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拍了拍他的腦袋示意他藏好,九公公方才將腦袋躲在杉樹葉後。
這才一會的功夫,蘇墨兒已經被貴答應帶來的兩名太監踹翻在地。
貴答應是新進宮的答應,住在永壽宮的偏殿,模樣同溫僖貴妃也有兩分相似,極為清麗素淨,卻不知性子竟如此厲害。
蘇墨兒跪直身子問:“敢問娘娘奴才何錯之有?”
貴答應接過身後宮女遞過來的衣裳一把摔在蘇墨兒臉上,咬牙道:“這是皇上今年才賜下來的料子,你看看你幹的好事!”
蘇墨兒將衣裙展開,隻見胸前那蓮花出泥的繡紋上被燙出一個大洞。
全宮都知道熨燙一應出自蘇墨兒之手,貴答應來找蘇墨兒並非無理取鬧。何況,這是今年新貢的杭緞。如今南征,貢緞難得,貴答應珍視也並無不妥。
一旁的桂嬤嬤抬手就往蘇墨兒後背呼了一鞭棍,厲喝道:“不長眼的奴才,主子的衣裳都能出了差子。看我不打死了。”
連著兩下,蘇墨兒臉色白了幾分,身子晃了晃卻並未彎下脊背。
桂嬤嬤賠笑著看向貴答應:“娘娘,蘇墨兒罪大惡極,娘娘要怎麽出氣都大防。隻求娘娘別連罪我們浣衣房的姑娘們。”
圍觀的宮人們閱讀齊聲道:“娘娘,永壽宮的衣裳也都是蘇墨兒洗的,跟我們無關呐。”
一旁的浣夢張了張嘴,正要說話,被一旁的浣衣宮人扯住了衣裳,便再也不說話了,隻是憂心地望著蘇墨兒,有些焦急。
貴答應冷笑:“罰當然是要罰的。”叉著腰眼睛差點翻到天上,“你若肯伏地狂吠三聲說你自己豬狗不如,再繞場爬三圈,便恕你無罪。”
蘇墨兒忽爾一笑,這答應還真是可愛。
貴答應見她唇角那極輕蔑的笑意,立刻怒道:“你是在嘲笑我麽?”
說罷揚手便往她臉上扇去。
蘇墨兒抬手攔下了,貴答應立刻尖著嗓子叫:“你敢還手?你竟然敢還手?來人呐,給我打。”
蘇墨兒飛快起身,退開幾步,舉著手裏的衣裳,厲聲問:“貴答應栽贓不成還想殺人滅口麽?”
貴答應一怔,隨後厲聲問:“你說什麽栽贓?衣裳分明就是被你熨壞的,你還敢狡辯?”看向四周,“整個浣衣房的人都可以做證。”
“對,我們可以做證。”宮人們急於撇清關係,忙不迭地點頭。
蘇墨兒卻於人群中輕笑:“他們都做不得證。”
蘇墨兒看向貴答應微微一笑:“浣衣房一應熨燙隻過我一人之手,無人幫忙,無人看顧。”環顧四周,“所以,他們不足為證。”指著衣裳上的破洞道,“這並非是熨鬥燙出來,而是被燒紅的鐵片子燙破的口子。貴答應若是不信,可用熨鬥與鐵片一試便知。”
貴答應冷笑:“你是說我平白無故冤枉你?”
蘇墨兒福了福身:“奴才不敢。”
“不敢?!”貴答應尖聲道,“我看你膽子大的很啊。敢說我誣賴你,你以為你是誰,左右不過是個奴才,我為何要誣賴你?”
蘇墨兒淡道:“奴才並不在意答應是否誣賴奴才,奴才隻想一證清白。取熨鬥與鐵片一試便是奴才熨燙時出了差子還是事後有人拿鐵片子燒壞了衣裳。”
“你要如何試?”
“自然是在答應的衣裳上試。”
貴答應一雙柳眉倒豎:“你已經毀了我的衣裳,還想連料子都毀了麽?”
蘇墨兒道:“答應可是不敢一試麽?”
貴答應:“試就試。”
一旁的女侍悄然拉住了貴答應的手,朗聲道:“主子,這杭緞今年闔宮就四匹。衣裳不成了還能做成帕子,要是料子沒了可什麽都沒有了。這可是萬歲爺的恩賞。”
貴答應忙道:“正是。”一把扯過蘇墨兒抓在手裏的衣裳,“闔宮就四匹的料子豈能被你這般糟蹋。”指著蘇墨兒的鼻尖喝道,“今日暫且饒過你,往後再有差子,一定要你狗命。”
貴答應抱著衣裳帶著一隊宮人再次風一般湧出了門外。
蘇墨兒瞧了一眼被踹翻在地上的“永壽宮”的衣桶,勾了勾唇。但願今後貴答應別在找她的差子。
“都杵著做什麽?都不用幹活了麽?”桂嬤嬤衝洗浣宮人們呼喝著,一抬手又一鞭棍打在蘇墨兒身上,“一天到晚就你事多。”
浣夢上前攔在蘇墨兒身前:“嬤嬤,這又不是墨兒姐姐的錯,你為何還打她。”
桂嬤嬤冷笑:“為什麽?就憑她是個惹事精。她沒來的時候浣衣房平平靜靜。她一來什麽事都有。我浣衣房擔不起這麽大的責任。”
浣夢賭氣道:“墨兒姐姐是世子殿下喜歡的人,你這樣,不怕得罪世子殿下嗎?”
