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他的話,十五不知有沒有聽懂。她隻是微微一笑,然後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後仰倒在雪地裏。青絲鋪散開來,她麵容如雪,印在他心裏。
十五在飲酒前忘記說了,她一旦醉酒,至少要睡上三天三夜。
三娘守在寢殿門口,滿臉擔憂,時不時搓著手心。今晚十五去殺流水,可是,剛剛得到的消息卻是流水完成任務回到了桃花門。而天又快亮了,十五還沒有回來……
正在這時,一道白色身影慢慢走來。三娘忙迎上去,竟然是風盡,而他背上正背著閉著眼睛、頭發淩亂的十五。
“十五……十五!”三娘慌張地喊她。
“別慌,她隻是醉了。”風盡的聲音冷厲而霸道。三娘慌忙止聲,又聽他說:“你們去準備好熱水,然後下去休息吧。”
“咦……”三娘驚訝地看著風盡,他說話的口吻怎麽這麽熟悉?不過聞到十五一身酒氣,她還是趕忙讓人將熱水送進了寢殿。
滿滿的幾桶熱水備好,十五躺在**一副不省人事的樣子。三娘正要去替她把衣服脫掉,哪知風盡走過來吩咐道:“你下去吧。”語氣不容反駁。
三娘悶聲不響地退出去,準備回自己的房間休息,突然在轉角處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
“誰?”她飛奔過去,待看清那個人,吃驚道:“風盡?你……你不是在十五的寢宮裏嗎?”
風盡露出詭異的笑容,將身子隱於暗處,幽幽道:“其中奧妙,三娘自然不懂。”說完,轉身進入房間,把門關上。
三娘皺了皺眉,突然發覺這個院子裏有股腐朽難聞的味道,慌忙抬腳離去。
屋子裏,燈光曖昧。十五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十五……”任由他怎麽呼喚,她都沒有一絲動靜。他坐在床邊,將她抱在懷裏,如墨長發散落開來,她的頭發已經長到腰間了。
“我替你寬衣吧。”他輕柔地說了聲,慢慢解開她的腰帶,然後褪去外套,開始解白色的中衣,剛解開帶子,一方白色絲帕從她腰間滑落。絲帕疊得十分整齊,即便此時她渾身酒氣,可那絲帕卻仍帶著一股清香,顯然是保管得十分認真。
他將那絲帕展開,發現絲帕的一角是重新補上的,接縫處的針腳歪歪扭扭,看得出縫補之人極不熟悉針線活兒,而那補上去的一角好像要繡一朵蓮花,隻是一個輪廓。
他握著絲帕的手一抖,猛然將頭埋在她的脖子裏,輕吻著醉酒後滾燙的皮膚。他自然認得,那是那晚她陪自己看雪時,自己給她的絲帕。他早就將這方絲帕忘記了,卻沒想到她竟然一直妥善保管著。看著那些針腳,他突然想起昨晚見她屋裏徹夜亮燈,那時進來,就見她在繡東西,原來……原來是因為弄壞了絲帕,她在自己修補嗎?
“十五……”注意到她指尖的傷口,他頓時覺得似乎所有的針都落在心尖上,疼。
他抱起她,將她放入熱水中,輕輕替她擦拭著身體,卻總是忍不住一遍遍輕吻她的唇,“十五,其實,你是喜歡我的吧?”如果不喜歡他,怎麽會如此小心翼翼地珍藏他的東西,不過一塊絲帕,就如此愛惜。
他抱著她的頭,深深吻下去。水裏的人本能地動了一下,撩起一片水花,打濕了他的衣衫。他被水激得渾身一顫,卻吻得更深。兩人都進入水裏,隻得緊緊相貼方能被木桶容納。
她全身柔軟、渾身滾燙地靠在他的懷裏,皮膚相貼處仿佛燃起一簇簇火焰。兩人的頭發都散落水中,宛如水藻交織在一起,分不清你我。他抱著她柔軟纖細的腰,一遍遍輕吻她的脖子,很輕,很輕,如羽毛拂過。而她時不時發出抗拒的呢喃,反倒更強烈地撩撥著他緊繃著的身體。
“十五別動……”他低喃。明明背回來都還好好的,怎麽一到了水裏她就亂動?真擔心會把持不住自己。
十五似是聽不到他的話,手一拍,擊起水濺在他的臉上。他無奈地歎口氣,隻得將麵具撕掉,露出傾城絕色容顏,碧色的眼底燃著欲火,整張臉憋得通紅。
蓮絳心裏清楚,自己隻要離開這狹小的空間便可解脫了。可偏偏,他舍不得懷裏的人,舍不得放手,真怕一放手,兩人再無機會如此親昵相處。他本來離開了長安,可一聽說她在睿親王府跌入水池,他就又跑了回來。明知道,她無心,明知道,她腦子裏隻有複仇,明知道她說話那樣絕情傷人甚至狠心地避開他,可他還是回到了她的身邊,以風盡的身份接近她、靠近她……有時候,即使隻是遠遠地看著她,不說話,他也感到心安。
他不知道,在梅林中,她送的那場梅林落雪,是屬於蓮絳的,還是風盡的。但她終歸是望著他,將那鮮紅的梅花捧到了他的眼前。分不清心裏是甜蜜還是苦澀,他忍不住將她抱緊,額頭抵著她眉心。
突然,十五睜開了醉意朦朧的眼,眨著眼睛看著他幾秒,然後打了個酒嗝,抬手指著蓮絳,“你的眼睛好麵熟……”
他身體猛地繃緊,“別動……洗了好休息。”
十五半眯著眼睛,突然將手伸向蓮絳緋紅的臉。蓮絳咬著唇,任由她摸過來,哪知她的手往上移,竟然一下覆住他的雙眼。十五滾燙的手,帶來火一樣的炙熱,令他的身體頓時一僵。那個新月之日,有人蒙住了他眼睛,然後非禮了他……
他忙擋開十五的手,盯著十五的雙眼,茫然不知所措,卻又心跳如鼓。
十五又對上那雙似在蠱惑自己的碧色眼眸,目光移向木桶旁,發現一條發帶,伸手就抓了過來,然後毫不客氣地又將蓮絳的雙眼蒙起來,動作分外嫻熟,和那晚一模一樣。一時間,他竟也忘了反抗,溫順地配合十五的動作,手慢慢滑向十五的後背,握住她濕漉漉的長發。那晚,那女子長發如緞,像一張溫暖的網將他包裹。
“原來……真是十五你啊。”
當初他盛怒之下,去長生樓尋找長發女子,而十五竟從火中衝了出來,燒得淩亂的頭發最後又被他的劍削斷了。
妖嬈的紅唇勾起一絲嫵媚的笑,他雙手握住十五的腰,再也控製不住地低吟一聲,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炙熱抵著柔軟,他的手流連地滑過她的肌膚,即使蒙著眼睛,他的唇仍熟練地尋找、到她的眉眼。
“十五,這是你欠我的。”他在她耳邊輕聲蠱惑,“你竟然用那種方式奪走了我的第一次。”
水被兩人的體溫撩撥得越發滾燙,長發交織,十指相扣,他次次都霸道掠奪,可她偏偏醒不過來,隻能淺淺地呻吟,以顫抖回應他。
“我的心是你的,身體也是你的。你這女人,竟然躲避我,還不要我!”說著,他更用力地進入。而她偏偏在水裏不停地扭動,想要逃跑。而他緊緊追逐,給她更多的戰栗。
白色帷幔層層疊疊,晨風徐徐,輕柔地拂過層層帷幔。
帷幔中,女子因為醉酒和身體極度疲憊,完全陷入深眠,長發如緞鋪在身下,眉目清淡,皮膚白皙,清秀純美,似乎受八年棺中生活的影響,她幾個時辰都一動未動,一直保持著筆挺的睡姿。
一個姿態慵懶、勾著媚眼的人正趴在她的身邊,紅唇宛如綴著晨露的玫瑰。他一手托著下巴,一手輕輕地撫弄她的發絲。還時不時湊上去,在她臉上啄上一口,接著輕輕地在唇上品嚐一番。
若非怕她體力不支,此時他仍不想放開她。這女人差點給他造成一生的陰影,這懲罰不重些,他心裏如何都不舒坦。他側身躺在她的身邊,抱著她的腰一臉饜足地閉眼睡去。
防風站在院中不停地咳嗽,每咳一次都會吐出一些烏黑的血。他端著養顏湯進了屋。碧蘿麵容枯槁,好像一夜之間蒼老了十幾歲。她原本豔麗的膚色,此時灰白一片。往日那蠻橫的杏眼也暗淡無光,就如同被人挖去了眼瞳一樣。秋夜一澈已經連續四天沒有來看過她了。
“這是極品血燕,快些喝了吧。”防風捂住胸口,坐在她旁邊,輕聲道。
“王來了嗎?”她看向門口,打算下床,卻被防風一把摁住,“你才流產,除非你不要你身體了。”
“嗬嗬嗬……我這身體……”碧蘿捂住自己的臉,“我留著身體又有何用,他四日都不曾來。以後登基,後宮佳麗三千,哪怕我做了皇後,可我永無子嗣……”
那個時候,她根本阻止不了那些比她年輕、如花似玉的女人湧向秋夜一澈。
沒有寵,那……皇後也是空位,誰還會將她放在眼裏。
“流水和尚秋水呢?”她聲音陰狠地問。這次知道她假懷孕的人,隻有流水和尚秋水,必是其中一人動了手腳。
“流水剛剛完成任務,在走廊上等你醒了來複命。”防風吹了吹手裏的燕窩,道:“尚秋水,這幾日沒見來碧蘿殿,倒是好幾次無意中看到她出入南苑。”
“什麽?”碧蘿眼底凶光一閃,那南苑是秋夜一澈的書房重地,平時她都極少被允許出入。
“這桃花門主之位此時空著,也不知道多少人盯著。”
防風隨意歎了一口,“趕緊喝了,再生氣也得保養身體,昨日我已經讓人磨了許多珍珠粉,隨後給你送來。”
碧蘿哪裏還有心思吃東西,忙抓住他的手,“你是不是也懷疑流產一事是尚秋水搞的?”
“這……”防風輕柔地拂開碧蘿額頭上散亂的發絲,“流水是我看著進入桃花門的,做事沉穩,但武功僅排名第六,若王要選新門主,在怎麽也輪不到她。對於醫藥,她更是不懂,能在你藥裏麵做手腳,甚至避開了我和太醫的眼線,流水根本做不到。更何況,她一直聽命於你,你若有事,對她又有什麽好處?至於尚秋水,是王指名要她出山,還是你親自去請的。但是,她性格如何,你比我更清楚。”防風點到為止,忍不住又咳了幾下。
碧蘿見他麵色蒼白,最近又忙著照顧自己,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我看你把燕窩吃了。”碧蘿無奈隻得吃了下去,防風這才滿意地離開,剛走到門口,就聽到碧蘿吩咐,“流水,去叫尚秋水來。”
防風垂眸看著手裏的碗,眼底掠過不易覺察的笑意,但很快,他的眼底又恢複了平靜。
尚秋水正在鬱悶,她的蠱笛壞了,而昨晚秋夜一澈交給她任務,卻因被陌生人攔阻而晚了一步。最後任務竟然被流水完成了。更重要的是,最近她一直想避開碧蘿,對方要見她。
尚秋水剛進屋子,就看著碧蘿靠在芙蓉榻上,雖然流產後麵色蒼白,但眼底仍是狠戾。
尚秋水站在屋內,沒有說話。碧蘿手腕一甩,一根綾帶飛過來,纏著住了尚秋水的脖子。尚秋水沒想到碧蘿出手,躲避不及,被拽翻在地,拖了過去。
“尚秋水,你不要以為,我現在不是門主,我就收拾不了你!”
“碧蘿,你……”
尚秋水拚命掙紮,碧蘿俯身在她耳邊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用沐色來威脅你。可你竟敢在我身上動手腳,你以為,我倒下了,那桃花門主就是你嗎?”
“我是恨你,但是我才不屑當什麽門主。”尚秋水用力撕扯那根綾帶,“我若是想要那門主之位,你以為還能輪得到你碧蘿嗎!”
啪!碧蘿抬手扇了尚秋水一個耳光。九年前她找尚秋水合作時,最討厭的便是她這自以為是的德行。“我看你是活膩了。”
“嗬嗬嗬……你此時一敗塗地,敢殺我嗎?”尚秋水毫不示弱。
“我不殺你,你以為我折磨不了你?你自己想想清楚,到底是幫我還是毀我。”說罷,碧蘿對著門口的流水道:“將她拖去刑房。若是王問起,就說她感染了風寒。”說著一掌擊暈了尚秋水。
流水領命進來,將尚秋水往外拖去。
“等等……”看到流水走到門口,碧蘿抬起眼睛,“回來的時候,你去南苑請王來用晚膳。”流水垂首,點了點頭。
碧蘿知道,此時的自己徹底失利,如果殺了尚秋水,必會激怒秋夜一澈。可是,尚秋水能控製蠱毒,如今又經常出入南苑,她不得不防。她寧肯毀掉一切,也不會允許尚秋水做到門主,或者得到秋夜一澈。因而她隻能用這種方式,讓尚秋水暫時消失,而自己也必須重新振作起來。
“啊啊!”碧蘿撲到銅鏡前,雖然防風用盡了各種方法,甚至送來了世間最珍貴的珍珠粉,然而,臉上那個十字卻因為落水,還是留下了淺淺的疤痕。
碧蘿瞪著血紅的雙眼,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抓起旁邊的化妝盒砸在銅鏡上。
不遠處的角落,防風捂住傷口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轉身時,唇邊卻劃過一抹一瞬即逝的笑意。
“王,這是碧蘿殿第五次來請你用晚膳了。”明一小聲稟道,秋夜一澈這才抬起頭,看著門口立著的身影。
這些天,他一直在命暗衛查名單的事情,雖然上次名單被十五拿走了,但是仍能收集到一些信息。如今,他手上已經掌握了二十個人名……
“外麵的人是誰?”
“是流水。她完成任務回來了。”
“哦?”本就頭疼做事穩重的尚秋水任務失敗,好在有了這個好消息。他靠在椅背上,吩咐道:“讓她進來。”
流水穿著淺綠色長衫,頭發簡單挽起,發尾別著一枚碧玉正與衣衫相襯。而她耳邊的兩朵茉莉,襯著白玉麵容,更顯得發黑如墨,淡雅而清麗。
“抬起頭來。”秋夜一澈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
流水握緊拳,半晌才抬起頭。冷靜的容顏,眉目堅定……有那麽片刻,秋夜一澈想起了胭脂濃。
“聽說今晚你完成了刺殺任務?”他沉默了片刻,問道。
“是的。”流水淡然回答。秋夜一澈不禁動容,一時間覺得她連語調都有那麽幾分相似。
“可有什麽發現?”
“在其府邸內無意中看到了九王爺的身影。”
秋夜一澈點點頭,“孤懷疑,九王爺身邊也有一份名冊。"
“上次流水任務失敗,還請睿親王給卑職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重新拿回名冊。”
“若你再拿不到呢?”
“卑職願以死謝罪。”流水恭謹地跪在地上。此時,尚秋水被碧蘿關起來,沒有半個月恐怕難以出來,而碧蘿身體尚未複原,她必須抓緊這個半個月的時間。
“孤,允了。”
流水起身離開。看著月色下的俏麗身影,秋夜一澈歎了一口氣。
門口傳來三娘的聲音。
“什麽事?”殿內傳來一個慵懶且不耐煩的聲音,“她還在休息。”
“這是剛剛收到的一封信。”如今三娘掌管長生樓所有的信息,今早,有人送來了一封神秘的信。
“放在門口。”
三娘將信放在門口,緩緩退下。
“十五,你還真能睡啊。”蓮絳低頭在十五臉上啄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拆開了信。是流水寫的信,看樣子,流水是有動靜了。
他回身,碧色雙眸溫和地看向熟睡的十五,看了好一會兒,才出了門。
蓮絳剛走到拐角處,看到風盡抱著藥箱站在長廊的盡頭,雙眼隔著麵紗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你白天不是不出來嗎?”蓮絳走了過去,負手立於風盡身前。
他命人將風盡從聖湖中放出來後,風盡一度畏光,別說白天出來了,就算晚上有明亮的燈火,風盡也會百般不適。此時風盡雖然出來了,卻是站在陰暗處。
“燕城亦今日也需要換一次血。”
蓮絳眯起漂亮的雙眸,“風盡,你最好不要再搞什麽鬼把戲,否則,我可以一輩子把你關在聖湖下麵,直到你想清楚為止。”
風盡垂眸,沒有答話。
蓮絳從他身邊走過,道:“暮王爺很掛念你?”
風盡手指下意識地抱緊了藥箱,麵紗下的臉浮起一絲譏笑,冷冷吐出兩個字:掛念?
