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鸞殿內,睿親王坐在座位上,旁邊的宮娥小心翼翼地奉上上好的茶,殿中一米高的青銅內焚著一根香,旁邊亦燃著炭火。
轉眼間,已經要到除夕了。
在屋子裏坐了約莫一個時辰,那女子還沒有來,秋夜一澈不時看向門口,旁邊的小宮娥則嚇得噤若寒蟬。要知道,這麽多年來,隻有眾人等睿親王的,哪裏有睿親王等人的。
可讓人意外的是,此時的睿親王除了臉上有幾分急切,俊美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怒意。
身邊的茶涼了,換了一杯又一杯,秋夜一澈隻覺得胸腔那顆心髒從昨晚到現在都處於失去節奏的狂亂躍動中。
他優雅地端起茶杯,試圖抿一口穩住心神,門口傳來一個熟悉的語調,“睿親王就不怕本宮在茶裏下毒?”
茶水晃動,滾燙的水濺在手指上,卻渾然不知道疼。
秋夜一澈抬頭看向門口,一個纖長的身影逆光而站,那外麵的白玉反射著光有點刺眼,他無法看清她的容貌。
那人緩緩而來,那姿容亦如霧中花,剝開後,漸漸清晰明亮起來。
紅色曳地長衫,長發淡妝,雖然換了一張麵容,不及八年前的恣意豔麗,可看在眼裏,卻依舊耀眼動人。猶如九年前龍門荒漠那般,她就那樣騎著白馬,踏著黃沙驚豔地出現在他生命中。
她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沒有絲毫停留。
秋夜一澈頓覺得胸口沉悶,內心輾轉上千遍的“胭脂”兩個字怎麽也喊不出口。
十五優雅地坐在座位上,也端起茶杯抿了起來,頭也不抬地問:“公公說,睿親王要商議除夕的事情?睿親王日理萬機,這種事情都過問是不是太勞心勞力了。”
她的聲音,透著相隔千裏的疏離。
“為何不喚我秋夜一澈?”他放下手中茶杯,盯著上座的女子。
這世間,隻有胭脂濃敢一次次喊他秋夜一澈。
她原來的頭發長至腳踝,每次洗完頭之後,她就喜歡坐在院中的薔薇裏梳理,那個時候的他,就坐在她身邊。而如今她的頭發,剪短了,長不及腰了。
十五冷冷地掃了他一眼,眼底有一抹狠戾和警告之意,然後將茶杯重重放下,“放肆!你雖然貴為睿親王,卻不能大膽到目無尊卑。你該喚本宮一聲,容月夫人。”
秋夜一澈愣了片刻,目光仍無法從眼前的那張臉上移開。
完全不同的臉,甚至沒有一絲相似,可他知道,那就是胭脂濃。
“夫人。”許久,他開口,聲音卻似自言自語,溫柔似水,沒有一聲尊稱,更像是對心愛之人的昵稱。
“宮中事務繁多,本宮正在和皇上談何時去修建南宮墓陵的事情,若睿親王無話可說,那便退下吧。”
秋夜一澈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像被十五戳中了痛處!
“夫人,可真是為南宮世家著想。”
“睿親王也該替秋夜一家考慮考慮……”十五頓了頓,隨即挑眉陰森森一笑,“後路了!”
“你!”秋夜一澈終於按捺不住,站起身來,怒視著十五。
跟多年前一樣,她不過兩三句話,就能挑起他的怒火。
十五起身,懶得再和秋夜一澈廢話,她一拂袖,大步跨出了大殿。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秋夜一澈一陣恍然,柔聲吐出,“胭脂。”
然而,那女子早已走遠。
出了大殿,卻有一隊宮娥跟在身後,十五莫名煩躁道:“都下去,我靜一靜。”
前方是太液池,此時早就結了一層冰,池子裏的睡蓮已枯萎,為了應景,周圍移植了寒梅,點點梅花在枝幹上靜靜待開,算是整個冬日唯一的景色。
她還記得當時正是蓮花盛開的時候,碧葉連天,粉色蓮花朵朵盛開,清香四溢。
手下意識地摸向懷裏,還是那一方絲絹,上麵繡著一朵睡蓮。
“蓮絳……”十五抬頭,隻覺得眼前一花,那冰麵上像是閃過一抹紅色。
是眼花了?十五揉了揉眼睛,轉身又看向右側,過了月牙形拱門,便是一處園林,據說那是當年秋貴妃最喜歡的地方。
她沒看錯,那人是蓮絳。蓮絳的身形,她太熟悉了。
十五想也沒有想,焦急地追了過去。他……應該還躺在**啊。
她剛跑到門口,卻被人一把扣住。
十五運氣,竟一下催醒了體內的蠱蟲,她吃力地回頭,看到的竟是追來的秋夜一澈。“秋夜一澈!”
身前的男子一身銀裝華服,黑色的披風襯得他俊美如玉。他鳳目凝視著她,任憑她如何掙紮,就是不肯放開。
“放手!”體內蠱蟲開始蘇醒,十五不敢再運氣,一旦被蠱蟲反噬,她瞬間倒地便再無絲毫反擊之力。
他盯了她許久,目光似穿過千山萬水,帶著她無法理解的深情,喃喃吐出,“胭脂!”
十五一怔,而對方深深看著她的雙眼,像一方池子想要溺斃她。
“胭脂,我知道是你。”
九年前,此地,他牽著她的手,在她耳邊道:“胭脂,我帶你去看母妃曾經住過的寢殿。”
時光荏苒,一晃九年!他終究還是將她認了出來。
兩人離得很近,猶如九年前那樣執手。
十五眼底卻是泛起無盡的厭惡,低聲道:“滾!”
“胭脂。”他恍若未聞,一把將她擁入懷中,雙臂用力收緊,根本容不得她反抗。
他尋了她整整八年。
八年前,他最後一次抱她,是長安的街頭。
發絲間傳來的不是縈繞夢中的薔薇香,而是一股淡淡的藥味。
十五被他緊緊圈禁,甚至手都抬不起來,不得已想運氣推開他,嘴裏卻險些噴出一口鮮血。體內的蠱蟲已經徹底蘇醒,開始在她身體慢慢遊走,所過之處,猶如骨肉被啃食。
“放了我!”她艱難地說了一句,聲音十分虛弱。
“胭脂……”秋夜一澈在她耳邊顫抖著說道,“不要走,哪怕你要複仇,也不要走!”
說好了,做鬼也不放過他。但是,她卻走了整整八年!
八年來,他用過各種方式,試圖忘記這個背叛自己的女人。燒掉了關於她的一切,薔薇、院子,甚至不允許任何一個人提到她的名字。
八年,像是漫長的一生,他遊走在權力和欲望中,心中唯一的執念便是:登上皇位!
“放開!”十五咬牙垂頭,身體驟然繃緊,雙手緊握垂在兩側,試圖控製一下體內的蠱蟲。
懷裏的人,身體突然顫了一下,隨即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身體由溫暖轉入刺骨冰涼。
他忙解開身上的披風裹住她身體,然後小心翼翼地捧起十五清秀的臉。指腹貪戀地摩擦她眉眼,最後落在她唇邊時,秋夜一澈才驚訝地發現十五的臉太白了,幾乎沒有一絲血色。
“胭脂,看著我。”他捧著她的臉,逼著她抬起頭來看著他。
一雙冰冷的黑瞳泛著陰狠的敵意,和八年前最後時光一樣,帶著濃烈的恨。
雖然恨,可這雙黑瞳卻能映出自己的樣子。
“你雖恨我,”他俊美的臉上露出饜足的笑,雙眼深深地鎖著她,“但到底,你沒有忘記我。為了複仇,為了我,你回來了。”說完,他已抑製不住,低頭咬上了她的唇。
冰涼的手指擋在了他與她之間,那般的親密,看似擁吻,卻已經被無情擋開。
她眼眸森然一眯,吐出狠絕之詞,“別惡心我,你不配碰我!”
他眼底掠過一抹痛,這語氣,和八年前一樣堅定和決絕。
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秋夜一澈慢慢放開了十五,後退開一步,眼睛卻仍舊落在她麵上,似乎想在她臉上找到更多的訊息。
“王。”來者是明一。
明一看到十五亦是一愣,然後恭謹地跪下行了大禮。
十五未動,隻是將目光投向一邊,藏著的手已克製不住地顫抖。
“王,王府有事。”
“你先回去。”秋夜一澈盯著十五,冷聲對明一說。
明一為難地看了看十五,道,“賢妃今天險些昏過去了。”
“嗯?”
“太醫說,賢妃怕是動了胎氣。”
這回秋夜一澈終於回頭看向了明一,臉上寫著擔心,卻又忍不住回頭看著十五。
“睿親王,若不早點回去,秋夜世家怕真的要斷子絕孫了。”
她語氣輕描淡寫,卻充滿嘲諷之意。秋夜一澈隻得轉身跨步離開。
他一走,十五就渾身哆嗦,下意識地裹緊身上的披風,跌跌撞撞地朝自己的寢宮奔去。
因為喜歡清靜,所以剛入宮,她院中除了三娘和幾個伺候起居的宮娥,便再無旁人。
幾乎一步一個趔趄,她才回到了自己的寢宮,十五進門的一瞬,慌忙將門關上。
一回身,她整個人都嚇得差點倒在地上。
房裏有一個人,一手玩著一個鑲嵌著寶石的骷髏頭,一手撐著下巴,姿態邪氣地靠在她的**。而那雙碧色雙眸,正幽幽看來,慵懶中帶著幾許冷意,周身亦沉澱著可怕殺氣。
“蓮絳!”十五隻覺得血堵在喉嚨。
“怎麽?看到本宮覺得很意外?”他勾唇一笑,眼底沒有絲毫波瀾瀲灩,如萬古凝定的冰川。
十五打了個寒戰,抱著身上的披風,垂下眸子。
“怎麽,不願意看到本宮?”
他身形如閃電般掠到身前,十五幾乎被他摔在了牆上,背部被撞得貼上柱子。那一刻,她幾乎感受到體內五髒俱裂。蠱蟲聞到血腥味馬上肆意躁動,十五兩眼一黑,差點在劇痛中昏過去,腳下無力,她更無力抬頭。
蓮絳卻捏著她下巴,逼著她看向他,“十五,為什麽不看我?是不敢看我,還是你根本不想看到我?”是啊,他又退了一步了!
