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那年,父親工作的工廠發生意外爆炸,爆炸引起的大火,把整個工廠燒得渣渣都不剩,他葬身火海,消防官兵找了三天三夜都沒找到失身,據說是燒成灰了,什麽都找不到。和他一起命喪火海的,還有我的小叔,以及一個加班的工人。我父親是廠長,小叔是財務,兄弟二人很親密,一個娘胎裏出來的,脾氣也差不多,倔強,但是正義。
我和我父親以及小叔,感情很好,小叔還沒結婚,在我母親的牽線下剛說了一門親事,他念過專科,在那個年代已經是有文化的知識分子,又是財務,端著人人羨慕的鐵飯碗,人也長得精神帥氣,未過門的小嬸很喜歡他,兩人準備春節前結婚。
那場火災轟動北城,一時間成為全北城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津津樂道。總公司派了人下來安撫,給了我母親一筆不菲的安家費,連帶我小叔的一起給了,因為家裏沒有多餘的親人,小叔的錢一並給了我們。我不記得多少錢了,很多吧,但再多的錢都讓我和我母親開心不起來,一下子失去兩個親人的痛苦,我緘默不言每天低著腦袋去上學,不接受任何同學的安慰和憐憫,我母親則每日以淚洗麵,瞬間老了十幾歲。那時候,她不多三十二歲。
那段時間,籠罩在我們家的是揮之不去的陰霾和苦痛,我母親大病一場,我請了長假去醫院照顧她。我母親身體不好,加上悲傷過度,整個人都垮了。總公司的負責人來慰問過兩次,但我母親不願意見麵,在醫院的日子,我看著她一天天消瘦下去,但束手無策。
最後是那位未過門的小嬸嬸來探病,不知道說了什麽,兩個女人在病房裏抱著哭,大約是惺惺相惜吧,都失去了最愛的人。臨走的時候,小嬸嬸摸著我腦袋說要我照顧好我母親,她隻有我一個人了。那天她走了過後,就再也沒來看過我母親。
後來她結婚了,嫁給了一個憨實的男人,莊稼漢,不善言語,但看上去是個好人,我母親知道她結婚的消息,讓我送了一個厚重的紅包去。分兩份,一份是我們家的禮金祝福,另一份,是一張存折,我偷偷看了一眼,數了數一後麵整整五個零,十萬塊整。還有一封我母親的親筆信。
婚禮在農村辦的,那個男人比小嬸嬸大許多,常年麵朝黃土背朝天,臉色黑黝黝的,但是笑起來很憨厚很真誠,一個勁兒地給我吃糖,塞紅包給我,小嬸嬸跟他說我是她小侄子。那些糖我一個沒吃,都塞進兜裏,我不知道是不是該丟掉。
我把小嬸嬸拉到沒人的地方,把信封給了她,她拆開我母親的信件看,然後哭了,眼淚大顆大顆地落,摸著我頭頂說,喬喬,回去告訴你媽媽,不要擔心我,他對我很好。那封信我沒看,我覺得不禮貌,一個勁兒地點頭,我問小嬸嬸為什麽這麽快嫁給別人,是不是忘記我小叔了,我小叔肯定很傷心。
小嬸嬸抹了眼淚,特別悲傷地看著我,說喬喬,你別怪我,我也沒辦法。她抓著我的手去摸她小腹,淚眼啪啪掉,“你小叔沒了,但是我有了他的孩子,我要生下來,以後就是你的弟弟妹妹,你小叔沒了,可是弟弟妹妹要爸爸,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所以我看著小嬸嬸,一臉的懵懂,但我知道,事情很嚴重,那時候的我,無法想象一個未婚女人有了孩子而未婚夫又死了的境況對一個年輕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麽,在那個年代,這將是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無法抬頭的事情,沒有人會感動她替我小叔生下孩子,隻會背地裏議論她私生活不檢點。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一件多麽需要勇氣的事情。
離開的時候,小嬸嬸和她的丈夫站在田埂上送我走,給我包了一大包糖讓我帶回去給我母親,我沒好意思不要,尷尬地抱著,那個男人一直對我笑,局促地站在漂亮的小嬸嬸身邊,他們真的一點都不搭。但我相信,這個老實的男人,會對她好。
我沒有把那包糖帶回家,我怕我母親傷心,就給了路邊的乞丐,他驚愕地看著我,抱著糖果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跟我說謝謝啊謝謝啊。我看了他一眼,跑回家。
母親坐在客廳裏等我回去,眼神失落又悲哀,見我回來了,連忙走上來拉著我手問,她好嗎?那個男人好嗎?家人怎麽樣?