隨後,他走進了十五的寢殿。
殿內的青銅爐點著安神的香,圍著帷幔的床榻上,十五沉沉睡著,白皙的麵容透著幾分安寧,長發整整齊齊地鋪開,被子也蓋得嚴嚴實實。看樣子,蓮絳走時還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了一番。
風盡坐在十五身邊,伸出手撫過她麵頰,“十五,抱歉了……這就是命運。”
他歎了一口氣,目光掃過四周,最後落在一個小盒子上。
他走過去打開盒子,看到兩隻紅色的瓶子放在裏麵。他激動地打開,雙手立即興奮得發抖:是蓮絳的鮮血。那是蓮絳為了給十五解毒而留下的鮮血。
風盡替換了兩個瓶子,又回身看了看熟睡的十五,轉身離開。
流水找到了掛著狼頭的地方,卻驚訝地發現這是一家酒樓。她遲疑片刻,還是上了樓。敲了敲門,屋子裏傳來了散漫慵懶的聲調,“進來。”
不是十五?流水怔了片刻,走了進去,卻看到是那晚那個穿著白色衣服,戴著麵紗,卻遮不住一身清華高貴氣質的男子。
男子此時斜靠在座位上,一手捧著一個鑲嵌著寶石的骷髏頭,一手把玩著一隻翠綠色的玉杯。那雙手纖白如玉,修長的手指沒有一絲皺紋,指甲更是在玉杯的襯托下泛著瑩潤粉白的光澤,宛如出水珍珠。雖不見麵容,但憑這雙手,就可知其傾國傾城。
十五隻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自己變成了一條魚,落在了裝滿酒的魚缸裏,怎麽遊都遊不出去,直到精疲力竭。又總覺得有人在後麵追趕自己,不斷地啃食自己,分離剖開自己的身體。可偏偏她醉得毫無反抗之力。
最終,十五在一陣暖人脾胃的香氣中睜開眼睛。
“哎喲,你可真能睡啊,豬看到了你,都得向你跪拜。”一道揶揄但卻溫柔的笑聲傳來,十五被說話的那個人扶起來,然後清淡的茶水灌入口中。茶水溫熱,帶著一股茉莉和柑橘的味道,瞬間讓她清醒。
她抬起頭,對上一身白衣、頭戴麵紗的他。瞬間,她就緩不過神來了。
“愣著幹嗎?這水是漱口的,趕緊吐掉。”他拿出精致的痰盂。十五這才反應過來,將水吐了出去,對方又喂了她幾次,直到滿意為止。
嘴裏是陣陣清香,她茫然地望著他,他則一邊扶著她一邊貼心地將靠枕放在後背,讓她坐得舒適些。
“餓不餓?”做完這一切,他小聲地問。
十五點了點頭,他輕輕摸了一下她的頭,轉身走了出去
屋子裏沒有他的身影,十五這才緩過來神來,然後狠狠掐了一下手背,頓時疼得哎喲一聲!疼得厲害,果然是不是做夢。
然而,自己周身幹淨,頭發也沒有一絲氣味,哪裏像是醉酒後的狼狽樣子啊。可她明明記得進入酒樓了,隻不過後麵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我果然酒品不好,以後千萬不能再喝酒了。”她歎了一口氣,聽到門被推開,忙坐直身子臉上又露出往日那般亙古漠然的神情。瞥到那人靠近,十五隻覺得莫名其妙地呼吸急促,腦子混亂不堪,手指也下意識地絞著被角。
“哎,終於知道你為何愛吃陽春麵了。”
“啊?”看到眼前剛出鍋的陽春麵,十五抬眼看向他,發現他的黑紗上竟然有些麵粉。難道他剛剛出去,是給她做陽春麵去了?
“因為你經常喝醉啊,陽春麵剛好給醉酒的人吃。”說著,把麵碗放在她手心裏。
看她一副呆愣的表情,他忍不住道:“我幫你清理酒後殘局難道你還要我伺候你吃麵?”
十五一聽,麵上緋紅,她都不敢問那晚喝醉後發生什麽了事情,隻得埋頭挑麵要吃。
“就說你是豬呢!先喝湯!”
“咦?”
“你空腹了幾日,先喝點湯暖胃。”雖然他聲音不耐煩又嫌棄的,卻是那麽溫柔。
十五埋著頭,乖乖地喝了一口,可是湯剛到嘴裏,胸口某個地方卻已經暖了起來。不知是不是麵湯的熱氣熏得,她總覺得眼眶有點燙,也有點熱。渾身雖不自在,但是又覺得……一切都很美好。
身邊的人替她披上一件外衣,又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看著她吃麵。那灼熱目光在身上掃來掃去,十五悄悄側身,試圖避開他的目光。可那人完全不知好歹,緊緊盯著她,麵紗下的一雙碧色眼瞳流轉著饜足的溢彩。
“好了,我出去走走。小心你的臉都要藏在碗裏了。”某個人笑嘻嘻地起身,走向門口卻仍不往地回頭看,她是在害羞吧?
他一走,十五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好多,大口大口地吃起麵來。
這人做麵的手藝還真不錯,明明是素麵,可吃起來又香又有勁道。填滿了胃,她全身都通暢起來。十五打算下床,卻覺得渾身又酸又疼,絕對是劇烈運動的後遺症。
正在躊躇,門又被推開,那人抱著一個小小的炭爐衝了進來。
“外麵又下雪了呀!”他興奮地一手接過她手裏的空碗,一手將那個小炭爐放在她手心裏,“這兩日又得很冷。”那暖爐飄出的淡淡清香,是他身上的味道。
將碗放到桌上,他走過來扶住她,“你宿醉了三日,該起來活動一下。”
“大人……”十五艱難道,“我身上疼。”
“啊……咳咳……”蓮絳目光掃過十五腰腹,頓時臉燒得緋紅,一雙媚眼也像做了壞事乖乖地垂下,咬著唇,道:“估計是你躺得太久了。我扶你起來吧。”
“謝謝。”十五被罪魁禍首扶著坐在床邊小炕上,炕上鋪著厚厚的褥子,中間放著張喝茶的小幾。
十五剛坐下,蓮絳走過去,將窗戶支起了一點,剛好能看到院中盛開的梅花和飄落的小雪。他出來一隻小爐放在小幾上,動作極其優雅地煮起茶來,水汽氤氳。幾朵紅梅夾著雪花從窗外飄了進來,他伸手接住,幹脆一起放進茶水裏煮。
十五盤坐在小榻上,披著他拿來的外套,長發垂在身側,一手抱著小炭爐,一手托著腮凝目看著他煮茶的樣子。
手指還是那樣的美,宛如白玉雕成,手指靈動翻飛,讓那茶杯在水中滾動,而另一隻手不停地換水洗茶。
她生平沒有什麽風雅愛好,小時候師父親自教授她劍術,她就飲酒練劍,餘下的時間便是坐在花下看書。這類煮茶的高雅事,還是第一次見到,特別是又是在這樣的人麵前,能看到他親自動手,不免覺得時光美好得讓人不敢相信。
正在發呆,他抬眸,將杯子遞給她,輕語道:“時光靜好,與君語。”
十五隻覺得心窩滾燙,伸出手,恭敬地將杯子接過,小心地抿了一口,香氣怡人,餘下的竟然舍不得喝了,“細水長流,與君同。”
他亦小抿了一口,隔著麵紗深情地望著她。
十五心中躊躇不安,不知所措地握著杯子看向窗外飄雪落紅。
蓮絳隨著她看向窗外,地上已經一層銀白,幾朵梅花落在地上。
“繁華落盡,與君老。”若時光就停在此刻,該多好。
中間茶壺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兩人都沒有說,靜靜看著窗外精致,好似,時間真的在這一刻停止了。
“那個……”
“那個……”
兩人同時回頭看向對方,亦同時開口。
十五終究忍不住一笑,道:“大人,你先說吧。”
蓮絳放下手中的杯子,笑道:“我已經讓流水將假名冊交給了秋夜一澈,想必很快那邊會出現內亂。”
“你做了一本假名冊?”十五驚訝看著他,“可是,那名冊是原本是薛尚書做的,字跡怎麽辦?秋夜一澈那般心思縝密可不好糊弄。”
“模仿字跡這種事,怎麽可能難得倒我。”
“也對。”十五點點頭。
“你要說什麽?”
“那個……”十五清了清嗓子,有些尷尬,“那日我喝醉,有沒有做出什麽比較……不正常的事情?”
“不正常啊?”他笑得詭異,誇張道:“你砸了快三百個碗,踢翻了桌子,打爛了窗戶,還把店小二從二樓扔下去,然後呢……”十五瞪大雙眼,麵無血色。
“當然了……然後那你差點把我……”說著,他低頭,做出一副嬌羞狀態。
“等等!”十五從榻上跳了起來,“我……”
“算了……”他歎了一口氣,示意十五坐好,“不過就是吃點虧而已。”
這哪裏是吃虧?這簡直就是要人命。
十五抖了抖,隻覺得全身冰涼,臉色蒼白,口幹舌燥,拿起杯子試圖壓驚。
“你怎麽嚇成這樣?”他勾唇嫵媚一笑,沒想到一向淡漠的十五也會一驚一乍,模樣可愛,“你隻是吐了我一身。”
“噗。”十五一口茶全噴在他臉上,忙不迭地上前要擦。
“你別擦了。”他阻止道:“如果你要真心道歉,就幫我繡一個香囊。”
“這……大人,你讓我殺人可以,可是繡香囊?”
“怎麽?我把醉醺醺的你從長安街頭背回來,還給你收拾各種殘局,都不足以讓你給我繡一個香囊?”
十五聽他這麽說,又深知道他的脾氣,也不敢多言。隻得默默地拿出了之前三娘留下的籃子,拿出一塊黑色的絲絨布,開始一針一線地縫起來。
三娘進入殿內時,就看到蓮絳正雙手托腮,像個小媳婦兒一樣地望著十五。
對麵的十五盤腿坐在榻上,手裏拿著針線在縫什麽東西,時不時地抬頭有些不滿但是又隻能忍氣吞聲的瞪身前之人一眼。
他倆人中間的小幾上,茶水翻滾,水汽氤氳,而窗外,落梅夾著雪花兒不時飄進來。
“呀,十五你小心點,可別紮著手了。”
十五頓了一下手,“你不一驚一乍的,我就不會紮著手。”
“哦。”他笑嘻嘻地應了一聲,看著身前專注的她,“十五,給我繡朵花唄?”
十五眉毛跳動了一下,“我覺得殺人比繡花可容易多了,不如,我出去替您殺十個人。”
“哎……十五你太暴力了……”他說著,不禁傾身靠近十五,“你不會家暴吧?”
“什麽是家暴?”十五看著手裏快完工的香囊,問道。
“老婆打老公稱為家暴。”
十五的手險些被針紮到。她抬起眼,冷冷地掃過那麵紗,“我覺得打人不好。”
“我也覺得……”他開心地笑了笑,頓覺鬆了一口氣。
可耳邊卻響起了十五陰森森的聲音,“不如直接殺了好,省事。”
蓮絳險些將下巴砸在小幾上,不敢再說話了,隻得乖乖閉上了嘴。
看到他這副樣子,十五眼底泛起溫和的笑,手中卻更認真地縫著。
三娘默默退下,剛到轉彎處,卻看得到一人穿著白衣隱在暗處。
“風盡……”她聲音一顫,回頭又看向十五的寢殿,恍惚明白了什麽。
風盡卻視若未聞,身影像幽靈一樣站在暗處,微微仰起頭似乎也在看天空簌簌而下的雪。
見他不說話,三娘心裏明白了,風盡是真的從聖湖地下放出來了,但卻似乎變了一個人。
三娘垂首,悄然離開。
待三娘離開後,風盡抬頭看向寢殿,這兒隔著梅花,還是能看到一個女子坐在窗前認真地做事。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雪。”他歎了一聲,語氣裏似有無奈和苦澀,又看向十五那女子,風盡黯然垂下眸子轉身來開。
夜深,外麵的風像是鬼哭狼嚎般肆掠,誰都沒有想到一場小雪,竟然如此寒冷。
腐朽的味道伴著腥臭味充斥在空氣裏,而偌大屋子裏,卻隻有一盞夜明珠,隱隱可見桌子前麵坐著一個男子。男子長發披肩,麵容憔悴無色,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如今布滿血絲,正盯著麵前的一個土罐。
土罐子裏有無數條發絲大小的小蛇,明明是冬日,可這些小蛇卻鑽來鑽去。男子將夜明珠放在陶罐上方,那些小蛇慌忙後退。
“傳說中的蔓蛇花遇光會肆意遊走,可是為何這些蔓蛇種子卻這麽怕光?”風盡喃喃自語,然後拿出從十五寢殿裏偷來的瓶子打開,將其中一瓶的鮮血到進罐子裏。
幾乎瞬間,那些蛇**起來,紛紛湧向陶罐壁上的鮮血,不一會兒,在風盡驚駭的目光中,其中一條吃到血的蛇慢慢變大,它的身體花藤一樣長開出分支,長出葉子,甚至能看到隱隱藍色的花朵隱在葉子間,幾欲盛開。
風盡小心翼翼避開那條蔓蛇,將一隻碩大的老鼠扔過去。
全身長滿葉子的蛇如閃電飛快地纏住老鼠,瞬間將其吞入腹中,而蛇的身上亦開出了第一朵藍色的蔓蛇花。
風盡全身顫抖,不禁喃喃自語,“藍禾說得沒錯,蔓蛇花才是這世間最強大的邪惡之物。”
他抽出一把劍,將那條蔓蛇斬成幾段,那蛇在地上扭曲掙紮。然而,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那幾條殘斷的身體竟重新生長,然後變成了另外幾條蔓蛇。
“啊……”風盡顫抖著,簡直不敢呼吸,眼底血絲湧出,臉瘋狂扭曲起來,“我……我也可以變得無比強大,得到像他一樣強大的力量,”他狂喜地揚起手臂,發出可怕而壓抑的笑聲。可很快,他的笑聲越來越小,而臉上瘋狂笑意從驚駭變得無措,接著變得失望,最後變得痛苦和絕望。
地上那幾條蔓蛇,扭曲了一陣後,慢慢不再動了,如秋後的花藤凋謝幹枯,最後,直接變成了幹癟的花藤。
“怎麽回事?”他伸手去抓那些蔓蛇,可手剛碰到它們,它們竟然變成了灰塵,從指縫間消散。
“不會的。”他又拿出另一瓶鮮血倒在裏麵,吃了蓮絳鮮血的蛇又開始長大,身體變成藤蔓,恐怖邪氣。可片刻後,也死去了。
“藍禾說,蔓蛇花是世界上最恐怖陰邪的東西,至今無人養出來,除非要用魔鬼的鮮血。隻有魔鬼的鮮血才能讓它生長,給它最強大和可怕的力量。”他跪在地上,看著陶罐裏不多的蔓蛇花種,不知所措,“蓮絳,明明就是魔鬼啊。”
“不……”他捂住頭細想,“蓮絳是半魔人,這蔓蛇之所以養不活,難道是因為他體內的人血?”隻有把蓮絳徹底變成魔鬼,才能養出極致邪惡的蔓蛇花?
想到此,風盡頹然地坐在地上。
這幾日,碧蘿沒有喚流水,亦沒有讓她去請秋夜一澈,整日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隻有防風默默守在門口,偶爾進去送些珍珠粉和食物,而每次開門,流水都能無意中聞到一股**靡的味道。她立在暗處,眼神陡然雪亮。
她雖入桃花門,知道門內有專門的師父教她們用身體如何去勾引男人,以便更容易地完成任務。可是,桃花門卻有一種極致媚術,但是因為太過隱晦,九年前的門主禁止再用此方法。
九年前,門主是胭脂濃。她教人暗器、毒殺,但反對桃花門女子用身體服侍男人,作為刺殺手段。九年前,桃花門還有一個殺手,媚術驚人,那人便是碧蘿。
胭脂濃死後,碧蘿掌握桃花門,不再親自接受刺殺任務。更何況,那時的碧蘿已是秋夜一澈的女人,因此,精通“媚術”的碧蘿算是金盆洗手了。
如今,碧蘿要重新練媚術嗎?
流水心裏隱隱不安,摸向懷裏名冊,看樣子,她得自己找機會碰到秋夜一澈。一旦碧蘿再度練好媚術,那她要取代其做門主,可就難上加難了。
黃色的帳子裏,一個**的女人盤腿坐在榻上,她皮膚光滑如玉,身體風韻,酥胸隱有汗漬,看起來猶如凝結在花瓣上露珠,分外動人。她長發垂在肩上,手臂緩緩展開,上半身像蛇一樣輕盈前傾,**泛著誘人的光澤。隻見她抬起眼眸,紅唇輕啟,吐出香舌。這女子正的碧蘿。而榻的前方,一個男子被綁在椅子上,雙眼驚駭卻貪婪地看著碧蘿,身體灼熱,不斷乞求,“求求你,給我……”
兩人隔得很遠,碧蘿眼眸微微眯起,塗著丹蔻的手指緩緩伸向那人。
那男子不停地顫抖,眼底湧出血絲,似乎已經達到了欲望的巔峰,臉上也出現了極致愉悅的表情。見此,碧蘿勾唇一笑,然後打了一個響指。
啪!清脆的響指劃過那人的腦海,他陡然清醒,盯著碧蘿,痛苦地尖叫一聲,隨即七竅流血,暈了過去。
碧蘿裹起薄紗,踩著地毯款款走向那人,見他渾身仍在抖,還沒有死。
碧蘿陰沉著臉,然後抓起旁邊的刀一下刺進那人的脖子,那人當場死亡。
“你這是太急了。”防風走進來,看到滿地的鮮血,將養顏湯端給碧蘿,“畢竟你有八年沒有練過媚術了。”
“是我老了嗎?”碧蘿不甘地撲向銅鏡,看著自己妙曼的身體和絕色的容顏,“若是以往,我一打響指,他就當場斃命。”
可是,這個人沒死,而他還隻是一個沒有武功的仆人。
九年前,胭脂濃來到長安,接管了桃花門,並實行改革,本來以媚術聞名的桃花門,卻要變成一個真正用毒和劍術殺人的門派。胭脂濃說,即便是殺手,也該有殺手的尊嚴,更何況還是女子。
女人的身體就是資本,憑什麽不能用於殺人?碧蘿一身極致媚術,得不到施展,到後來,她掌管桃花門,有什麽事也用不著她出手了。卻沒想到,九年後,她要重修媚術……
想到此處,她眼底湧起一絲悲哀和怒意,而銅鏡中人,因為怒意,眼角竟然出現了細紋。
她忙回身接過防風手裏的燕窩,狼吞虎咽,“你快去再給我帶幾個人來。”
“你這樣會……”防風將勸解的話吞了下去,轉身將那具屍體拖了下去。
大雪紛飛,秋夜一澈立在皇陵中,渾身覆著雪,但他像是絲毫不覺得冷,手裏提著一壺酒。也不知站了多久,他轉身,卻由於站得太久身體發麻而險些跌倒,有人閃身過來將他扶住。隨即,一把白色的傘遮在了他的頭上。他抬起頭,看到一張清冷的臉。
對方見他抬頭,有些惶恐地鬆開手,他站不穩,那女子不得已又扶住他,“王,您小心點。”
“你怎麽在這裏?”他這才發覺這個女子竟然是流水。
“今晚任務完成,卻發現王不在南苑,屬下急著來送名冊。”
“名冊拿到了?”他微微驚訝地看著流水,隻見對方一身碧色衣衫,頭發簡單挽起,沒有多餘的配飾,卻清麗脫俗。
看到她的臉上有一道血痕,手臂上還有幾處刀傷。他微微眯著眼,道:“受傷了?”
