰場上,如今隻剩下了兩個人。

待沐色離開之後,秋葉一澈才恍然驚醒,神色黯沉。

是的,這才是傀儡術!不是舉手投足能將人切成肉末,而是趁人心神紊亂時,將其控製,成為他手下的傀儡。

方才若非他警醒,差一點也被其操控,周身的麻痹感覺,此時並沒有完全消失。

如今的沐色,完全不是昔日那個被操控的殺人工具了。

沒有意識的魅,是工具,而有了意識的魅,就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秋葉一澈抬起頭來,注意到身前還站著一個戴著麵具的灰衣人,目光掃過他腰間的腰牌,不由驚訝,“七星?七星盟不是在全力追殺北冥人,而使者,卻在暗中幫他們?”

灰衣人收起劍,冷笑,“難道陛下忘記了,自己是角麗姬的兒子?”

秋葉一澈被碰觸到逆鱗,手中的瀝血劍直接刺了過來。

灰衣人手中長劍一劃,帶起一股力量,將自己往後推,試圖避開秋葉一澈的一擊。

在這大洲天下,秋葉一澈早在十年前,劍術就聞名於世,他此劍快如閃電,勢如雷霆。

灰色人瞬間意識到若拚劍,他必然鬥不過秋葉一澈,電光石火的瞬間,一道碧色屏障擋在了他身前。

“結界?!”瀝血劍撞在碧光上,無法再前進,秋葉一澈收回劍,後掠幾步,眯眼打量著灰衣人,“方才我就發現你劍術雖然快,但卻不夠行雲流水。你不是用劍之人,你是……”

能瞬間凝出一張抵擋住瀝血劍的結界,可見此人靈力之高強。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對方一直將身上的靈術氣息壓製,讓人錯以為他隻是一個劍客!這說明,此人有意掩藏自己的真實身份。

“你可不要忘記了,此處是大冥地界。”灰衣人身前的碧色結界發出無形的壓迫氣息,使他的聲音似從地獄深處傳來,“若讓人知道了,大雍皇帝在此,怕您還沒有趕回去,大冥宮的斬夜軍團已經攻入大雍皇城。”

大雍皇帝不在,這是破國的最好時機。秋葉一澈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灰衣人,已看到他收起了結界,轉身離開,蒼涼的背影融在了月色中。

手裏的瀝血劍,薄薄的劍身在風聲中傳來低低的嗡鳴,他低頭看著滿地血紅,蹙眉。

到此處,又何嚐是他的意思?

綠意全身凍得直打戰,但是她絲毫不敢停下來,手裏的鞭子一下下地抽在馬背上。

那些馬吃痛,瘋狂地往前奔,馬車顛簸不已。

“綠意,停下來,沒有人追來了。”

十五喊了幾聲,綠意才停下來,周身卻還在哆嗦。

看到她害怕的樣子,十五歎了一口氣,鑽出馬車,聽了聽風聲,感覺到沒有任何血腥味和危險氣息時,她目光落在了前方的小村落。

今晚是除夕,遠遠地可以看見家家戶戶都掛著燈籠,許多小孩在壩子裏放鞭炮煙花。

十五趕著馬車進了村子,讓村長給找了一戶獨居老人家裏借宿。

兩個老人已經年近七旬,但是沒有子嗣,看到有人來,很高興。

綠意上前給了些錢財作為薄禮送給老人,老人忙把屋子裏的好東西都搬出來。

這裏的居民圍著壩子居住,還有一兩個時辰就到新年,各家的小孩子都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新衣服,一邊玩雪一邊放鞭炮。

十五抱著阿初坐在門欄上,看著來路的方向。她一路上留了標記,如果沐色沒事,應該很快能尋過來。

懷裏的阿初好奇地看著壩子裏玩耍的孩子,卻見十五心情不怎麽好,也隻得乖乖地像貓一樣蜷縮在她懷裏。

孩子的心思,十五哪裏不懂。

阿初從小與鬼狼做伴,鬼狼在成年之後才能變成人形,所以阿初沒有同小夥伴玩過。

“快去吧,但是不能離娘親太遠。”

阿初開心地親了親十五的臉,然後踩著小鹿靴子跑到壩子裏。

壩子裏大大小小十來個孩子,都是同村的,玩得正瘋,並沒有看到小蓮初。其中有幾個小孩兒圍著圈大喊,小蓮初好奇地過去,發現地上有一個小男孩手裏拿著小鞭子,正在抽地上一個圓形的木頭,那木頭被抽得轉得飛快

“看到了?這是我爹爹給我做的。”那孩子炫耀地說。

“一個地龍而已。”另外一個孩子道,“我爹答應給我買一把劍,還說明年年初送我去學劍,以後我就要當一個劍客。”

“我爹給的壓歲錢。”一個孩子拿出一個紅包。

其他孩子哄笑,“壓歲錢,我們都有啊!”

“俺爹給我買了好多鞭炮。”

一群孩子都在炫耀自己父親給的新年禮物。

其中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終於發現了阿初,問:“你爹爹給你買什麽了?”

阿初搖搖頭。

那孩子驚訝,“那壓歲紅包呢?我娘說有壓歲紅包的孩子才能長高長大。”那孩子說了一會兒,突然道:“以前沒有見過你啊,你是哪家的?”

阿初回頭指了指十五所在的屋子,那孩子恍然大悟,“你是秋爺爺家撿來的孩子嗎?你叫什麽名字?”

阿初沒有回答,轉身默默地往回走。

看著孩子臉上有一絲沮喪,十五一愣,心疼地將他抱在懷裏,“阿初怎麽了?為什麽不和小朋友玩?”

“他們都在放鞭炮。”阿初小聲地說,然後抬頭看著遠處,問:“爹爹怎麽還不來呢?”

“很快就來了。”

拄著拐杖的老爺子笑嗬嗬地走了出來,給了小蓮初一捧小鞭炮,“來,這是爺爺給的,快去玩。”

方才阿初過去時,老爺子也看見了,以為是阿初看到別家孩子都玩鞭炮,自己沒有所以不開心。

“快點謝爺爺。”十五教導。

“謝謝爺爺。”小蓮初雙手接過。

十五將他放在地上,“快去吧。”

阿初抱著小鞭炮重新走到壩子裏,默默地將鞭炮放在雪地裏,然後拿著香點燃。

哧哧……

點到一半,雪吹來,那火竟然熄了。

阿初有些頹然地立在雪中。一回頭,看見十五和老爺爺正看著自己,小東西馬上擠出一個笑容,待轉身後,不由得無奈地吐了一口氣。

砰!

火炮四起,有大一點的孩子玩著能炸開花的小火雷管,引得其他孩子一陣羨慕。

阿初捧著被風吹得有些濕的小鞭炮,神色安靜而落寞。

“阿初好像不開心。”一旁的綠意輕聲說道。

十五蹙眉。剛剛阿初雖然回頭笑著,可很顯然,他並沒有如方才期待的那樣,融入那夥伴群。

“小孩子有點怕生,玩習慣了就好。”屋主老太太抱著一盤花生出來,遞給門口的十五和綠意,“來,先吃點東西。”

“謝謝。”十五感激道。

“你夫君還沒有到?”

“應該快了吧。”十五歎了一口氣,回望村口,看到一人迎著風雪而來。

“沐色——”十五忙奔了出去,看著沐色一身白衣,卻片雪不沾地走來。

“胭脂。”看著迎出來的十五,沐色臉上露出一絲驚愕,忙拉住她,發現她身上還有些雪,“剛剛你一直在等我?”

“嗯。”十五點點頭,“你沒事吧?受傷了嗎?”

沐色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女子,沒有說話。

“你怎麽了?為什麽不說話?是不是受傷了?讓我看看?”

“胭脂。”看著她慌亂的樣子,沐色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抱住,“我沒事。”

“真的?那你怎麽不說話?”十五仰起頭,有些奇怪地問。此時,她終於鬆了一口氣——沐色終於安全回來了。

捧著她冰冷的臉,沐色凝著十五明亮的雙眼,滿足一笑,“因為,剛剛你的眼睛裏,隻有我一個人。”他怕錯過這一刻。他聲音很輕,帶著淡淡的紫羅蘭香氣,灑在她臉上。

十五被他看得有些目眩,正不知所措時,他托著她後腦,唇輕落而來。

轟!