為了她,他又要放下那所謂的尊嚴,明知道她棄他而去,甚至質疑他一顆真心。他也曾下定決心,不再理會這個女人,可是,就因為小魚兒一串糖葫蘆,他心軟了,又從絕望的穀底攀爬上來。這世界上,除了他娘親,也隻有十五知道他愛吃糖葫蘆啊!於是,他又不知廉恥地跑到皇宮來找她了。可此時的她卻垂著眉眼。
他突然想挖開她的眼睛然後鑲嵌在那骷髏裏。這樣,她的眼睛,就隨時隨地隻能看到他了。不會再左顧右盼,不會再忽視他了。
他自嘲一笑,手指落在她唇上反複摩擦,燙得她不能動彈。
他手指滾燙,兩個人身體並沒有貼在一起,卻能感覺到他在燃燒。蓮絳,你還在發熱啊。
“大人怎麽會在這裏?”她虛弱開口,聲音顫了顫。
“為什麽在這裏?”他自嘲一笑,聲音透著股蒼涼,“因為今天是你的解蠱日,我怕你再像上次那樣蠱毒提前發作,所以幹脆來皇宮尋你。”
他明明知道,這個女人不想見到他!可是,他還是厚著臉皮來了。因為他怕她疼!想到她上次痛苦地在地上翻滾,他覺得所有的痛都附加在了自己身上。
“真是來得不巧。”他手指用力,捏得她下頜發青,可她仍舊抿著唇,嘴角還露出一股堅定。這抹堅韌在他看來卻格外的刺目。
“竟然看到了你和秋夜一澈在幽會。十五啊……”他碧色雙眸一遍遍掃過她的臉,想要看透她的靈魂,“你告訴本宮,你到底使用了什麽妖術,沾染上了燕城亦,蠱惑了本宮,最後,連秋夜一澈都勾搭上了。如果本宮沒有記錯,我們兩次去睿親王府,你們連話都沒有說上吧?”這些傷人的話,明知道是雙刃劍,傷人又傷己,可他仍忍不住要說出口,“為什麽,本宮才走半個月,你成了容月夫人,還和秋夜一澈沾染上了?”說完,他抬起她的下頜,凶狠霸道地覆蓋上了十五的唇。輾轉啃咬,沒有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
“唔!”唇上傳來銳痛,蓮絳捂住自己的唇,上麵竟多了一道傷痕。
她居然咬他!
“嗬嗬……”他將血吞入腹中,碧色眼瞳泛起陰冷的光芒,再度扣住十五的下頜,“剛才他便是這樣吻你的吧?可為什麽,你沒有反抗?”
見他又覆壓過來,十五抬手就甩了過去,因為毒發,手上沒有勁道,可偏偏聲音響亮。
“夠了!”十五冷冷地盯著他,“你沒有必要羞辱我。”
“羞辱你?”蓮絳愣了半秒,眼底湧現絕望,“十五,難道本宮冤枉了你?剛剛在太液池發生的一切,我全都看到了,為什麽你要否認?”說著,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披風,“這是什麽,這難道不是證據?”
十五這才發現身上還裹著秋夜一澈的披風。
“好!”蓮絳眸色一沉,拎著十五身形一掠,宛如閃電般衝出了寢殿,然後一起一落地消失在皇宮的琉璃瓦中。
“大人,你要帶小的去哪裏?”風從耳邊刮過,帶來冷冽的刺痛感,十五在劇痛中漸漸轉醒。她這才發現,兩個人離開了皇宮,正朝睿親王府的方向趕去。
“你又要做什麽?”十五大驚失色,前兩次她差點被蓮絳的瘋狂嚇得魂不附體,此番他又想做什麽?!
蓮絳回頭,那淺碧色的美眸裏布滿了血絲,瞳色中泛起冷嘲,“本宮要做什麽,輪不到你管!”
話語間,他們已落在林中,蓮絳給十五點了穴,把她放在一根高樹枝上,“十五,你若是敢出手,本宮就催動蠱毒,讓你生不如死!”他聲音滿含警告,渾身散發著可怕的冷厲殺氣。
十五極少見他這副樣子,長發飄揚,充血碧眸,殷紅的雙唇,麵容妖媚卻偏偏陰森可怕。
恰在這時,一輛華貴的馬車緩緩駛來,車外高懸一麵顯露其主人高貴身份的旗幟,上麵寫著一個“睿”字。
那一瞬,十五頓時明白了——蓮絳要殺秋夜一澈!
林蔭道上,拉車的馬突然發出一絲驚恐的長嘯,明一霍然握緊手裏的長鞭,盯著前方。
空氣裏驟然多了一份肅殺,馬車裏的秋夜一澈當即掀簾而出,看到一棵白楊樹上,靠著一個身穿白貂領披風內著大紅色長衫的人。
對方長發飄揚,側身而立,露出完美無瑕的側臉,持著一條白楊柳條,在白皙的蔥白指尖把玩,指甲泛著珍珠般美麗的光澤。
秋夜一澈隻覺得此人麵熟。對方抬起了臉,懶懶地看了過來。一雙深碧色罕見的雙眸,風流肆意,卻又邪氣妖魅。那張臉那雙眼,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長得美,可是……和沐色一樣,那是一個男子!
秋夜一澈的神經下意識地緊繃起來,而腰間的瀝血劍似聞到了某種可怕的殺氣,開始發出不安的嗡鳴。
“王,這好像是那日攔住容月夫人的人。”
胭脂入宮那日,據說有一個麵容絕美的女子攔住了她的車輦。
秋夜一澈深邃的目光掃過對方的披風和露出的紅衫,手腕一轉,瀝血劍出鞘,指向了蓮絳。
“蓮,孤記得你!”那晚,在他睿親王麵前無法無天的人。
蓮絳紅唇勾起一絲妖嬈的淺笑,“睿親王,倒是好記性。”
“你到底是何許人?”當日,此人僅一掌就化去了他漫天淩厲的劍氣,功夫簡直深不可測。
“死人可沒資格問!”蓮絳掂了掂手裏的柳枝,漫不經心地回答。
“口出狂言。”明一見對方如此羞辱自家主子,身形一閃,手中劍奔向了蓮絳。
“明一!”秋夜一澈大驚,試圖阻止明一,可已經來不及了,隻一瞬間,對方手中柳條一晃,化成褐色光影,隻聽啪的一聲,明一手中的劍斷成兩截,而劍尖卻被那柳條纏住,又被一道無形的力量反推,刺進了明一的腹部。
明一整個人都被那道力量彈了起來,秋夜一澈如蛟龍奔走,瞬間將他接住,卻仍舊後退幾步,才堪堪站穩。
放下受傷的明一,秋夜一澈抬眼看向蓮絳,震驚地發現,對方身形未動,仍舊姿勢優雅地靠在那兒。
“大燕和泱國皆是大洲血統,黑發黑眼睛。據說西域人常出藍眼碧眸之人,但多為黃褐卷發。你……”秋夜一澈打量蓮絳,“難道你是西岐人?”
一般人不可能有這麽純粹碧綠的雙瞳,不,應該說是正常人都不會有這樣的瞳色,因為當年的沐色,就有一雙琉璃色瞳孔。
蓮絳不耐煩道:“是不是將死之人廢話都這麽多?”說完,身形化成不見其形的風,瞬間逼近了秋夜一澈。
秋夜一澈隻感覺肅殺之氣迎麵逼來,手裏瀝血劍化成紅光,往前一斬,可同時,他感覺到那身影宛如鬼魅閃至身後,那根柳條亦纏住了瀝血劍。
好可怕的速度!
十五坐在樹上,身體動彈不得,然而體內蠱蟲遊走於全身,她卻疼得發不出一點聲音,隻能默默地承受蝕骨之痛。
林子裏,冬日的枯葉在兩人淩厲的殺氣中如狂飛的蝶舞,遠遠看去,像是沙塵來襲,兩人的身影一走一掠,一閃一避,一攻一守!
兩人所過之處,巨樹一棵接一棵地倒下,發出轟然巨響。
明一萬萬沒有料到,路上竟出了這麽一個可怕之人,當下吹了一聲淩厲的口哨。
十五一聽,頭腦頓時從昏沉中清醒——明一這是在召集影衛和桃花門。
這裏距睿親王府極近,那秋夜一澈本就難纏,而他手下有一精銳部隊,所布置的八卦回字陣法,目前為止,無人能脫離。
“蓮絳、蓮絳,快走啊!”喉頭鮮血翻滾,十五身上的衣衫全被冷汗打濕,劇痛之下,她也恨不得昏死過去,然而,蓮絳身處危險,她卻不敢絲毫鬆懈。
可她越是運用內力堅持,體內蠱蟲就越瘋狂喧囂。
果然,傳言已有身孕的碧蘿和影衛同時出現,幾乎是瞬間,四十八名影衛如鬼魅一樣,湧向蓮絳,而秋夜一澈因為瀝血劍護身,雖然身上幾處受傷,卻也能疾速向後掠去,進入了桃花門的保護圈。
他迅速指揮影衛,將蓮絳團團圍住。
“藍禾的陣法?”他倒是沒有想到藍禾竟然將如此陰毒恐怖的陣法教給了秋夜一澈。
丟掉手中沾滿秋夜一澈鮮血的柳條,蓮絳那雙妖異的碧眸微眯,雙袖暗自鼓動,帶起的寒氣撩動著他翩飛的衣襟和獵獵飛舞的青絲,渾身淩厲殺氣迸發,猶如修羅。
枯葉飛舞,樹林嘩嘩作響,似有一場疾電暴雨要來臨。
十五震驚地看著他。此時的蓮絳,就如在南疆初次見他一樣,渾身透著可怕的陰森氣息。
這……真的是蓮絳嗎?
秋夜一澈臉上亦有幾處傷痕,好不容易才避開了蓮絳幾乎招招斃命的截殺。此時他眼底亦露出一絲驚慌之色,馬上揚起手裏的劍,吩咐那些影衛在蓮絳爆發之前形成陣形。
深陷於陣法中的人,如被困於鐵籠中的困獸,不死也必然重傷,當年十五和沐色皆敗於此陣法。最可怕的是,會有幾名身法相當可怕的影衛從上空攻擊。
“小心。”見陣形馬上就要擺好,十五再也忍不住暴喝一聲,穴位被內力震裂,鮮血當即染紅黑色披風裏的衣服。手中月光如閃電破空而下,瞬間將中間的一名影衛從頭劈成兩半!那一刻,陣法亂了。
鮮血噴濺在她臉上,和自己嘴裏湧出的毒血混合在一起。
這一斬,幾乎用盡她的所有氣力,她在半空中如枯蝶墜落。
“十五!”蓮絳急忙收住內力,掠空而起,將下墜的十五接住,緊緊摟在懷裏。
十五靠在蓮絳懷裏,勉強站直,揚起滿身鮮血的臉看著蓮絳,“你快走。”
“你……”蓮絳睫毛一顫,深深凝視著十五,她滿是鮮血的容顏寸寸印在眼底,“不是警告你不準動嗎?”厲聲責備的語氣,手卻溫柔地將十五往懷裏擁,冷眼掃過行走陣法的影衛,目光最後落在了秋夜一澈身上。
站在秋夜一澈身後的碧蘿,在看到那雙眼睛時,登時嚇得倒退了一步。
“這個陣法很詭異,看不到出路的。”十五克製住顫抖,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話,不想將自己此時的虛弱暴露出來,讓秋夜一澈和碧蘿他們有機可乘。
“我會對付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像是在撫慰她的憂慮。因為,他抱著她的手明顯感覺到她刺骨的冰涼和極力壓製著的顫抖。
不知道為什麽,此時她的出現,讓他很開心,總覺得,方才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攻!”