流水撐著傘垂下頭,輕聲道:“卑職無礙。”說罷,用未撐傘的手恭敬地將名冊拿了出來。
秋夜一澈接過,就著旁邊的燈籠一看,臉色頓時陰沉下來,眼底閃過幾絲陰狠。
名單上和他之前調查的一模一樣,可卻多了一些人,而這些人都誓言旦旦地要效忠於他。
“你看過內容?"
流水點點頭,“在南嶺王府看到的也是這個。”
他握緊名冊,看著前方,“好,很好……”
接下來的幾日,流水按照秋夜一澈的吩咐,去探查那幾名官員,果然在他們的屋子裏發現了幾份密奏。有一份舉報秋夜一澈在江南走私私鹽,甚至挪用賑災物質。還有說他在南嶺一帶走私軍火,勾結南疆。
對發誓要效忠自己,卻暗地裏舉報他的官員,秋夜一澈拿到“證據”後,自然沒有放過他們。可尚秋水卻借口病重不再出現,把所有事情都交給了流水和其他幾個門人。而流水做事冷靜沉穩,連續做了幾次漂亮的任務之後,明一也覺得這個女子漸漸露出光芒。
幾個官員被刺殺的消息傳開來,朝野一片惶恐。
“喏。”軟榻上,十五將手指裏的香囊丟給了對麵的人,“繡好了。”
蓮絳小心地將香囊拿在手裏,上麵用銀絲繡了一個骷髏頭。他本要求十五繡花,但太有難度了,十五怎麽都不同意。無奈,他提出繡骷髏頭,卻還是被十五一口拒絕。於是,他將她在酒樓砸碗、吐了一地的事情又說了一遍,十五無奈,隻得答應。
可她根本不會繡骷髏,倒是蓮絳想個辦法,用朱砂畫了一個骷髏,十五照著描繡就好,可這樣也用了好幾天時間。
這幾日,她就坐在窗前認真繡著,他就托著腮望著她,時不時嘰嘰喳喳地說上幾句。比如——
“小心手指啊。”“啊,真是笨哪,又紮到手了。”然後整個人像猴子一樣跳起來非要給十五塗藥,順帶摸幾把。
或者,“十五,我們談談你刺繡的心得吧。”
於是,在十五看來明明可以一天做完的事情,卻偏偏在他的攪和下用了好幾天才繡好。
“不錯,十五手藝真好。”他笑嘻嘻地說,然後從食盒裏麵端出陽春麵,“這是我親手做的,犒勞你。”
“這……大人……”十五怔怔地看著那麵,“今天還吃麵?”這已經是她第七天吃麵了,哪怕再愛吃,但是餐餐吃,也會瘋掉。自從她說喜歡吃麵後,不……自從她醉酒醒來後,他頓頓都親自下廚給她做陽春麵。
“你自己說喜歡的啊?"麵紗下麵的美眸愣愣地凝視著十五,明明是她說喜歡吃陽春麵的。
“可是大人,天天吃也會膩啊。”
“哦……”他垂下眸子,語氣有一絲失落,“那十五喜歡一個人,也有一天會膩嗎?”
十五覺得有些胸悶氣短,心中暗道:這似乎是根本不搭邊的事情嘛。
“怎麽不說話?”他抬起頭來,看到十五已經拿起筷子默默地吃麵,一副懶得搭理他的樣子。
直到盯著十五將麵吃完了,他才開開心心地拿著香囊走了。他走到門口時,十五忍不住說:“大人,我自小就喜歡劍術,可從未覺得會膩,甚至會離開它。”
“吃個麵而已,你都能想到劍術?”他哼了一聲,轉身出門。
蓮絳小心地將那些梅花放入香囊裏,坐在走廊欄杆上,放在鼻子下聞了又聞。
梅花香氣已不算濃鬱,可那股淡淡香氣,卻留在了心底。他似乎又看到十五捧著落花站在他身前的樣子。
風盡從暗處走來,坐在蓮絳身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大人,可別忘了藍禾的詛咒。”
“藍禾死前給了你什麽,讓你如此信他有能力詛咒我。”他回眸冷冷看著風盡,然後抬起左手,漂亮白皙的五指微微曲起。瞬間,他那如玉的手心裏突然多了一團火焰,火紅如血,宛如盛開的紅蓮。
“紅蓮業火!”風盡聲音顫抖,充滿寒意。
傳言,碧業煉火是忘川河邊的孤魂,因為無法遺忘前世,過不了奈何橋,便成日遊**在河邊,尋尋覓覓。那樣的靈魂,一般都帶著前世的眷戀、痛苦、不舍和執念。
而紅蓮業火則是忘川河底那些被受煎熬的惡靈所煉化出來的,那些靈魂多半因生前作惡多端,殺戮一生,背負一身血債又帶著著無法釋懷的仇恨和怨念,燃燒時如鮮血沸騰。
蓮絳靠在柱子上,長發曳地,姿態優雅且慵懶,清冷的雙眸在紅蓮業火的照耀下變成了詭異的深碧色,宛如夜幕中的魔鬼。他紅唇一勾,充滿媚惑地將手中的火往空中一拋,火光呼嘯而去,在空中化成數百隻蝙蝠,刺耳地尖叫著朝風盡撲來。
風盡慌忙捂住臉,跌倒在地。
片刻後他卻安然無恙,他緊張地放下手,發現蓮絳還坐在欄杆上正低頭看著手心裏的香囊。而周圍根本沒有什麽紅蓮業火,也沒有什麽蝙蝠,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難道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他喘了一口氣,忽聽蓮絳輕笑道:“如今,你是信我,還是信藍禾?”
風盡如遭雷擊!原來剛剛看到的是真的。
想起紅蓮業火燃燒時,蓮絳那雙被魔性吞噬後的碧色眼眸,他隻覺涼意瞬間蔓延全身。
“那又如何?”他強作鎮定地看著蓮絳,“十五不會喜歡你!”
蓮絳陰森回頭,風盡卻並不怕他,“你覺得一個沒有心的女人,她會愛上你嗎?”
纖細的手指頓時握緊手裏的香囊,風盡已坐在蓮絳旁邊,“她沒有心,你早就知道了。若非這樣,你怎麽不以真實身份麵對他,卻要處處假扮我。”他的話仿如戳中了蓮絳的痛處。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蓮絳的性格,他太懂了。那樣高傲的男子,如今卻不得不掩飾自己的身份,若非愛得太深,怎麽會把自己看得如此卑微。
見蓮絳沉默不說話,風盡唇邊勾起一絲笑,“其實,不過就是心的事情。天下的事情都難不倒你,難道這個就能難倒你?”
蓮絳回頭看著風盡,半晌道:“我不知道你和藍禾做過什麽交易,給了你什麽邪惡的玩意兒。但是,就如你剛剛那句話,這天下事難不倒我。你敢為非作歹,我就有能力將你永遠關在聖湖下。”
風盡咬牙起身,狠狠地盯著蓮絳,咆哮道:“我能為什麽非作什麽歹,我所有的執念,不過就是想打敗你。”
“外公一生肆意風流,為人灑脫崇尚自由和不羈,更無心追求權力。他畢生願望不過亦希望你快樂一生。可你,卻偏偏生了執念,難道你不怕他失望?”暮王爺老年得子,就風盡一個兒子,從某種血緣上,蓮絳還應喚小他四歲的風盡一聲舅舅。
風盡聞蓮絳一番話,臉色更加灰白,最終轉身離開,隻丟下一句,“她沒有心,你替她尋回來。”
尋回來?
蓮絳低頭看著手心裏的香囊,突然想起了長安街上,那個一身邪氣的老太婆。
十五這幾日同樣煩躁不安,因為酒醒之後就發現蓮絳給她的那條絲帕竟然不在了。她又不敢問對方,隻得忍了下來,可偏偏,總覺得胸口少了點什麽。
這麽多天,他隻說要她繡香囊,對那絲帕的事情,一句也沒提。
十五翻遍了整個寢殿,也沒有見到絲帕的影子。
尚秋水剛開始進入刑部,心裏並不害怕,因為她清楚碧蘿失利,且剛又小產,桃花門正是最需要她的時候。
可是萬萬沒想到,她進入了刑部之後,王那邊根本沒有任何消息。而防風每天都會拖來幾具鮮血淋漓的屍體丟在她被關押的地方,已經整整十天了,別說沒人來看她,連吃的東西都很少。更恐怖的是,整個刑部,都傳來徹夜的慘叫和哭嚎。身邊的屍體也越來越多,鮮血鋪在腳下,即便曾經殺人如麻,可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尚秋水也漸漸覺得精神幾近崩潰。
這天看到防風拖著兩具屍體進來時,她再也忍受不了了,爬過去抓住防風的褲腿,“防風,讓我見見碧蘿……”
“你不恨碧蘿?”防風將死狀猙獰的屍體丟在她旁邊,陰森森地問。
她當然恨,但是現在有比恨更重要的,“告訴碧蘿我願意和她合作,絕對不忤逆她。”
防風眼底燃起一絲殺意,正欲出手,背後卻傳來一個嫵媚至極的聲音,“喲,秋水,你真的想通了?”
尚秋水抓住鐵欄,“碧蘿,我想清楚了,我們還按照原來的約定……我們聯合除掉胭脂濃。”
碧蘿走過來蹲在尚秋水身前伸手勾起她下巴,笑得極其殘忍,“對王來說,桃花門所有人都隻是他殺人的工具,你尚秋水不過是其中之一。而我,是他十年的女人。”她在警告尚秋水不要將自己看得太高。
尚秋水沒有反駁,因為碧蘿說得沒錯,她先前太高估自己的價值了。
“放心好了,我也會替你好好照顧沐色的。”碧蘿俯身,對尚秋水耳語道。
尚秋水渾身顫抖,她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自己被關起來,沐色必然會落在碧蘿手裏。
“知道了。”尚秋水跪在地上。
碧蘿笑著將牢門打開,將她扶了起來,“我們認識多年,親如姐妹,這些客套就不用了。你隨我出來,現今,又有一個不識好歹的人企圖蹬鼻子上臉了。”
臨近除夕,桃花門任務繁多,流水任務越發漂亮,漸漸露出鋒芒。
自從受到長生樓的重創,碧蘿慘遭羞辱毀容,最後失去門主之位,桃花門就一直氣勢低迷,流水成功漂亮地完成任務的事恰在此時鼓舞了桃花門人。為拋磚引玉,秋夜一澈直接將流水提到了天殺,並且讓她擁有了自己的別院。
而流水的晉升,第一次讓碧蘿感到了威脅。如預料中那般,流水收到了碧蘿的傳召。
北苑涼亭,碧蘿姿容煥發,全然不見當日的消瘦和枯槁,反而因重新修煉媚術,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靡的氣息。
流水恭謹地跪在地上,提醒自己不要抬頭被碧蘿渾身的媚氣所迷惑,“流水參見賢妃。”
“聽說流水最近大放異彩呢。”碧蘿勾人的眼眸看來,流水拚命垂下頭。
流水當然知道,那些被防風拖出來的屍體,死得多麽猙獰恐怖。據說,碧蘿的媚術建立在“欲望”上,除非你無欲無望,否則就會深陷她媚術,至死才能解脫。
“流水絕無異心,還請賢妃明鑒。”
“那流水你如何向我證明你的心呢?”碧蘿塗著丹蔻的手指勾起一縷頭發,冷笑著看著地上的流水。
“流水入桃花門多年,是賢妃一手扶持,甘願為賢妃赴湯蹈火。”
“聽說長生樓的人,用蠱蟲控製人,因此那些人才不敢造次……
流水大驚失色,果然看到尚秋水走了過來,手裏拿著一隻盒子,裏麵翻滾著一隻可怕的血蟲。流水是南疆人,她自然懂得這蠱蟲的可怕。
“據說長生樓用的便是這種蠱蟲。”
碧蘿聲音陰森森傳來,流水抬起頭,看了那蠱蟲一眼,主動咬破手指伸向蠱蟲。蠱蟲見血,瞬間鑽入流水身體。
十五對她說過:忍!
因接近除夕,愛熱鬧的小魚兒也嚷著要包餃子。
三娘聽了自然歡喜,幹脆準備了食材,說晚上到十五的寢殿包餃子。然而剛到中午,十五就看到了流水放的煙花。
十五與蓮絳趕到相約的地點,就見流水麵色蒼白地跪在地上,渾身冰涼不住地顫抖。
“這是怎麽回事?”十五抬頭看著旁邊的蓮絳,蓮絳依舊穿著白衣戴著麵紗站在旁邊,道:“是中了蠱毒。”
十五臉色陰沉,秋夜一澈為控製桃花門人,給所有人都下了寒毒,若再加上一隻蠱蟲,怕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
“碧蘿練就了極致媚術……”流水說,疼得吐出一口黑血。
“有辦法取出來嗎?”十五問蓮絳。
“有,但是會很痛!”蓮絳輕聲回答,流水身上隻是常見蠱毒,三日內蠱蟲隻要沒有進入心髒都可以取出來。
十五回頭看向蓮絳,他平淡地說:“你在屋子外麵等我。”
十五出門後,將門合上。
雕花爐子裏點著熏香,流水隻覺得那蠱蟲在體內四處遊走,啃咬著她骨頭,疼得幾乎昏厥。她幾乎要失去意識,朦朧中,她看到一雙極其美的手。
那手指秀美幹淨,冰涼地貼上她的脖子上的動脈,隨即那個地方傳來一陣灼熱……而且身體裏遊走的蠱蟲則像受到召喚一樣,往她脖子的方向鑽。
“啊!”流水害怕地尖叫。
“閉嘴!”他的聲音輕而冷,帶著不可忤逆的霸氣。
流水咬緊牙齒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音,而身前人帶著一身凜然的壓迫氣息,她害怕得垂下眼眸,可看到那如玉素手時,她又忍不住悄然抬頭想看看麵紗下那神秘容顏,該是如何傾國傾城,否則怎會生得世間難尋的柔荑。
一絲風輕拂麵紗,那一瞬,流水看到一雙碧色的眼眸。
蓮絳起身,那纖白的手指上,一條紅色的蠱蟲痛苦地扭動,轉瞬又鑽入他指尖消失不見。
“你?”流水反應過來,瞬間大駭。
這天下,怕隻有一人有這麽一雙深碧色眼眸,如鑽石般光芒耀眼卻又冰冷入心,叫人望而生畏、心生寒意,那就是南疆月重宮祭司——蓮絳。
他轉身,隻丟下一句,“你若讓十五失望,本宮定以勝過此番十倍的痛苦回敬於你。”
“是。”流水垂下眼眸。
這時傳來十五擔憂的聲音,“怎麽樣?”
“沒事了。”雖然簡單的三個字,卻飽含了溫柔與篤定,似在安撫她的焦慮。
這祭司……是喜歡十五的吧?
替流水取出蠱蟲後,蓮絳坐在馬車裏一直沒有說話,也不知是他心情不好,還是太累。
十五也沒敢開口,腦子裏在想碧蘿的媚術。其實早知道碧蘿擅長媚術,但自己並沒有見識過她的媚術。
“為什麽替她取出蠱蟲?能控製她,不是更好?”蓮絳冷不丁問道。
“控製其身體,不能控製其心……那一切都是徒勞。”
十五看著蓮絳,試探地問:“所以,剛剛你因為這個生氣?”
“生氣?誰說我生氣了?”他疑惑地看著她。
“你剛剛沒有說話。”
麵紗下的臉勾起一抹笑,他隔著麵紗凝望她,“十五已經開始在乎我的情緒了嗎?”
原來她開始在乎了,若非在乎,怎麽會因為他不說話便擔憂他生氣呢?
還記得那次長安看雪,她說在棺中八年早脫離了紅塵,不懂得去揣度別人的心思。而今……她將頭扭向窗外,神色依舊木訥,可偏偏耳根緋紅。
他剛才隻是在想,如何將十五體內的蠱蟲取出來。十五中的蠱毒和別人不一樣,是心蠱。
然而,十五沒有心,那蠱蟲便會鑽入腦中,更何況,蠱蟲隻會尋找寄宿體,一旦脫離了她的身體,就會鑽入他體內。
剛剛流水體內隻是一般的蠱蟲,入他體內反而會被他帶著魔性的血吞噬。
可是十五的不同,那是南疆百年蠱蟲。
他甘願為她承受蝕骨鑽心之痛,然而,如果那個蠱蟲真的在大腦裏寄宿,被他強行引出來,她可能會……
回到皇宮,小魚兒聽說十五回來了,趕緊撲了過來,一下抱住十五,“爹爹,三娘說今天包餃子呢。”
“好。”十五摸了摸他的頭,道:“進屋吧,外麵冷。”
小家夥揚起漂亮的臉,一下看到了十五身邊的陌生人,頓時警惕地皺起了眉頭,但還是很有禮貌地道:“請問你是?”