一支躥天猴衝入天空,發出一聲尖銳聲響,旋即轟的一聲爆開,碧色的煙花在村子上空炸開。

一群孩子歡快地尖叫,十五被嚇得一縮,抬頭看去,看到阿初擠在一群孩子中間,開心地拍手。似乎如老奶奶說的,他終於融入了一群孩子中。

十五回頭看著沐色,他眼底紫光瀲灩,握著她的手有些滾燙。

“這裏是風口,進去吧。”

沐色點點頭,手卻更用力地握緊十五。

兩位老人看到沐色來,分外高興,道:“你家小娘子一直焦急地等,你總算來了。來來,馬上吃飯,要過除夕了。”

“久等了。”沐色麵色微微一紅,看向十五。

十五被看得有些難為情,然後說:“馬上要吃飯了,我去接阿初。”

阿初手裏抱著一大堆躥天猴,那群孩子沒有見過這麽厲害的火炮,不僅衝到天上,還能開出這麽大煙花,紛紛圍著小蓮初,露出羨慕的神情。

“娘。”看著十五過來,阿初特別激動。

十五這才發現,阿初一手抱著躥天猴,一手拿著糖葫蘆,脖子上還掛著一個金燦燦的東西。

她走近一看,不由大驚,那竟是一枚做工精致、造型別致的鑲玉長命鎖。

別說那足金,就是上麵翠綠似水的玉,怕也是價值連城。

“你哪裏來的?”

“戴麵具的叔叔給的。”阿初揚起漂亮的臉,“他說長命鎖讓阿初長命百歲,還給了阿初壓歲錢,說能讓阿初歲歲平安,還有糖葫蘆……”

“麵具叔叔?”十五聲音一顫,忙握著阿初的手四下望去,可除了遍地的燈火和漫天的風雪,根本看不見那人的身影。

想到幾個時辰前,他揮劍攔下秋葉一澈的身影時,她甚至來不及道一句謝,十五胸口莫名一沉。

“胭脂——”

遠處傳來了沐色的聲音,十五將長命鎖小心翼翼地放在阿初衣服裏,“既然是叔叔給的,那阿初一定要好好保管。”

“嗯,阿初會的。”

十五摸著阿初的臉,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糖葫蘆,許久,她抱著孩子慢慢回到了屋舍。

“外麵很冷啊。”

他們剛走到門口,沐色取來一件披風,將十五和阿初一起裹著。看到孩子臉上還有血漬,他伸出手指輕柔地將其擦掉。

“看。”沐色從袖中拿出一個紅包,遞給阿初,“這是壓歲錢。”

“謝謝爹爹。”小東西可一點都不客氣,雙手接過,然後撲到沐色懷裏。

堂屋裏,兩位老人準備了飯菜,一條魚,一碗燉肉,還有幾個小菜,算不上豐富,但卻是老人家裏最好的菜。

“我們從來沒有過過這麽熱鬧的年。”

兩個老人笑嘻嘻地招呼十五和沐色坐下,五六個人就這樣聚在一張木桌前吃著年夜飯。

將魚裏麵的刺挑幹淨了,沐色放在阿初碗裏,又將另外一塊沒有刺的放在十五碗裏。

十五忙道:“你也多吃點。”

“嗯。”沐色低頭,扒了一口飯。

兩個老人笑了笑,“小娘子好福氣,嫁了個好夫婿。”

十五抬眸,剛好迎上了沐色瀲灩溫柔的光,那目光有些灼熱。她麵色滾燙,低頭看著阿初。

飯後,老人又端出幾份紅豆糕點,笑嘻嘻地道:“待會兒我們放鞭炮。”

“阿初也要放。”方才老人給了阿初紅包,連綠意也給了,小東西格外開心,一蹦一跳地嚷著待會兒放鞭炮。

“好,爹爹現在就帶你出去。”

為了不掃阿初的興,沐色替他裹好小披風,抱著他去壩子裏跟著村子裏的人放鞭炮。

十五和綠意簡單收拾了一下桌子。看到老人剛端出來的紅豆糕,十五怔怔看了許久,拿出一方絲絹,小心地包好,然後走了出去。

外麵寒風絲毫不減,冰雪落在臉上有些疼,她裹緊身上的披風,一步步往村子外麵走。

鞭炮四起,震得林子裏的雪紛紛灑落,壩子裏煙火一片,奪目明亮,一時間,竟遮住了那個小孩兒的影子。

獨自坐在一方冰涼石頭上的灰衣人,撐著劍,試圖在那些火光中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可看了許久,卻都是燈火。

“除夕了……”

身後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幾許溫柔,幾許感歎。

灰衣人身體一僵,以為自己聽錯,可她的氣息隨著陰冷的風吹來,似近在咫尺,隻要轉身,就能將她抱在懷裏。待意識到她是真的存在時,他的第一個反應卻是拔腿往暗處躲。

“你去哪裏?”十五搶先一步將他攔住,卻見他垂著頭往後退了幾步,拉開和她的距離。

遠處熱鬧非凡,大家都在一起等待著新年,而眼前這個人卻滿身風雪獨自躲在林子裏。

他抬起眼眸,隔著麵具看著她,暗自運力,欲一步而逃。

“你知道我輕功了得。”她看出了他的意圖,“小時候,你輕功就從來沒有勝過我,難道非要我把你抓回來?”

他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腦子裏想起了防風的記憶。

少女穿著紅色的衣衫,猶如一抹輕煙刹那間就消失在視線裏,他不停地追趕,直到喘息不止時,卻看到少女抱著劍慢慢地走回來,白皙的臉上盛著燦爛的笑,道:“嗯,不錯,輕功進步了一些。”

那個時候,防風的腦子裏就在想:為何同是一個師父教導,胭脂的輕功進步就如此神速?

時光冉冉,卻是過了十幾年。

灰衣人放棄了此時逃跑的念頭,卻側首看著遠處,不敢觸及她的目光。

十五看了看方才他坐著的地方,點頭道:“還好這裏不是風口。”說完,目光又落在他身上,道:“過來坐吧。”她就著剛剛他坐過的地方坐下,隻是往旁邊挪了挪,給他騰出了一個位置。

記憶裏,少女抱著膝蓋孤單坐在地上,對頭上的少年說:防風,你也下來坐吧。

記憶不斷地與此刻重疊,她明明安靜的目光,對他來說卻是一杯鴆酒。他頓了片刻,終究上前,默默地坐在了她身邊,卻還是保持了點距離。

“吃飯了嗎?”十五靜靜地看著他。

他沉默,沒有說話。

十五沒有生氣,從披風裏取出用絲絹包裹好的糕點,遞給他。

冷颼颼的風中,糕點帶著一股清香,他眼睛微微酸澀,不知道是開心還是難過。

“都冷了。”她抿唇笑道,卻是鍥而不舍地舉著手,將糕點放在他身前,“小時候,你常用沐春風護糕點。但很可惜,這麽多年,我一直沒學這個心法,所以……還得你自己來。”

沐春風極其耗內力,氣息純真剛陽,不適女子學習。

她手指纖長,伸出來不到一會兒,就被凍得通紅。

他本不敢接住,可看到她執拗的表情和蒼白的手指,他隻得將那糕點拿在手裏,低聲回問:“手冷嗎?”

“不冷。”十五搓了搓手,然後拉緊身上的披風,側首瞧著他,“自己用沐春風熱一下,這是你喜歡吃的。”

記憶中的少年,總喜歡給紅衣少女買各種糕點,但是他卻隻吃那種紅豆的。

“我不餓。”他不餓,也不累。

連日來所有的疲倦和擔憂,在她悄然出現在身後的瞬間,全都煙消雲散。

“不餓也得吃。”她語氣一如當年一樣固執,“過年要吃飽,來年才能有吃有住,你忘記了?”