秋夜一澈厲聲下令,那些影衛化成影子四麵八方地攻來。
十五忙從蓮絳懷中掙脫,貼著他的後背,手裏長劍舞出淩厲的劍花,如漫天細雨,不讓人靠近。
蓮絳纖白的手心展開,那手竟瞬間泛出詭異的銀白光澤,遠遠看去,他手心裏像是捧著兩暈光球,隨即他雙臂一展,光球順著他的動作往身邊兩側推了出去。那熒光爆發,幻散成淩厲刺目的光波,瞬間攔腰斬斷近身的影衛。那一瞬,鮮血染紅了蓮絳身邊的瑩白光暈,好似朱砂染白玉,有一種魅骨的美。
碧蘿悄然後退,不敢再看蓮絳,而是將目光落在身形不再靈敏如初的十五身上。
十五受傷了……碧蘿大喜,想起今天好像就是長生樓毒發之日。
“尚秋水!”碧蘿回身盯著藏在暗處的尚秋水,尚秋水立刻舉起笛子,幽幽地吹響。
笛聲傳來,頓時如一把刀切過胸腔,而在體內已經肆意的蠱蟲瞬間像瘋了一樣,往十五的頭顱鑽去。
“啊!”十五慘叫一聲,咚的一聲跪在地上。
“十五!”蓮絳聞聲回頭,看見十五痛苦地倒在地上,她嘴裏鮮血湧出,連眼睛裏都是血。
看到十五倒地,秋夜一澈大驚失色,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而碧蘿眼底則湧出報複的快感,催尚秋水道:“快!”
隨即,笛聲越來越急促,竟然用上了三重音律,就像三把笛子在同時吹奏引發蠱毒。
蓮絳將十五抱在懷裏,發現鮮血已經從她耳朵裏出來,而此時,又一批影衛如潮水般湧來。
“蓮絳,你快走啊。”十五聲音顫抖,卻極力試圖推開他。
笛聲越發尖銳,好似隻要最後一聲長嘯,那蠱蟲就會吞噬十五的大腦,然後啃食她的眼球,最後……她將會變成一具白骨。
蓮絳俯身在十五耳邊落下一吻,似愛侶般輕柔道:“閉上眼睛。”說完,他起身閉眼,一手抵著眉心,一手淩空一劃。
瞬間,天空突然烏雲翻卷,原本明亮的長安城被壓在黑雲之下,狂風呼嘯,天空一道閃電破空而下,淩厲得像要將天地撕碎。
轟隆!巨雷從天而落,尚秋水手中的笛子斷成兩截,整個人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就在這個時候,天空黑壓壓的雲越來越多,像要將整個蒼穹壓垮,所有的人都被驚天突變嚇得怔住了。
站立的那個人,麵容絕世無雙,依舊保持先前那個動作,可此時,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恐怖陰森的氣息,青絲飛舞,紅衣翻飛,在黑雲的映襯下,他宛如破雲而出的魔鬼。
“攻!”突然,他眼眸霍然睜開,碧色的雙瞳竟閃耀著嗜血的光芒,頭頂烏雲驟然散開。
“血蝙蝠!”不知道誰驚叫了一聲,秋夜一澈他們才發現漫天而來的烏雲,竟是成群的蝙蝠。
“啊……”尖叫聲四起,那些血蝙蝠猙獰著獠牙撲向了影衛。
刹那間,整個林子裏湧起刺鼻的鮮血,令人作嘔。碧蘿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影衛被蝙蝠咬住脖子,不過一眨眼間,彪形大漢竟然成了一副皮囊包裹的骨頭。
本該在夜間出行的蝙蝠,卻在白日被人生生召喚出來,更何況還是這種來自地獄的血蝙蝠。
“走!”碧蘿抓住秋夜一澈飛奔逃命。
而此時的秋夜一澈則看著倒在蓮絳腳下發抖的十五,大喊了一聲:“胭脂!”
桃花門人護住秋夜一澈和碧蘿,顧不得那些影衛,迅速撤離。尚秋水亦跌跌撞撞地逃離,滿臉驚駭。可剛走沒幾步,一個灰色的身影就擋住了她的去路。
看到那人,尚秋水嚇得後退了幾步,是防風!防風正用淩厲的眼神盯著她,道:“你竟然活著!”
正當這時,不遠處傳來了碧蘿吹的口哨聲,防風又抬眼看了看十五的方向,瞪了尚秋水一眼,飛快地離開。
十五跌跪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那滿身陰邪之氣的蓮絳,此時他的臉比平日還白了幾分,唇卻殷紅如血,而那雙往日嫵媚多情的眼睛,此時,連眼白都成了詭異的碧色,看起來邪惡恐怖。她從未見過人的眼睛這樣……她記得,這世界上有一種人,天生有魔性,當對方催動魔性時,他本人將會有著可抗天地的強大力量,可是,一旦深陷,就會被魔吞噬。
蓮絳剛剛整個眼睛都成碧色,那顯然是魔性在肆意。
血腥味刺鼻,林子裏隻剩下幾十具麵容驚恐死法恐怖的皮囊,那些蝙蝠再度聚集在蓮絳周圍,然後交織成圈,越變越小,最後變成一隻血紅色的蝙蝠落在了蓮絳白皙的手背上,遠遠看去,像是一枚詭異妖嬈的文身。可是在沾到他皮膚的瞬間,那蝙蝠如遇水就化的圖騰花紋,消失不見了。
“你能控製血蝙蝠?”她顫抖著聲音問,同時驚駭地看著蓮絳。
傳言血蝙蝠乃忘川河邊無法轉世投胎的惡靈煉化而成,是至陰至邪的東西,可是……它們竟然被蓮絳操控了。
“唔。”十五吐出一口鮮血。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蓮絳,他就坐在蓮台上召喚死屍!
“你有魔性?”
他蹲在她身邊,伸出白皙的手指,落在她臉上的瞬間,十五下意識地避開。
因為,那是刺骨的冰涼,比蠱毒發作的她還寒冷,而他的眼睛,還沒有恢複原本的樣子,看不見眼白的雙眼,茫茫碧色,深不見底,十分可怕。
“你怕我?”他聲音顫了一下,隨即瞳孔恢複正常,深深凝望著她。
客棧裏的冷看著天空突來忽散的烏雲,整個人呆愣在那裏。
“冷,顏哥哥怎麽還沒有回來?”安藍坐在欄杆上,無聊地踢著腿。一大早蓮絳就出去了,可這會兒還沒有回來,“不是說,要帶我去南疆嗎?”
冷沒有理會,徑直下了樓,然而眼神卻有些恍惚:殿下,竟然真的催動魔性了!
顏少主曾說:小少主生下來便是半魔人,他體內的魔性,有一半的幾率會蘇醒。
魔性一旦蘇醒,那麽便不能永生封印,會隨時隨著對方的情緒波動,更甚至,反噬其主。
這麽多年來,蓮絳遊曆各地,就是怕有一日,魔性可能蘇醒而自己又無法遏製。因此,他千裏來到南疆學習蠱毒陰邪之術,為的就是學蠱毒之長,運用其身,試圖找到克製體內魔性的方法。好在,體內的“魔”一直都很安靜。然而……他今天竟然主動喚醒了魔性。
他一直想要了解她,想知道她真正的內心。最開始,他以為她殘忍陰毒,無情無義,可以為了複仇,出賣自己的靈魂。後來以為,沉默不語、像木頭一樣呆滯、無聲無息的十五,才是真實的她。然而,從回樓歸來,他又看到了另外一麵的她,孤高、冷豔,能說會道。而此時,他已經猜不透她了,他也失去耐心和勇氣再猜下去了。
而十五仍沒有從剛剛那血蝙蝠中反應過來。
此時蓮絳周身的殺氣和魔性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悲戚,“十五,自我們認識之初,你對我撒了這麽多謊,我都可以不計前嫌,但是,哪怕一次,隻要一次,你說句真話。”
“小的說了實話,大人會放過小的?”她艱難開口,迎著他目光。
一句“小的”,一句“大人”,已經明確了他們身份的不同。她在提示他,他又怎會不懂。
“好。”他點頭,“你是誰?”
十五握緊手裏的月光,似用盡了一生的氣力,“胭脂濃。”
蓮絳如遭驚雷地盯著十五。雖然他曾如此猜測過,甚至剛剛秋夜一澈離開時,看著她喊了這個名字,但是,當她親自說出口,他還是難以接受和難以置信。
她和秋夜一澈,竟然真的是夫妻!
這天下,整個大燕所有人都知道的胭脂夫人,她竟然是……秋夜一澈明媒正娶的女人。
這一瞬間,蓮絳隻覺得一把刀橫在了心口,而身體內好不容易控製的魔性,似乎又要湧動起來,他不得已稍微低下頭,用力地咬著唇,絲絲鮮血蔓延在唇齒間。
“你愛秋夜一澈嗎?”良久他才開口,總覺得想得到一個徹底讓自己心死的答案,方才罷休。
胖子曾經描述了他們萬人見證的求婚,簡單直接,卻感動和震撼了所有的長安人。她曾為了秋夜一澈,帶著信物跋涉千裏而來長安,為赴那場婚約。
十五漆黑的雙瞳看著蓮絳,如墨青絲,漂亮的額頭,線條完美的鼻翼,有著撩人心魂美人裂的唇,還有一雙好看到難以形容的碧色雙眼。這是她重生後,看到的第一雙眼睛。也是這麽多年來,她第一次看到別人的眼睛,會下意識發抖的眼睛。
買她心髒的老婆婆說:你之所以還要活兩年,是因為你還有沒有做完的事情,和該碰到卻沒有碰到的人。
沒有做完的事情,就是向秋夜一澈和碧蘿複仇。而該碰到卻沒有碰到的人——該是你,蓮絳吧。
九年前,她拿著顏緋色給他的信物路過龍門尋他,卻在那兒碰到了秋夜一澈。而她和蓮絳的命運,就在那個時候錯開了。
“胭脂濃!”他第一次喊她真實的名字,這名字瞬間將十五的思緒拉了回來,“你愛秋夜一澈嗎?”