“這是風大人。”十五忙介紹。
“啊……你就是那個天天跟在我爹爹後麵的人。我告訴你,除了我娘,誰也不能靠近我爹爹。”小魚兒跑到十五身前,用身體擋開了蓮絳。
十五一陣尷尬,隻得牽著小魚兒往殿內走。小青從小魚兒脖子裏鑽出來,朝著蓮絳吐出凶狠的芯子,以示警告。
蓮絳看著小青那耀武揚威的樣子,伸出白皙的手指,對著脖子向它做了一個哢嚓的動作。
啪!小青兩眼一翻,嚇得摔倒在雪地裏。
“咦……”小魚兒忙將嚇傻了的小青捧起來。十五無奈地回頭,看到蓮絳正站在院中,周身沐著日光,黑色的麵紗下卻帶著狡黠的笑意。哎,又恢複本性,連一條小蛇都不放過了。
殿內宮女門已經把食材都準備好了,三娘正在擀麵皮,旁邊還有幾個包的奇形怪狀的餃子,想必是出自小魚兒之手。十五淨了手,將麵皮攤在手心,放上餡兒,按照三娘的方法捏成半月形。
蓮絳在旁邊看了許久,似乎也忍不住,淨手挽起袖子露出白玉纖纖的手指。十五看著那手,愣了片刻,輕聲道:“你還是休息吧。”往日沒見過他做麵,但是看這麽一雙漂亮的手要跟著做這種粗雜的事情,總覺得……於心不忍。
小魚兒看這個人一下竄到爹爹身邊,馬上湊過來,硬要擠在兩人中間。
蓮絳也不急,手指靈巧翻動,隨即一隻活靈活現的魚出現在手心上。
“哇,你真厲害。”
“你站那邊去,我再給你捏個蝦!”
小魚兒果然屁顛顛屁讓位,蓮絳忙貼著十五站好。十五隻覺得頭大,小孩兒果然很容易被收買。
很快,碟子上就擺滿了奇珍異獸,這哪裏是餃子,簡直就是怪形動物園。
十五看著那些怪異的東西,又看到他白瑩瑩的手指正捏著一根筷子似的長形玩意兒,好奇地問:“你這是在捏麵條?”
“不是。”他望著她,溫柔笑道:“我在做一條沒有腦袋的蛇,待會兒煮來吃了。”
剛剛蘇醒的小青一聽,整個蛇身再度僵硬,然後吧唧兩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三娘有些同情地看著小青,無奈搖頭,端起盤子,“這些玩意兒看樣子得煮很久。”說完拽著小魚兒走了出去。
屋子裏隻剩下兩人,十五忍不住道:“你就不能捏一個正常玩意兒啊?”
“能啊。”說著他又低頭鼓搗起來。
他手指宛如蝴蝶般快速翻飛,看得十五不禁失神,隻片刻,他將手裏的東西捧給了十五。
“骷髏頭?”
十五聲音一顫,那骷髏頭有巴掌大小,還放上了兩顆黑豆作為黑漆漆的眼眶,看起來又醜又傻。
“像不像你?”他湊過來小聲補上一句,“又蠢又呆!”
十五氣得臉部抽筋,瞪了他幾眼,低下頭開始捏手裏的東西。
他不禁凝眉一看,見十五將一團麵搓成圓形球形,然後在蔥花、胡椒等亂七八糟的東西裏滾了一圈,最後遞了過來。
“這是什麽?”他眨著漂亮的眼睛,看著那奇怪的東西,“你該不會捏的是我吧?”
“是的。”十五勾唇一笑,然後補上一句,“渾蛋!”
“你……”這女人竟然敢罵他渾蛋。
“十五真是心靈手巧。”他手裏抓了一把麵粉,然後慢慢地靠近,用極其魅惑的聲音道:“如果我不渾蛋點,實在有負十五一片好心。”說著,手裏麵粉直接朝十五砸過去。
十五剛好站在門口,一看麵粉來襲,本能地後掠幾步退到了門口的石階上,然後抓起冬青樹上的一捧雪,毫不猶豫地回擊過去。
那團雪直中蓮絳肩頭,蓮絳身形一閃,瞬間躥出屋躍上了房頂,腳下一踢,雪如細雨紛飛撲麵而來。
十五自是不甘示弱,手掌一拂,掌風帶起雪飛快地襲向蓮絳。
一時間漫天飛雪,惹得宮女發出陣陣驚呼聲。
蓮絳臉上帶著玩味的笑,拂袖截住全部飛雪,在手心搓成雪球擲向十五,然後飛身往向杏林院躲去。
然而剛追到杏林,他竟然消失不見了,十五站在杏樹下,伸手掰斷一條枝杈握在手中,警惕地看向四周。
正在這時,一道風聲從身後掠來,十五本能一掌。
旁邊的杏花發出顫抖,隨即,樹枝上厚重的積蓄簌簌落下,而十五本就站在樹下,就眼睜睜看著一樹的雪落在了身上。,
“上當了。”
十五腦子裏隻有這三個字,果然,蓮絳得意洋洋地從前麵一棵樹後麵走了出來。
“這才叫渾蛋啊。”
雖然戴著麵紗,可她卻能清晰地看到那笑得媚眼如絲的雙眸。
十五也不惱怒,也沒有拂開周身的雪,隻是慢慢地朝他走過去。
“你幹什麽?”看到十五一聲不吭地走來,蓮絳突然莫名緊張起來。
而十五卻沒有回答,直接將蓮絳逼得後背貼著杏樹,然後抬起手臂放在他身側,將他禁錮在杏樹下。
周圍分外寂靜,甚至能聽到風吹過、雪落在地上的聲音。
她渾身覆著雪,隻露出一雙黝黑的大眼睛,清澈的眼底,卻映出他的影子。
他心一動,平靜地看著她,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卻能感覺到曖昧流轉,漸漸地,他感覺到灼熱爬上麵頰,全身像火一樣燃燒,而眼前的她,明明狼狽,卻依舊分外動人。
終究忍不住向她伸出手,卻在瞬間捕捉到她亙古不變的眼中閃過的一絲狡黠。
她撐在杏樹上的掌心一用力,積壓在樹枝上的雪轟然落下,同時砸在兩人身上。蓮絳瞬間變成了一個雪人。
她得意地笑道:“我可不渾蛋。”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
她臉上露出漂亮的梨渦,眉目色彩溢出,明媚得動人。適才他僵在半空中的手,一下捧著她的臉,在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的時候,順勢將她壓在了樹幹上,微風襲來,撩起他麵紗的一角,他順勢吻了下去。黑色的麵紗遮住了臉的上半部分,十五隻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唇上卻滾燙的溫柔。他吻得很深,捧著她不讓她反抗,而她,片刻的空白之後,卻又茫然無措。那明明能推開他的手,卻緊握成拳頭,放在他胸前不知所措。他輾轉反複地吻著她,感覺到她快窒息時,稍微鬆開片刻,然後又溫柔眷戀地繼續。
雪偶爾飄落,那胸前的手慢慢放開,竟不受控製地抓著他胸前的衣襟,仿似溺水之人不肯放棄的救命稻草。
情已深,情不自禁。
天邊煙花發出呼嘯衝上天空,發出耀眼的光芒,林子裏雪花簌簌而下。
十五頓時清醒,垂頭看著地上的雪道:“該回去了。”
“好。”他乖乖應聲,和她並肩而行。
“十五……”他慢慢靠近,下意識地拉住她的手,對方掙脫了一下,卻被他硬生生拽在手心。
“怎麽了,大人?”
“我衣服剛剛劃破了,晚上,你替我補。”
“嗯,好。”
夜色降臨,風盡找到蓮絳時,他正翻箱倒櫃把所有衣服都拔了出來。
“你這是做什麽?”
風盡站在暗處,不禁問道。
蓮絳在屋子裏找了一圈,然後對風盡說:“剪刀呢?”
風盡從藥箱裏翻出來扔給了他,他接過,竟然坐在地上開始剪衣服。
他不是剪一件,而是把所有衣服都剪了,這件是袖子剪一刀,那件是領口劃一刀。
“瘋子!”風盡眯眼看了一會兒,轉身出了房間。
小魚兒正在禦膳房玩得不亦樂乎,非要將那些魚啊蝦的全都煮下去。
十五回寢殿換了一身衣服,去廚房幫魚兒,又想著剛剛那人也是一身濕透,便另外煮了一碗送了過去。
長廊上綿延鋪開的燈籠,將冬日的皇宮沉浸在一片喜慶中,皇上病情好轉,原本氣氛壓抑的皇宮亦喜慶起來。
十五走得極快,生怕碗裏的餃子涼了,剛到轉角,對麵的走廊上突然傳來一道寂靜的語聲。
“十五是在找我,還是找祭司大人呢?”
十五步子一頓,循聲看去,黑暗中風盡靠牆而立,宛如鬼魅,若非仔細看根本看不到他身影。她雖然和風盡隻相處了三個月,了解得不是很深,可還是能覺察出到,此時的風盡,和三個月前已判若兩人。
他慢慢走過來,看著十五碗裏的餃子,道:“哦,我也的確餓了。”
“這不是給你的。”
“不是給我的?”他沒有戴麵紗,蒼白的臉泛著病態的青色,可一雙眼瞳卻流淌詭異光芒,薄唇更似笑非笑,“看樣子,果然是送給祭司大人的了。”
十五冷睨著他,沒有說話。
“十五,你喜歡蓮絳吧。”見十五不語,風盡突然湊過來,低聲道。
十五目光狠戾落在他臉上,他卻毫不在意,繼續道:“若非這樣,你明知道他不是我,可為何不拆穿他呢?”
“你管得太多了。”
“喜歡卻不敢說,難道十五除了沒有心,還有其他什麽秘密?”
好似被戳到了痛處,十五頓覺被人掐住喉嚨,竟瞬間疼得無法呼吸,那捧著碗的手亦顫抖起來。半晌,她默然看著前方抬步離去。
“這份情感十五不說也好,免得蓮絳受一世煎熬。"殺氣頓時掠來,風盡隻看到一個青影如鬼魅衝來,隨即他整個人被拽離地麵,然後後背重重摔在牆上。
那一瞬,他幾乎感覺到五髒六腑都要被這女人撞碎。好狠的女人!
待他回過氣來,十五已經掐著他脖子,雙眼充血地盯著他,“風盡,你有話就說完!”
看著麵前凶狠如惡鬼的女子,他強扯出一抹笑,“你作為秋夜一澈的曾經的女人,應該記得藍禾吧?”
十五微微眯眼,示意他說下去。
“藍禾在月重宮三十餘年,卻因為皇室的牽製,直到十年前才成為祭司。可是,五年前,蓮絳到了南疆,卻將藍禾關在了聖湖下麵。藍禾是什麽人,你比我們都清楚。”他喘了口氣,“被蓮絳關押五年之後,他逃脫無望,於是,選擇了自盡。”
十五眼底掠過一絲震驚。
她雖然不懂法術,但是卻知道,像藍禾之中學陰毒之術的人,早就被惡靈纏身。除非永生不死,一旦死亡,那些怨靈就會在地獄尋找到他,為了複仇而想方設法地吞噬他。
自殺身亡的人,傳言死後靈魂不但無法渡過忘川河,還會被囚禁於河底不得逃脫,日日被下麵的惡靈啃食。次日又恢複原樣,再度啃食,如此反複。
“他為了什麽?”
寧肯承受永生痛苦,都要選擇自殺,藍禾目的是什麽?
“嗬嗬嗬嗬……”風盡發出詭異陰森的笑容,“藍禾用盡自己的鮮血發了一個詛咒:蓮絳將同他父親一樣為情所困,而他月圓之日遇到的那個女人,將會把他變得人鬼不如。”
這一下,十五如遭雷擊,她震驚地盯著風盡,大腦一片空白。
看到她的神色,風盡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唇邊的血,“蓮絳出生高貴,二十多年來生清心寡欲。可是,他偏偏遇到了你……他現在的樣子,你也看到了。”
“風盡,這便是當日你要我去任務的目的?”
十五盯著風盡。
因為當初她提前一個月已經遇到了蓮絳,可沒想到風盡卻機關算盡,竟是為了替藍禾應驗這個詛咒。
“蓮絳真的養了一條毒蛇在身邊,被反咬一口。”
“那又如何?即便沒有我,這個血咒蓮絳始終都躲不掉。但是蓮絳卻毫不在意藍禾的詛咒。”他目光落在十五的心髒處,“你一個沒有心的女人能在棺材中呆八年不死,你應該比我們任何人都清楚,那詛咒的後果會怎樣?錕”
風盡來到大燕,已得知了十五是當年的胭脂濃。
但是,一個正常的女人,沒有心髒,不可能這樣活著。
小魚兒雖然沒有心,但是,蓮絳卻在他身體裏放了一隻蠱蟲。
可十五沒有,十五的蠱蟲是毒蠱。
胭脂濃師承何處無人知曉?
胭脂濃,父母是誰,無人知曉。
意思是,他們雖然知道了十五的真實身份,卻不知道胭脂濃的真實身份。
她——還是一個謎!
十五腳步踉蹌地回到了寢殿,默默地坐在銅鏡前,屋子裏一片漆黑,可她卻能早就適應了黑暗。腦子裏一遍遍回響起風盡說的那些話。
她自然懂得風盡是在警告她。
藍禾以沉痛的代價,用自己的鮮血,對蓮絳下了情咒。
不管那晚遇到的是不是她,隻要蓮絳陷入“情”,就會萬劫不複。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十五覺得渾身冰涼,刺骨寒意從骨髓裏蔓延開來,然後全都交匯到了心口的位置。
讓她不能呼吸,不能喘氣。
“蓮絳……”
她輕聲喚道這個名字。
他就像一點火星,悄然落入她心口,然後開始慢慢地發光發熱,帶著絲絲暖意融化她身體每一處刺骨寒意,然後又開始燃燒,灼熱她,最後吞噬她。
當她發現時,自己也……
十五低下頭,將臉埋在手心裏,隻希望,醒來,醒來後……還是在漆黑的棺材裏。
“十五……”
熟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一聲十五,載著滿心期待和喜悅。
十五渾身一顫,回頭看向門口,但見月光下一個纖長的身影立在那兒,外麵寒風蕭瑟,幾乎能看見他隨風而動的長發。
“十五……”
“大人,小的休息了。”
“你聲音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小的今天太困了。”
“哦。”
門口半晌才傳來他的聲音,帶著難言的失望,然後轉身離去。
十五看著那背影消失,隻覺得胸口被鈍刀所刺,偏偏那刀又不拔出來,她隻得咬著牙隱忍這份屬於自己的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站起來,慢慢走到門口,雙手放在門框上。
手指一點點在門上的描摹他方才的身形……
窗戶吱呀一聲作響,外麵寒風獵獵,呼嘯傳入耳中,十五把著門的手一顫,最後咬牙打開門。
慘淡的月光落在院中,冬青和臘梅在風中搖搖晃動,門口的幾盞燈籠滾落在地上,似乎預示著明天又將一場大雪。
而他……不在。
十五垂眸,正欲退去回去,一盞燈突然晃到眼前。
“十五,我在這裏。”
他摘掉了麵紗,仍舊是風盡的容顏,可一雙眸子卻漂亮得驚人,睫毛卷長宛如蝶翼,麵皮下的脖子白皙如雪,無論那個角度看去,都是令人驚歎的完美。他抱著一大堆衣服,另一隻手提著一盞有點破的燈籠,“剛剛燈籠掉了,我去撿燈籠去了。”
他的語氣像是一個慌忙在為自己解釋,希望不要得到差評的學生。
長發披肩,上麵綴著一朵梅花,許是剛剛拾燈籠時沾到的。
見十五沒有說話,他踮起腳尖將燈籠掛在她門口。
“我好冷。”他眨著睫眸,可憐兮兮地看著十五,“剛剛在走廊上站了好久。”
站了足足一個時辰。
十五頓覺鼻子難言酸疼,終究是不忍,“你進來吧。”
他馬上露出開心的笑容,抱著衣服就跟著十五進去,然後小心翼翼地關上門。
不等十五反應過來,他就所有衣服全都放到榻上,又自覺把屋子裏的燈點上。
“你頭發沒有幹,先把自己的頭發擦幹。”十五找來絲帕,遞給了他,哪知道,他雙手一攤,十指纖纖竟然裹著紗布。
“你手怎麽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那些衣服,才不說是被剪刀劃了幾道小口子,不過倒是虛張聲勢的包紮了一下,然後又故意頂著濕漉漉的頭發來看她。
“你幫我擦吧,我沾不得水。”
十五無奈替他擦拭起來。
“你頭發這麽濕,是沐浴了?”
“沒有。”他指著衣服,“衣服都壞了,隻有你補好了我才能沐浴。”說著回頭用漂亮眼睛看著十五,“待會兒我就在十五這兒沐浴吧。”
“別動。”
十五忍不住扯了一把他頭發,卻麵色緋紅。
“外麵這麽冷。你剛剛怎麽不回去?”
冰冷語氣裏全是責備。
“十五說了要給我補衣服啊。”
“明天也可以。”
“沒有衣服穿,全壞了。”
十五哪裏不知道他這點小心思,可想到他提著燈籠站在她麵前的樣子,她卻無法拒絕。
明明可以拒絕的,明明可以遠離他的,但是,卻總是甩不開。
蓮絳,你要我怎麽辦啊!
十五歎了一口氣,道:“頭發幹了。”
然後拿出針線,開始坐下來補衣服。
這剪刀的痕跡也太明顯了吧。
這人……
“沒有好的衣服了?”
