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硯知的手不自覺捏住腕上的佛珠,眉心緊鎖,無聲地看著她。

穗和屏住呼吸,錯開目光不敢與他對視。

車裏一時沉默,隻有雨點打在車頂的聲響。

許久,裴硯知才淡淡道:“你是怕連累我嗎?”

穗和自知騙不了他,也沒否認,低頭看著波斯地毯的花紋:“主要是我身份卑微,又是您侄子的妾室,與您拉拉扯扯確實不像話,我聽長公主說,大人這些年一直在等一個姑娘,既然如此,那就一心一意的等吧,相信你們總有一天會重逢。”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心口悶得喘不上氣,有種快要死去的感覺。

“祝大人有情人終成眷屬!”她忍痛丟下這句話,趕在眼淚流出來之前,掀開車簾下了馬車。

“娘子!”阿信叫了她一聲。

穗和沒有理會,頭也不回地衝進了雨霧裏

阿信想追沒敢追,轉頭看向馬車。

馬車裏,裴硯知挑起車窗的布簾,一言不發地盯著那個纖細的身影在風雨中倔強地遠去。

明明那麽瘦,那麽弱,卻走出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

她說,他們不是一路人。

她說,往後的路她要自己走。

她說,祝他有情人終成眷屬。

裴硯知捏著佛珠,用力閉了閉眼。

“大人,要不要給娘子送把傘?”阿義在外麵問。

“不用!”裴硯知放下車簾,冷聲道,“我們走。”

她說得對,既然有要等的人,就該一心一意。

可是,她今天做出這樣的決定,隻是因為知道自己有要等的人嗎?

歸根結底,還是不想帶累他的名聲,不想讓他為難吧?

說真的,他並不在乎名聲,隻是小師妹,確實是他放不下的心結。

可是,如果他連眼前的女孩子都護不住,憑什麽認為自己可以護住一個罪臣之女?

“停車!”他掀開車簾揚聲吩咐。

馬車猛地停下,阿義撐著傘上前詢問:“大人,怎麽了?”

裴硯知喊完那句,自己也愣住,盯著傘麵上四濺的水花,心緒比那水花還要紛亂。

許久,許久,他才幽幽道:“去沈府。”

阿義先是一愣,隨即心頭猛跳了幾下。

大人買下沈家的宅子三年多,卻從未踏足半步,今晚怎麽突然想去那裏?

阿義應了一聲,壓下心中疑惑,吩咐車夫改道。

馬車調轉方向,冒雨向沈府而去。

風雨交加,夜色深沉,破敗的府邸在淒風苦雨中顯得更加蕭索荒涼。

馬車停在後門的暗巷,裴硯知下了車,走到門簷下。

阿信點起防風防水的明瓦燈,紅漆斑駁的木門被照亮,上麵的封條已經看不清字跡。

裴硯知神情複雜地盯著那封條看了半晌,伸手將封條扯了下來。

阿義打傘的手抖了一下,鼻子一酸,眼淚險些衝出眼眶。

三年零七個月,大人撕掉的,不是門上的封條,而是他心裏的封條。

是什麽讓他下定了決心,有了足夠的勇氣來打開這扇塵封的門?

是穗和娘子嗎?

大人要為了娘子,放棄那個苦尋了一千多個日夜的人嗎?

阿義吸了吸鼻子,輕聲問:“大人,要開鎖嗎?”

裴硯知盯著那把鏽跡斑斑的鎖,深吸一口氣:“開吧!”

“是。”阿義答應一聲,向遠處招了招手。

黑暗中立刻有暗衛閃現,上前聽令。

阿義指了指那把鎖。

暗衛袖中翻出一根鋼絲,動作利索地打開了鎖,隨即又隱入黑暗中。

阿義緊張地看著裴硯知。

“嘎吱”一聲,裴硯知伸手推開了木門。

風急雨驟,裹挾著陳舊的,腐朽的氣息撲麵而來。

裴硯知鄭重地整理了衣冠,邁步走了進去。

阿信提著燈籠照路,提醒裴硯知小心腳下。

滿院的枯草被風雨摧折,頹敗的倒伏在地上,踩上去濕漉漉軟綿綿,很快就將鞋襪浸透。

裴硯知四下看了看,向著記憶中荷花池的方向走去。

荷花池早已幹涸,荒草長滿池塘,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可他還是準確地找到了當年偶遇念安小姐的位置。

那裏有一塊太湖石,念安小姐當時就坐在石頭旁邊,一雙纖纖玉足泡在清涼的池水裏,腳踝上的紅蓮花在水中**漾……

“念安,沈念安……”他輕聲叫著這個名字,當年情景還曆曆在目,那個小兔子般掩麵逃走的女孩子,卻不知流落到了何方?

裴硯知又默默站了一會兒,轉身向老師的書房走去。

書房在當年被查抄了好幾遍,但凡值點錢的東西早已被搜刮幹淨,隻剩下滿地零落的紙張,和落滿了塵埃的一桌一椅。

“外麵候著。”裴硯知拿過阿信手中的燈籠,獨自一人走進去,關上了房門。

他將燈籠放在書桌上,掏出帕子,將椅子上的灰塵仔細擦拭幹淨,慢慢地坐了下去。

坐下的瞬間,他想起當年他來拜訪,老師就坐在這把椅子上,笑著向他招手:“硯知,你來了,快進來……”

眼淚瞬間模糊視線,裴硯知哽咽著喚了一聲:“老師,學生來看您了。”

房中寂靜,那個慈祥又嚴厲的老師,再也不會給他任何回應。

“老師,是學生不對,幾年都沒來看您,但您的冤屈,學生一日都不曾忘,隻是這案子越查越棘手,想翻案,可能還要再等上一些時候。”

他自言自語地向老師匯報了自己查案的過程,講得認真又仔細,仿佛老師真的在認真聽他說話。

“現在,學生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老師做了別人的替罪羊,斬立決的聖旨下得那麽快,說明皇帝也在包庇他。”

“老師,我知道再往下查會更加困難,但您放心,我一定不會放棄的。”

“這麽久都沒能找到小師妹,覺得挺對不起您的,您若泉下有知,請為我指引方向,告訴我該去哪裏找她。”

他說到這裏停下來,醞釀了許久許久,才緩緩道:“老師,如果我不娶小師妹,您會不會怪我?”

四周寂寂無聲,他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他苦笑,眼前閃過穗和梨花帶雨的臉。

這時,房門被敲響,阿義在外麵叫他:“大人,有情況。”

裴硯知回過神,揚聲叫他進來。

阿義推門而入,手裏拿著一個火鳳凰的麵具。

“大人您瞧瞧,這是不是中秋節那晚,穗和娘子戴過的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