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鑼鼓喧天,穗和被小丫頭拉著向外飛奔。
“娘子,快點吧,郎君中了狀元,報喜的人已經到了巷子口。”
“娘子,你的苦日子終於熬出頭了,以後再也不用像下人一樣辛苦勞作。”
“娘子,郎君說高中之後要給你補一個隆重的婚禮呢,你繡了三年的嫁衣,終於可以穿上了。”
小丫頭嘰嘰喳喳,興奮不已,活像中狀元的是她心上人。
穗和被她拉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要拚命用手捂住胸口,一顆心才不會因為太激動而跳出來。
小丫頭絮絮叨叨的話語裏,三年的辛酸苦痛像走馬燈一樣從她眼前一一閃過。
三年前,身為春闈主考官的父親卷入一樁科舉舞弊案,在她及笄當天被判斬首,而她則淪為罪臣之女,被充入教坊司為伎。
走投無路之時,是郎君為她贖了身,將她從燕京帶回金陵,瞞著世人悄悄娶她為妻。
三個月前,郎君赴京趕考,守寡多年的婆婆舍不得他,拖家帶口地隨他一起來了燕京,借住在郎君那個官拜左都禦史的小叔叔家中。
郎君說,他若高中,必會想辦法替父親翻案,還她們家清白,到那時再給她補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為了這個承諾,三年來她不辭辛勞替郎君侍奉婆母,照顧妹妹,包攬一切家務,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如今的一雙手比農婦還要粗糙。
可她不在乎,隻要能為父親翻案,受再多苦她也心甘情願。
風吹落滿院的桃花,穗和的眼淚也跟著掉下來。
是啊,終於熬出頭了。
從罪臣之女到狀元之妻,她終於要熬出頭了。
“雀兒,等一下。”
穗和忽然想起自己身上還穿著燒火的舊衣和圍裙,忙停住腳步道,“雀兒,我要不要去換身衣裳?”
“哎呀,來不及了,太太和小姐已經去了,娘子也快些吧!”雀兒催促道,“娘子替郎君辛苦操持家務,侍奉婆母,照顧幼妹,郎君還能嫌棄你不成?”
穗和一想也是,郎君對她情深意重,自是不會嫌棄她的。
為了第一時間看到郎君身披紅花春風得意的模樣,她便不再堅持,隨手從身旁的桃花樹上摘了一朵桃花別在鬢邊。
雖然郎君不會嫌棄她,可她還是擔心自己這副樣子配不上郎君的春風得意。
“娘子這就扮上了?”雀兒嘻嘻笑著打趣,又拉著穗和向大門外飛奔。
鑼鼓聲越來越清晰,穗和想象著郎君身披紅花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俊朗模樣,恨不得生出翅膀飛到他麵前。
終於到了大門口,看熱鬧的人將門前圍得水泄不通。
穗和還沒來得及整理一下頭發,人群忽地自動向兩邊散開。
“娘子快看,郎君回來了,身上還掛著大紅花……”
雀兒的歡呼聲猛地停住,仿佛在黑暗的巷子裏被人打了一悶棍。
穗和眼前也是一陣眩暈,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愕然看著她那中了狀元的郎君裴景修身披紅花,牽著一個姑娘的手走上了台階。
所有的歡呼聲和鑼鼓聲都在這一刻變得寂靜,隻餘腦子嗡嗡作響,穗和忐忑不安地攥了攥衣裙,迎上前問道:“景修,她是誰?”
“景修,她是誰?”
同樣的問題,那姑娘和她一同問出口。
不同的是,那姑娘錦衣華服,容貌豔麗,笑容嬌俏,如同春日下怒放的牡丹。
而她卻穿著舊衣,滿麵煙塵,因為出來得匆忙,做飯的圍裙都沒來得及解下,怎麽看都是個整日圍著鍋台轉的廚娘。
裴景修生得芝蘭玉樹,俊逸出塵,在金陵時便有第一公子的美稱,一雙桃花眼尤其好看,含情帶笑,波光瀲灩,讓人不自覺沉溺其中。
此時,他看看穗和,又看向那位姑娘,桃花眼溫潤含笑,語氣也溫柔如水,說出的話卻讓穗和愣在當場。
“這是我們家的粗使丫頭。”裴景修如是說道。
穗和呼吸一窒,心口仿佛挨了一記重錘,耳中響起尖銳的蟬鳴,不敢相信這話是出自裴景修之口。
正要問裴景修什麽意思,那姑娘先開了口:“你們家沒人了嗎,竟叫一個粗使丫頭來迎接我?”
“她可能是高興傻了。”裴景修笑著解釋,又對穗和說,“穗和,你先退下吧,你父親的事,我回頭再和你細說。”
“穗和?”那姑娘重複著穗和的名字,傲慢的視線掃過她鬢邊那朵嬌豔的桃花,
“粗使丫頭,取這麽雅致的名字做什麽,既然這麽愛戴花,不如就叫桃花吧!”
裴景修略微一愣,隨即又笑得溫柔:“桃花也蠻好聽的。”
陽春三月的正午,穗和卻冷得打了個寒戰,手腳冰涼,身子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這一刻,她終於相信,裴景修口中的粗使丫頭就是她。
也終於相信,話本子裏那些中了狀元拋棄糟糠的戲碼都是真的。
而她,沈穗和,就是那個被拋棄的糟糠。
裴景修中了狀元,不要她了。
嗡嗡的耳鳴聲中,穗和聽到婆婆閻氏走過來問了一句:“景修,這是哪家的千金?”
裴景修含笑挽住那姑娘的手:“母親,這是安國公的掌上明珠,宋妙蓮宋小姐,特地來給兒子道賀的。”
“哎呀,原來是國公家的千金,你這孩子,怎麽不早說,害我們都怠慢了宋小姐。”
閻氏的語氣頓時變得謙卑又熱情,連聲道:“宋小姐大駕光臨,真真令寒舍蓬蓽生輝,快,快裏麵請。”
她邊說邊抓住穗和的胳膊用力將人甩開:“傻站著做什麽,別擋了宋小姐的道。”
穗和猝不及防,瘦弱的身子踉蹌了幾步,仰麵向台階下跌去。
“哎呀!”看熱鬧的人群同時發出一聲驚呼。
穗和嚇得緊閉雙眼,大腦一片空白。
不等她跌落,一隻大手及時伸來,穩穩托住了她下墜的身子。
“何事喧嚷?”
低沉威嚴,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穗和心下一驚,回頭就撞進了一雙深不見底的寒涼眼眸。
離得太近,她甚至在那雙眼眸裏清晰地看到自己狼狽的倒影。
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她怯怯喚了一聲“小叔”,低頭手忙腳亂地從那人掌中撤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