“全在這裏了呢。”他托著下巴,一臉無辜地說道,神色可憐兮兮的。
“還有幾日合歡宴,難道你也要穿爛衣服?”那又怎樣?十五縫補的衣服,再破爛我也穿。”
“明天……”十五垂下眸子,細心地縫補其中的一件,“我陪你去買一件吧。”
夜深人靜,十五看著窗外,比眉還細月牙隱入雲端,轉瞬不見,而身前的人已經趴在小幾上睡著,如墨的長發似流水傾瀉下來。
他枕在臂彎上,額頭光潔漂亮,眼睫寧靜……十五放下手裏的衣服,取下那日他送的白狐披風小心替他蓋住。
臨近新月,他便會提前虛弱,整日鬧過不停精神甚好的他此時也略顯疲憊,可唇邊卻掛著淺淺的笑容。
雖不及真容那樣風華絕代,卻足以讓人注目良久,不忍將視線移開。
“你也真是傻。”十五望著他,心中默念,“明知道藍禾那種人陰邪歹毒,你為何偏偏要去招惹他。”
可藍禾已死,那詛咒永遠都解不了,除非蓮絳無欲無愛。
而他明知道詛咒,卻偏偏留在她身邊。
次日,外麵響起陣陣鞭炮聲,十五這才醒來,卻發現懷裏抱著一個東西,順手一抹,如緞絲滑,放在眼前一看。
蓮絳的頭發。
再低頭,發現他們兩個就著那榻就睡著了,而且姿勢十分怪異,中間的小幾被擠到了最邊上,她側身而躺,而蓮絳——像一隻貓一樣將頭埋在她懷裏。
而自己的手,明顯在醒來之前,一直摟著他的腰。
另一隻手,被他壓著!
十五悄然動了動身體,打算把手抽出來,可身邊的人反而靠得更近,順帶嘟囔了一句,“別鬧,再睡會兒。”
風盡的話在腦海中一遍遍響起。
十五深吸了一口氣,握住他滾燙的手指,在他耳邊輕聲喚道:“風盡……”
睡熟的人陡然轉醒,抬眸怔怔地望著她。
“風盡,快起來。”她微微一笑,“說了今天要陪你買衣服的。”
“你叫我什麽?”他聲音有些嘶啞地詢問。
十五放了他的手,捧著他的臉俯身主動吻了下去。
輕輕地落在他漂亮的唇上,舌尖滑過那美人裂,然後一路輕吻過臉頰,最後落在他耳邊,“風盡,該起來了。”
這一瞬,他渾身僵直,猛地坐起來,眼底帶著不可遏製的憤怒盯著她,“你再喊一聲我的名字?”那眼底,湧起的絕望悲痛,是那樣熟悉。仿似多年前的自己!多年前的自己,就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秋夜一澈。最後,相見時,前塵往事如煙飄散,而她已波瀾不驚。
蓮絳,心,痛了,就會死。心死無情,藍禾再陰毒的詛咒都威脅不到你。
她捧著他的臉,目光溫柔地描摹他的眉眼,黑色的眼瞳裏,流淌著深情的光芒。她垂眸,再度湊到他唇邊,“風盡。”
“我是風盡……”他蒼涼地苦笑一聲,整個人都因為這個名字而跌入深淵。
風盡……風盡?她竟然當他是風盡?
哈哈哈……應該的,她的確應該視他為風盡!
替她煮麵的是風盡,陪她喝酒的是風盡,陪她梅林落雪的是風盡,一起包餃子的是風盡,在杏林裏與她親吻的是風盡!
而她,第一次主動吻他,喊的都是風盡。她沒錯!
十五竭力抑製嘴裏的苦澀,“怎麽了?”
“你喜歡我嗎?”他緊緊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問。
十五眉目含笑,臉上露出少有的溫柔和嫵媚,“難道說風大人就不喜歡我了?”
“喜歡!”
他如實地回答,卻覺得自身跌入冰窖。
“我也是。”
許久,十五迎上他審視而冷厲的目光,從容冷靜回答。
我也是。
“好……”
他扶著旁邊的小幾,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艱難地朝門口走去。
十五頓覺胸口裂開,卻強忍著沒有再去看他。
身子突然一輕,他竟然折身回來,將她丟到**。十五被摔得措手不及,抬頭見他麵色如霜地俯瞰著自己,鳳目裏泛起幾縷恨意,“我想知道,你到底多喜歡我。”
她當然懂他話裏的意思。十五直起身子,伸手主動解開他的衣衫,手心一落滑過最後落在那枚朱砂上。傳言朱砂是上世心愛之人所留下的心頭血。
蓮絳,你這裏朱砂,是誰的心頭血?
她閉上眼睛,輕輕地吻了下去。
帷幔晃動,她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的取悅他,而他早就情欲焚身,可一雙深邃的眼眸卻依舊冷厲無波,隻是深深地盯著她。那眼神,似要將她看穿,似要看到她靈魂深處。
她渾身顫抖,難以承受地閉上眼睛。
“看著我。”他冷聲命令,深度進入。
她隻得睜開眼睛,迎上他目光,接受他的審視。而他每一次深入,都帶來難以承受的疼痛,而且匯聚於胸口,讓她險些暈過去。可他絲毫不給她喘息的機會,沒有一絲溫柔,隻有無法滿足的需求,似乎隻有兩人結合得難以挪動,他才能真正靠近她。
“喊我的名字。”他抵著她,霸道地命令。
身體早就被匯聚的痛切成碎片,她艱難呼吸,抬手放在他胸前那粒朱砂上,道:“風盡。”
“唔!”難以承受的瘋狂肆意而來,十五渾身一顫,無力地倒下。
睜開眼時,人已經離開了,空氣裏卻依舊有濃烈的奢靡氣味……十五閉上眼睛,將自己全身都蜷縮起來。
她這一生最不想傷害的就是他,偏偏命運要逼著她這麽做。這種謊言何嚐不是雙刃劍,傷人,更傷己。
許久,她才有力氣起身,走到銅鏡前,發現肩上、脖子上全是紅色痕跡,每一處都觸目驚心,像是烙鐵留下的痕跡。十五慢慢穿上衣服,又找來一條紫色貂領才將那些痕跡遮住。
此後兩日,他都再也沒有出現,似乎又真的消失了。
流水送來消息說,三日之後的合歡宴,碧蘿將會出席,怕是來者不善。
十五來到那家酒樓,一回身,明明繁華的長安街卻空無一人。
以往出宮,他總是跟隨其後,她自是知道,卻從未拆穿他。
這是一個兩人都守著的秘密。而這次他真的沒有跟來。
剛進去,店小二一下認出了十五,又看她獨身一人偏偏又冷著張臉,當即嚇白了臉,卻也隻得硬著頭皮上去問:“夫人,您夫君呢?"
“我夫君?”十五茫然望著店小二。
“就是那天穿白衣服,然後還送碗讓您砸的那個。”
“他說他是我夫君?”
聲音微微顫抖,十五緊張地盯著小二。
店小二被她看得莫名其奧妙,“他是這麽說的。難道不是?”
夫君……夫君……
十五在腦子裏反反複複念叨這個詞,踉蹌著退了出去。
店小二見她走了,如送走瘟神般大大鬆了一口氣。
十五回到了寢宮,她搬入宮中就住景德宮,燕城亦知道她背景因此除去幾個日常起居的宮女,整個景德宮幾乎無人。
而立在院中那人,身穿白色流紋白衣,一雙桃花眼泛著詭異的光芒。
“蓮絳呢?”十五走近冷聲詢問。
“剛吐了幾口血。”風盡輕描淡寫地回答。
“他在哪兒?”
“難道你想去看他?”風盡挑眉,似笑非笑地看著十五,“難道你還想讓他體內魔性蘇醒?那日他回來,差點被魔吞噬。用了兩日在得以控製。”
人鬼不如……
十五突然緊緊抱住風盡,在他耳邊壓低聲音說道:“你根本不在乎蓮絳的死活,可為何卻要善意提醒我遠離他?我雖然不知道你目的何在,但是如果蓮絳有事,我不會放過你!”
她一字一句說得非常清晰,字字帶著濃烈的殺氣。
這不是警告!而是誓言!
“我在乎蓮絳的死活。”他亦反手將她抱在懷裏,聲音卻難得一份認真,“蓮絳死了,我這一輩子追求都再無意義。”
“最好如此!”
許久,風盡鬆開了她,低笑道:“你可以放開我了,他已經走了。”
十五收回手,看向走廊的盡頭,蓮絳果然離開了。
他打量著她的側臉,這張臉,是他親手挑選的,清秀純良,談不上美貌甚至比起她原本的容顏,猶若塵埃。
可偏偏,這張臉下的傲骨去如罌粟一樣吸引著蓮絳。
“我原本真以為你無心便無情。可沒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要在乎蓮絳。”
十五目光落回他臉上,眼底充滿厭惡。
“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如此親昵擁抱吧。”風盡笑容逾深。
“那又怎樣?”
“難道你不感謝我配合你演一出戲來騙蓮絳?”剛剛蓮絳突然出現,若非他,怎麽能演得天衣無縫。
“如何感謝你?殺你的時候,給你痛快?”
“你真的不討喜。”他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體內仍舊留有淤血,“難怪八年前秋夜一澈會舍你而要碧蘿。也不知道蓮絳到底喜歡你哪點。”
“因為,蓮絳不像你們那樣庸俗。”她毫不手軟地還擊。
他一愣,到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呆愣的女子何時變得口齒伶俐起來。
“還有,離我遠點。”她丟下一句,滿臉厭惡地離開。
風盡瞪著十五的背影,隻覺得這女人,真的讓人討厭。
和幾月前在長生樓一樣,應該是比之前還令人厭煩。
胸口莫名其妙堵得慌,風盡回到自己的別院,卻看到蓮絳穿著黑袍坐在走廊上,袍子上繡著金色的地湧番蓮,看起來妖邪而詭異。
他懶懶地靠在柱子上,左手骷髏頭,右手熒光。
那光如螢火半大小,泛著綠色的光澤,隨即在他把玩中慢慢變大,而光芒亦熾烈起來,仿似天幕裏墜落的月亮。
風盡看得正入神,蓮絳突然回頭,那碧色的眼底折射出可怕的殺意,隨即他右手往前一推。
那熒光竟然化成光波,如浪奔湧像風盡。
風盡掠身後退,在那淩厲光波要近身之時,蓮絳張開的手指突然收起,那光隨著他動作,竟然回收而去,最後化成點點螢火,又消失在了他手裏。
自己毫發無損!
風盡竭力保持鎮定,抬步往前走,震驚地發現,那光波所過的地方,所有植物甚至於石雕都被橫切成兩段。
如果蓮絳剛剛沒有收手,自己已經被那光攔腰斬斷了!
“你再用我的身份接近她,或則碰她,我絕不再顧及血脈親情。”蓮張冰冷地警告道。
“你的身份?蓮絳,我才是風盡。”
在催動了魔性之後,整雙眼睛都成詭異的深碧色,蓮絳低頭看著手裏的骷髏頭,“從今日起,我才是風盡。”霸道的語氣,不容絲毫忤逆。
風盡默然不語,哪知蓮絳突然起身,朝他走了過來。
悠長的走廊裏,他長發披肩,麵容妖媚,黑袍肆意,金色地湧金蓮張揚,在襯著那雙詭異純碧色雙眸,此時的他,如忘川河河底破水而出的魔鬼,陰森恐怖。
他停到身前,目光掃過風盡蒼白泛青的臉,冷冷道:“你要什麽?”
“嗯?”
“替我換上你的臉。你要什麽?”
“你……”風盡心底湧出一絲害意,聲音幾乎在顫抖,“你要換臉?”
“從今以後,我做風盡,你做蓮絳。”
“你真瘋了嗎?”
風盡出生之日便認得蓮絳,甚至憶事以來,第一個能記住的便是眼前這張風華絕代臉。
可如今,他為了一個女人,竟要求換臉,竟真的要一輩子生活在別人的皮囊下。
“人鬼不如,這不是當日你安排十五出現在我麵前,希望我得到的詛咒?怎麽,害怕了?"
他眼瞳依舊一片碧色,卻沉澱著百年滄桑。
風盡一時啞然,竟不知道怎麽回答。
但是,他想要的,此時蓮絳還給不起。
“換臉的話,至少三個月你見不到那個女人,難道,你希望三個月不見她?”
蓮絳悲涼地看向十五寢宮所在方向,三月?哪怕三日他都堅持不了,明明告誡自己不要去看她,可還是忍不住,忍不住剛剛又去偷偷找她。
風盡心中暗歎,蓮絳,為了一個無心的女人,你竟然甘願下作到這個地步麽。
為情一生所困,情,果然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十五坐在桌子前,看著手裏月光,一遍遍擦拭。
這月光是師父最心愛之物,可為何會變成鎖鏈,隨她入棺?
而為何,她明明在大燕,醒來的時候,竟然是南疆墳場?
這些都隻是巧合?月光**漾著冷噤的光,將十五的臉照得蒼白陰森,這是她重新入世後,第一次思考除了如何複仇之外的其他問題?
可顯然的,以上問題,誰能給她答案。
十五收起劍,腦子閃過一個灰色的身影:防風。
十五推門而出,整個人僵在門口,手下意識地扶住門框。
他到底還是來了……青絲淩亂,雖然戴著麵紗,仍難掩憔悴,整個人立在走廊下,渾身都透著頹廢和蕭索。他就那樣怔怔地看著她,不言不語。
而十五也不知道如何開口,他這個樣子,怕又是同那晚一樣,在外麵站了很久。
“怎麽還不去睡?剛剛不說累了嗎?”
她艱難的扯出一絲笑容。
他唇邊苦澀一動,走到她跟前,僅半步之遙。
可是,她的半步,是他的天涯。
“抱抱我……”他聲音無力而悲傷,甚至帶了幾分乞求,“像剛剛那樣,抱我。”
十五想起剛剛她回來碰到風盡,兩人合夥演的那場戲,他果然都看在了眼底。
可都這樣了,蓮絳,你為何都不知難而退。
你方不知,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便是情愛二字。
“抱我。”
他聲音很輕,如溺水者的呼救。
十五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上前伸手將他抱住,兩人的身體貼在了一起。
他周身冰涼,十五手臂稍稍用力,盡量給他溫暖。
可十五卻比誰都清楚,她能給他一時,卻不能給他一世。
“原來……是這樣的。”他自嘲地歎了一口氣。
原來,十五剛剛就是這樣抱風盡的——眷戀而溫暖。
他身體僵直在那兒,任由她抱著,燈籠在風中搖曳,將兩個人倒影在地上的身形拉得很長。
十五看著那影子,眼瞳一縮。
不知道是因為他們靠得太近,還是因為角度的問題,看起來,像一個兀自而立的孤單身影。
他們其中一人,似乎沒有影子?
正在十五疑惑之際,他已經放開她轉身消失在走廊裏。
十五腰中月光森然出鞘,騰空回身一斬,一條溝轟然而現,揚起的塵埃迷了她的雙眼。
半跪在地上,握著劍的手微微發抖,她第一次在複仇之路開始迷茫。
合歡宴意為團圓宴,亦就是如今的除夕,守在長安的親王今日都會攜帶家眷入宮,而如今在京都的隻有秋夜一澈還有那逍遙王爺,不過,前幾日燕城亦說一直守在大漠一帶的七王爺奉命回京,已於昨晚到達長安。
瓊樓水榭台上,歌伶門正在唱歌,絲竹笙笙,一片喜慶。
逍遙王,七王爺早早到落座,隨即是睿親王府的家眷。
今日的秋夜一澈穿著寶藍色的華服,腰間陪著當年送給胭脂濃那塊碧玉,長發如墨,氣宇軒昂質,不管何時,他身上都不見絲毫狼狽,一身皇族凜然氣質。
而他身後跟著的是雍容華貴的碧蘿,今日的碧蘿盛裝出席,容貌豔麗,絲毫沒有流產後的病態,反而舉手投足都帶著勾人的妖嬈。
她杏眼輕掃,款款坐在秋夜一澈身邊。
秋夜一澈身後還站著另一個女子,身穿白色衣裙,眉目清麗的流水,另一個則是淡妝點綴,容貌略顯蒼白的尚秋水。
皇權明爭暗鬥,可家宴上,一群人毫無芥蒂的侃侃而談。
正相談甚歡,不遠處傳來一個爽朗聲音,“睿親王真的好豔福啊,身邊何時多了兩個這麽漂亮的女子。”
眾人循聲音看去,看著燕城亦身穿銀白色金絲流雲華服走過來,他麵色已不見當然的蒼白,一雙眼底透著精銳完全沒有重病多年的跡象。
他走出來的瞬間,四下悄然無聲。這可以算得上是燕城亦上次昏迷後,第一次出現在眾人的麵前。
侃侃而談的秋夜一澈震驚地看著燕城亦,旁邊碧蘿麵色頓時鐵青,連尚秋水都出現了幾絲慌亂。
碧蘿和尚秋水完全不知十五偷盜百味草還有風盡來到大燕皇宮之事,因為看到燕城亦活生生地出現,表情都如活見鬼。
秋夜一澈雖然有心理準備,看到容光煥發的燕城亦也大吃一驚,有些反應不過來。
“皇上,您看,您都把睿親王給嚇著了。”
一個清麗聲音輕柔傳來,眾人反應過來時,發現燕城亦旁邊身後已經走來一個女子。
看到那女子,逍遙王下意識地捂住褲襠,麵色警惕,而秋夜一澈眉間的震驚在落在出來的那女子身上時,瞬間變成了恍惚。
那女子身著白色披風,戴著紫色名貴貂領,眉目十分清秀,皮膚透著幾分病態的蒼白,她緩緩而來,周身透著一股孤遠而朦朧的氣質。
那人正是十五,她身後跟著三娘和小魚兒。
合歡宴中幾位王爺都帶了各自的正妃側妃,女眷們都帶著幾分挑剔的目光打量這個傳說中有幾分神似當年胭脂王妃的女子。
可見十五眉目清秀配不上傾國傾城之色時,都露出不屑笑容。
那隱含的笑容在女眷中紛紛傳染開,甚至有人開始低語討論起來,聲音不大,可場上人人可見。
十五站在場中,雙眼緩緩掃過眾人,那漆黑的雙瞳卻似天神一般帶著俯瞰人世的睥睨,冷厲而寒冷。刹那間,眾女眷的笑容在她冷漠的眉眼中凝固,紛紛垂下頭,竟不敢再抬頭觀望。連那台上的絲竹笙歌都慢慢安靜下來,整個瓊樓台一片死寂。
“參見皇上,容月夫人。”
剛回京的七王爺到底先反應過來,眾人忙慌跪在地上,秋夜一澈傾身碧蘿亦帶著不甘的神情跪下,叩拜聲此起彼伏。
十五仍舊俯瞰跪下的眾人,眉眼淡漠疏離,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她才轉頭含笑看著燕城亦,“皇上,既是家宴,這些禮儀免了吧。”
“皇後說得對。”燕城亦點頭笑著對眾人道:“都起來吧。”
天寒地凍,合歡宴又設在瓊樓太處,好幾個嘲笑十五的女眷若非旁人扶住幾乎站不起來。心中哪裏不知道,剛才跪罰是在警告她們方才的不敬。
眾人站在座位上,待燕城亦和十五落座之後,才敢坐下。
“四弟,你府中何時新納了側妃,怎麽也不和朕說說?”