胭脂濃……她那亙古不變的眼神在聽到這個名字時,終於泛起了絲絲痛苦的漣漪。
天下人都說秋夜一澈愛胭脂濃,這是最大的謊言。
然而,胭脂濃是否愛秋夜一澈,卻無人知曉。
那年的胭脂濃,自斷經脈,背師棄義都要嫁給秋夜一澈,愛嗎?
“愛!”她平靜地回答,看著蓮絳的眼神,沒有絲毫閃避。
胭脂濃愛秋夜一澈,傾盡一生地去愛了,然後死了。
胭脂濃,已經死了。
蓮絳苦笑一聲,麵對著她如此篤定的眼神,隻得露出這個表情,似在挽回自己狼狽的最後一點尊嚴。
他早該想到這些,他早在她上一次毒發時,就清楚這個女人愛秋夜一澈。
他此時不過是想死心,不過是想讓她親自說出來而已。
“胭脂濃……”他旋即大怒,雙瞳泛著妖異的碧色,魔性再度肆意,那白皙手背上的血蝙蝠隱隱若現,“你既然愛秋夜一澈,那為什麽要蠱惑本宮?為什麽要一次次地救我?為什麽要討我開心?”然後偷了他的心!
“小的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盡長生樓成員的責任。”
他瞬間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她保護他,救他僅僅因為他是蓮絳,月重宮的祭司。原是他誤會了她的意思。所以,剛剛怕他置身於藍禾詭異的陣法裏,她不惜衝破穴位,隻是為了保護他?他咬唇一笑,血絲湧出,眉間皆是嫵媚,再看她時,碧色眼瞳無絲毫波瀾。
他並未說一字,起身看著滿地死屍,轉身慢慢離開。
十五再也堅持不住,瞬間失去意識,除了啃食她大腦的痛,她再也分不清身在何處。
她隻知道,匍匐在地上不斷地向前爬,嘴裏大口大口地湧出鮮血,好像一停下來,她就會死去,然後徹底從這個世界消亡
蓮絳忽聞身後動靜,一回頭,看到十五倒在地上渾身抽搐。
她一邊捂住腦袋,手指摳著泥土和沙石,試圖往前爬,而滿是鮮血的臉扭曲在一起,痛苦萬分。
他立在屍體中,怔了半晌終究衝過去,將十五從地上抱起來。然而,懷裏的人卻拚命掙紮,兩個人都摔倒在地,而十五的手指摳著地,想要掙脫他。
“放我出去!”她不停地哭喊,又是捶打,又是摳弄,不過片刻,她指甲就斷裂,指尖翻開,血肉模糊,“放我出去!”
看到她的手指,他突然想起在南疆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
他召喚亡靈蘇醒,而這個女人,帶著沉重的鏈子渾身腐爛地走在最後麵。他坐在蓮台上,隔著輕紗,第一眼就看到她了,因為,她一路摔倒,卻又掙紮著站起來。那個時候的她,就如同現在這樣,骨肉翻開,因為她在棺材裏麵八年。
“十五!”他忙阻止她這個幾乎自殘的動作,“十五!”
他一手緊緊抱著她,一手扣住她雙手,在她耳邊說:“你出來了,不是在棺材裏。你已經出來了……”
可十五不停地掙紮,嘴裏發出痛苦嗚咽。
“好了,我給你解藥,你別動!”他在她耳邊輕聲哄著,聲音平和溫柔,又帶著難言的寵溺。
懷裏的人湊近他的雙唇,柔軟的舌頭舔過他的唇,然後貪婪地吮了起來。
蓮絳當下渾身戰栗,這才想起剛剛唇被咬破,唇上的鮮血吸引了她體內的蠱蟲。
她雙手捧著他的頭,身體緊急地貼著他,不停地吸吮。他愣了半秒,發出一聲輕吟,垂下漂亮的睫羽,將她反抱在懷裏。
長發交織,唇舌相纏,他想起了那日在睿親王,她亦是這般輕吻著他。
親吻我,難道也是你十五的職責嗎?
陪我看雪,難道也是你十五的職責?
想著法子哄我喝藥,也是你的職責?
“十五,有沒有喜歡過我啊?”懷裏的人終於疲軟地昏了過去,他卻坐在四處橫著屍體的地上,將她抱得更緊,將唇貼在她耳邊,“哪怕一點點,有沒有啊?”
女子沒有動靜,全身軟似無骨,麵上鮮血未幹,有些猙獰恐怖,可落在他眼底,卻是冰雪容顏。
“用你的心來回答。”說著,他摸向她心口,卻在瞬間怔愣住了。
片刻之後,他突然驚醒,然後低頭貼在她心口。
“十五……”他顫抖著手捧起她的臉,試圖將她搖醒,“你的心呢?”
她的胸腔,沒有心跳,整個都是空的。
是的,她沒有心!
這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兩人從獨孤出來那晚,他的手探入她衣服裏時,她一下製止了他。
就像昨晚,情到深處時,她再度攔住了他的手。
她……
“十五你怎麽會沒有心?”
他腦子一片混亂,漂亮的睫羽不停地閃動,完全茫然不知所措。
“秋夜一澈,你憑什麽質疑我的感情?是不是要我將心挖出來給你看?”
他渾身一顫,捧著十五的臉,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難道,你真將心挖給了秋夜一澈?
你心裏怎麽會有我?你都沒有心,怎麽會有我!
冷找到蓮絳時,看到蓮絳坐在滿是屍體的地上,長發披散,麵色蒼白,一雙碧色眼瞳沒有任何光澤地盯著一處,整個人都如被抽取了靈魂。
而他懷裏,躺著一個滿身是血看不清麵容的人。
睿親王府有史以來,處於最緊張和戒備的狀態,而大廳裏,秋夜一澈負傷而立,碧蘿則捂住小腹坐在位置,尚秋水站在角落,廳內氣氛詭異,靜得連塵埃都能聽見。
他們回來了整整三個時辰,三個時辰裏,秋夜一澈保持同一個姿勢站在原地沒有說一句話。所有人似乎都沒有從那可怕的一幕中反應過來。
那個麵容妖媚極致的男子,竟然瞬間將血蝙蝠召喚了出來,那一刻,天地撼動,好似惡靈出煉那般恐怖。
而四十八名他最自豪的影衛,一人被十五一劍劈成了兩半,八人被那男子手裏詭異的光球所折射出來的光波攔腰斬斷,其餘的人,瞬間命葬在那些血蝙蝠的攻擊中。一個活生生的人,被蝙蝠吸成了一副皮囊。
即便是見過藍禾各種蠱毒幻術,可是,第一次見到陰邪的血蝙蝠,秋夜一澈覺得是在做夢。沐色是藍禾用最陰毒之術創造出來的,所以他有一雙琉璃色的眼睛。而這個男子,竟然有一雙深碧色的眼瞳,在召喚蝙蝠時,他眼白都成碧色,像一個魔鬼。可是,沐色卻不懂幻術!
“他是西岐人。”終於,他回身盯著碧蘿說。
碧蘿垂下眼眸,貼身的衣服早就被冷汗浸濕,“他好像是……二十年前西岐族長,桃花門前身顏門門主的獨子——顏碧瞳。”
秋夜一澈蹙眉,身上傷口頓時裂開。
他曾聽說過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魔頭,險些讓大燕滅國,但是,最後卻是無端消失了。
“顏緋色曾經為了得到至高靈力,將自己的靈魂出賣給了魔鬼,以至於他的兒子顏碧瞳生下來便是半魔人。隻是二十年前,他們一家人就消失了,西岐內部亦尋了他們多年,全都無果。”她的聲音還有驚懼的顫意。
尚秋水聽到這裏,亦跟著顫抖起來。
“半魔人?”他們完全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惹到了這麽恐怖的人。
“看樣子,他便是月重宮的新祭司,蓮絳了!”秋夜一澈低聲吐出這麽一句。
尚秋水則驚恐地抬起眼,“難道藍禾死在了他手裏?”
藍禾那麽可怕的人,竟然會死……也對,哪怕藍禾靈力再強大,可是,對方卻是一個魔鬼。
那血蝙蝠是什麽?是忘川河邊遊**的惡靈煉化而成!
“都下去吧。”秋夜一澈頹然地坐下,痛苦地揉著眉心。
藍禾那麽可怕的人,竟然會死。哪怕藍禾靈力再強大,他的對手卻是一個魔。
他們在林子裏交戰時,對方僅僅用一根白楊條幾乎要了他性命,當時,那魔鬼就在他耳邊說:碰我女人,都得死!
那個時候他還一片茫然,正在生死關頭並沒有多慮。
可是,在影衛來的時候,十五卻突然出現了。
“原來……”他握緊拳頭,“胭脂你早就在看……而當他陷入危險時,你竟然不顧生命地下來救他!”
腦子裏突然拂過她站在城牆上主動擁吻那個男子的情景。秋夜一澈再也忍不住,一拳狠狠地砸向了桌子。
她對自己說:別惡心我,你不配碰我!
十五體內的蠱蟲在尚秋水三音笛的催發下,差點破腦而出,為此,她整整昏迷了四日。
這四日裏,她總是在做一個夢,夢到蓮絳身穿繡著金蓮的黑色袍子,手持一把紅色油紙傘站在一條黑水暗湧的河邊。那河邊盛開著無數朵血紅色的曼珠沙華,而河水裏時不時冒出一張張猙獰的麵孔和白骨之手,試圖將他拽入幽暗的水裏。旁邊那些花突然燃燒,成片的碧火肆意開來,將蓮絳全部包圍了。
“蓮絳!”
她站在河的對岸,嘶聲大喊,而他終於回頭看向她這邊——那是一張妖邪猙獰的臉,整個臉被一種怪異的藍色花藤占據,唯留下一雙看不見眼瞳的深碧色雙眸。
“啊!”十五尖叫一聲,從床榻上坐了起來,“我……我竟然做夢了……”
她難以置信地喘著粗氣,因為一個沒有心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夢。
不僅如此,她還夢到了蓮絳……
夢裏他的樣子陰森恐怖,黑色華麗袍子,純碧色雙眼,被蔓藤占據的臉,那是魔鬼才有的樣子。
蓮絳,竟然有一半魔性,莫名的不安湧上來,她這才注意到自己幾個手指裹著紗布,她疑惑地揭開,發現食指和中指已經結疤了。但是,她完全沒有印象,手指是怎麽受傷的。
她的記憶停在了蓮絳操控血蝙蝠的那一刻。
屋子外麵有人走動,十五抬起眼,看到三娘走了進來。
“三娘,冷……他們怎麽樣?”