我說挺好的,對小嬸嬸很好,人也憨厚善良,家人我沒見著,但是鄰居都說挺好的。小嬸嬸說叫你不要擔心。
母親抓著我的手鬆了鬆,悵然地點頭,長歎氣,怔怔地點頭說,“對她好就行,對她好就行。”
我鼓起勇氣問我母親,“媽,小嬸嬸說她有小叔的孩子了,你知道嗎?”其實我知道答案,不然我母親也不會給小嬸嬸那十萬塊錢。
母親點頭,眼淚泛濫,“她是個好姑娘,是咱們耽誤了她,是咱們耽誤了她。”
我替我母親抹了淚水,安慰她說,“媽,你別哭了,小嬸嬸一定會過得好的。”
那天以後,我母親很少哭,我們都靜靜等待時光飛走,帶走悲傷。但沒有多久,我家就被偷了,小偷趁著沒人的時候撬開鎖翻箱倒櫃,丟了些現金和首飾,存著我母親藏得好,沒丟。我以為隻是單純的盜竊,我媽嚇壞了,臉色不好,但沒說什麽,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
一個星期過後,母親忽然到學校找我,帶我去半轉學手續,說有父親的我安家費在,我們可以換一個地方生活,讓我念更好的學校。我以為母親不願意呆著這個地方,因為有悲傷的回憶,我就同意了。盡管我舍不得現在的學校和同學老師,但母親是我唯一的親人,是我的一切,我必須愛護她。
轉學手續很快辦完,母親說帶我去江蘇,那邊教育好,她有朋友在南通的家紡廠裏工作,可以介紹她去當裁縫。另我驚訝的是,她已經買好了火車票,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早就安排好一切。
我以為她隻是想早點離開。
當天晚上我們匆忙收拾行李,鄰居來敲門,說租客已經找好,先租給別人看看,合適再幫我們賣掉。我這才知道,母親早就安排好一切了。我覺得太匆忙了,母親似乎有事情瞞著我,我停下收拾行李,問她怎麽了。
她怔了怔,然後對我笑,這兩個月來,她從來沒笑過,忽然這麽笑,我感覺不對勁,她說沒事兒啊,反正房子空著也是浪費,賣了咱們去南通有錢的話,可以賣一間,也不用租。
我說,媽,咱們不回來了嗎?爸爸和小叔都還在這裏。
母親無言以對,尷尬地看著我,她目光閃躲,並不擅長說謊,她坐到我身邊,摸著我的腦袋說,喬喬,有些事情,媽媽以後告訴你。我們會回來,但是等過段時間。你聽媽媽的話,不要多問,媽媽都是為了你,為了你好好,喬喬,你還小,等你大了媽媽再告訴你。
她說著說著就眼眶濕潤,雙手顫抖。
我心裏雖然不願意,但是無法違背母親的選擇,我始終相信天底下的父母做任何選擇都是為了自己的孩子。沒有誰願意背井離鄉過漂泊的生活。
當晚我和母親一起睡的,那是我七歲過後,第一次和母親睡。我靠在她懷裏,像小時候一樣, 安心睡著。
當我被濃煙嗆醒的時候,大火已經燒得旺盛,整個房子都燃了起來,母親抱著我想從正門出去,但正門怎麽也打不來,好像被人鎖在了外麵,我們都慌了,四處找通道出口,但是所有出庫都被封住了,我這才反應過來,是有人要殺我們母子。
熊熊大火把我們困在房子裏,母親驚慌失措大喊大叫想找人幫忙,但我們的呼喊聲外麵的人根本聽不見,周圍的鄰居都起來了,但是意外的是,停水了,他們沒辦法滅火,隻能打電話給消防隊,然後眼睜睜看著房子燒起來。
後來,母親拉著我往後門去,在豬圈旁邊有個小小的洞,是家在後院拉網養雞的時候開的小孔,方便晚上趕雞的洞,後來沒養雞過後,洞就被磚塊堵起來,我們把磚塊移開,母親催促我從小孔裏鑽出去,而她自己,被掉下來的房梁砸倒在地,壓倒一條腿,很快,火點燃了她的衣服,她整個人被火包圍著——————