燕城亦看著秋夜一澈身後的流水和尚秋水,笑著詢問。
他話剛剛落,碧蘿立馬就變了臉色。本來今日是家宴席,尚秋水出現是她故意安排來刺激十五,可沒想到出門時,竟然看到流水也在秋夜一澈身邊。
上次給流水中蠱毒,卻到底是被秋夜一澈知道,碧蘿被責罵一番,隻得隱忍讓流水入宮。
可一聽燕城亦這話,她心裏就當即就像打翻了醋壇。
更讓她不滿的是十五的表情。
十五明明看到了尚秋水,可是,卻沒有碧蘿預想的那樣震驚,反而掛著一副孤高在上的姿態。
在碧蘿看來,尚秋水的出現按理應該讓十五馬上瘋掉。
“皇上您說笑了,她們兩位都是王府的歌姬,特此帶來為合歡宴助興的。”
碧蘿接口,卻時刻觀察十五的表情覽。
“賢妃想的還真是周到。前些日子聽說賢妃身子不適,今日看來起色似乎恢複了很多。”
十五抬眸,目光卻落在碧蘿的小腹上。
碧蘿隻覺得腹部劇痛,想及無辜死去的孩子,心中恨意翻滾,恨不得此時就將十五碎屍萬段。
“有勞容月夫人記掛了。”
“若是哪裏不適,賢妃盡管開口,南宮世家醫承百年,定為能賢妃分憂解難。”
“聽說近日宮中來了一名鬼醫,名為風盡,不知在何處?”
風盡入宮之後,秋夜一澈曾多次拜訪卻無果,最終燕城亦決定在讓他出現在合歡宴上。
秋夜一澈看著十五,插話問道。
“喲,睿親王倒是掛念我?”
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宮女引領下,那人身穿黑色繡地湧金番蓮,青絲如墨肆意的披泄在腰間,合著那些番蓮,不見其容顏,卻已感到所來之人氣質狂魅張揚。
是一張清俊的容顏,可一雙黑色的眼眸卻說不盡的幽森,那比女子還卷翹的睫毛又透著幾分妖媚和詭異。
他目光掃過碧蘿,落在秋夜一澈麵上,冷哼,“那日你我在宮中初次見麵,竟把險些把我推入太液池。我這人呢,向來就記仇,所以啊,你想我替你那賢妃治不孕不育啊,沒門!”
他口氣十分狂傲,說罷,拂袖直接坐在了十五身邊的座位上。
這下,四周都出現了死寂般的尷尬,那碧蘿渾身直抖,險些沒有控製住衝過來。
家宴女眷勝多,一聽這話,都紛紛將目光投向碧蘿。
眾人都知道上次落水,容月夫人感染風寒臥病幾日,而碧蘿不幸流產。至於她不孕之事,除王府眾人,自是無人知曉。
偏偏他這麽一說,恐怕明日整個長安都會傳開來——賢妃終生不孕。
再一次將這個過門就沒有安生的賢妃推上風口浪尖。
秋夜一澈麵色陰鬱,“風大人我們並無淵源,我何故推你入太液池。”
“我還想知道呢。”他用頗不耐煩的口氣打斷秋夜一澈。
“這其中恐怕是有些誤會。”燕城亦笑著調解,他口氣並無責怪之意,秋夜一澈到底貴為臣子也得忍了下來。
心中卻疑惑地打量著蓮絳,總覺得這人說話的口氣似乎在哪裏聽過。
蓮絳冷哼幾聲,低頭逗弄小魚兒,秋夜一澈不禁地看向十五,發現她出現之後,就未曾看過他一樣。
那日她抽了他兩耳光之後,這麽長的時間,都未曾有任何照麵和交集。
失落帶著焦慮莫名湧上心頭,他強忍著要收回目光卻發現十五突然轉頭看向旁邊的黑袍男子。
那目光十分柔和,那成日抿著的唇也掛著不易察覺的笑意。
那柔和的目光讓秋夜一澈愣住,一時間,九年前那些片段湧入腦海。
是的,曾經的睿親王府,胭脂濃就曾用這個眼神望著自己。
恰此時男子抬頭,十五將目光落在別處,然後抬手將的發絲撩在耳後,試圖掩飾自己的慌亂。
那是胭脂濃的習慣動作!
難道她,她喜歡那男子?
這個可怕的想法湧上,秋夜一澈隻覺得大腦微微眩暈,這些天,他已經說服自己胭脂濃已經死了,回來的那個是複仇的十五。
甚至時刻提醒著她是來毀滅秋夜氏族的……
思量間,宮女門就開始上菜布酒。
“皇上,這位姑娘來自南疆,善於歌舞,不如讓她來替大家助興。”
碧蘿含笑指著身後的尚秋水,十五正低頭替小魚兒夾糕點,一聽碧蘿的話,筷子頓時用力。
待那白玉糕放在小魚兒碟子裏時,已經散落成粉。
蓮絳抬眸看向十五,她下顎緊繃,神情冷淡,正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
尚秋水冷幽幽地瞟了一眼十五,然後從容地站在前方的亭子裏,然後拿出一支白色的雕花笛子。
“骨笛。”十五在心裏驚呼了一聲,目光掃過秋夜一澈,看到流水看了一眼旁邊的蓮絳。
看樣子尚秋水果然有備而來,而目的很可能是風盡,好在今晚來的是蓮絳。
“小女子特獻上一曲合歡應景吧,”她持著笛子吹奏起來,那笛聲悠揚低婉,如夜鶯清唱3唱。
在座的人瞬間被曲子所吸引,渾然不知那曲子被下了蠱音開始迷惑眾人的神智,十五斂住心神時刻警惕他們對蓮絳下手。
果然那曲子陡然升了一個調子,變得尖銳粗噶,那瞬間,十五一下扶住前方的台子。
“尚秋水。”
她盯著水榭裏的女子,而對方亦冷眼看著自己,曲調越發急促,帶著濃濃的殺意。
十五萬萬沒有料到尚秋水竟突然改變主意,竟然改奏蠱引意圖當著眾人的麵催醒十五體內的蠱蟲。
尚秋水的要殺自己。
這麽恨我?十五盯著尚秋水試圖用內力壓製蠱蟲,
這麽多天來,她沒有去找尚秋水算賬,對方卻找上門來置他於死地。
蠱蟲開始在體內蘇醒,鮮血翻滾堵在喉嚨,十五身體劇烈顫抖搖搖欲墜。
其他人都沉浸在笛子優美的曲子裏,隻有十五能聽出那殺意和感受到體內喧囂的痛苦。
但是,她沒有機會阻止尚秋水!她更不能唐突的衝上去打斷她演奏。
正在這時,耳邊是小魚兒突然發出一聲尖叫,眾人大驚,隻見小魚兒身後突然跑出來一條白色的巨大蟒蛇和一條吐著猩紅芯子的小青蛇。
“她是妖女,召喚蛇!”小魚兒尖叫指著尚秋水!
“有人要刺殺太子。”
三娘大聲喚道。
其他女眷一看蛇出現,發出淒厲尖叫,周圍當即亂成一團。
就是這個機會!
十五如閃電掠起,腰間月光森然刺向尚秋水,尚秋水根本沒有料到如此完美吸引的演奏會被人小魚兒攪和,因此十五的攻擊,她完全始料未及毫無準備。
等尚秋水反應過來時,隻看到一雙怨念的陰森黑瞳逼麵而來,那月光帶著凜冽殺氣刺了過來。
她手中笛子本能一檔,十五的劍切過她手腕!
劇痛從手腕上傳來,尚秋水手裏蠱笛掉落,整個人都被近身的可怕殺氣逼得跪在地上。
同時,她突然被人揪著頭發扯了起來,隨即整個頭被擰著撞向了旁邊朱紅的柱子。
頭顱幾乎裂開,尚秋水嘴裏翻滾著鮮血,眉眼處同樣被血染紅。
“尚秋水!”
陰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尚秋水半跪在地上吃力抬起鮮血淋漓的拖,對上了一雙如魔鬼般恐怖的猩紅眼眸,“你為什麽還活著?”
是的,在這一瞬,十五體內所有的仇恨都伴著蠱蟲的喧囂醒了過來!
她整個人完全失去了控製,就想將尚秋水碎屍萬段,問她為什麽。
她低頭看著水榭旁邊結冰的池子,揪著尚秋水的頭,往那厚厚的冰上用力一撞。
完了!尚秋水腦子裏隻有兩個字,心裏萬般不甘,但是卻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縱然當年跟隨胭脂濃,甚至看到她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像魔鬼一樣血腥恐怖的十五。
轟!一聲巨響,那冰被十五用尚秋水的頭生生撞了一個洞。
尚秋水兩眼一黑。
而這時,整個瓊樓太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十五瘋狂殘忍的行徑嚇得呆愣在原地。
那尚秋水像破布人偶一樣被十五塞在冰裏,周圍全是鮮血,幾乎將整個冰麵染紅。
那些
無人敢上前勸阻,十五曾在大殿上險些一劍廢了逍遙王的事情早就傳開,眾人都知此女子身手不凡,卻不知道,竟然這般狠辣。
蓮絳抱著手臂滿眼寵溺地看著十五。
尚秋水出場看十五那個眼神,蓮絳就猜到她要做什麽。
當她迷惑眾人打算轉殺十五時,蓮絳毫不猶豫的召喚出了小白。
若要殺尚秋水,對他來說如同捏死一隻螞蟻那般簡單。
但是,他清楚十五需要的什麽?十五,這個禮物,你可喜歡?
“你該死!”
十五聲音肆意,擰著尚秋水的頭又撞向一邊的冰。
“不好……,十五瘋了。”
看到十五眼底衝血,三娘抬頭提醒蓮絳。
“她喜歡就好。”
蓮絳微微一笑,倒是旁邊的秋夜一澈見尚秋水實在熬不住,一個箭步衝上去,拉起十五,順勢將半死不活的尚秋水從冰池裏拽出來丟向碧蘿。
“大膽妖女,竟然刺殺太子,蠱惑容月夫人。”
他這一嗬斥,才將眾人從那血腥中的一幕中反應過來,禁軍馬上帶走尚秋水,流水緊跟其後。
“全都退下。”
燕城亦冷聲嗬斥,整個瓊樓台頓時冷噤下來,逍遙王見勢不妙趕緊離開,其他幾個王爺自是會看眼色轉身帶著家眷散去。
尚秋水沒死,十五當然不甘掙紮要上去,可碧蘿卻一下擋在了她前麵,然後拿出一把扇子搖晃起來。
那是一把泛著粉色熒光的扇子,上麵用畫著幾朵嬌豔的牡丹,幾隻粉蝶遊玩其上,而扇子的下方,有一枚紅色的朱砂。
沐色。
那是沐色的皮,是被防風生生切下來的皮所做的扇子。
唔!
十五感覺整個人都被生生切成碎片,鮮血從喉頭湧出,然後‘噗’的一聲,全然噴在了秋夜一澈身上。
秋夜一澈愣在原地,隻看到十五捂住喉嚨,瞪著殷紅的雙瞳,痛苦地往地上滑。
唯有碧蘿,依舊微笑的搖著手裏的扇子,然後帶著勝利的姿勢,優雅離開。
“十五。”
蓮絳將十五抱在懷裏,她身體在抖得厲害,眼眶鮮血溢出……卻死死盯著碧蘿離開的方向,然後伸出手想要將她抓住。
她發不出聲音,一張嘴,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唇邊湧出,瞬間染紅了紫色的貂領。
可是她眼底竟是不甘,掙紮著要脫離蓮絳的手臂,手扣住水榭抬旁邊的欄杆,生生將其捏斷,那碎雜當即刺入她手心。
“爹爹,你是不是又疼了?”
“唔……”
她喉嚨顫抖,發出破啞粗噶的聲音。
小魚兒一下跪在十五身前,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試圖掰開十五的手,將刺入她手心的尖銳木紮取出來。
蓮絳起身,將十五抱著懷裏,大步的離開。
燕城亦跟隨其後,而整個水榭樓台,及剩下了滿身血汙的秋夜一澈和逍遙王了。
臉上的血已經變成冰涼,秋夜一澈這才從十五痛苦的神色中反應過來,然後飛快地追上去,卻被一把劍擋住了去路。
擋住的人正是唐三娘。
“胭脂……胭脂她怎麽了?”
秋夜一澈聲音語無倫次,腦子裏是剛剛十五倒在地上渾身抽搐那痛苦的樣子。
“嗬嗬嗬……”三娘恨不得將劍刺入秋夜一澈心口,“睿親王,她落得這個地步,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嗎?”
“你什麽意思?”
“看到了吧……”三娘眼中淚水滾落,“這才是真正的十五,這個倒在地上,七竅流血被折磨得不像人的女子,就是當年風華絕代的胭脂濃,你睿親王的胭脂王妃。”
秋夜一澈悲喜交加,體內的血當即燃燒起來。
喜的是,他的直覺從來都沒有錯。
胭脂果然沒有死。
而這個為了複仇回來的十五,真的是胭脂濃。
這個答案,終於得到了肯定。
可悲的是,為什麽她剛剛會突然發作到底,口吐鮮血。
“你們長生樓到底對她做了什麽?”秋夜一澈怒視三娘。
“長生樓對她做了什麽?比起你秋夜一澈做的,長生樓就算把她千刀萬剮了都算不得什麽”
“孤不曾做害她之事。”他沉了片刻,回答。
“哈哈哈…把她毀容毒啞,封入棺材活埋八年還不算害她?”三娘聲音發抖,“這個都不算害,你還打算怎麽折磨她!”
秋夜一澈驚駭地盯著三娘,“什麽毀容毒啞……你說什麽?什麽八年?”
“虛偽。”
“三娘!”
三娘回頭看到燕城亦走了出來,她收起劍抬步離開。
秋夜一澈欲攔住三娘,燕城亦跨步而出擋住了秋夜一澈,隨即看向不遠處的幾百禦林軍,冷聲道:“四弟,你該回去了。”
秋夜一澈盯著燕城亦,滿臉血汙。
秋夜一澈目光掃過周圍,燕城亦微微抬起下顎,眾隨躬身退下留下兩人站在池子旁邊。
“你早就知道她是胭脂。”秋夜一澈盯著燕城亦,“剛剛你也聽到了,我要去見她。”
“她曾經是。”
燕城亦對視上秋夜一澈的目光“或許朕曾經無法保護自己的女人,但是,朕卻絕不會做將其毀滅的事情。”
他話一針見血,秋夜一澈踉蹌後退一步,卻說不出來了。
“如今的容月夫人雖然身體欠佳,但是卻過得比從前好。”燕城亦坦然地看著秋夜一澈。
這樣的目光,不是告誡,不警示,而是真如兄長般親切告訴他一個真相。
猶如小時候,兩人看書,燕城亦坐在他旁邊耐心解答那般。
這樣的目光讓秋夜一澈無處遁形,甚至無法避開。
他大腦一片混亂。
在權力上,他向來冷靜隱忍,局勢都能透徹掌控,更懂得權衡利弊。
可偏偏在胭脂濃這個事情上,他不想去深究。
比如碧蘿,與其說是他的女人,不如說是他需要的女人,或者是他不可缺少的盟友或者臂膀。
他深知碧蘿善妒,做事毒辣,然而,對他來說,碧蘿不會損害他絲毫利益,因此,隻要她不超過底線,他向來縱容。
但是胭脂濃不同,不同在哪裏,他從未去想過。
他隻知道,她喜歡薔薇時,他替她種滿園薔薇。
他隻知道,洞房花燭夜,她拔劍直指他,並不要他碰她時,他亦尊重了她。
但凡女人需要的東西,他都滿足她,甚至從來不強迫她。
可她非但不知足,卻反而變本加厲的開始和他作對,公然幫助南宮世家,甚至帶著沐色私奔,最後竟然在先帝麵前上奏他意圖謀權篡位。
沐色是他此生最滿意的殺手,是最完美的殺人利器,可因為她,他不得已毀掉沐色。
他漸漸厭惡她……厭惡到不想看到她。
到後麵,舒池看中她,他順手做了人情。
可當她離開後,他又後悔,覺得既然是他女人就應該百分之百服從留在自己身邊,甚至開始想辦法從舒池哪裏將她奪回來,可後麵,她死了。
而這種念頭在八年期間如魔鬼似的瘋狂暗自滋長。
“她既是胭脂濃,就該回到我身邊。”
許久,他終於吐出內心最想說的一句話。
“是嗎?”