蓮絳兩個字含在嘴裏,又吞了下去。
“冷大人他們回南疆了。”三娘看著十五。
好像是預料中的答案,十五沉默,沒有說話,隻是覺得喉嚨有點幹澀,起身端了茶水喝了起來。
三娘看了十五好一會兒,從懷裏拿出兩個紅色的瓶子,遞給十五,“不過冷走的時候,說蓮絳大人有命,讓你三個月內必須徹底鏟除桃花門,為此,長生樓精英幾日之後也會趕到大燕,並且都聽命於你!”
十五回頭看著三娘,三娘又笑了笑,指著瓶子說:“這是你的解藥。”
十五亙古無波的黑瞳裏閃過了一抹驚訝,因為她的解蠱蟲和其他人不同,隻能一月一次地養。
打開瓶子,十五呼吸一滯,唇動了片刻,回身看著窗外,手則握緊了瓶子。
瓶子裏,是蓮絳的血。
他雖然離開了,卻留下了長生樓人避免她孤軍奮戰,因為沒法飼養解蠱蟲,他便留下了血。
一時間,隻覺得手中的兩個瓶子莫名滾燙,一股炙熱蔓延到了胸腔,讓她有些無措。
“對了,還有一件事。”三娘有些焦慮地說,“你昏迷的這幾日,吏部尚書和衛將軍分別在家遇害。不僅如此,秋夜一澈將皇上再度昏迷的事情宣揚了出去,此時大燕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甚至將矛頭指向了南宮世家。”
十五垂眸,眼底折射出冷厲的光,“吏部尚書和衛將軍都是忠心護皇黨,看樣子,秋夜一澈是在對那晚的事報複了。”
那晚,蓮絳召喚來了血蝙蝠,將秋夜一澈的影衛全部殺死,他心裏應該很恨吧。
“這幾日,他天天入宮,非要見您,若非攔著,好幾次都差點闖入你的寢殿。”
十五抿唇不語,但是一想到太液池那晚和差點傷了蓮絳的事情,她突然恨不得抽秋夜一澈幾耳光。
外麵的桌子上擺滿了精致的禮盒,“那是什麽?”
“睿親王派人送來的。”
“丟出去燒了。”
“嗯。”三娘點頭。
十五突然攔住,三娘,那日我身上那件黑色的披風還在?”
“在。”
當日,蓮絳將昏迷的十五帶回了宮,貼身守候照顧了三日。離開時,三娘就看到他將一件東西扔到了池子裏,後來她拾起來一看,竟然是件披風。那件披風,三娘認得,是秋夜一澈的。
三娘將清洗好的披風拿了出來,十五起身冷睨了一眼,然後走到桌子上,“挑選幾樣好的,今晚去睿親王府。”
“去睿親王府?”
“是啊,前天聽說賢妃動了胎氣,睿親王又受傷,不去慰問一下,實在不好。”
“但是……”三娘本想說和睿親王結怨如此大,此行必然十分危險,但是想到這幾日睿親王像是十分擔憂十五,又送了這些東西,怕不隻是關心了。就如秋夜一澈大婚當日,蓮絳說的“或許秋夜一澈對胭脂濃並非無情”。
然而,若是有情,這個曾豔冠天下的女子怎麽會最後如此狼狽地從棺材中爬出來,受盡了各種非人折磨?
“好,我這就去準備!”
三娘趕緊收拾東西,又聽十五說:“勞煩三娘帶上這披風。”
皇宮裏的馬車浩浩****地出去,到了馬車裏,三娘坐在十五旁邊,手裏捧著秋夜一澈的披風。
“夫人,睿親王府到了。”外麵的宮娥小聲稟告道。
十五看著三娘手裏的披風,眼底露出一絲厭惡,卻終究穿在了自己身上。
“十五,等一下。”三娘上前,從懷裏掏出胭脂盒,然後點在十五唇上,“既是盛裝,也別少了妝容。”
十五領會,衝她一笑,美色溢彩,可眼底卻殺意濃烈!
房間裏,即便是冬日,也放著一束百合,據說這能養顏安神。
此時軟榻上,碧蘿麵色蒼白但是卻眼帶喜悅地靠在軟榻上,旁邊坐著秋夜一澈,防風端著藥,掀開簾子走了進來,遞給了碧蘿。
“大夫怎麽說?”
“大夫說,小世子無礙,隻是賢妃身子不好,也經不得情緒波動。”
那日秋夜一澈大發脾氣,碧蘿動了胎氣,而成日朝宮裏跑的秋夜一澈也不得不照顧碧蘿。
秋夜一澈點點頭,對碧蘿道:“那你早些將安胎藥喝了。”
“王爺,”明一走了進來,對著秋夜一澈恭謹俯身,道,“容月夫人來了。”
“胭……”秋夜一澈忙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衝了出去,到了門口,又忙停下來問明一:“孤今天怎樣?”
明一愣了一下,恭敬答道:“王一切都好。”
秋夜一澈這才鬆了一口氣,趕到前門,卻隻看到幾個宮娥守在那兒。
“容月夫人呢?”
“夫人去南苑方向了。”
明一和秋夜一澈一離開,碧蘿的寢殿就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片刻之後,碧蘿將盛滿藥的碗砸在了防風腳下。
“她竟然還敢來!”
滾燙的藥濺在防風的衣衫上麵,他神情微動,隻是垂著眉眼道:“大夫說,若時間再長,你的肚子怕是瞞不住了。”
碧蘿咬著唇,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手下意識地握緊。
原以為,那日的事情發生之後,秋夜一澈會想盡方法殺掉十五,卻沒想到得知十五也中了長生樓蠱毒,他竟然天天往宮裏跑,名為替皇上探病。碧蘿哪會不知道,他是去找胭脂濃!
秋夜一澈,你不是恨這個背叛您的女人嗎?
手指用力地絞著腹部的衣服,碧蘿眼底閃過一絲狠戾,忽地從**站起來,陰森一笑,“她來得正好,我還不用去找她了。既然肚子裏的孩子瞞不住,那就要死有所值!”她轉頭對防風說,“去把最漂亮的衣服拿來!”
南苑是秋夜一澈的書房,書房前門是一大片院子,在那裏,有一棵櫻花樹,樹下是成片的薔薇。睿親王府燈籠綿延各個長亭,一片明亮,每個拐彎處都擺著奇花異草,這裏的景色甚至於皇宮都比不上。
秋夜一澈趕到南苑時,看到幾個宮娥垂首而立,而院子的中間,坐著一個人。此時冬日,那櫻花並沒有開花,顯得有些蕭條,而院中薔薇早在幾年前就被大火焚燒殆盡,為了不顯得突兀,碧蘿便命人在這裏種滿了四季粉白的海棠花。
而此時,一個俏麗的身影,紅衣長發站在那櫻花樹下,似在舉目看著院中花海。
“夫人說,好多年沒有見過這番景致了,所以想看看。”
秋夜回身看看長廊上站著的森嚴衛兵和暗處的影衛,對明一小聲吩咐:“都下去。”
明一領會,順便也帶著宮娥都退了下去。
夜風寒涼,撩起女子長發輕柔地拂過長到人腰際的海棠花,一時間,竟然花瓣漫天飛舞。
秋夜一澈靠在柱子上,默默地盯著院中的女子。很多年前,她就喜歡這樣站在這兒,看著滿園的花,不知道在想什麽。有時候,她還會提著一壺燒刀子,幹脆坐在那樹下喝得酩酊大醉,醉臥花間眠!那個時候,他就有感覺,她想逃離了,所以他幹脆將書房搬到了南苑,重兵把守。一來,保護書房裏的重要軍事訊息,二來,暗自監視她。很多時候,他就敞開書房的窗戶,看著她靜靜地坐在櫻花樹下,有時候出去時,她已經睡著了,頭發同衣服散落在地上,青絲上麵綴著片片花瓣,眉目如畫。
那一年,她隻有十六歲。
“一生一世一雙人,秋夜一澈,你給不起,就不要招惹我。”
他猛地握緊拳頭,身體下意識地靠在柱子上。那一年,她對他說這句話時,眼中寫著對他的絕望。
他生下來就肩負秋夜一族的使命,因此,這平常夫妻能做到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他偏就給不了她。
這女人,如今一別九年,他亦不知道自己是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
愛,是那年她的肆意。
恨,是如今她的複仇。
明明想著要將她碎屍萬段,可在尚秋水那兒得知,她亦受蠱毒控製時,他心中突然多了一絲希冀:她的複仇,不過是因為長生樓的控製,逼不得已。
他斂住心神,靜靜地看著那女子背影良久,才緩緩走上去。
似乎怕打攪了這如畫景致,他走得小心翼翼。
就在所有護衛和影衛撤離南苑的瞬間,一個宮娥趁著夜色隱入暗處,悄然進入了書房。
進入書房的人,正是十五!
唐三娘穿成她的樣子,站在院子裏,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而從前幾日秋夜一澈避開守衛甚至明一前去太液池尋她,十五敢斷定,他一直想找一個與她獨處的機會。
不出她所料,秋夜一澈竟真的將所有人都撤了下去。
僅僅一牆之隔,甚至隔著窗戶都能看到他的背影,她必須要用最小的動靜和最快的速度,在秋夜一澈發現之前,偷得百味草。
而且,她隻能借著走廊燈籠微弱的光。好在,屋子裏所有的東西,都沒有變化,和八年前一樣。很快,十五就進入了書房,在裏麵果然看到了暗格。打開暗格,露出一個分格的抽屜,裏麵分別放著世間少有的珍貴物品。那百味草就躺在藍色的盒子裏麵。
十五從裏麵取出百味草,目光掃到最裏麵一個長條形盒子。這盒子用紅紗包好,而且還是上了鎖。
十五沉吟了片刻,取下發簪將鎖打開。
精致的雕花檀木盒子裏鋪著上好的藍色絲絨,上麵放著一枚木質的簪子,和一串帶著鈴鐺的手鏈。看著這兩樣東西,十五喉嚨莫名幹澀難耐。
木簪子是當年顏緋色留下讓她送給蓮絳,可一番輾轉後,她卻送給了沐色。卻沒想到,如今木簪到了秋夜一澈的手裏。
至於那串手鏈,是當年她為秋夜一澈自斷經脈時成日佩戴遮住傷口的。
手指不由得撫過兩樣東西,卻在觸及藍色絲絨的時候,發現下麵還有東西。
十五掀開絲絨,發現盒子最底下竟放著一個類似畫卷的東西,而畫卷依舊用紅帶係住。畫卷底部有時常被人拿在手中磨損的痕跡。
“睿親王。”外麵傳來了三娘的聲音,十五趕緊將東西放回原位,然後將發簪取出來合上了暗格。
秋夜一澈盯著三娘,臉色瞬間布滿寒霜,手中的劍驟然出鞘,直指三娘的脖子。三娘嚇得臉色煞白。
“秋夜一澈。”恰在秋夜一澈出手之時,一道冰冷但輕柔的聲音傳了過來,那聲音像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攔住了秋夜一澈手中劍的去勢。
三娘身體一偏,那鋒利的劍劃過她耳際,一縷青絲從劍鋒下飄落。
秋夜一澈回身,走廊上,一個麵容清秀的女子婷婷而立,她眉目清冷,可看人的眼神卻依舊冷漠篤定。
秋夜一澈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書房,然後警惕地落在十五身上,卻見她身上披著的披風,正是那日在宮中他替她披上的那件。
那一瞬,莫名的溫柔感從心頭漾開,他收了劍大步朝十五走了過去,“聽太醫說,你受了風寒。”她的臉如當日那樣,泛著病態的蒼白。
“多謝睿親王掛念。”十五微微一笑,目光淡淡看向遠處,三娘則悄然退下。
“你剛剛去哪兒了?”