很多年過後,每當想起那晚的畫麵,我都忍不住發抖,仿佛自己置身於火海中,母親渾身被火燒,淚流滿麵叫我趕緊走。她身上的火和眼裏的淚,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跳入我的夢裏,然後我再也沒法入睡。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很多年。
我沒有獨自逃走,我沒辦法丟開唯一的母親。我萬分慶幸那段時間家裏廁所壞了,衝廁所隻能用瓜瓢盛水衝,我萬分慶幸自己有好習慣每天給木桶裝滿水。
我用那桶水澆滅了母親身上的火,用血肉的雙手挪開壓在她腿上的木頭,然後把她從洞口塞出去,再自己鑽出去。
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母親讓我不要去叫人,讓我走,有人要殺了我們母子,如果被發現我們還活著,那以後跟隨我們的是無法預料的災難和追殺。
從洞口逃走過後,我背著母親去鎮上找醫院,那時候她已經失去意識,診所的人看見她滿身燒傷束手無策,讓我們送去大醫院,我給人下跪讓值班醫生保密,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的存在,我給她磕頭救救我母親。
那年,我不到十四歲。
那一年時間過得飛快,同時也痛苦漫長,母親在小診所裏耽誤了治療,即使後來去了大醫院,也無力回天,她醒來過一次,讓我走。在她準備帶我離開之前,做了二手準備,把錢給了信得過的朋友保管,讓我去找那個阿姨,帶著她留給我的錢隱姓埋名,母親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不是報仇,不是父親的真正死因,而是讓我好好活下去。她說那是她和父親唯一的願望。
拿到錢,我沒有走,全部給了母親治病,我們躲在青城的小醫院裏,對,那時候我帶著她離開了北城,在我沒有任何能力保護自己保護母親的時候,我選擇了躲避。
那場大火一直燒到最後,什麽都沒留下,大約是以為我和母親都被燒成灰了,沒人來探看我們母子的生死。鄰居以為我們走了,仇家以為我們成灰了。
十幾萬塞進醫院的無底洞裏,我知道終究有燒完的一天,所以我選擇了隱瞞年齡在青城打工,白天在工地搬磚,晚上在燒烤店當小二。那一年,我都是這麽過來的。
喬明輝是青城的黑-幫老大,他手下的弟兄經常到燒烤店吃霸王餐老板無可奈何,說他惹不起,隻能當大爺一樣供著。有次他們喝醉酒動手,把燒烤攤砸得稀爛,老板也打殘進了醫院隻能自己認倒黴,那時候我以為喬明輝是個流氓無賴,可當他讓手下過來送錢給老板,我才明白過來,這個人有情有義。
我開始收集關於他的信息,開始打自己的小算盤。
我找到關於他的行蹤,蹲在洗腳城外麵三天三夜,他都不見我,他手下手,我一看就是未成年,未成年大哥不收,給了我五百塊錢叫我回家找媽媽。那時候五百塊錢對我來說,是一筆巨款,足夠我媽在醫院撐好幾天。但當時我特別有骨氣,我覺得喬明輝是我的希望,我唯一的希望,我把錢塞給他手下,特別有骨氣地說,“告訴你老大,等我成年了我再來!一年而已!一年!”
