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扉晃動,烏雅德玉站在廊上,看著蘇墨兒離去的背影,攥緊了拳頭。

蘇墨兒,竟不肯幫她。

她隻能自謀出路了。

蘇墨兒望著頭頂那片方方正正的天,搖頭輕笑,姑娘還真是高看她了,她不過是個本本分分的奴才,又何德何能左右萬歲爺的心思?

不過,這宮裏,高看她的,似不隻烏雅氏一人。

西城外,護城河邊上小太監那欲置她死地的眼神,她至今難忘。

她不過區區奴才,竟有人恨她如斯,不惜舍命害她。

雖是讓玄燁不必去查,但心底終歸不想不清不楚,蘇墨兒心下一轉,便繞進了去內務府的巷子。

剛走到門口,便瞧見一名穿著灰藍減爪蟒袍的內宦,握著一副朱犛拂子垂頭聳肩的領著一隊穿著同色長袍垂頭躬身的內宦,迎麵疾步而來,甚有氣勢。

布履在青石子路上碾出一陣陣齊整細碎的聲響。

蘇墨兒眼眶微熱,退開幾步,讓開了門。

領頭的人瞧著蘇墨兒,眸中綻開喜色,轉身對身後的人道:“都先各自點卯吧。”

身後小太監們齊聲應了“喳”,湧入了內務府大門,獨留下領頭的大太監。

蘇墨兒瞧著他笑:“皇上在禦書房呢。”

九公公眼眶有些紅,聲音略哽:“姑娘可回禦書房麽?”

蘇墨兒笑:“萬歲爺準我假,這幾日午後休沐。”

九公公抬了抬手:“我先見萬歲爺,姑娘忙完了差事便回。我這是好消息。”

“好。”蘇墨兒福了福身,看著九公公疾步遠去的背影,笑了,心口微暖。

或許,闔宮之中,隻她留在紫禁城中甘之如飴,縱然為奴,縱偶有得失心,但這紫禁城已是她的家,此處,有她的親人。

從內務府出來,斟酌了時辰,蘇墨兒又去慈寧宮,安容道太皇太後正誦經。

蘇墨兒又辭了,心中似晃了隻小船,忐忑不安。

太皇太後午憩向來時辰極短,之前她來是午時末,曆來該起了。此刻求見,卻又是誦經去了。此時並非早晚課時,做的是哪會子的功課?

怕非是午憩,非是誦經,而是太皇太後借故不見她罷。

正踟躕著,便瞧著昭貴妃一行乘攆而來。

蘇墨兒拐進了巷子,候著昭貴妃進了慈寧宮。

站了一刻,仍不見昭貴妃一眾出來,蘇墨兒心口猛地灌入一股子冷風,周身涼了個透徹。

果真……是晾她了。

可是,因何故?

蘇墨兒腳底發虛,腦子裏盤桓著太皇太後或可惱她諸事發,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

哪一樣?

落水宿在沈館了還是因皇上親自去接她了?

怕是因著皇上親自去接她了。

是她不妥當了,若不曾昏了多好。到了卯時便可自行回宮,妥當許多。

隻這一樣,該如何求得老祖宗饒恕。

不不不,該勸皇上下次切不可如此。

“姑姑來了,萬歲爺正讓奴才去找您呢。”小德子歡喜的聲音在她耳畔炸了炸。

蘇墨兒醒過神來,一抬頭就遠遠瞧見了巍峨台階上的禦書房。

竟是不知不覺到了禦書房。

她移過眸子落到小德子身上:“萬歲爺喚我麽?”

小德子麵有喜色,頻頻點頭:“嗯,師傅回來了,萬歲爺道有喜讓姑姑緊著來。”

“我這就去。”蘇墨兒拾階而上,驀一頓足,對身側的小德子道,“下次切忌頷首不可累次。”

小德子一愣,回過神來,忙道:“多謝姑姑提點。”

頷首頻繁,疑不端肅。亦是留在人心的規矩,並非書於冊中。

蘇墨兒自詡非好為人師之人,但見他乖巧,老心甚慰。到底有幾分明白九公公因何收個小徒弟,見人聽訓,心中確實愉悅。

停步禦書房,蘇墨兒提了口氣,打起幾分精神方才進門見駕。

玄燁隔著禦案站了起來,招了招手:“沒旁人,不見虛禮了。墨兒且過來看。”

蘇墨兒仍是行了全禮方才謝恩起身,移步案前,瞧著桌上整整齊齊擺的三道折子,竟是早年三藩請辭的折子。

玄燁壓著案子,笑聲朗朗:“這回子朕便全準了他們。”

蘇墨兒失笑,竟似與她推測無異。

蘇墨兒退了幾步,跪下磕頭道喜:“恭喜皇上心願達成。”抬頭道,“隻是戰事一起,隻怕苦了百姓。”

玄燁繞過案子,將她扶起身,負手望著頭頂那方九龍環繞的“正大光明”匾,沉聲道:“朕知戰事起,苦的是民生。朕會下旨,日後所生人丁,不征收錢糧,編審時,止將實數查明上報。大清於朕治下,滋生人丁永不加賦。”

永不加賦,意味著丁多人戶也隻交納一丁錢糧,意味著國庫年稅少近千萬兩,意味著各級官員再無掘油可能。但確係千百年來施恩之第一仁政,是曆代王朝第一人。

利民之餘自然會坑及諸方利害,牽一發而動全身,又在三藩有動之時。玄燁的肩上挑的是何樣的重捏?