“都說睿親王府南苑環境優美,本宮便來看看,卻發現,不過爾爾。”
“不如我再陪你去其他地方看看。”秋夜一澈正欲靠近她,十五狠厲的目光掃來,將他攔了回去。
這目光如冷水潑滅了他心中的溫柔,“你向來討厭這裏,卻突然回來,莫不是盯上孤書房裏的什麽東西?”
“哈……”十五挑眉,迎上他審視的目光,將手臂張開,“都說睿親王多疑,本宮以為是傳言呢。若是覺得本宮偷了你的東西,不如你來搜身?”
“你以為孤不敢?”他雙手快如閃電,卻是幾下已經從她袖中掠過。
一張白色絲絹從袖中飄落,帶著奇異淡然的清香。
秋夜一澈伸手就接,十五瞳孔一縮飛快出手,兩人瞬間在狹窄的走廊上交手起來。
兩人出手都非常快,那絲絹幾次都從手邊拂過,偏偏兩人都拿不到。而當絲絹飄落到一半時,兩人手上竟然過了十二招,然後各自抓著絲絹一角。
“放手!”十五沉著臉警告。
“看樣子對你很重要?”秋夜一澈微笑,反而拽得更緊。
胸中突然煩悶,十五抬腳襲向秋夜一澈下盤,對方身形如孤鴻後掠,那絲絹嘩啦一聲被撕開了。
十五頓時大驚,忙展開手心裏的一截絲絹,整個人都變了臉色。那方絲絹被生生扯掉一個角,卻又偏偏是繡著蓮花的地方。
手指一拂腰間,月光森然而現,**起冷冷清輝,將她的臉照得冰冷雪白。手腕一轉,如分花拂柳般攻向了秋夜一澈。
“胭脂!”瀝血劍擋住十五猛烈的攻勢,而十五卻隻是抿著唇,那雙黑寶石的眼睛燃燒著仇恨交織成的殺意。
二人再一次兵刃相接,十五速度非常快,而秋夜一澈則是隻守不攻。
濺起的火花明如白晝,女子黑色風衣,殺意橫生的臉宛如沒有靈魂的修羅,而她所過之處,那牆上,那柱子上皆留下似斧銼刀砍的痕跡。
“胭脂濃!”秋夜一澈暴喝一聲,掠向房頂,俯瞰著下麵的十五,“難道為了一張破絲絹,你要拆了孤的南苑!”
“不!”她冷聲道,“殺了你!”
“哎喲,這難道就是容月夫人?”一個柔軟入骨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十五冷眼看去,見碧蘿戴著麵紗,一身華貴的裝扮在防風和一群仆人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她一邊走,一邊扶著腰,眼底泛著詭異的笑意。
掃過她的肚子,十五握緊了手裏的劍。
秋夜一澈收起劍,從牆上躍下,卻落在了十五身邊。
碧蘿麵容一僵,然而周圍這麽多人,隻得勉強保持著笑容和儀態。
剛剛打鬥中,那絲絹一角不知道落在何處,秋夜一澈歎了口氣,柔和的語氣裏竟然帶著絲寵溺,“不過是一張絲絹,孤賠你。”
“你賠得起嗎?!”十五恨不得手裏月光刺過去,可想到那百味草,隻得忍住,默默將手心裏的絲絹小心翼翼放在了懷裏。
“絲絹是誰的?”看她如此緊張,秋夜一澈不由得追問,霍然想起了蓮絳。他雙眼盯向十五,想要問清楚,她和那魔鬼到底什麽關係。那魔鬼竟然說胭脂是他女人!
若是女人,又豈會有蠱毒控製?
十五被這一問,腦子裏立馬浮現出蓮絳那顛倒眾生的臉,不快地回道:“我的!”
“是不是蓮絳的?”他質問。
十五抬眼狠狠盯著他。若當時回字陣法將蓮絳困住,她此時一定將他挫骨揚灰。
“與你何幹!”
兩人一問一答,似忘記了旁邊還站著幾十個人,而碧蘿強撐住笑的臉也掛不住了,用尖銳的聲音問:“容月夫人在宮中這麽忙,怎麽這個時候,竟到我睿親王府來了!”她故意加了一個“我”字,試圖在氣勢上給十五一個下馬威。
兩人相識多年,當年在睿親王府中更是水火不容,十五自然能聽得懂碧蘿那賣弄的語氣。
九年前,胭脂濃是正妃,而碧蘿隻是一個沒有任何身份、用身體服侍秋夜一澈的桃花門普通殺手。
九年後,碧蘿趾高氣揚地出現在這裏。
目光落在碧蘿的麵紗上,十五勾唇笑得嫵媚,“聽說一把大火燒了睿親王府,賢妃的臉都被毀容了,昨兒又傷了胎氣。這真是禍不單行啊,所以本宮掛念著賢妃,這不來看看你嘛。”
十五剛說完,碧蘿恨不得衝上來,將十五撕個粉碎。
在場的人,誰不知道,那場大火是十五放的,誰不知道,十五當著桃花門人的麵扇了碧蘿耳光還毀了她的容。這裏的氣氛頓時肅殺起來。
碧蘿暗自將目光投向秋夜一澈,哪知秋夜一澈麵目表情,似若未聞。
袖中的手幾次握緊,碧蘿盯著十五,對方卻又揚起眉眼,眼底露出失望之色,“本宮專程從宮中來探望賢妃,卻沒想到,賢妃如此不歡迎。既如此,那本宮也乏了,回宮吧。”
百味草已然到手,她還巴不得趕緊走呢。
“哪裏!”碧蘿忙扯出一絲冷笑,“我自然是非常歡迎容月夫人。據說宮中的環境不如這睿親王府,容月夫人第一次來,不如就我來帶路,陪你逛逛府邸。”
假懷孕的事情,遲早會露出馬腳,剛好十五自投羅網來睿親王府,碧蘿自然不會錯過這一石二鳥的機會。
“若夫人覺得累,孤送你回宮。”一旁的秋夜一澈突然插話。
碧蘿麵色頓時蒼白,卻不敢開口。
十五見狀,溫婉笑道:“既然賢妃如此熱情,本宮倒不好意思拒絕她一番好意了。”
碧蘿突然開口留住她,定有陰謀,她倒想看看,時隔八年,這個女人還能玩出什麽把戲。
果然,碧蘿親昵地上前,恰好站在了秋夜一澈和十五中間,笑吟吟道:“那夫人就隨我去吧。”
十五笑而不語,手中月光輕輕一晃,如流光般鑽入腰間,碧蘿閃過一絲恐慌,旋即又被笑容替代。
兩個女人並排走在前方,秋夜一澈蹙眉,帶著明一和其他宮娥慢慢跟在後麵。
“夫人知不知道,北苑開了一方池子,裏麵所出之水,全是溫水,即便是冬日寒冷,那水溫卻如夏日,還冒著煙霧。”碧蘿一邊走一邊笑,“因我喜歡那裏,睿親王便命人將池子裏種滿了荷花,還養著名貴的金魚,因為那水溫合適,此時也能看到那魚在水中遊弋,那蓮花是世間少有的四季蓮花,此時正開得好看呢。”
說著,兩人便朝北苑走去,還未到院中,已見輕霧繚繞,牆上雕花鏤空窗可隱見池中蓮花,竟有一股仙境的錯覺,而那池子中間,還建立了一個三丈多高的亭子。冬日坐在此處觀景,可謂人生一大幸事。樓亭不大,僅能容下四五人,於是碧蘿吩咐下人和宮娥都守在下麵,兩人緩緩上了台階。
“地獄無門,你還真喜歡闖!”兩人剛到亭台,碧蘿一聲冷笑。
十五靠著柱子,看著那池中蓮花,道:“或許是,你的地獄,我的天堂。”
“你如今堂而皇之地幫著燕城亦,甚至想要光複南宮世家,那晚你又幫著蓮絳那魔鬼毀掉回字陣法,你覺得王會放過你?他早就想將你們一網打盡了。”
十五挑眉看著碧蘿,薄唇噙著意味深長的笑,“是嗎?想將我一網打盡,也得看看秋夜一澈有沒有這個本事了,而且……”十五目光輕柔地掃過秋夜一澈所在的方向,眼底撩起絲絲曖昧,小聲道,“聽說賢妃這幾日動了胎氣,臥病在床,可恰好我也病了。但奇怪的是……要將我一網打盡的睿親王卻天天帶著東海珊瑚、南海夜明珠、高麗人參、血狐貂裘往我宮裏送。”
“你……”碧蘿麵色蒼白地盯著十五。她知道秋夜一澈去宮中,也知道他可能是找十五,卻沒想到,他竟如此殷勤。
“喲。”十五掩嘴笑了笑,“看樣子賢妃還不知道啊。早知道,我就不該說了。”說著,將身上的披風裹緊了。
先前碧蘿沒有注意她的披風,她成日伺候秋夜一澈,當然認得這披風。
“啊……”十五懊惱地揉了揉眉心,“那日在宮中太液池旁邊不小心裙擺沾了水,睿親王便將這披風套我身上。本來說來還的,結果忘記了。本宮記性真的差了。”
“胭脂濃,你知不知道廉恥!”碧蘿聲音發抖,惡狠狠地盯著十五。
“我還真不知道廉恥二字是什麽。”十五笑著欣賞碧蘿的惱羞成怒。
碧蘿隻覺得這個女人笑容刺眼,旋即靠近身子,一把抓住十五的手,“胭脂濃,你永遠鬥不過我。”她眼底的陰狠暴露無遺。
十五目光落在她的腹部,“你故意將我引到北苑,又帶著我到這涼亭,是逼我當著秋夜一澈的麵出手?看樣子……”十五頓了頓,低聲道,“你這一次又是假懷孕啊。”
碧蘿震驚地看著十五。
“嗬嗬嗬……碧蘿,當年你假懷孕然後故意說我害你流產,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十五失望地搖搖頭,“我隻是不想解釋罷了!沒想到九年後,你又想故技重施,乏味!”