遠處的燈火閃爍得她眼眸明亮,雖然也戴著麵皮,但是眼底卻有掩藏不住的笑意。

蓮絳手捧著冰冷的紅豆糕,突然意識到,眼前的女子有些不同。可一時間,卻不知道不同在哪裏。

“快啊。”十五又笑了笑。

蓮絳低頭,絲絲暖意從手心溢出,繚繞著那紅豆糕,不消一會兒,被凍得冰涼的糕點很快發出陣陣熱氣。

但是,他還是沒有吃,因為戴著麵具。

“是怕我下毒?”她笑道,從他手心拈起一塊方才帶過來時不慎擠碎的吃了起來,“味道很好,是老伯家自己做的。”

“我不方便吃。”他終究是歎了一口氣。

那聲音隔著麵具,竟帶著幾分破碎和虛弱。

十五咬紅豆糕的動作微微一怔,手落在他裹著紗布的手上,胸口難言沉痛。

方才她靠近他時,敏銳的她就發現了那股味道。

如同沐色所說,那是人臨死前苦於掙紮的氣息。腐敗,蒼白,無力。口中原本香甜的紅豆糕突然帶著一股苦澀的味道,胸口的鈍痛頓時湧在眼角,她眼眸黯然,落在他脖子上的紗布上,“連……師父都沒有辦法嗎?”

“師父?”蓮絳愣了片刻,很快反應過來。

胭脂濃,曾是劍聖白衣的唯一嫡傳弟子。

看著她眼中的擔憂和痛苦之色,他心如刀切,頓時支起身子,道:“有方法,已經好很多了。”說著,他側了側身子,背對著十五,悄然取下麵具,含住一塊紅豆糕,再戴上麵具。

“我吃了,很好吃。”他語氣突然有些慌亂,“你不要擔心了。”

看著他手裏少了一塊紅豆糕,十五臉上才露出笑容。恰在此時,遠處鞭炮聲突然響起,她道:“新年好運,大吉大利。”

他懵了。循著她的眼神看去,這才想起,就在剛才,除夕剛過,已是新年。

一絲感動湧在心頭,代替了方才的心疼,他麵具下的眼眸裏閃過難掩的笑意。

她陪他過新年了。

這是他一生中,記憶中最深刻的新年了。

隻有幾塊紅豆糕,但是,她尋他而來,坐在他身邊。

“新年好運,大吉大利。”他亦笑著道,隻覺得方才吃的紅豆糕,甘甜爽口。

“來。”旁邊又響起她的聲音,他側首,看到她手裏多了一個紅包,放在他手裏,“歲歲平安。”

他緊緊地握住,沉了半晌,從袖中掏出一個精致的繡袋,遞給十五,低聲道:“這是給你的。”

“哦?”十五笑道,“我也有紅包嗎?”絲袋有些沉重,她拿出來一看,不由一驚——竟然也是一塊鑲嵌玉佩的長命鎖,和阿初脖子上的是一對,連那價值連城的玉都幾乎一模一樣。

十五握著這精致無比的長命鎖,驚訝地看向他,“這……這太貴重了。”

“這是……我對你和孩子的一片心意。”那是她入宮第三天,他暗自尋了巧匠定製的。那會兒想著臨近過年,他想送有特殊意義的東西。幾個巧匠趕製了幾天終於完工,沒等他送出,她已經離開。兩人身份,也變得對立。一個代表著大洲,一個代表著北冥。

“謝謝。”十五將長命鎖掛在脖子上,“好看嗎?”

她睫毛在火光的襯托下更加卷長,溫暖而秀美。

“好看。”他認真地回答。

兩人目光交錯,也不知道為何,十五覺得胸口鈍痛難忍,腦子裏閃過一簾簾白色的紗幔,紗幔後麵坐著一個身穿碧色衣衫的人。夜風涼涼,簾子飛舞,可偏生如何都看不清藏在那紗幔後麵的容顏。

她甚至忍不住抬起手伸向他,試圖撥開那紗幔。

感到她的手要碰觸到自己的麵具,蓮絳大驚,又發現十五神色恍惚,痛苦,像是被人施了咒法。

“胭脂……你怎麽了……”

“胭脂……”他放下紅豆糕,擋住她手的同時,一下捧住她的臉,“胭脂,你怎麽了?”

“呼!”

那一聲胭脂,仿似昏暗深淵的一線光明,讓十五漸漸清醒。

她當即呼了一口氣,而腦子裏竟又是一片空白。

“不知道。”她有些頹然。這是第二次發生這種事情了。第一次是在滄瀾江邊醒來,看著阿初的臉。她總感覺她記憶深處藏著一個東西,卻無法觸及。

“你是不是沒有休息好?”他輕聲詢問,手捧著她的臉卻不忍放開。人總是貪婪的,得到一點,便想要更多。怕她反感,他終究是收回了手,一時間,手心和胸口頓時空了空。

十五背靠著身後的樹,有些疲倦,“我先睡一會兒。”說著,就閉上眼睛。

“胭脂。”他忙晃了晃她的肩膀,“這兒很冷,你還是回去吧。”

一語驚醒夢中人,十五睜開眼。

自己怎麽竟然想在這兒休息?

她看了看四周,陰暗而寒冷,但是對上了他的目光,卻覺得四周寒氣早就散去。她明白為何竟然有突然想在此處休息的念頭了。是因為他在這裏。

是的,如果她沒有記錯,在被秋葉一澈包圍時,他出現的那一刻,她竟然有著前所未有的安心,就如同剛才坐在他身邊,總覺得有好多話要說。

她忙站了起來,裹緊身上的披風,“我回去了。”

他亦跟著站起來,“嗯。”

十五低頭,走了幾步,卻又突然頓住,回頭看著他,“你不要跟著來了,我不想讓你在師父那兒為難。”

蓮絳怔了片刻,又聽到她說:“謝謝你連日來的解圍,但是,我……我現在是衛霜發,是北冥人,已經被七星盟下了追殺令。你的身份若被人發現,師父定然怪罪你。”

“那是我自己的事。”他突然有點難過,語氣不由執拗,“我做的事情和七星盟無關。”

他要保護她,那是他的心願所在。而且,那也是他欠阿初的——他說了要親自陪阿初到昆侖。這一別,或許就是永別,他不想再失去這個機會。

這下十五倒是愣了。她印象中的防風,安靜如一抹輕煙,作為影衛,他很少說話。

這卻是她記憶中,第一次看到防風用如此執拗甚至帶著點負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

更重要的是,防風一生中最為尊敬的是師父,他是從來不會忤逆師父的。

“你有些奇怪。”十五拉緊了披風,看著眼前的灰衣人,“以前的你,從來不會忤逆師父的。”

蓮絳大驚,但很快將慌亂壓製下來,“人總是要變的。”

“你不會。”她語氣肯定,“你從來沒有變過。”

蓮絳不再說話,再說下去,他怕自己露出破綻。

防風記憶裏的胭脂濃,自小就聰明,有著常人所沒有的敏銳力,因此,她習武,輕功都進步神速得讓人駭然。

有時候想來,怕是和她的血統有關。

她沉聲道:“有沐色在,我和他能應付得來這些追殺。而且我們的人也到了……再則,”她頓了一下,“你如今的身份畢竟是七星使者,我們立場對立。”

“你是說,這一路的追殺,都是我帶人做的?”

“我沒有這種想法。”十五解釋道,“我不想讓你也置身危險中。過去多年,我從未對你說過感激,可對你和師父,從未有過報答的機會,如今,更是沒有了。但是,我不想你們因為我們陷入危險。”

蓮絳似還要說什麽,遠遠地看著有人朝這邊走來,他拾起放在石頭上的紅豆糕,道:“明白了。但是,現在你們的行蹤已經被角麗姬和秋葉一澈發現。”他語氣擔憂,“他們定是為了凝雪珠而來,你們之前走的那條路,已經不安全。唯一可以走的就是西陵。”

“可西陵關不正是七星集結的地方?”

如果沒有記錯,在客棧時,他就對霸刀家族的人說他們去了西陵。如今人家都帶兵去等了,她去不是自投羅網?