燕城亦聲音又淡漠了幾分,招手換來了遠處的太監,低語了幾句。
很快,太監送來一盆清澈的水,恭敬將那金盆放在了秋夜一澈手裏,隨即躬身退下。
燕城亦將那繡著七色彩蓮的宮燈放在盆子上方,清澈的水在柔和的燈火中將那七彩蓮倒影得光彩迷離。
燕城亦指著那金盆裏的倒影,“你以為當年的胭脂濃便是這水中花,在你懷裏。可有一天,你發現,她是天上月,你要得到她,就需要放下你手裏的金盆。”說著,他用力一掀,秋夜一澈盆子裏的水盡數灑落,將那彩蓮宮燈淋得通透麵目全非。
那一瞬,秋夜一澈握著金盆,怔怔地看著燕城亦手裏爛掉的宮燈。
“你想要,卻要不起!於是,你最終選擇了手裏的金盆,並毀掉了那天上月!”燕城亦將宮燈爛掉的部分撤掉,道:“可你要清楚,哪怕複原,這也不是原來的宮燈了。”
一針見血,秋夜一澈踉蹌後退幾步,幾乎跌進了旁邊的冰池,手裏的金盆哐當落地,整個人像被抽魂魄般,不知所措。
情深入魔,即便秋夜一澈這等冷靜的人也身陷迷途。這樣的人,一旦找不到出路,無人指點,往往就會失去心智,陷入魔障。
“朕不是想點醒你。朕隻是不想你再毀她一次。”
若秋夜一澈陷入情困,對燕城亦來說未嚐不是好事。因此,他的提醒,也是點到為止,並未透徹地說出另一個真相:秋夜一澈想愛,卻愛不起。
“明一。”
燕城亦冷聲道:“睿親王身子不適,你好生護他回府,朕允他此月不用早朝。”
明一忙上前剛扶住秋夜一澈,發現他身體冰涼,猶如跌入冰窖。
當夜,睿親王感染風寒,體熱不起,陷入了夢魘。
得知這個消息燕城亦搖頭冷笑:運籌帷幄的天之驕子秋夜一澈用了九年時間都看不清自己的心。
風盡趕來時,看到**的十五亦嚇了一跳。
七竅流血,身上的衣服亦滿身是血,右手手心更是血肉模糊。她雖然被點穴,可卻猙獰著臉,眼底湧出痛苦和不甘。
眼前女子,儼然一副瘋癲狀態。
而蓮絳則坐在她身邊,抱著她的頭,一遍遍撫摸她的臉龐,試圖安撫她的情緒。
“她怎麽會這樣?”
“看到尚秋水了。”
蓮絳輕聲回答,可是,這個答案他自己都懷疑。
他去瓊樓台時,十五一臉安靜地坐在那兒了,而且尚秋水也站在不遠處,很顯然,他們到打過正麵了。
“難道是碧蘿?"
三娘小聲道“大冬天的,碧蘿手裏拿著一把扇子在那兒搖搖晃晃的。”
“扇子?”
蓮絳眯著眼眸,半晌道:“那是一把人皮扇。”
三娘和風盡都沉默不語,素來聽聞那桃花門手段毒辣,可聽到人皮扇幾個字,也微微寒戰起來。
風盡拿出藥箱替十五包紮好,三娘又將熱水送來然後退了下去。
屋子裏隻剩下了十五,蓮絳默默的替她清理臉上的血汙,又找來幹淨的衣衫替她換掉。
夜深人靜,他抱著她一動不動,直到她睡著。
第二日晚上,蓮絳收到了流水的傳書:沐色,年十七,桃花門唯一神殺,死後被剝皮做成了碧蘿手中的人皮扇。
同時附上了碧蘿的行蹤,這幾日碧蘿欲圖光複媚術,連日都去了青樓尋找新的目標,試圖培養成媚術高手。
“沐色……”
看到這兩個字,蓮絳渾身冰涼。
她第一次蠱毒發作,他聽到她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沐色。
尚秋水躺在**,右手經脈差點被切斷,而頭上直接被十五砸出兩個血洞。
她根本沒有想到十五如此凶殘,竟然用她的頭去撞那厚厚的冰層。
此時雖然醒了,但是她睜大著雙眼,生怕一閉上眼睛就想起那恐怖的幾幕。
碧蘿坐在旁邊,腳下烤著炭火,塗著丹蔻的手指輕輕地撫摸手裏那麵人皮扇子。
光滑的扇麵,怕是世間女子都少有那樣的皮膚了。
“嗬嗬嗬……那女人倒在地上像狗一樣抽搐。”她嘻嘻地笑了起來。
這些日子,喪子之痛,煽臉的羞辱,她想要十倍的還在十五身上。
想起那晚十五痛苦的樣子,碧蘿從來都沒有過的暢快,眼底卻依舊泛著不甘的光芒。
那個時候,她恨不得十五吐血而死。
永遠都是命賤!
尚秋水沒有說話,如死屍一樣瞪著雙眼。
她想不明白,八年前,胭脂濃明明死了,怎麽又複活了。
複活之後,比以前還恐怖。
為什麽,都八年了,一直都擺脫不了她!
碧蘿見尚秋水那個樣子,冷哼一聲,搖著扇子起身離開,“無能。”
看著手裏的扇子,碧蘿第一次覺得,原來留著這個玩意還有如此多的好處,不禁仰頭開懷大笑起來。
此時,到處都在傳容月夫人在除夕之夜被南疆妖女蠱惑,已經瘋掉了。
防風立在門口,聽著碧蘿刺耳的笑聲,低頭看著手裏的燕窩湯冷灰色的眸子裏閃過一絲不明的光,才推門進去。
看到防風,碧蘿心情大好。
“該喝燕窩了。”
防風輕聲說道。
碧蘿回頭看著銅鏡裏的自己,美豔無雙,容光煥發,靚麗奪人……
“果然是極品燕窩。”
她溫婉地笑了起來,“不知道燙不燙,防風你替我試試?”
防風用勺子喝了一口,“剛好。”
碧蘿這才喝了下去。
自從碧蘿流產之後,對周圍所有人防反起來,所有飲食都由防風嚐過她才會入口,生怕有人給她下毒。
喝完了燕窩,碧蘿搖著扇子開心地走了出去,臨走時不忘低聲吩咐,“看著尚秋水,可別讓她死了。”
尚秋水不能死,尚秋水可是比任何人都有用的棋子。
防風如木頭一樣站在原地,最後慢慢走向了尚秋水。
尚秋水看到他,下意識地往後躲,防風從旁邊拿起銀針,聽到尚秋水顫抖著聲音問:“你要做什麽?”
“嗬嗬……”防風冷冷一笑,“我警告過你什麽?讓你不要招惹胭脂濃。”
目光掃到她額頭上那傷口,防風記得尚秋水被送回來時,已經要死不活了,頭顱幾乎裂開,頭發還被扯落了幾把。
胭脂啊,你性格還是這麽烈!
“你想殺我?”
“怎麽會?”防風轉動手裏的銀針。
既然胭脂都沒有讓你死,那我更應該讓你活著,活著……活著才能比死更痛苦。
碧蘿身著華貴披風,手持人皮扇站在涼台上,看向南苑——那裏,燈火黑暗,唯有侍衛來回巡邏。
也不知道當時離宮之後,燕城亦和秋夜一澈發生了什麽,他回府之後就陷入了夢魘,至今未醒。可太醫卻偏偏說他身體無礙。
自從他收回門主之位後,碧蘿至今就徹底成為了‘閑’妃,不僅沒法插手桃花門,甚至於單獨見到秋夜一澈都少之又少。
手放在了涼台的柱子上,隨即用力,身後一扇門悄然打開。
碧蘿持著扇子走了進去,到了門口,她轉動一個花瓶,隨即屋子地板自動打開,露出一條黑暗的石階。
她踩著石階慢慢走下去,每走一步,牆上的油燈便自然點亮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來到一個優點像地窖地
方。
地窖的一把雕花椅子上,坐著一個人。
身穿白色的衣衫,褐色卷發柔和的搭載肩頭,露出一張清美到極致的臉龐,光潔漂亮的額頭,淡漠的眉眼,半垂的睫毛,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鼻息下如花瓣的唇輕輕地抿起……
這是碧蘿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打量著沐色。
十年前,她看到這個少年站在紫色花藤下時,周身透著邪氣卻神秘的氣質,讓人不敢靠近。而當年,隻有兩人能接近沐色,一是尚秋水,二是秋夜一澈。
“原來,你是一隻魅。”
她來回看著沐色,這張臉,不管從哪個角度,都完美到了極致。
這樣的美,哪怕是女人,連碧蘿看在眼裏也覺得嫉妒和羨慕。
若非前日尚秋水親口說出來,碧蘿絕對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一種比魔鬼還可怕的東西:魅。
魅和那血蝙蝠一樣,是由惡靈煉化而成,但是,被煉化的過程更加殘忍和血腥,甚至可以說是陰邪才能讓它成為人形。
但是,成為了人形的魅,沒有思想沒有情
感,沒有人心,它隻遵從於主人的命令。
可是,八年前,她奉命將沐色抓回來時,是親自看到防風當著秋夜一澈的麵剖開了沐色的胸腔。
而那胸腔裏:有一個跳躍的心。
那個時候沐色還在笑!
想到此景,惡寒湧上心頭,碧蘿打了一個冷戰下意識地後退幾步。
尚秋水曾說沐色是不會‘死’的,那麽會生嗎?
碧蘿上前一步,嘴裏迸出幾個字,“胭脂濃。”
可是,坐著的人,依舊如完美雕塑一動不動。
“胭脂濃!”
她再次重複這個名字,可燭火中這清美得讓人窒息的臉,仍舊沒有一點生氣。
碧蘿掏出匕首,割斷沐色一縷長發,握在手中笑道:“待會兒看胭脂濃怎麽像狗一樣跪在我麵前。”說完,轉身離去。
她身形帶起一陣風,撲滅牆上油燈,可就在那一瞬,少年的睫毛似乎動了下。
“唔!”十五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雙瞳充血像隨時都要裂開,而整個麵部都因為疼痛而扭曲,青筋暴跳。
甚至可以看到一條蠱蟲在她身體裏肆意遊走,然後竄入胸腔,卻因為找不到心髒而瘋狂亂竄,最後沿著十五的動脈鑽入了腦子。
十五雙手被摁住,她發狂地扭動。“血呢……”
蓮絳大驚失色,將十五禁錮在懷裏,“她箱子裏,兩個紅色的瓶子。”
風盡麵色微動,“你那血也不知道放了多久,為何不讓她喝新鮮的?”
那瓶子早就被他調換,若此時喂食給十五,起不到控製蠱蟲的作用,不僅會給是十五帶來更大的痛苦更會讓蓮絳發現其中的異常。
蓮絳低頭看著十五痛苦的樣子,碧色的眼眸猛地一沉,沉聲吩咐風盡,“你將她雙手摁住。”
風盡上前用力摁住十五,而蓮絳則坐在她身邊,將手指放在了十五太陽穴。
“你要做什麽?”看到蓮絳這個動作,風盡當即明白他要做什麽,“你想把蠱蟲引出來?”
蓮絳抿唇不語,卻神情堅定。
“你瘋了才這麽做,心蠱可是百年蠱蟲,你以為像一般的蠱蟲!”
“我不願看到她這麽痛下去。”
“心蠱如今已經寄宿在她大腦裏,你若是非要逼出來,那蠱蟲進入她身體之後的所有記憶,她可能……全部都會忘記!說不定她還會昏迷不醒。”
手指頓時一顫,他抬眸看著風盡,碧色眼底掠過難言的痛楚。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
在南疆的蠱蟲裏,還有一種用人腦飼養的蠱蟲名為記憶蠱,這種蠱蟲生長在屍體頭顱裏。一旦這種東西進入了活人的頭顱,它便會啃食宿主大腦,直到對方失去所有的記憶。
十五沒有心,按理說這個蠱蟲應該死去,可是,它卻每次發作時都進入了十五的大腦戀。
若是這樣,長久很可能會變成記憶蠱。
“那怎麽做?”
他精疲力竭的收回手,內心越加茫然。之前考慮替十五講蠱蟲引出來,而風盡所說的正是他所擔心的。
他怕她失去記憶,也怕她會長久昏迷。
這兩種結果他都不想要。
風盡將蓮絳絕望之色盡收眼底,道:“替她找回心。”
“找回心?”
“是的。等她有心了,那蠱蟲自然回到心髒,到那個時候你再引出來也不晚。”
風盡剛說完,十五突然抬起頭狠狠地撞向床欄,鮮血從額頭汩汩落下,蓮絳忙咬破手腕,將鮮血滴入她唇中。
看著那殷紅的血從他手腕滴落,風盡眼眸暗沉,悄然退了出去。
“十五,”蓮絳將十五抱在懷裏,輕輕地喚她的名字,“忍一忍,便不會疼了……”
若早知道此時,他寧肯自己被蟲反噬,也不願意她再承受絲毫之痛。
她若要什麽,他便給她什麽。
懷裏的人沒有任何動靜,他才將她小心放置好,走了出去。
風盡抱著手臂看著蓮絳離去,目光落在十五寢殿,暗自吐了一句:
竟然會喜歡這種粗暴的女人。
今日瓊樓台發生的一切,他全部看在了眼裏,那女人的樣子比蓮絳入魔時看起來更可怕。
她是他見過最殘暴歹毒的女人,沒有之一!
他抬手捂著胸口,肺部仍舊隱隱作痛。
屋子裏青煙繚繞,曼陀羅熏香燃著半明半暗的光,層層紗幔的垂繞的貴妃榻靠著一個媚態萬千的女子,正搖著一把瑩白剔透的扇子閉目養神。
雖然是新年初始,許多外客流居青樓無法歸家,笙歌舞蹈反而比起以往更熱鬧了。
她離開時睿親王府時,秋夜一澈陷入夢魘還沒有醒過來。
搖扇的動作緩緩凝滯,那含笑的眉眼下麵亦多了一抹苦澀,碧蘿起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眼底淒楚。烈酒入喉,化成辛辣流進肺部,最後又形成妒火燃燒在杏眼中。
寒風襲來,碧蘿半垂著眉眼,“那女人是不是來了?”
可半晌,門口暗衛沒有回答,碧蘿抬眼警惕看向門口,見那紗幔映著一個修長瑰麗的身影。
碧蘿心裏咯噔一跳,手中扇子灌注真氣用力一甩,所有帷幔都自動收了起來,這一刻,看清來人容貌時,碧蘿有片刻的窒息。
可很快,恐懼和害帶著刺骨寒意奔向她四肢百骸,或讓讓她清醒。
門口立著一個身穿繡地湧番金蓮黑袍的人,長發肆意齊腰,但是一個側臉已美得分不清性別。
那比女人還美上幾分的手托著一個鑲嵌寶石的骷髏頭,手指曖昧地撫摸著那骷髏眼眶中的寶石,姿態慵懶地依在門邊,可周身殺氣凜然流轉。
輕抬眼眸,那卷翹的睫毛交織著波光瀲灩的碧色眼眸。
縱然練就了極致媚術,碧蘿自詡可以讓人神魂顛倒,可比起眼前人,當下自行慚愧,黯然失色。
對方款款走近,就著她對麵的白狐軟榻坐了下去,姿態優雅。
明明兩人位置平起平坐,卻偏偏覺得那張臉,那瀲灩雙眼,如九天銀河之首的天人那樣冷厲俯瞰眾生。
張揚的長袍在軟榻上鋪散開來,上麵金色番金蓮流動著詭異的色彩,在曼荼羅散發的青煙中,仿似活了過來正要攀爬出來。
地湧番金蓮如同曼莎珠華一樣,被稱為地獄之花,曼莎珠華生長在忘川河邊,意寓死亡。
可地湧番金蓮卻完全不同,它意寓生命的向往,但是陰邪的地方在於:那是惡靈對生命的向往。
“據說,地湧番金蓮聞血便會從地獄中爬出,吸食人的鮮血和精魂。”
碧蘿如遭雷擊。他在警告她!
“顏碧瞳。”碧蘿微微眯眼,看著身前氣質高貴卻邪氣森森的男子,“你堂堂未來西岐的族長,多年來,未曾踏入西岐一步,卻偏偏跑到南疆月重宮興風作浪,你意欲為何?”
他碧色眼底毫無驚詫,纖白手指輕柔撫摸手中骷髏頭,“你有資格過問我?”
碧蘿睜大眼睛,她以為自己說出他真實身份時對方必然大吃一驚。
“你……”
他抬眼,碧色眼瞳有著銀河那般的懾人光芒卻又冷入人心,“就憑你是前聖女翡翠的侄女?家族的嫡長女,未來的聖女?”
“你早知道我身份,那就該客氣點。”
碧蘿雙唇發白,竭力克製自己的震驚。原來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客氣?”他恥笑道:“按照血統你或許該是聖女。但是,你配聖女兩個字?十幾年前不甘光明聖殿的寂寞偷跑出西岐,委身他人,當誅。”
西岐聖女,亦是未來祭司的妻子,將永生為西岐族長守候光明聖殿,直到老死。
“你族人將因你而恥辱,你逃離西岐時,就該在光明聖殿前放幹自己鮮血,方能對得起族人。”
碧蘿下意識地握緊拳頭,後背冷汗滾落。
原以為這個從未進入西岐的男子根本不知內情,卻沒想他到對西岐的事情了如指掌。
他手指輕拂過那番金蓮,那一刻,碧蘿看到那花似乎又開出一朵。
“你呢?你和你父親都是西岐的叛徒,這麽多年對西岐做過什麽?”“西岐對我們做過什麽?”他紅唇含笑,笑容帶著森森邪氣,“將我祖母活活燒死?將我母親逼死在天山腳下?所以你們要我回報什麽?守護西岐還是將西岐滅亡?”