她當年沒說,是清楚哪怕沒有碧蘿懷孕流產這件事,她和秋夜一澈的感情也到了盡頭,毫無回旋的餘地。在沐色的心被挖出那一刻,她的心也如同被挖了出來。
碧蘿麵紗下的臉扭曲了,她咬牙將十五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冷笑道:“不管孩子真假,我今天受傷,那秋夜世家便失去第二個孩子。而且,我有任何閃失,你以為你能像上次那樣,逃出睿親王府嗎?"
“是嗎?”十五掃了一眼站在亭下看著她們的秋夜一澈,再度看向碧蘿,她眼底掠過一絲狡黠,“那我們就打賭,能否出得去。”說著,十五手心毫不客氣地蓄力。
碧蘿似根本不將她放在眼裏,反而胸有成竹地一笑,然後挺起小腹撞上十五手心。
“你自己送上來的!”十五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手心,在碧蘿撞上來的瞬間,貼著她腹部狠狠一擊。
與此同時,她左手快速扶住碧蘿腰肢,防止她被自己的掌力彈飛出去。
碧蘿等的就是這一掌,再打算從後仰從樓梯處滾下去,造成十五推她滾落台階流產的假象。哪知道十五竟然先一步扶住了她的腰。
就這樣,碧蘿身體紋絲不動地生生受了十五一掌。
“你這小把戲!”十五暗自收回手掌,在她耳邊冷冷一笑。
碧蘿隻覺得她笑容詭異,卻見十五背靠著圍欄的身子往後一仰,整個人如蝴蝶展翅跌下水池。
碧蘿大驚失色,她萬萬沒有想到十五打了她一掌之後,自己竟然跌入池子。若是這樣,那看起來不是她被擊傷,反倒是她將十五給推了下去。
碧蘿咬牙切齒,隻得順勢跟著往水裏跳,否則,這一次便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被十五倒打一耙!
“夫人落水了!”三娘大聲呼叫。
秋夜一澈健步如飛地衝了過去,跳進池子救人。所有宮娥見十五落水,全都慌了神,整個北苑亂成一鍋粥。
“快去救夫人啊,夫人風寒未好。”三娘趴在水池旁邊哭邊喊,身後的宮娥也跟著哭了起來。
秋夜一澈一把抓住下沉的十五,水池是新建的,並沒有多少淤泥,而且蓄的是溫泉之水,因而並不冰冷刺骨。
他托住十五的腰,將她推到岸邊。
三娘一見,忙衝了過去從秋夜一澈懷裏搶過了十五,放聲大哭,“夫人,夫人……”
十五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三娘一把抓過旁邊的太監,“送夫人回宮,快快!”
那些宮娥本就嚇得慌裏慌張,一見被送上岸的十五,緊閉著眼睛,嚇得渾身顫抖,如熱鍋的螞蟻跟在三娘後麵。
而這邊的防風和明一欲探看十五,卻被一群宮女擋在了外麵。秋夜一澈還沒有來得及將碧蘿帶起來,三娘等人已經出了北苑,直奔王府外的馬車。
碧蘿趴在池旁吐了幾口水,而秋夜一澈亦從水裏爬了出來,渾身濕漉漉地跟著十五追了出去。
防風這才從暗處走出來,將一身狼狽的碧蘿從地上扶起來。
碧蘿順勢想給他一耳光,以發泄剛剛的怨氣,可剛剛抬手,她就覺得腹部隱隱作痛,片刻之後,又是刀絞一樣的銳痛。
“唔!”碧蘿捂著肚子,一下跪在地上。隨即,一股黏稠的熱流沿著她的大腿往下流。
“血?”碧蘿顫抖著聲音,盯著自己被鮮血染紅的裙子,眼底湧起驚駭和恐懼,“怎麽會有血,怎麽會有血?”她是受了十五一掌,但那一掌再重,也不過是讓她受內傷。而內傷的瘀血都是從口腔吐出,怎麽會從下體流出?
“太醫呢?太醫呢……”碧蘿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防風俯身將她抱在懷裏,對旁邊的人吩咐道:“去找太醫。”
防風將碧蘿放在**時,她的裙子已全被染紅,再加上剛剛落水,碧蘿渾身顫抖。她緊緊抓住衣襟,盯著防風,問:“我為什麽會流血?”
黏稠的血不斷從身體溢出來,身下的褥子換了一條又一條。
“不要怕。”防風在她身邊小聲安慰道。
“大人,太醫來了。”流水站到門口,她背後是一直替碧蘿看病的太醫。
防風受傷之前,一直是他親自替碧蘿看病甚至熬藥,她的衣食起居全由防風一手操辦。但從南嶺回來後,防風因重傷臥床休養,前幾日又被十五帶到林子裏受了碧蘿一擊,無力繼續操辦,所以這期間,為碧蘿看病和配藥的事就都交給了這個太醫。
太醫進來,一看到地上的血,當即嚇得白了臉,差點沒有抱穩手裏的藥箱。
中間珍珠簾子放了下來,手腕上覆著一層薄絲絹,太醫跪在地上,仔細地替碧蘿把脈。
他的臉從剛進來時的白色,轉為灰白,額頭大滴大滴的汗水滾落,整個身體亦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說!”防風冷厲地催問。
那太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賢妃,流產了。”
“什麽流產了?”防風眼眸一眯,“她沒有孩子怎麽會流產?!”
那太醫哆哆嗦嗦地說道:“已經有了……”
“你胡說什麽!”碧蘿掙紮起來,手狠狠地刮向那大夫,將他整個人都打翻在地,對方頓時趴在地上吐出幾口鮮血。
“防風,你替我看看。”碧蘿絕望地看向防風。
防風點點頭,摸向她手腕,亦變了臉色。
“怎麽樣?到底怎麽回事?”
“你……”防風歎了一口氣,手輕輕地握住碧蘿冰涼的手,“是真的流產了。”
碧蘿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流水站在外麵,神色未動。今晚發生的一切,她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碧蘿早有身孕,太醫竟沒有查出來。碧蘿假稱有孕又擔心此事遲早會穿幫,恰好容月夫人來睿親王府。碧蘿欲一箭雙雕,將孩子“流產”的事嫁禍給容月夫人。
防風將碧蘿安置好,起身出來,冷聲吩咐,“將庸醫拖下去斬了。”
此時倒在地上的太醫早就嚇得丟了魂魄,任由人拖下去,都沒有任何反抗。
看到防風朝自己走來,流水下意識地垂下眼簾。不知為何,她心裏有點莫名的懼怕。
碧蘿性格專橫,手段毒辣,但卻始終是沉不住氣的女人。可她身邊的這個防風,極少說話,總給人一種隱晦而深不可測的感覺。
“睿親王去皇宮了,你速去報信,就說賢妃肚子裏的孩子沒有保住。”
流水領命,卻暗自叫苦,這樣的苦差事又交給自己。而且,她根本不敢接近秋夜一澈,隻覺得那人太過厲害,自己好幾次都死在他手裏。
此時天空黑壓壓的,有點讓人喘不過氣來。防風站在屋簷下,看著那些黑雲,長歎了一口氣,眼角餘光卻瞥見一個黑影。
他當即回身,看著那人,眼底冷意凝聚,“尚秋水。”
尚秋水整個人都隱在黑袍裏,隻露出一雙深陷的雙眼,她沒有理會防風的眼神,倒是瞟了一眼碧蘿的屋子,小聲問:“碧蘿怎樣?”
“孩子流掉了。”防風淡淡地說。
“什麽?”黑袍裏的手激動地握緊,尚秋水盯著防風。
“而且,她終生不能受孕了。”防風目光冷厲地落在尚秋水的臉上,“你為何這麽激動?難道這件事是你做的?”
“你不要信口雌黃,不是我!我根本就不懂這些。”
碧蘿懷孕了,太醫卻沒有看出來,還讓她吃假懷孕的藥。這其中必然有蹊蹺。
“真不是你?”防風灰色的眼眸危險地眯起,“我看就是你吧,那些南疆的陰毒之術你會得還少了?對碧蘿做點手腳,對你來說,輕而易舉。”防風的話語裏毫不掩飾對尚秋水的厭惡。
“你少汙蔑我!”
“尚秋水,我記得八年前你就死了。”防風逼近尚秋水,渾身殺意沉澱,卻似隨時都要爆發,“你怎麽回來了?”
“胭脂也死了,她現在回來了,我為什麽就不能回來?”
“你最好安分點,如果你再搞出一個像沐色那樣的東西,我定讓你死前嚐盡所有酷刑。”防風的手指宛如鉗子一樣掐住尚秋水。
尚秋水雖然精通南疆陰毒邪術,卻沒有一點功夫。
見尚秋水不說話,防風低聲在她耳邊補充了一句,“不要去招惹胭脂濃!”