別看我當時特別有骨氣,可等我回到醫院看我母親躺在**蒼白又滿是創傷的臉以及醫藥費通知單的時候,我一口氣跑上天台,哭得稀裏嘩啦。但是哭完那一頓,我就再也沒哭過,日後不管我朝不保夕還是我垂死掙紮,我都沒哭過。
男子漢,流血不流淚。
在青城那段日子,我過得連條狗都不如。燒烤店的老板是個好人,知道我沒住的地方,也不收我的住宿費,晚上收攤後,我住在燒烤店的雜物間,和一堆紙殼子竹簽還有啤酒瓶作伴。不足十平米的房間堆滿了雜物,老板把啤酒瓶裝箱堆起來,給我一張單人鋼絲床,一床他們家淘汰下來的棉被,還有他不穿的衣服。我每天隻有四小時的睡眠時間,我從來沒看過青城的朝陽,但看了大半年青城午夜寂靜孤獨的街道。
可能是上天眷顧,我沒挨到一年的時間,就成了喬明輝手下的小弟之一。
因為我救他一命,他破格收了我。
喬明輝被追殺的那晚,我在燒烤店收攤,淩晨兩點多,喬明輝一身血從巷子裏衝出來,捂著胸口四處找躲藏的地方,當時我準備潑水衝地,老板和老板娘已經先走了,剩下我收拾殘局。
我認得他,但他那時候的樣子和我見過的威風凜凜的樣子判若兩人。他看到我,眼睛亮了亮,滿手的血衝上來問我能不能找個地方躲一下。
我當然沒馬上說好,我端著水盆,看他身上的血,說,可以,但是我有個條件。
喬明輝冷笑了聲,精明尖銳的目光掃了我一眼,然後轉身要跑。
我沒著急,因為巷子那邊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追他的人來了。他要繼續跑,隻有死路一條。
我說,他們追來了,躲不躲,隨便你。
喬明輝往後看了一眼,他沒別的選擇,指著我警告的一個眼神,我揚了揚眉毛,指著卷簾門說,進去,一直往後打開後門出去,躲起來。
喬明輝迅速跑進卷簾門內,我看著地上滴下的血,一盆水潑下去,關了門口的燈,鎮定自若地搬桌椅進屋。那幫人很快衝上來,有十幾個人,各個凶神惡煞的模樣,人人手裏都拿著砍刀或者鐵棍,穿著黑色的工字背心,肌肉發達,模樣凶狠。一群人躥上來在空地上四處尋找,我假裝嚇到了,站在一邊不敢吭聲,為首的人拎著一把長長的西瓜刀上來,抓著我領口,刀子抵在我脖子上,問我有沒有看到一個人經過。
我慌張地搖頭,演得特別真,我說沒有,沒有人過來。
“說實話!不然弄死你!”
“真、真的沒有——————”
“大哥,不止這一條路,可能在那邊去了,我們去那邊看看。”一個人說,“這邊有路燈,也空曠,估計不敢往這邊來!”
領頭的人瞪著我,然後看了看卷簾門內,不相信我的話,叫兩個手下進去看,當時我特別慌,怕他們找到喬明輝,那我也跟著玩完。但是我賭了一把,喬明輝不會那麽蠢。
那兩個手下進去轉了一圈出來,說沒人,他們這才離開,一群人浩浩****地走了。但沒走幹淨,留下了兩個小的躲在巷子裏看我。我照往常一樣,收拾桌子,關門,把木灰倒在地上沾水,掃幹淨,掩蓋了喬明輝留下來的血跡。
鎮定地做完這一切,我拉下卷簾門鎖好,拿了手電繞到後麵去找喬明輝。當時他已經疼得快暈過去,靠在紙殼子堆裏捂著胸口,額頭上全是汗水。我扶著他去雜物間——-我的臥室。
他身上被砍了好幾刀,不足夠致命,但是足以疼得他失去行動力。我扶他坐到鋼絲**,脫掉他衣服,看刀口流血,他身上有很多舊傷,全都是刀疤,一條一條,觸目驚心。
我拿了白酒給他消毒,用平時備著的傷藥給他包紮,那些藥是我平時在工地上皮外傷準備的,繃帶不夠,喬明輝說用破衣服就好,於是我剪爛了我唯一一件好衣裳給他包紮。白酒淋在傷口上,喬明輝沒喊一句疼,咬著牙抓著鋼絲床忍痛,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子,失血過多導致臉色慘白,又被憋紅了。
像他這種人,同樣的傷不知道經曆過多少次,不喊疼是應該的。但這並不阻止我佩服他。
我處理完傷口後,喬明輝奄奄一息,靠在床頭問我什麽條件,他看著我,目光警惕,但是少了之前那種警告和不屑一顧的神色。他看著我,雖然氣息不足,但是說話擲地有聲,仍然豪氣雲千。
“我要跟你混。”我收拾他脫下來的帶血衣服,迎上他打量的目光,一字一句的說,“我知道你是喬明輝,青城的黑幫老大,我找過你一次,但你拒絕了我。”
喬明輝已經不記得我了,大約是找過他想給他當小弟的人太多了,所以他根本不記得我。他笑了笑,說,“幾歲了?”
“十六。”
“放你娘的狗屁!頂多十五!”