“隻要沒有遇到盟主,其他七星比起角麗姬容易對付多了。”

十五恍然明白。

七星集結在西陵,那角麗姬怕也不敢過去——怎麽說,她也是北冥人。

去西陵,對十五來說,是險中求全了。

十五欲開口,才發現他早就消失在了林子裏。一時間,林子裏隻有絲絲風聲,十五頓時覺得寒意席卷,那禦寒的披風竟然絲毫起不到任何作用。

“胭脂。”沐色擔憂的聲音傳來。

十五沒有應聲,來人已經將她拉入了懷裏,摸著她的臉,“怎麽這麽冷?”

淡淡的紫羅蘭香氣傳來。

“方才我出來走走,發現了這個林子,就隨意走到這裏了。”

“是嗎?”沐色聲音微沉,紫瞳掃過林子深處,眼底掠過絲絲寒氣。

十五聽出了他聲音中的異樣,忙從他懷裏出來,道:“我們回去吧。”

“好。”他笑了笑,牽著她往回走。

壩子裏還有許多小孩子,阿初也在綠意的看守下,不停地點煙花,玩得很開心,看起來沒有絲毫的倦意。

又玩了好久,阿初才肯回去。

到了房間裏,阿初站在**,一邊乖乖地任由十五給他脫衣服,一邊眨著眼睛說:“娘親,你看到了嗎?躥天猴衝得好高。”

“看到了。”

脫得小家夥隻剩下了小小的裏衣,十五拿起被褥將他裹成粽子,將旁邊的毛巾打濕,替他洗臉。十五摘下他左邊的眼罩,露出一隻碧眸。

這些天來,一直是沐色在照顧阿初,這算是十五頭一次摘下孩子的眼罩。

那隻碧色眼睛露出的瞬間,她頓時覺得胸口被重錘敲中,一種難以言說的悶痛蔓延向四肢百骸。

她手指顫抖地落在阿初的睫羽上,腦子裏竟然又浮現了那個滿月的夜晚,一方蓮台,幾縷紗簾,一人姿態慵懶地靠在裏麵,可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看清那人的容顏。

“娘親……”

“嗯。”十五馬上整了臉色,對著孩子一笑。

“你剛剛看著我的眼神好奇怪。”小蓮初眨了眨眼睛。

“因為……”她低頭親了親孩子漂亮的鼻子,“我家阿初長得可美了。”

“是嗎?”小東西得意地翹起嘴角,“二爹爹說我再美都美不過他!”

“二爹爹?”十五替他擦臉的動作一頓,“什麽二爹爹?”

“就是那個和我長得很像,卻說自己美得顛倒眾生的二爹……”阿初突然頓住了,才想起十五一直不準他喊蓮絳二爹爹。

又想到那日在客棧,二爹爹竟然要趕走他們,他心中突然一酸,不願提及。

孩子垂著睫毛,精致的臉上有幾分憂傷。十五看著這張臉,這些日子一直在想,這孩子到底像誰?

沐色有一種出塵之美。她記得初見沐色時,他滿身鮮血,卻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美。

這是她和沐色的孩子?孩子長得格外漂亮,輪廓和五官都精致得很,但是卻有一種邪氣的靈動,仿似生來如此。

她這是瘋了。十五感到一陣驚悚,她竟然在懷疑這個孩子不是她和沐色的!

“二爹爹是誰?”忍不住那份好奇,她下意識地問。

小蓮初以為十五認同了蓮絳,忙道:“二爹爹就是蓮絳啊。”

“蓮絳?”十五渾然一抖,隻覺得大腦一片嗡鳴,然後顫聲,“蓮絳是誰?”她從未聽說過的名字,為何連阿初都知道?

“娘親你不記得了?”阿初眨了眨眼睛,然後捧著自己的小臉,一如當初見到蓮絳那般,“就是和我長得很像的那個蓮絳啊。我叫蓮初,他叫蓮絳……二爹爹還說,他要娶你,然後把他的那幾百個老婆全都給我。”

嗡鳴聲與阿初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十五喘著氣。

是的,她終於發現了不對勁兒。從那次醒來時,她就發現了有什麽不對。她的手放在頭上,手指用力一摁。她此時萬分地肯定,她忘記了一些東西。但內容是什麽,她不記得,至少阿初說的這個人,是她忘記的一部分。

十五忍住心頭的疑惑和恐懼,將阿初哄睡,然後推門而出,看到沐色站在屋舍外麵。

風雪淒淒,可那些風雪未近他身就被融化,形成縹緲的雨絲。

他負手而立,目光落在遠處的林子,眸子深邃得十五看不懂。

似聽到了十五出來的腳步聲,他回頭,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與先前冷漠如霜的神情判若兩人,“胭脂,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

“我……”十五走過去,神色有些不安,一下拉住他袖子,“沐色,我好像忘記了一些東西。”

沐色的紫瞳裏掠過一絲驚訝,然後反握住十五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前,柔聲道:“胭脂,你是太累了。”

“不,是真的。這幾日,我總覺得惶惶不安,總覺得丟了什麽東西……”

“是不是剛才那人和你說了什麽?”

“那人?”

十五臉色蒼白,看樣子沐色知道她剛剛去見了防風,忙道:“不是他。他什麽都沒有說,他隻是說讓我們走西陵關,那邊雖然會遇到七星,但是角麗姬的人不敢去那邊。”

他抿唇,清美至極的臉上拂過一絲冷意。他伸手親昵地捧著她的臉,“那,你覺得你忘記了什麽?”

十五愣了一下,如實道:“不知道。”

“那就是你想多了。”他手指落在她眉心,一絲暖意從他指尖溢出,傳遞到她腦顱裏。

一時間,她焦躁的情緒瞬間平複了下來。

“蓮絳是誰?”她冷不丁地開口,眼中滿是期待和疑惑。

沐色頓覺呼吸一滯,眼底閃過一絲駭然。半晌,他穩住神色,靜靜地道:“沒有聽說過這個人。胭脂,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沒有這個人……”十五低聲重複。

“胭脂。”

“嗯?”十五抬眸,迎上了他瀲灩的紫眸。

“快睡吧,你太累了。”

疲倦瞬間吞噬她所有的意識,她抓住他袖子的手不由一鬆,整個人都無力地癱軟在他懷中。

沐色手一招,一道結界落在了屋舍外麵。他抱起十五,慢慢地進入內屋。

高處的山坡上,蓮絳抱著劍,站在風中。

為了不讓敏銳的沐色感知自己的位置,方才他強製性地壓製了自己的靈力。

此時,沒有結界護身,風撩起他滿是風雪的長發,衣衫也發出獵獵聲響。麵具下的碧眸沉著一絲擔憂,他身形後退,隱入風雪中。

可蓮絳剛走幾步,背後空門處傳來一陣細小聲音,淩厲殺氣破空而來。他本能地側身,懷中的劍順勢出鞘,與那道殺氣淩空相撞。

立時,火光四濺,他握著劍柄,橫著一抽。

刺耳的聲音傳來,他掠開十來尺,隔著風雪看著遠處片雪不沾的卷發男子。

“果然是你。”沐色沉聲開口,“你如何藏得了你身上的死亡氣息,防風?”

看清來人,蓮絳抱著手臂立在遠處,沒有說話。

“在滄瀾江時,胭脂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你我之間的事情也一概不追究,可你為何還跑來此地?”

“路過。”

“隻是路過?”沐色眯眼,打量著身前的灰衣男子。此時的男子氣息和妝容與那日沒有區別,然而他周身卻有一股讓沐色覺得怪異的氣息。

“那你覺得呢?”蓮絳反問,聲音沒有絲毫波瀾。

沐色立時明白了。

原來,眼前的防風,沒有了昔日對自己的恐懼。印象中的防風,對自己總有一股莫名的敵視,那種恨自己入骨的敵視。

沐色揚起唇角,打量著蓮絳,“這也未免太過巧合了吧。使者出現的地方,不是有七星盟,就有秋葉一澈。我們路途上行蹤保密,可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偷襲,七星使者敢說這和你無關!”