聽到這個名字,尚秋水忍不住抖了一下,她抬起眼睛,迎上防風,“你是在意胭脂濃還是害怕胭脂濃?聽說你被她折磨得生不如死?”防風麵色轉白,尚秋水繼續道,“也難怪,比起我們,你的背叛可一輩子都得不到原諒。”
果然,此話戳中了防風的要害,他陡然放開了尚秋水,轉身離開。
尚秋水見防風的背影,忍不住暗自罵了一聲:叛徒。
防風沒再理尚秋水。尚秋水的出現就是一個謎,讓他內心隱隱不安。他怕尚秋水的出現,會導致胭脂濃整個人都陷入另外一種境地,再度引起她瘋狂的報複。如果那樣,後果真不堪想象。防風歎了一口氣,看向皇宮方向……
一個消息在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長安:容月夫人去探望身子不適的賢妃,卻失足從涼台跌入冰冷的池中,陷入高燒和昏迷,已經三天都沒有醒了。而當日是賢妃盛情邀請容月夫人去北苑,容月夫人失足掉下水池時,隻有賢妃在場。還有人說,那日容月夫人進宮,那姿容氣質竟有七分相似當年死去的胭脂王妃。一時間,關於賢妃嫉妒容月夫人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
傳出這個消息的始作俑者,自然是唐三娘。
屋子裏點著安神香,人影幢幢,秋夜一澈坐在那裏,看著侍女們不停地進進出出。
雖然用了各種辦法,但碧蘿肚子裏的孩子還是沒有保住,而且據太醫說她已無法再懷孕。
啪!手心緊握,杯子的碎渣嵌入手心,鮮血沿著指縫溢出來。
“王,賢妃醒了。”旁邊的侍女小聲說道。
秋夜一澈拿起旁邊的絲絹擦了擦手心,麵無表情地走了進去。
“王。”碧蘿一見秋夜一澈,立刻撲到了他懷裏,絕望地哭了起來。
秋夜一澈坐在床邊,冷若冰霜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我們的第二個孩子,沒有了。”
聽到這句話,秋夜一澈眼眸一沉,唇抿成一條線,半晌才道:“你先休息。”說完,也不管碧蘿如何號啕大哭,轉身出屋,往南苑方向走去。
他腦子裏有點混亂,但是卻始終理不清楚,因為全是十五交疊在一起的身影。
在南苑看到她突然出現在書房時,直覺告訴自己這個女人恐怕來此的目的不簡單。然而,看到她穿著自己的披風,所有的警惕防備都瞬間鬆懈了下來。
這個女人來睿親王府到底為了什麽?
“王。”剛到南苑書房門口,明一匆匆趕回來,“王,皇上他醒了。”
“什麽?”秋夜一澈震驚地看著明一,半晌,推開了南苑書房,直接打開了暗格。
看到消失的百味草,秋夜一澈瞬間明白了:那女人是為了燕城亦來偷百味草的!
不僅如此,最裏麵的一個盒子也被動過,秋夜一澈打開,眼眸當即湧起可怕的殺意,渾身都抖了起來。精致的雕花檀木盒子裏,安靜地擺放著一串鈴鐺手鏈和畫卷,可唯獨少了那支木簪子。手鏈和畫卷都是關於她的,而木簪子是沐色的。
盒子裏放著三樣東西,一是她之前最愛的手鏈,二是木簪,另外……可她,卻偏偏隻帶走了木簪子!
身體裏的血漸漸冰涼,蝕骨鑽心,秋夜一澈一拳狠狠地砸向安格,低吼一聲:“胭脂濃!”
這麽多年,你還沒有忘記沐色嗎?
扔下盒子,他踉蹌著走了出來,看著慘淡的天邊,“進宮!”
十五泡在浴池裏,發絲如撒開的水藻在水中漂浮,襯著她容顏,竟有一分出水芙蓉的清麗。
“十五,當日你將百味草藏在了哪裏,為何睿親王沒有找到?”
十五從水中捧起一縷長發,三娘當即恍然大悟,“你藏在了頭發裏?”
不僅如此,她還將那枚簪子也藏在了裏麵,才得以帶出來。
“皇上醒了嗎?”
“昨日服了百味草,剛公公來稟報說已經醒了,氣色有所好轉。”
十五垂眸,“但是……如果風盡不來,百味草的藥效一過,燕城亦還是會死。最糟糕的是,我們現在無法掌握秋夜一澈下一步,什麽都處於被動。”
“祭司大人派來的人,應該要到了。”。
蓮絳……默念這個名字,空曠的心口生起莫名暖意。
他雖然離開,但是卻把最精銳的人都替她尋了回來,是不讓她孤軍奮戰嗎?
攤開手心,看著那枚簪子,她眉目間有片刻的失落。
若是他晚兩天離開就好了,也可以將這支本屬於他的簪子還給他。
“夫人……夫人……”門口傳來宮娥焦急的聲音,三娘走了出去,那宮娥顫抖地跪在地上,“睿親王滿臉怒氣地進了宮,說一定要見夫人。”
三娘焦急地看向十五,十五卻漫不經心地穿著衣服,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去回睿親王,本宮隨後會去瓊樓亭。”
秋夜一澈趕到瓊樓亭時,看到十五側坐在亭子裏,她一手托腮,一手抓來一把魚餌往結了薄冰的池子裏扔,而水下麵根本沒有一條魚。
許是才沐浴出來,她麵色微粉,而滴著水珠的長發搭在肩頭,隻有耳邊的幾縷往後挑,用一根簪子挽起。而那根簪子,正是從王府偷來的簪子。
“胭脂濃!”秋夜一澈上前,陰狠地盯著十五。
對方懶洋洋地抬起眼,在他身上掃過,又看向池中,“睿親王氣色不好,看樣子這幾日都沒有休息好啊。”
“你來王府的目的就是為了偷百味草?”
“咦……”十五靠在欄杆上,露出不悅的神色,“睿親王,你這話怎麽說得這麽刺耳?什麽叫偷?難道這皇宮窮到本宮要去你睿親王府偷東西過日子?這要傳出去,誰相信啊。如果沒記錯,當時本宮在北苑,那可是被你搜過身的。若說偷,何來證據?”
“好,你不承認。那孤問你,碧蘿流產的事情和你脫得了關係?”
“流產?你確定碧蘿真的流產了?”
此時三娘將茶水端了上來,十五伸手接過,便聽到三娘耳語,“是真的流產了,太醫說她將終生不孕。”
十五端著茶杯,恍惚了幾秒鍾,才從三娘的訊息裏反應過來,再看向秋夜一澈。
對方此時看著自己的眼神無比狠戾,幾乎想將自己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流產……”她不由得喃喃出口,想起昨晚碧蘿那急切逼著她出手的眼神。
意思就是,碧蘿渾不知自己真的懷孕,故意撞向她掌心想嫁禍於她。可沒想到,孩子竟然真的沒有了,而且……終生不孕。
十五端著茶杯緩緩站起來,抬頭看向黑壓壓的天空,腦子裏是南宮小妹全身是血死去的樣子,是小魚兒躺在林子,心髒被生生挖掉的慘烈情景。
為了救小魚兒,她獻祭了餘生,卻要背負三生詛咒。
“哈哈哈哈……”前所未有的痛快如烈馬奔騰遊走在血液裏,她忍不住大笑。
“胭脂濃,碧蘿肚子裏的孩子被人一掌擊傷,是不是你?”秋夜一澈質問。
十五回頭,狠狠盯著他,陰森森地笑道:“是我!但是又能怎樣,這是你秋夜一澈的報應,也是碧蘿的報應。”
“好歹毒!”秋夜一澈抬手一耳光抽來。
十五被打得一愣,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她抬手一抹,嘴角卻溢出冷笑。
而秋夜一澈卻呆愣在那裏,打十五的手不住顫抖,他腦中已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麽出手就扇了過去。
“胭脂……”他充滿歉意地喚道。
啪!啪!十五毫不客氣地給了秋夜一澈兩耳光,抽得對方完全蒙了。
而旁邊的三娘和明一更是瞬間白了臉,臉上寫著驚恐。
十五揉了揉生疼的掌心,對秋夜一澈說:“秋夜一澈,我告訴你,以牙還牙不算狠毒。至於真正的狠毒,我會讓你慢慢見識到。”
秋夜一澈俊美的臉上泛起幾道痕跡,深邃的眼底冷酷地盯著十五。
“好,胭脂濃!這便是你的報複,孤全記在了心裏。”
“報複?讓你斷子絕孫是我的詛咒而已!碧蘿今天這個下場,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那樣的有仇必報,手段也更加歹毒……孤,真是小看你了。”他深吸一口氣,盯著眼前毫無愧疚的女子,“隻是,讓碧蘿去抓你,去殺南宮世家,那是孤的主意!你要報複,就衝我來,完全沒有必要對碧蘿。而且,孤已經收回她門主之位。如今她險些被你毀容,失去了孩子,你到底對她還要怎樣?”
“嗬嗬嗬……”十五低聲笑了起來。秋夜一澈剛剛那一巴掌用力十足,她整個左邊臉都腫了起來,此時一笑,看起來陰森扭曲,格外的可怕。
“哈哈哈哈……”她越笑越厲害,後來幹脆仰起頭,張開手臂放聲大笑,聲音帶著無盡的譏諷穿過蒼穹,像是聽到了一個最好笑的笑話。
而她此時發絲散落,又像一個十足的瘋子。
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秋夜一澈愣愣地看著她。
可十五還是背對著他仰天大笑,張開,宛如要展翅飛翔的火蝴蝶,長發肆意,帶著與生俱來的張揚。那一瞬,天空一道驚雷劃過,在場人都震驚了。
青天白日的驚雷,堪比妖孽!
突然,她笑聲戛然而止,回頭盯著秋夜一澈。
就在她轉身的那一刻,秋夜一澈幾乎一個踉蹌,若非後麵的柱子和欄杆,他已經跌倒在池子裏。
因為麵前這個女子,麵容扭曲,瘋狂的雙眼裏,竟然湧出兩條血絲,猙獰恐怖。
“秋夜一澈,你聽好……”她拂袖,將雙手負於身後,睥睨著他,“我要將你們挫骨揚灰,抽筋剝皮,挖你們的心,吃你們的肉!讓你們也知道,活著才是世間最痛苦的事情。”
她聲音冷厲,身後一道道驚雷破空而下,照著她眼眶中的鮮血,看起來像個怨鬼。
“你……你……”看到十五眼角湧出血絲,秋夜一澈顫抖著聲音,“你是人是鬼?”
“哈哈哈哈哈……”十五抬手摸向眼角,道:“鬼!”說完,從他身邊走過去。
可秋夜一澈一把將她拉住,聲音有一絲哀求,“胭脂,怎樣才能罷手?”
她剛剛那個樣子,太可怕了,簡直就真的是一個魔鬼。
而她眼底燃燒的火,像煉獄的碧火……這一刻的女子,完全不是九年前那個正常美豔的胭脂濃,像一個從忘川河裏爬出來的怨靈。
“絕不!”簪子落在地上,十五拾起來緊緊握在手中,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好!”看著她如此小心翼翼護著那簪子,秋夜一澈鬆開她,喃喃道,“那我也明確告訴你,今日開始,孤就讓你輸得一敗塗地。哪怕燕城亦吃了百味草,他也是死,你遲早要孤軍奮戰。”
“喲,這是對我們十五正式宣戰嗎?”一個男子清冷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十五和秋夜一澈都一愣,朝那聲音看去。
但見梅花樹下,站著一個身穿白衣、頭戴麵紗,幾乎將整張臉都遮住的人。那人手裏抱著一個藥箱,衣領和腰際都繡著繁複的滕文,周身透著一股高貴和清華。
十五覺得喉嚨一緊,呆呆地看著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