“馬上就十六,還有四個月。”我說。
然後喬明輝就沒說話了我,鷹隼般的眼睛盯著我,喘著粗氣,我和他對峙著,一直看著他的眼睛,一點都不怕。他似乎在我眼神裏看到什麽東西,狡黠一笑,說,“你以為你救了老子一命,老子就會收你嗎?規矩不能壞。而且,我憑生最討厭誰威脅我,小子,你還不夠格。”
我冷笑,淡然地看著他,撿起地上的酒瓶子,裏頭還剩半瓶酒,我把瓶子遞給他,坐到他身邊,盯著他眼睛定定地說,“你會收我的,因為我救了你一命。”
喬明輝最終喝了剩下的半瓶酒,睡了過去,半夜裏他忍著疼,小聲呻吟著。我坐在邊上守了他一夜,第二天他醒過來,答應讓我跟他走。
帶走我之前,他問我,為什麽想跟他混,這條道不好走,我好好的路不走,混什麽黑社會,父母知道嗎?
我說我要報仇,孤身一人,沒人攔得住我。
喬明輝問我,仇人是誰?為什麽報仇。
我說不知道,但我會查清楚。
喬明輝笑得傷口疼,手指戳著我額頭說,原來你是坑老子給你找仇人啊?小子,你膽子挺大,就不怕我整死你?敢坑我,青城你還呆的下去嗎?
我站在原地沒動,毫無畏懼地看著喬明輝,我說,我死裏逃生出來的,不怕死。你會幫我的,你欠我一個情分,你得還。你是老大,我相信你講情分。
就那樣,我跟了喬明輝,做他的小弟。大約是我救過他,所以他比較照看我,去哪兒都把我帶在身邊,也幫我解決了我母親的醫藥費,但喬明輝說,他不是慈善家,他借我的那些錢,我要加倍的還上。他說,江喬,你記住,出來混,都是要還的。不要隨便欠人人情,人一旦被牽絆了,就礙手礙腳,做事情給自己留後路,那後路就是死路。
喬明輝教會我的東西很多,比如道義,比如冷靜,比如心狠手辣,再比如波瀾不驚和不動聲色。
可以說,我身上很多東西都是跟喬明輝學的。
他的年紀,和我爸爸差不多大,所以他不讓我跟其他兄弟一樣叫大哥,他讓我叫喬叔。
喬明輝比我想象的更有能力,他在青城這邊有兩家娛樂會所和一家餐廳一家酒店,還有一些商鋪門市,除了娛樂會所是做聲色產業,其他的產業,都是合法的。他做事情心狠,但絕對不理虧,屬於那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斬草除根的類型。喬明輝說,這世道,要橫,但是不能犯法,和國家杠上,被燒得渣渣都不剩。
所以他不許手下的弟兄犯事兒,一旦誰違背原則,滾出他的幫會。
那時候,喬明輝是我的偶像,也是我成長的依靠。
我在他手下做事,當了三年的小弟。十八歲的時候,幫會裏出了內奸,喬明輝手下一個場子亂了,他三下五除二清理了叛徒,篩選新的管理者去接管場子。當時打得嚴,但場子的油水多,很多人都想去,但又害怕,不過子啊利益的驅使下,不少人都硬著頭皮上,包括我。
但喬明輝最終沒選擇我,選了另外的兩個前輩。我問他為什麽不是我,我哪裏不夠資格,這三年跟他風裏來雨裏去,我能撐起一麵,可喬明輝說,江喬,你還太嫩了。我不服氣,和他杠上,他笑了笑,問我,想不想去讀書?我給你安排。
他說,我知道你私下在學習,所以滿足你,你願意去,我給你安排課程和老師,你隻有一年的時間,能不能考上,那是你的造化,我機會隻給你一次。
怎麽不想?我想!這三年多來,我自己學完了初中和高中的課程,我總覺得自己和其他弟兄不一樣,我不能當一輩子的混混,等我大仇報完,我重要做其他事情。我怕我母親傷心。假如有天她醒來的話。
喬明輝坐在皮椅上,夾著根雪茄看我,我上前給他點燃,“喬叔,條件呢?”