“那隻能說你保密做得不夠好。”蓮絳冷聲。

話音未落,沐色手中飛出幾道銀絲向他疾射而去。

蓮絳握緊手中的劍,顯然沒有料到沐色會對自己起了殺意。

劍氣四起,攔住那銀絲。

沐色的銀絲灌注了強大的靈力,蓮絳方才已經將自己的靈力遏製,短時間也無法強製衝破開來。銀絲被斬斷,可那殺氣卻沒有絲毫減弱。蓮絳隻覺得手腕一陣劇痛,一條銀絲已經穿透了他手腕,點點血絲滾落。

“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麽?”拉住銀絲的另外一頭,沐色厲聲質問,眼裏湧出濃烈的殺意。

蓮絳忍住劇痛,直直地看著沐色,“不明白你說什麽?”

“方才在林子裏,你到底對胭脂說了什麽?”否則她怎麽會無緣無故問起那個人,那個她已經徹底忘記的人。

“嗬——”蓮絳注意到沐色眼中的憤怒和慌亂,不由冷笑,“你該問問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沐色勾住銀絲的手指往後一拉,“你可知道,我這一拉,你的手就會廢掉。”

血沿著銀絲滴落,卻已是黑色。蓮絳看著黑色的鮮血,出神。屍毒發作得很快,已經融入了鮮血。

遠處的沐色也看到了這血,當即蹙眉,“你本就離死期不遠了,但是胭脂要我放過你,我不會取你性命,但是你得離胭脂遠點!”

“你有權利和資格要求我做什麽?”蓮絳依然冷靜地看著沐色。

沐色倒沒有想到這個在死亡線上掙紮的人,口氣竟然如此狂妄。待片刻反應之後,他道:“念在你那日在客棧替我們解圍,不如此時我送你一程,也免得他日你屍毒發作,全身潰爛痛苦而亡。”

他原本是想用傀儡術將其控製,可眼前灰衣人的意誌強大得可怕,他找不到任何突破點。

一枚銀絲直接射向蓮絳心髒。

“住手!”

身後傳來一個暴怒的聲音。沐色震驚回頭,看到一道白光斬了過來,瞬間攔住了他的銀絲。那銀絲本就是絕殺一擊,被這光芒一攔,強大的力量頓時倒退回去,沐色躲避不及,立在遠處生生受了一擊。

在他的視線中,十五手持龍骨拐杖臉色陰沉地走來,惱怒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走向灰衣人。

蓮絳和沐色都沒有想到十五此時會出現,兩人眼底都露出驚駭震驚之色。

待蓮絳反應過來之後,十五已經走到自己身前,“你怎麽樣了?”

蓮絳忙藏起自己受傷的手,搖頭,“沒事。”

十五似乎來得十分匆忙,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衣,長發在風雪中飛散,露出了原本絕豔的容顏,看起來卻格外單薄。

“你會冷嗎?”蓮絳心疼地看著十五。

“你的手。”十五懶得理他,扣住了他的左手腕,一看紗布被黑色的血染紅,眼瞳緊縮,回頭看向沐色,“你故意讓我睡著,就是來殺他?”

“我……”沐色捂住胸口,有些茫然地看著十五,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完全沒有想到,此時的十五會醒來。按理說,她該明天早上才醒來,醒來之後,她就會忘記今日發生的一切,而接受他給她重新編織的夢。此時她醒了過來,說明記憶替代沒有成功。

“你怎麽答應過我的?說了不會對他動手!”十五緊緊拉住蓮絳的手,跨步朝村子裏走。

“去哪裏?”這一下倒是蓮絳慌亂了,他試圖掙脫開十五,哪知她白皙的手指卻像鉗子一樣扣住他手腕,根本沒有放開的意思。

“清理傷口。”十五懶得管他,拉住他就往回走。

“胭脂——”沐色轉身看向十五,她已經帶著蓮絳飛快離開。

周身的結界散開,刺骨風雪飄落在發絲和臉上,融化成水,從他白皙的臉龐滑過。他立在風雪中,看著她拉著灰衣人消失在月色中,漂亮的嘴角漾起一絲苦澀。似乎見麵以來,胭脂從未曾主動牽過他的手。

“胭脂啊……”他垂眸,“我一直在努力讓你得到幸福。”

村口,綠意撐著傘慢慢走到沐色身邊,將傘舉了起來,“公子。”

“你說她隻要忘記了,那情蠱就會生效,讓她愛上我……”他聲音失落而哀傷,“但是,你我都看在眼裏,她雖然忘記了,但是,她在避開我。”

“也許……她還沒有適應吧。”

“也許吧。”他歎了一口氣,錯身從綠意身邊走過。

綠意握緊了手裏的傘柄,眼底湧起一抹惆悵。

十五是不會愛上沐色的,就如今晚她故意喚醒十五一樣,為的就是讓她看到這些。她想讓沐色清醒,讓他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現在那女人,不再是當年隻為了沐色而活下去的胭脂濃了。那個胭脂濃,早在沐色沉睡期間就徹底死了。

眼前這個女子,是十五。

屋舍裏隻有一盞昏暗的燈,十五端來了水,尋來一塊幹淨的毛巾坐在了蓮絳身前。

“不過是小傷。”蓮絳嘀咕道。

“你不要怪他。”十五揭開他傷口的紗布,這才發現那條銀絲還在他骨肉裏。

因為天寒地凍,那傷口上的血已經凝結了,烏黑的血塊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你忍著點,會有點疼。”十五咬牙,扣住他手腕,然後用力一扯。

蓮絳隻覺得傷口一絲冰涼,那銀絲已經被她扯了出來。動作飛快,可傷口依然被牽扯到了。

“不要碰,有毒。”他忙推開十五。

屍毒入了血液,待過段時間入了骨髓,皮膚就會開始腐爛。

十五被他推得措手不及,一個踉蹌。蓮絳一看,又慌忙上去將她拉住。

他放開了十五,忙用紗布裹著自己的傷口,默然地坐在一邊。

十五靠在門口,許久沒有說話。

沐色走了回來,看了一眼屋子裏的蓮絳,轉身又離開。

“這屍毒是當初你研製出來的,難道說,你這麽多年,就沒有找到過解藥?”許久,她艱難地開口。

腦子裏反反複複是碧蘿全身潰爛的樣子,十五不敢想象,眼前的麵具下麵,該藏著一張怎樣的臉。

蓮絳本想告訴十五他不會死的,但是看著沐色離開,他似想起了什麽,道:“胭脂,帶我去龍門吧。”

“什麽?”十五以為自己聽錯了,瞪大了眼睛看著蓮絳。

“帶我去龍門。”

“為什麽?”

“我隻是想去看看。”他笑了笑,“你反正也要路過,就當……陪我一程吧。”

他原本隻是想暗中保護十五,可是方才那一幕,讓他更加斷定了沐色和十五有異樣。

他要想盡一切辦法留下來。

如今的他,隻是防風。

“不行。”十五斷然拒絕,“如同先前所說的,我不會把你牽扯到此事之中。”

“你是擔心我七星使者的身份?”他笑了笑,指著空****的腰間,“那腰牌才是身份的象征,沒有它,我什麽都不是。我這個樣子,誰也不認識我。再者……”他頓聲,語氣固執,“你若不帶上我,我也能從南疆一路跟來。”

“嗯?”十五端著熱水盆子站在門口,驚訝而震驚地聽完眼前的男子說的這句話。

這……這和她記憶中的防風完全判若兩人。眼前這個語氣固執、神態執拗的男子是防風嗎?如果她沒有聽錯,這口氣裏明明有點威脅的味道,還有幾分痞氣,一副你不帶我,我同樣能賴著你的流氓氣息。

若非他身上那獨一無二的屍毒,若非先前見過他這個裝扮,和那從小就不離他身上的劍,單就這個語氣,十五如何都不會將此人和防風扯上關係。

劍柄上的穗子,是一枚古老陳舊的玉,那是多年前她遊曆時買來送給他的。從那以後,他就一直掛在劍上,從未取下來過。

“很危險。”

“我知道。”他靜靜地回答。

“那師父那兒,你怎麽辦?”