碧蘿駭然,無法接口。
“你從西岐聖殿逃跑出來,還進入了桃花門,想必一切都有景一燕背後操作支持,其目的是想引我父母出現!”他碧眸微眯,卷長睫毛遮住了那光芒冷冽的雙瞳,“你可以轉告她,我父親根本不想見到她。”
二十多年前,顏碧瞳出生後其父親放棄西岐族長之位,而野心勃勃的景一燕成為第一位女族長,卻終究是無法忍受高處不勝寒的寂寞和孤獨最終落入魔道。
而造就這一切便是讓她一生念念不忘的顏緋色。
景一燕落入魔道來到大燕,讓碧蘿進入已被秋夜一澈掌控的桃花門,欲興風作浪引消失二十多年的顏緋色出來。
可是,等到的卻胭脂濃和南疆祭司蓮絳。
“既如此,那你來做什麽?”
“你明知故問?”
他轉動手裏的骷髏頭,眼底碧光詭異流轉,碧蘿對上他目光,瞬間動彈不得!
攝魂術!
碧蘿瞪大杏眼,是真的看到他黑袍上那金番蓮徐徐張開花瓣,裏麵的猩紅芯子像蛇一樣扭動爬向自己。
皮膚上絲絲涼意,像數條小蛇攀附在皮膚上,聳人可怖。
“你不能殺我、”
情急之下,碧蘿大聲喊道:“你父親負我族人,你若殺我,難道你不怕你父親也跟著下地獄。”
“你父親顏緋色負我姑姑翡翠一生,本該墮入地獄,可我姑姑去甘願替他入地獄成為守靈人,看護那些欲圖啃食你父親的惡靈。你若殺我,你們對得起我姑姑麽?”
金番蓮轉瞬消失,靜伏於他黑袍上,唯留下蝕骨寒意警示著碧蘿。
“我這次不殺你。”
他道,目光掃過碧蘿手裏的人皮扇。
碧蘿大鬆一口氣,輕搖了搖手裏的扇子,道:“殿下要碧蘿手裏的這把扇子?”
他身子微微後揚,眉色多了絲不耐煩。
“這可是一把人皮扇。”
塗著丹蔻的手指輕輕撫摸扇麵,最後落在那兩隻粉蝶上麵,“做扇的師父說這一輩子都未曾見過這麽好的皮膚,宛若凝雪。殿下今日為這把扇子而來,難道就不想知道這把扇子的故事?”
“你要說故事?”
“不。我不說。”碧蘿起身從旁邊雕花盒子裏取出一炷香,放在中間的小香爐裏,“我讓殿下自己看。”
“曼陀羅香?難道你想用媚術製造的幻境來殺本宮?”
“嗬嗬嗬……”碧蘿將扇子放在了香爐旁邊,“殿下在南疆多年,可曾聽說但凡物體,都有屬於它本身的記憶。而這個人皮扇,自然有屬於它的記憶。所以,我雖然使用媚術,可是,卻製造不出幻境,隻能製造一個憶境。至於這個憶境能否困住殿下,就要看殿下自身是否陷入‘它’?”
碧蘿內心很清楚,像蓮絳這種比他父親還可怕的人,她根本沒有能力殺他,也沒有能力做出媚術的幻境控製他。
但如果,他自甘墮落陷入其中,那麽……眼前這炷香燃盡,他還不願出來,或者被困住。香滅,命絕!
蓮絳抬頭看著自己手腕,那裏還有十五在瓊樓太發瘋時,咬他留下的痕跡。
他想知道,這把人皮扇在十五心中的位置。
“點燃!”
碧蘿凝定心神,將那曼陀羅香點燃。
青煙繚繞,很快,就彌漫了整個房間,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但蓮絳還是能清晰地看到碧蘿含笑地望著她,煙霧更濃,他抬手輕輕撥開,卻看到的是一個黑白兩色的街道。
河緹兩岸,垂柳扶風,明知道那水清澈見底,那流水翠綠怏然,可偏偏這個世界就隻有黑白。
街道上人來人往,所有人麵無表情,哪怕明明聽到有人嬉笑而過,但是這個世界裏的人都是宛如雕塑,木訥機械行走。
隨即,蓮絳來到一處更勝熱鬧的地方,這裏的女子容貌漂亮,許多女人不著一物地倒在男人懷裏,耳朵裏亦是他們頹靡的笑聲。
他認得,這是尋歡作樂的青樓。
可是所有男女同樣沒有任何表情,雙眼空洞,麵色蒼白,和死人無異。
這就是扇子的世界?寒冷,孤寂,充滿了死氣!
很快,他不知不覺地上了二樓,剛到拐角處,突然竄出一個黑影像。
蓮絳本能地抬掌,可是……身子卻虛弱得無法控製,而前麵這個大漢已向自己伸出手。
蓮絳大怒,隻覺得厭惡後退,卻發現那大漢牽住了另一個人。
那人穿著白色的衣服,微卷的長發宛若海藻般落在腰間,背影纖長秀美。
他自小生活在顏緋色身邊,見慣了世間最漂亮的臉,可單是看到這個背影,他亦瞬間怔住。
難道這世界上還有比自己父親,甚至比自己還美的人?
帶著疑問和好奇,蓮絳跟了進去,卻看到不堪的一幕。
屋子裏有五個彪形大漢,個個**著身體,而他們的身邊都伏著同樣**不著一物的孌童。
蓮絳蹙眉生厭,原來這屋子裏的男人,喜歡男色。
當卷發少年一站在門口,屋子裏所有人都抬起頭來,個個瞪大著眼睛,雖然在這個世界的角度看來毫無生氣,但是蓮絳竟然能感覺到他們的抽氣和驚豔之聲。
到底多美?
蓮絳走到卷發少年打算一觀陣容,整個人不禁呆住。
因為,他看到一張空白的臉……一張空白沒有五官的臉。
他滿心疑惑,難道說這個扇子主人,對自己的模樣是模糊空白的?
那些孌童紛紛退到一邊,幾個彪形大漢同時朝卷發少年撲了過來。
可就在瞬間,縷縷銀絲在空中掠過,少年站在原地,伸張的手臂,張開的五指裏飛出一條條銀絲。
那些銀絲如閃電般穿透幾人的身體,那麽瞬間,原本撲向他們的大漢們,睜大著眼瞳,發出絕望的嚎叫。
少年漂亮的食指輕然一勾,一大漢猛然跪在地上,全身被一條銀絲切成兩半。因為這個世界一片黑白,那些濃稠的鮮血像墨汁一樣鋪散開來,流了一地。
少年如修羅般立在原地,白衣獵獵,卷發恣意翻飛,隨即他小拇指又是一勾,那已經被切成兩半大漢,再度被銀絲橫切,生生變成了四節。
“傀儡術?”蓮絳微微變色,這竟是南疆失傳了千年的傀儡術。
這少年……真可怕!
蓮絳望著那少年,對方依然傲立,腳下鮮血如紅綢鋪開,尖叫四起他卻絲毫不動容,漂亮的手指靈動,頃刻之間,幾個大漢都切成了碎片。
那些肉塊鋪滿了整個房間,雖是黑白世界,看過去也令人作嘔,活脫脫一個屠宰場。
少年這才默默的收回手。
身後淩厲風聲傳來,蓮絳回頭看去,一隻塗著劇毒的箭奔向卷發少年的身後。
同時一道森然劍氣追隨而來,明明比那箭慢了一步,卻如流星趕月在半路將其截住。
啪!毒箭應聲斷成兩截輇。
好快的劍!有人在暗自保護卷發少年。
不知為何,看到如此快的劍氣,蓮絳心中莫名緊張,因為,這劍太快,快得讓人心驚,讓他想起了那個劍術無雙的青衣十五。
卷發少年回身看向四周,同蓮絳一樣沒有看到任何人,彎腰將拿箭拾起看了緊握在手中然後離開。
少年雪白的衣衫滿是血汙,遠遠看去就像是落入了墨水之中,可他渾然不知道,緩緩離開走在毫無生氣的人群中。
蓮絳跟在後麵,已經覺得索然無味。
這人皮扇主人的世界,就是一個死氣沉沉,隻有殺戮沒有一點氣息的世界。
浪費時間!
他正打算要離開,卻看到少年站在河邊,仰頭盯著刺目的太陽看,而他身邊已經站了一個女子。
那女子在少年的世界裏一身黑衣,麵容亦是沒有一絲表情,但是她卻在說話。
“沐色,你任務完成了嗎?"
蓮絳凝眸,盯著那女子,一下想起了,那聲音是尚秋水。
此時的尚秋水看起來也不過十七八歲,她望著這個叫沐色的卷發少年,聲音充滿了關懷。
可沐色卻看也沒有看她一眼,隻是盯著那陽光,說了一句,“陽光到底是什麽顏色?”
他聲音很輕,宛如深山清泉,清澈好聽。
沐色盯著太陽看了許久,握著那箭繼續漫無目的行走,尚秋水跟在他身邊,聲音有些焦急,“沐色,你要去哪裏?你任務完成了就該回去,蘇州任務完成睿親王已經下達新的任務。”
行走的步子豁然頓住,沐色回頭看向尚秋水,因為他麵容模糊不清,蓮絳無法看到他神情。
可尚秋水卻踉蹌後退幾步,那身形像是極度驚恐和懼怕。
就這樣,尚秋水不敢再靠近沐色隻是遠遠的保持一定距離跟在後麵。
“無味!這樣的憶境竟然這樣執念的存在!”
蓮絳有些想不通,沐色的記憶力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可為何,用他身體做的人皮扇卻無法忘記這些記憶。
也在此時,沐色再次停了下來,突然回頭。
蓮絳自然也尋著他目光看去,可這一瞬,蓮絳整個心都停滯了跳動。
黑白兩色的世界裏,麻木擁擠的人群中,出現了一抹紅色。
起先那抹紅色很淡,很淡,宛如畫師作畫時筆墨上不小心滴落在宣紙上的朱砂,可那點朱砂卻漸漸清晰,然後越來越近。
那顏色,亦越來越紅,宛如盛開的薔薇,肆意張揚,更如女子唇上的胭脂,濃烈的震人心魄。
那是一個黑發紅衣的女子,衣服鮮紅如火,如墨長發曳地,耳邊一朵薔薇襯得她麵容似雪清冷豔絕,寸寸印在心底。
她就那樣立在人群中,一雙眸子明亮璀璨好似聚集了銀河所有的星光,那如花的唇瓣微微勾起,帶著燦爛明豔的笑。
她就那樣靜靜含笑立在天地之中,卻整個黑白世界唯一的紅色。
她,仿佛就是整個世界。
蓮絳下意識地捂住胸口,整個人已經控製不住蹲在了地上,感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困住身體,要將自己分離。
這個女子容顏絕世,單是微笑不語,卻已傾國傾城。他沒有見過這個女子,但是,他已經知道,這是誰了。
“你是誰?”
沐色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激動走了過去,一把拉住那女子的手。
女子並沒有甩開他,依然含笑地看著他,目光柔和。
“我是不是見過你?”
沐色上下打量著女子,伸出手捧著女子的臉試探的觸摸她的眉眼,“我覺得我見過你。”
“是嗎?”
女子反手握住他,笑道:“你在哪裏見過我?”
“我不知道。”
沐色似乎極其的開心,“你和他們都不同。你的眼睛好明亮,像太陽一樣。你剛剛……看著我的樣子真好看,你是在笑嗎?”
“是啊,我在笑。”女子笑著眨了眨眼睛,“我跟了你快三個月,原是以為你不會說話呢。”
“我會說話啊,但是……”沐色語氣帶著茫然,“這些人都不說話的,他們沒有表情像我雕刻的木頭人。”
“你還會雕刻木頭人啊?”女子笑道,目光落在滿身血跡,“你衣服又髒了,我帶你去換吧。”
“好。”
他就那樣拽著她的手,目光不曾從她身上離開片刻,“你真好看,你叫什麽名字?”
“胭脂濃。”
女子笑著答道。
“我叫沐色。”少年開心地自我介紹,然後騰出一隻手抓起胭脂濃的袖子,“你衣服什麽顏色?也很好看。”
“紅色啊。”
“紅色嗎?原來,紅色是這樣的。”
蓮絳依舊蹲在原地,有些呼吸不過來,他試著站起來,感覺到有什麽的東西壓在身上。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兩人攜手離去,好多次他伸出手,想要喊出十五的名字,可卻一直無形的手掐著他喉嚨,讓他發不出一個字。
十五……十五,你能回頭看我一眼嗎?
十五,我在這裏,你能看到我嗎?
殷紅的鮮血從唇邊溢出,他碧色的雙眸氤氳著她身影。
他明白了,這是沐色記憶中第一次遇到十五的樣子,九年前,他們第一次相遇。
“十五……”
他起身追過去,可每走一步,有東西切入骨肉一寸,疼痛噬心。
他清楚至今陷入了沐色的憶境,可這一刻他不願意退出,不願意離開,他也想在九年前遇到十五。
遇到還能那樣明媚笑容的十五。
屋子裏點著安神香,床榻上的女子似感到某種無法抗拒的危險,突然睜開了漆黑的雙眼。
“蓮絳!”十五騰地坐起來,卻險些因為身上的劇痛和頭部因為失血而再度暈過去。
目光掃過周圍,最後落在了一張白紙上。
字跡是流水的。
“他瘋了嗎?”十五來不及穿衣,下床奔了出去。
一種無法解釋的強烈預感讓她清醒過來,那是一種恐懼,混合著劇痛讓她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恐懼,到底是在恐懼什麽?她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手中月光如影刺入黑暗的屋子裏,風盡下意識地後退,可是顯然來不及了,那劍已經抵著他脖子了。
兩人都習慣了黑暗,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可他卻能看到她充血的雙眼。
“你不是睡了嗎?”
“蓮絳在哪裏?”
“不知道!”
“說!”
那薄如蟬翼的劍刃隻要她手腕一壓,他馬上頭身分離。
似也覺得事情不妙,風盡道:“一個時辰前,他置身離開了。”
“今晚是新月!你竟然讓他離開!”
十五憤怒地盯了他一眼,收起劍,如驚鴻一個起落,消失在了院子裏。
雖然受傷這麽重,她身手依舊如當初那麽敏捷。
“今晚新月?”
風盡捂住脖子,瞪著十五消失的地方,心中怒罵:這女人睡昏頭了吧?
但是,莫名恐慌亦湧上心頭,他沉思片刻,也跟著奔了出去!
十五奔到流水所說的地方時,外麵的暗衛蜂擁而出攔住了十五。
手中劍如漫天細雨,她分花拂柳的前進,那些屍體一具具的倒下,可對方似早等待她的到來,去了一批又是一批。
生生要將她擋在外麵,紗簾拂動,裏麵光影重濁,十五在血雨中看不清裏麵的情況,可如洪水般擋住自己的侍衛看來,定是有大事發生。
十五凝定看著前方,又是一批殺手。
這些人形成一道肉牆試圖擋住她的去路!
她就穿著一身雪白的中衣服,在風中卻全然不覺得寒冷,目光掃過攔住的敵人,她手腕一沉,劍刃上的血蜿蜒落下。
“想死的,盡管攔著!”她幽幽說道,聲音帶著陰森森的殺氣,隨即身形暴起,如流星破天,帶起一抹銀白色的光。那光明亮刺目如閃電,瞬間刺痛眾人雙目!劍用力一抖,鮮血噴灑在門上。
兩側是侍衛身形全僵在遠處,個個目露驚恐和不甘之色,隨即一捂脖子,血柱衝天皆無聲倒下。
唯有一個全身是血的女子披頭散發地站在門口,然後踹開了緊閉的房門。
屋子裏曼陀羅的香氣撲麵而來,遊走到全身,試圖麻痹她神經。
十五右手一揮,月光帶起淩厲劍氣將所有窗戶劃破,冬日陰冷的風灌入,衝散屋子裏**靡味道。
煙霧散去,十五看到蓮絳捂住胸口痛苦地靠在裘皮小榻上,他青絲淩亂,麵色如雪唇邊盡是血沫。
而碧蘿正蹲在他身前,拿出一把匕首切開了蓮絳手腕,鮮血流進她手裏的瓶子裏。
“碧蘿!”
十五大喝一聲,手中劍雷霆殺氣刺了過去。
“噓!”
碧蘿藏好瓶子身形往側邊疾掠開,十五的劍灌注了真氣眼看要刺向蓮絳,不得已用力一挽,那劍趨勢被搶行扭轉狠狠的斬在了一旁的小矮幾,而自己也被真氣反噬,氣血倒流差點暈過去。
“轟。”
小幾上的東西轟然翻飛,碧蘿一下接住一個青銅香爐,小心放在了蓮絳身側。
香爐上,隻剩下不到半寸的香。
“這香一旦燃完,若他醒不來,那一輩子都醒不來了。”
碧蘿勾唇妖嬈一笑,順勢將蓮絳腰間那黑色的香囊勾走。
“你用媚術給他製造了幻境?”
十五扔下劍,跪在蓮絳身側,發現他渾身冰冷,似陷入夢魘,血沫不斷地從他唇邊溢出,“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麽幻境?”
“嗬嗬嗬嗬……”
碧蘿掩唇輕笑,眉飛色舞,“一把扇子的憶鏡而已,是他自己不願意出來。”
說完,握緊手裏的瓶子從窗戶跳了出去,十五亦不敢追趕,隻得守在蓮絳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