“我手下的孩子,就你最聰明。”喬明輝吸了一口雪茄,讚賞地看著我。
“條件就是,永遠不能背叛我。”
“喬叔,這不算條件。您教過我,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理由有條件的。”
“這一次沒有為什麽,非要說有,那就是我想給你一個人生。你不是說要報仇嗎?”喬明輝從抽屜裏取出一份資料給我,“看完了告訴我,接不接受我的安排。”
那份資料,是關於我父親的死,以及我家那場大火。
我問喬明輝為什麽幫我,他沉默地看了我很久,然後起身,走到我跟前,拍著我已經變得強壯的胳膊說,當初他和我一樣,也是為了報仇走入這一行,仇早就報了,但他已經回不去了。他說,假如當年有人給他這樣的選擇和安排,他現在早就不坐在這裏了。他說,江喬,人生不會給你太多的機會和選擇,但你遇見我,我願意給你。
他指扒開我的衣服,指著我胸口的一塊刀疤說,就憑這個。
那塊疤是十六歲那年,喬明輝在北城開場被人追殺,我救他時留下的。當時身邊隻有三個手下,另外兩個都嚇得落荒而逃,年紀都比我大,但隻有我願意在生死存亡的時候留下來幫他脫險。
後來,我接受了喬明輝的安排,一邊在他手下做事,一邊學習高考的課程。
一年後,我考上青城最好的大學,喬明輝親自開車送我去報道。那時候,我已經不叫江喬,喬明輝給我改了名字,跟他姓,叫喬江林。他說,等你哪天翅膀硬了再改回來。
白天,我是青城大學裏的高材生,晚上,我是青城最大的夜總會的保鏢老大,手下有三十幾個兄弟跟我混,他們叫我喬哥。
那一年,我不到二十歲。
我大一讀完那年,喬明輝被診斷出肝癌晚期,但這個消息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倔強地不肯接受治療,也不告訴任何人病情,但是在開始安排手下弟兄的將來。
他手下有兩個心腹,加上我,三個。青城有三個場子,北城有一個,在分配場子上,另外兩個人跟我幹起來,他們覺得自己跟著喬明輝出生入死多年,理應當一人一半,而我應該靠邊站。當喬明輝把青城的一家場子安排給我過後,我被兩個人聯合排擠。我沒告訴喬明輝,因為都是他的心頭肉,沒必要讓他為難。那時候他病情加重,已經瞞不下去,那兩個人準備私下把我解決了,反正老大沒力氣管。
兩個人聯合起來對付我,表麵上和和氣氣,背後的黑刀我沒少挨,我給過他們三次機會,但都不珍惜,三次過後,我沒手下留情,在場子裏,當著全部兄弟的麵,把兩個人打殘了。
一對二,沒有人幫忙。
我跟他們說,都是一家兄弟,事情關門解決,今天要是我死了,我也就沒命跟他們爭,但是要是我沒死,他們死了,做鬼也不要來找我算賬,我鬼都不怕。見鬼殺鬼。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赤手空拳,打了兩個多小時,我們都傷的不輕,勝敗不明。我心存善念,一家兄弟,沒必要做到絕路上。但其中一個身上藏了匕首,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給了我一刀,我躲得快,那刀放空了,自傷到胳膊。
我最後一點忍讓滅了,用那把匕首,剁掉他三根手指。
另外一個已經知趣,放棄爭鬥。所有人都以為我會殺了他們。但我沒有。喬明輝來了,說以後場子都給我。
我也沒這麽做。
隻要了北城的一個場子,和青城的一個。另外兩個,他們倆一人一個。
留著一條命在這道上混,那天晚上的事情,再沒有誰提起。後來喬明輝和他們單獨談了兩個多小時,我坐在大廳裏抽煙,他們倆出來,沒有跟我招呼,直接走了。
他們也再沒來見過喬明輝。場子分化成三派,各自帶著自己的人走了。
喬明輝當著手下的麵扇了我一巴掌給了我一拳頭,我巋然不動,他氣得不行,一腳踹在我身上,把我踹著跪到地上,那是我唯一一次給他跪下。到現在我都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讓我跪下。
他告訴所有兄弟,以後沒有輝哥,隻是喬哥。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再也沒見過我,不管我怎麽上門找他,他都避而不見。
半年後,喬明輝死了,他把酒店和飯店都留給我。
他沒有孩子,沒有老婆,隻有我這個名義上的幹兒子。
我給他立碑,給他披麻戴孝。
接他的手,成為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