“師父先前隻是命我去月重宮,任務已經完成。”

“不!”沉默了半晌,十五還是堅持自己的決定,“外麵風大,你今晚就在這裏休息。明日,我們各奔東西。”

十五端著盆子走到院子裏,看見沐色坐在井水邊,長發濕潤地披在肩上。十五覺得此事還是得對沐色說說,上前走到他身邊,發現他手裏拿著一把刀正認真地雕刻一個木雕。

那木雕已經成型,看得出是一個女子。

十五胸口一陣難過,她當然知道沐色隻有迷茫和不開心時,才會雕刻木雕。

“對不起。”十五坐在他身邊。這麽多年來,她從未對沐色用那麽重的口氣說過話。

“你沒錯。”沐色沒有抬頭,手裏的刀輾轉如飛,木屑濺落,“是我錯了,我原本答應了你會放了他,但是沒有信守諾言,差點動手殺了他。”

“他曾經是我的影衛,卻因為我中了屍毒,這個恩情,我一輩子都無法償還。”

“我明白。”沐色回答,手裏的刀絲毫沒有停。

“防風,他要去龍門。”

手裏的刀突然一頓,卻是切到了指尖,沐色抬起頭,平靜地看著十五。

他的眼眸像一麵鏡子,倒映出自己的樣子。十五知道帶著一個七星盟的人在身邊,就好像一種隨時都會發作的毒,甚至會給他們帶來致命的危險。但是,她改變不了防風的決心。

“你是我的娘子。”他笑得有些淒涼,“我什麽都會聽你的,一如多年前我們初次相遇那樣。”

娘子?對這個稱呼,十五感到陌生。下意識地低下頭,才看到沐色手指上盡是鮮血,她忙捧著他的手,摁住傷口,又低頭在袖中亂翻一通。

“是在找這個?”

背後幽幽的聲音響起。

十五和沐色同時回頭,看到灰衣人抱著劍默默地立在幾尺開外。他纏著紗布的左手,攤著一方白色的絲絹,絲絹像一片紙在風中飄動。

十五麵色尷尬,才想起自己用絲絹包了紅豆糕給他送過去。

沐色的臉慘白如雪。

十五走到灰衣人身前,伸手去拿那絲絹,卻聽到他問:“胭脂,你確定這是你的?”他的手緊緊握著絲絹的另外一半,並沒有因為她拉扯而鬆開手。

“是。”十五堅定地回答。這塊絲絹是她多年來隨行攜帶之物,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保管。先前在林子裏走得有些匆忙,後麵又發生了傷人事件,她一時間給忘記了。

“確定?”

“防風。”十五沉聲喚著他的名字,語氣中已經有了一絲不悅。

“絲絹上的蓮花……”他慢慢鬆開手,聲音有幾分詭異,“很漂亮。”他鬆開另外一半,那白色的絲絹上,有一朵紅色的蓮花。那花繡得並不精致,甚至看得出那個角落曾經被人扯掉過,但是從針的走線看得出來,繡花之人十分用心。

十五握著絲絹的手在發抖。她知道這是多年來她隨身攜帶的絲絹,卻不記得關於這絲絹上蓮花的一切,甚至不知道為何自己會留著一張破舊的絲絹。她捧著絲絹,一遍遍地打量那朵花,可任由她怎麽想,她找不到一點記憶。

“胭脂——”

低沉而蠱惑的聲音傳來,十五回頭看著沐色。

“休息了。”他道,聲音幽幽,有幾分虛弱。

十五握緊絲絹,上前將他扶起來。

反手握住十五,沐色看向蓮絳,目光中有幾許警告。

十五有些為難,“你也早些休息吧。”

蓮絳沒有說話,因為十五的語氣,沒有絲毫留住他的意思。

到底,她還是不會帶著他上路。

待兩個人都離開,他轉身悄然走向村口。

村口的石頭上覆蓋了一層冰霜,他手中長劍一掃,將雪掃光,然後抱著劍靠在上麵。

風從村口刮過,發出嗚咽聲響,猶如半夜迷路人無助的哭泣。

他在交領裏翻了翻,掏出一張白色的絲絹。

這張絲絹,和方才十五手中的幾乎一模一樣,一樣的材質,一樣的蓮花。不同的是,十五那張雖然保管得很好,但是卻看得出來年份已久。

而且,最讓蓮絳疑惑的是,十五絲絹上那朵蓮花應該是補上去的,而且不是一個人的針法,是兩個人。如果他沒有看錯,那花的旁邊有一個“五”字。

蓮絳有些無力地仰起頭,將絲絹蓋在臉上,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繡著蓮花的絲絹,當世隻有一個人用,那個人是他自己。那十五的絲絹哪裏來的?

從方才十五的神色能夠看出她知道絲絹屬於她,但是她茫然的神情告訴蓮絳,她不記得那朵花的事情。

蓮絳覺得,這絲絹後麵一定藏著一個秘密,而且直覺告訴他,這個秘密是關於他和十五的。

寒風刺骨,體內的屍毒在血液中流動,可他卻絲毫不害怕,反而覺得有絲絲暖意遊走在周身。

他不後悔來這一趟。

待沐色休息之後,十五依然沒有睡意,點著一盞昏黃的燈側身躺在阿初旁邊。

她的手裏,一直抓著那塊絲絹。看到這塊絲絹,她萬分肯定,她的確是在不知不覺中遺忘了一些人一些事。

到了早上,十五兩隻眼睛都布滿了血絲,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可一想到下一個地方有些鬼狼在等自己,她就強打起精神。

同兩位老人惜別之後,十五抱著阿初上了馬車,沐色披著厚厚的鬥篷將馬車緩緩地趕向村口。

漫天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天空一片白芒。

綠意提著兩個暖手爐放在馬車裏,“這天氣可真冷。”

阿初將手放在暖爐上搓了搓,然後道:“這是炭火,需要開窗戶通風,不然會昏厥的。”

“阿初真聰明。”十五不由讚歎孩子的聰明睿智,竟然懂得這些常識。

“當然。”阿初笑了笑,將馬車的簾子掀開了一點點。“咦?”他發出一聲驚呼。

“怎麽了?”

“娘親,村子口有一個雪人呢。”

“這麽早就有人堆雪人了?天剛亮呢,大年初一,一般人都會睡懶覺的。”

“真的是雪人。”阿初指著村口的石墩。

十五掀開簾子,循著阿初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村口的石墩上,看到一個坐著的雪人。

隻可惜雪太大,隻看得出是一個坐著的人形,臉麵周身都被雪覆蓋了。

馬車從雪人旁邊緩緩駛過,震得雪人身上的一些積雪掉落下來。

“咦,娘親,那雪人動了。”阿初又打開馬車後麵的車窗大喊,“娘親你快來看。”

十五揉了揉眉心。昨晚她一夜沒睡,方才好不容易有點睡意,這小家夥就嘰裏呱啦地喊個不停。

無奈,她隻得朝那窗外看。果然看到村口的那個雪人動了,然後緩緩地站起來,一步步朝這邊走來。

那雪人每走一步,身上的積雪就掉落一些,不一會兒,就露出了那灰色的衣衫。

十五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著跟在馬車後麵的那個人。

綠意看到十五臉色不對,也湊過頭來,頓時一驚,道:“他不是昨晚那個……”

沒等她話說完,十五放下窗戶上的簾子,然後大聲對外麵的沐色道:“沐色,要快些走,得趕在中午之前到隆鎮。”

話音剛落,身下的馬車頓時加快了速度。

很快,那緩緩跟隨在馬車後麵的人,被甩在了風雪中。

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十五才抱著阿初鬆了一口氣。

似乎昨晚太過疲憊,抱著阿初的十五沉沉地睡了過去,待醒來時,竟然已是午後。

十五坐在馬車的左側,她掀開簾子,外麵一片白霧,雪竟然越來越大,冷得刺骨。

“沐色,讓我來吧,你進來休息一下。”

“很快就到隆鎮了,我去買些幹糧,你也別下車,太冷了。”外麵這麽冷,沐色不肯讓十五趕車,好在馬車前方也有簾子,替沐色遮住了一大半的風雪。

十五往手爐裏加了幾塊炭,放在了沐色懷裏,“別凍著。”

放下簾子,十五重新靠在馬車上,發現阿初又趴在後麵的窗戶上。

“阿初,你在看什麽?”