蘇墨兒望著玄燁挺拔的背影,心底情緒思緒澎湃。她的皇上,她的玄燁,總與旁人不同。兒時便與旁的孩子不同,即是做了帝王也同旁的帝王不一樣。

她心馳神往的男人,就是與旁的男人不同。她當護著他的不同,當成全他的天下,當常伴左右,以他之憂為憂,他之樂為樂。而他所憂所樂,為國為民,為天下社稷。她蘇墨兒亦該如是。

玄燁察覺有異,驀然回首,就見蘇墨兒望著自己淚流滿麵。自她手裏抽過帕子替她拭了淚,失笑:“好好的,怎地又哭起來了?”

蘇墨兒再次跪下身去,哽聲道:“皇上肩負天下蒼生,墨兒隻恨自己是女兒身,若身為男兒,墨兒便可如納蘭大人,如封羽大人為皇上排憂解難,為江山社稷揮汗灑血。”

“你若真是男兒,說不得朕隻好將送入內務府淨了,再攏到身邊來。”玄燁矮下身瞧她,“朕怎麽舍得讓墨兒為朕出生入死……”莞爾,“西苑一行,西城落水,這一次兩次的朕已經受夠了。墨兒可不能再出事了。縱然墨兒是男兒,朕既是禦駕親征也不斷不會再讓墨兒替朕上沙場。”

蘇墨兒一番慷慨陳詞,竟被玄燁這樣一番旖旎接了,不由好笑。她一把歲數了,竟是一時氣血上頭了,竟然會捅出那樣一番子激昂氣來。

隻是皇上拿著當笑話,心底多少有幾分喪氣。

一盆子涼水潑了她那幾分英豪氣,蘇墨兒抬眸問:“隻怕明日殿上不好過。”

吳三桂動了,需一個定遠大將軍,朝上隻怕都在舉薦自家族人,若在此時提出永不加賦,隻怕整個金鑾殿都要晃幾晃。

“鬧一鬧也好,朕剛好可以好好瞧瞧這朝上誰最鬼祟。”玄燁握了她的手起身,盯勞她的臉細細看了看,道,“尚缺幾分血色,再回去歇一歇,明日可不能再歇了。”

蘇墨兒斟酌著問:“皇上晚上還去給老祖宗請安麽?”

“今日怕去不成了,朕宣了欽天監。”

怕是要擇日子誓師出征了。

蘇墨兒不再問,跪安了。

此前蘇墨兒腦子裏那點子昏沉也就散的一幹二淨了。既是老祖宗晾她了,那便是她有錯之處。

她該向老祖宗請罪去,無論如何該求一個明白。

子月,冬既入。

三藩亂,各宮各族都爭相為大將軍之職舉賢而消瘦了腦袋。

永和宮內,昭貴妃已亂得坐不住了。

紫鈴安撫道:“娘娘放寬心,老爺不是說了麽,如今朝中年輕一輩能與法喀大人一較的,不過明珠家的公子。但納蘭大人已在宮中領職了,近些時日又領的外差,上不得朝。大將軍一職,自是法喀大人囊中之物。”

昭貴妃並不受寬慰,搖頭:“不,不,再想想佟佳氏還有何人在軍中領要職的。”

“娘娘,隻怕明日早朝便定了。”

昭貴妃站了起來,摩挲著甲套,容色帶了幾分淒苦:“紫鈴,父親讓我進宮為的就是護著母家一份榮寵。如今,正是鈕祜祿氏需要我時,若我用不上半分力,以後,還有何顏麵再見阿瑪,哥哥們。”扶著桌案的手微顫,“怕隻怕,過了年,妹妹也進來了。”

紫鈴望著她,寬慰道:“娘娘,二小姐進宮,可與娘娘照應一二,也是好的。”

“是啊,也是好的。都是為鈕祜祿氏爭份體麵。”昭貴妃愴然跌落回坐,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

天下一場戰事,後宮一場爭鬥。

入了暮,陳萬全匆匆來報,萬歲爺去了延禧宮。

昭貴妃終於涼了個透。

她不能為母家博得一分恩典,更不能為自己掙一分容寵。這一場爭鬥中,她未曾掙紮便落得一無所有。

一旦妹妹進宮得勢,她便是連鈕祜祿氏的棋子都做不成,隻能成冷宮的棄妃。

夜色漸落,蘇墨兒在慈寧宮的紅杉樹前已經跑了兩個多時辰了。

自離了禦書房便到了慈寧宮,仍是安容告訴她老祖宗在誦經。

蘇墨兒沒有多話,一言不發便在院中跪下了。借著紅杉樹的遮擋,旁的人若不進院子是瞧不見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