“看雪人。”阿初答道。

十五頓覺眉心一跳,撲過去一看,整個臉瞬間蒼白得沒有任何血色。

那個人抱著劍,一步一步地走在風雪中。

在村口時,他才走幾步,還能看到他的衣衫和麵具。而此時,他走了幾十裏路,滿身積雪凝在一起,無法掉落。

十五頓覺胸口一陣劇痛,聽得耳邊的阿初說:“這個雪人好厲害,爹爹馬車這麽快,他不消一會兒又出現在幾丈外。”

阿初這麽說,十五已經明白——他這樣走路是無法跟上馬車的,隻能是走一截,就要用輕功追一路。

十五雙手扣住車窗,隻覺得心在下沉。

他曾經是她的影衛,像一個影子一樣默默地保護她,追隨她。少年時的她也貪玩,笑話他輕功跟不上自己,時常一路狂奔,等他來尋。可每次她都要折回去,在途中接他。見到他時,那麵容清秀的少年正艱難地喘氣,“胭脂……你怎麽跑得這麽快?”

“你跑得太慢了,怎麽做我的影衛。”少女明媚地笑道。

那個時候,他對她所做的一切,她都覺得是理所當然。因為他是她的影衛,那是職責。可現在看著他在風雪中追隨,她卻難受得無以複加。

馬車戛然停止,沐色的聲音從外麵傳來,“胭脂,你要吃什麽?”

十五抱著阿初,直接跳下了馬車,進了隆鎮的驛站。

驛站長年不休息,大年初一的,在這裏也能吃到一些簡單的東西。

抱著孩子,十五陰沉著臉坐在位置上,然後替自己倒了一杯滾燙的開水。

“胭脂,你怎麽了……”沐色看到十五臉色難看,不由看向綠意。綠意站在旁邊沒有出聲。

“爹爹,有雪人呀。”阿初坐在十五懷裏,對沐色道。

“雪人……”沐色看向驛站門口,外麵除了風雪什麽都沒有。

“看好孩子。”十五起身,將阿初塞到沐色懷裏,一手拿著一個杯子,一手提著滾燙的茶壺走了出去。

按照方才蓮絳的速度,此時的他應該也到了驛站,可門口遲遲沒有人。

十五在門口立了一會兒,轉身朝驛站的馬廄處走,在轉彎的地方,果然看到一個滿身堆雪、麵容都遮住的人立在馬廄的房簷下。

看到他這個樣子,十五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隻覺得怒火中燒,恨不得將滾燙的茶壺砸在他身上。可走到他麵前,看到他肩上那些雪已經起了一層冰,她滿腹的怒火卻無法發泄出來,隻是倒了一杯水,遞到他麵前,命令的語氣,“喝!”天寒地凍,如今,隻有一杯滾燙的茶水,方能讓他瞬間溫暖起來。

他怔怔地看著十五,看到她雙瞳中燃燒的怒火,不敢忤逆,隻得接過。

滾燙的水下腹,絲絲暖意遊走,他凍僵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感覺。

十五咬著牙,一連逼著他喝了五杯茶。

“回去吧!”她聲音帶著一絲哀求。

蓮絳捧著滾燙的杯子,沒有說話。

風從兩人中間吹過。

“好!”十五直接將茶壺塞到他懷裏,冷笑,“那我就看你跟到什麽時候!”說完,轉身走到驛站門口,跳上了趕車的位置,拉緊身上的鬥篷,盯了一眼蓮絳,大聲地朝驛站裏麵喊道:“上車!”手裏烏黑的鞭子狠狠抽在馬背上,馬發出一聲長嘯,揚起蹄子飛奔而出。

蓮絳抱著滾燙的茶壺,靠在柱子上,麵具下那張絕麗容顏上,露出淺淺的笑容。

沐色上車就感到了十五心情很糟,像是與人賭氣,手裏的鞭子一直不停地抽在馬背上。

馬車一快,車內就會顛簸,但是,他沒有上前勸阻。他大概已經猜到十五生氣的原因。

“娘親,雪人還在呢。”馬車裏阿初不時傳來消息。

十五手裏的鞭子不曾停歇,臨近天黑時,十五再也沒有聽到關於那人的一點消息。在拐彎處時,她下意識地放慢了馬車的速度,卻發現那個人消失不見了。此時十五的手臂也已經酸麻得抬不起來。

整整一下午,馬都快要虛脫了,而自己也精疲力竭。她想要做的,就是逼著他追不上來,讓他放棄。

“終於還是放棄了嗎?”看到夜幕中的風雪,沒有那個跟來的身影,十五竟然有些莫名的失落。

一個時辰之後,馬車終於停在了白石鎮。而那個人真的沒有來。

剛下馬車,已有幾個人迎了上來,他們沒有注意到易容後的十五,看到沐色抱著阿初下來,朝懷中的阿初恭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阿初則手伸向十五,沐色抓著小蓮初,“娘親累了。”

十五下了馬車,藏在袖中的手有些微微發抖。

幾個黑衣人朝十五深深鞠躬。十五點頭,“大家都先休息吧,明日起程。”

這是她從南嶺回來,匯合的第一支部隊。這樣一來,他們隊伍強大,作戰能力增強,回到昆侖的信心也更大。

十五站在門口,不由再次回望。

沐色抱著孩子立在旁邊,道:“那不是正合你心意?他出現,身份始終尷尬,你如何麵對你的屬下?”

十五握緊袖中的手,胸口沉悶難耐,一時間竟然無法抬頭迎向沐色的目光。

是啊,那明明正合她心意,可為何卻要難過,要失落?

驛站裏都是自己的人,因得知她到來,在此等候的幾個人,早就做好了準備。桌子上擺放著熱氣騰騰的湯菜,就連四個角落都放著炭火,溫暖又舒適。

“吃飯吧。”十五開口,就著旁邊的凳子坐下。沐色抱著阿初坐在她對麵,其餘人立在旁邊。十五看著他們,“都坐下吃吧,天寒地凍的,你們也需要補給。”

“是。”幾個人坐在了隔壁桌子。

屋子裏,飯菜香氣四溢,濃湯鮮美,可十五卻難以拿筷子,因為她的手太酸了。

“你是手疼了?”沐色擔憂地問,然後盛了一碗湯遞給十五。

十五抬起左手,端起來抿了一口,嘴裏卻吃不出什麽味道。

“外麵太冷了。”驛站的小二把馬牽到了馬廄,凍得直哆嗦,“客官,按照您的吩咐,馬廄裏我放了許多草,不會被凍著的。”

“謝謝。”沐色微微一笑。

那小二看著外麵風大,門被撞得一開一合,征求了十五等人的同意,打算將其反鎖起來。

“咦,有人來了……”小二站在門口,在馬燈的照耀下,有一個模糊的身影朝這邊趕來。

十五丟下碗,一個箭步就衝到了門口。

三十尺開外,有一個人拄著劍,亦步亦趨地往這邊走。

他來了,他還是來了!此時的十五腦子裏,隻有這個念頭。

他滿身都結了冰,走得十分艱難,但是目光卻十分堅定地落在驛站處,落在十五身上。

腳下一滑,他整個人險些跌倒,好在劍插在雪地中,艱難地支撐著他。不過三十多尺的距離,對此時身體僵硬的他來說,卻也是舉步維艱。

看著門口立著的女子,他嘴角揚起,又重新站了起來。可剛走一步,又是一個趔趄。

燈光下的女子一把推開旁邊的小二,朝他飛奔而來。

“你瘋了啊!”她跪在他身前,左手用力地托著他身體,眼裏燃燒著熊熊怒火。

可這些怒火轉到他身上,卻化成柔情。

是啊,我瘋了!蓮絳亦支撐不住地跪在地上,下頜貪戀地壓在她肩頭。早在大冥宮第一眼看到她時,他就瘋了。為了她,他何時有過理智?他早就拋開了世俗,丟棄了理性。

“不要睡!”見他沒有說話,十五沉聲厲責。

“嗯。”他虛弱地回答。

十五右手已經使不上力氣,肩頭托著他的身體,膝蓋同左手同時用力,咬牙站了起來,“跟我進去。”

他周身幾乎所有重量都壓在她身上,且全身都是厚厚的冰層,猶如石鐵打造的盔甲,又冷又硬,還格外沉。

看到他倒下的那一刻,她心中雖然難過,可是當跑到他身前,看到他還活著時,她覺得安心。

“你還能走嗎?”她擔憂地問。

靠在她肩頭,能聞到屬於她的氣息,滿足慢慢占據心房,他笑著道:“能。”

“那就走。”

沐色靜靜地站在門口,蒼白的臉藏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神色。

“房間呢?”十五拖著蓮絳進來,朝一個屬下詢問。

“夫人,在裏麵。”其中一個穿著銀色衣服的男子迎了過來。他們驚訝地看著靠在十五肩頭的雪人,但很快就沉靜下來。

“幫我準備一些湯和熱水,謝謝了。”

十五將他安置在房間。綠意送來了火盆和其他一些東西,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她看見沐色依然立在門口,看著門外的風雪。

蓮絳有些艱難地坐下。十五看著他身後厚厚的冰,不由蹙眉,“你的沐春風呢?身為習過沐春風的人,竟然還被凍成這樣,若說出去,真丟師父的臉麵。”

蓮絳低下頭,“沐春風,太耗內力了。”

十五恍然一驚。是啊,下午時她賭氣丟開他,馬鞭甩個不停,若非一路輕功,他根本不可能追得上。而輕功,要的就是內力的支撐。

“對不起。”十五歎了一口氣,起身倒了一杯熱水遞給他。

他心思敏銳,目光一下落在她右手上,“你右手怎麽了?”

他從未見她左手做事,就連下午負氣將水壺塞到他手裏,都是用右手。

“有些酸。”她沒好氣地說。

“你過來。”他看著她。

“做什麽?”十五走過去。

他將她右手握住,絲絲暖意傳入她手心。

十五一把將他的手甩開,怒聲,“你自己都這個樣子了,還將沐春風傳入我體內。先把你身上的冰給化了!”看著桶裏麵的熱水,十五轉身走到門口,“去洗一個熱水澡,再吃些東西補充體力。”

蓮絳沒想到十五這麽快就離開,卻又不好攔住,隻得巴巴地問:“那明天,你還趕我走嗎?”他這口氣,竟是萬般委屈。

十五扶著門的手暗自握緊,道:“明天再說。”

“那我還是先留著內力。”他暗自嘀咕。

聲音不大,卻傳到了十五耳朵裏。十五胸口憋了一口氣,但是怎麽也發作不出來,最終化成一絲無奈的歎息,“明天送你一程吧。”

蓮絳笑嘻嘻地看著十五合上門,然後才弄掉身上的冰雪,將濕透的衣服全都脫掉,進入滾燙的水中。長發在水中蔓延開,猶如一滴落入水中的墨水,氤氳溫柔,襯著他精致的臉,寸寸如雪。

其實,今日他之所以這麽疲倦,並不是因為一路追趕,而是因為他三年來極少出現在白天。

雖然漫天風雪,但是白日的光對他來說,依然是切膚的刀刃。他隻要站在光下,就如被淩遲。為此,他不得不將自己所有的內力用來抵抗這種疼痛,支持著自己追上她。好在全身都裹著紗布,替他抵擋了大半的陽光灼燒。

白皙的皮膚上有了些紅暈,他回頭看向屏風,為難地歎了一口氣。

他沒有衣服!方才沐浴之前,也忘記把濕衣服放在炭火旁邊烘烤。

蓮絳有些懊惱地站在浴桶裏,抱著手臂正想著怎麽辦,恰此時,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

“防風?”

是十五的聲音。蓮絳嚇得趕緊縮回水桶裏,將下巴擱在木桶邊緣,“胭脂,怎麽了?”

“我來給你送衣服。”

“那你放在桌子上吧,或者……”

沒等他說完,十五道:“那我進來了。”

蓮絳要阻止已來不及了,他總不可能什麽都不穿地見十五吧。記憶中的胭脂濃對防風,猶如對哥哥般。

他回頭看了看床,隻得咬牙,赤身鑽了進去,又看見旁邊的麵具,手一伸,幾尺開外的麵具飛到他手中,他趕緊戴上。

而這個時候門已經被推開,十五抱著衣衫站在門口。

她踏入的瞬間,卻看到床榻上的白色紗簾在輕微晃動,而紗幔後麵坐著一個人。

她似是被五雷擊中,大腦一片空白地立在門口,震驚地看著那紗幔。

悠揚神秘的招魂曲,一方蓮台,一縷紗簾……

她也不知道這是第幾次看到這個情景了。

沒有任何猶豫,她快步走到床榻前,緊緊地盯著紗簾後麵的人。

蓮絳整個人都緊繃在**,完全不理解十五為何突然走了過來。

隔著白色紗簾,他看到她神色有點不對勁兒,帶著幾分迷茫,卻有幾分憧憬,然後伸出了手。

十五的手指在空中頓住,終究還是深吸了一口氣,一下掀開了簾子。她一定要看清,每次出現在腦海中,又將自己藏匿起來的那個人。

帳子後麵,一個人裹著被子坐在裏麵,烏發像黑色的緞帶一樣披在肩頭,露出那冰冷的麵具。

看著那麵具,十五頓覺胸口空空如也。

“防風……”半晌,她才訥訥開口,語氣裏盡是失落。她低下頭,將衣服放在床邊,慢慢走了出去。

蓮絳不解她為何突然這般消沉,匆匆換上長衫和披風,裹好就追了出去。

看到十五正抱著膝蓋坐在二樓的陽台上看著外麵的風雪,他拉緊披風,站在旁邊,低聲問道:“阿初呢?”

“在樓下,和他們玩得正高興。”

蓮絳也盤腿坐在旁邊,默默地陪著十五。

“你的手還疼嗎?”

旁邊傳來他的聲音,十五側首看到他拉住自己手腕放在膝蓋上,掰開了她的手指。

“都起血泡了。”

他起身走到屋子裏,尋了一番,拿著一枚燒紅了的銀針,盤腿坐下,低頭細心地將她手上的血泡挑破。

長發垂落在身側,十五有一種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錯覺。

那個時候,為了向師父挑戰,她練劍得有些喪心病狂,也顧不得自己能否承受,沒日沒夜地練。直到有一日,手疼得連劍都拿不起,可偏生不肯低頭,實在太疼,她就一個人躲在角落,最後還是被防風找到。那個時候,他也像現在一樣,將她手心裏的血泡挑開。

“即便是和我置氣,又何苦難為自己。”他聲音從麵具下傳來,像風一樣溫柔。

待血水都放出來,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白色的絲絹,替她包紮好。

“不要碰水了。絲絹上我剛剛撒了些藥,明晚再拆下來。”

“你會打蝴蝶結了?”十五看著他靈巧地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驚訝地問。

“我說過,人會變的。”他收回手,撫著袖子,背靠著牆。

“是有些變了……”十五不得不承認,這幾日看到的防風,和十幾年前的,幾乎判若兩人。

“師父還好嗎?”

“挺好的。”

“那就好……他……知道我現在的身份嗎?”十五喃喃重複。

“不知道。”

突然間,十五有些慶幸,此時麵對的是防風,而不是師父。

若師父知道自己養出來的孩子有一日將成為整個大洲的敵人,他該作何感想?

許是因為防風在,十五突然覺得回到了小時候,腦子裏反反複複地呈現小時候三人生活的情景。此時風雪漸小,加之在背風口,她慢慢地靠在牆上,睡了過去。

蓮絳坐在十五身邊,默默地看著她的睡顏,正要脫下披風替她蓋上,背後卻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

“防風大人。”

沐色靜靜立在走廊那頭,目光冷然,“謝謝你照顧胭脂。”他走過來,俯身將睡著了的十五抱起來,轉身離開。

蓮絳起身,抱著手臂靠在牆上,看著沐色的背影,道:“沐色,明日開始,請多多照顧。”

沐色蹙眉,疑惑地回頭看著蓮絳。

蓮絳笑道:“明日,我將隨你們一起去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