桂嬤嬤輕慢一笑:“世子殿下?就那個自顧不暇的質子?我怕得罪他?”梭了蘇墨兒一眼,“要是萬歲爺喜歡的人,那我還真是害怕。可惜瞧上你的是個外送來的質子。”
抬手給浣夢和蘇墨兒都打了一鞭棍,喝道:“還不幹活去。”
蘇墨兒拉了拉不服氣的浣夢,笑道:“幹活吧。”
浣夢整理著各宮送來的衣裳,邊同蘇墨兒說著話:“墨兒姐姐,你的脾氣可真好。貴答應這麽誣賴你,桂嬤嬤這樣打你,你都不生氣,還能笑得出來。”
蘇墨兒笑道:“生氣又有何用?貴答應是主子,桂嬤嬤是掌事。咱們是最底下的奴才,主子生了氣拿奴才撒氣,桂嬤嬤領站一宮差事怕有疏漏連累浣衣房姐妹,都是人之常情。並無氣可生。”
浣夢一怔,直直地盯著蘇墨兒的臉看,愣愣地問:“上回永壽宮的衣裳是我洗的,適才我沒有為墨兒姐姐辯解,墨兒姐姐也不生氣麽?”
蘇墨兒側頭望她,搖了搖頭:“不生氣。”彎了彎眸子,笑意溫煦,“你不是說聰明能幹麽?”壓了聲音,低低地問,“若是你認下是你做的,你可知如何應對麽?”
浣夢呆呆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她根本瞧不出來熨鬥燙壞了衣料和鐵片燙壞了衣料有何不同。
蘇墨兒溫煦一笑:“所以,你不說是對的。”
浣夢看著蘇墨兒彎起的眸子,那樣清澄,那樣明媚。相較之下,她自己卻那樣陰那樣沉。
有陽光的地方陰影越大,浣夢抬頭看著頭頂西斜的金烏,眯起了眼睛:“入冬了,太陽的曬的也不覺著暖和。”
又一年冬至,風卷著落葉在深宮的中翻卷著,嗖嗖的葉片挲摩聲伴著小小聲的啜泣在空幽幽的禦花園上空**出淺淺的幽怨。
玄燁領著九公公已經繞著禦花園走了一圈又一圈,冷不丁聽到九公公的啜泣,心下越發煩躁,斥問道:“好端端的你哭什麽?”
九公公抹了抹眼睛,聲音有些哽咽:“奴才替墨兒難過。她怎地這樣不知輕重就撞到了佟嬪,如今竟落得這般下場。”
玄燁猛地頓了足,拳心緊握:“隻怕她甘之如飴。”冷笑,“她不是笑得很開心麽。”
被人欺負成那樣了,被人打成那樣了,還不來找他,還能笑得這樣開心。
一陣細細的腳步聲傳來,九公公迅速擦了擦眼角,退後一步,垂首跟在玄燁身後,一派嚴謹:“皇上,天涼了,回吧,當心受了風寒。”
玄燁轉身看著他眼角尚掛著水氣,但一派大公公的模樣,心頭鬱氣少了幾分,不禁笑了:“倒是還知道丟人。”
九公公縮著腦袋低聲呐呐:“在皇上跟前奴才丟人丟的是奴才自己的人,奴才在外人麵前丟人,丟的是皇上的臉子。奴才不能給皇上丟人。”
“如今朕跟前也就你了。”玄燁地歎了口氣。轉身,“回吧。”
甫一轉身便瞧見了一道素色身影自花徑中繞了出來,團簇的天鵝舞和墨牡丹不但沒有將那抹素色淹沒反將襯了她一身嬌俏。
此前他親眼見過她受盡欺淩狼狽不堪卻仍淡然含笑的模樣,可是才不過一個時辰,卻恍若隔世。
她一身粗布旗裝,入冬了,仍是秋日的單衣,並未換上夾襖。風吹過,衣料子空****的套在她身上,鬆鬆的搖曳著。
她,竟,這般瘦了。那張臉,除了一雙眼睛,兩頰看不到一絲肉。
蘇墨兒在看到那道明黃色身影的瞬間幾乎要落荒而逃,足尖剛轉了個彎,便生生忍住了。
她緊了緊懷裏的包袱,垂頭看著腳尖,屈膝行了大禮:“皇上吉祥。”
玄燁來到她身前,聲音低沉:“起吧。”
他的視線落在她抱著包袱的手上,曆來素白的手又紅又腫又裂,似個幹透的裂縫大饅頭,醜陋又蒼涼。
“謝皇上。”蘇墨兒直起身,察覺到他落下的視線,慌忙將手挪至包袱底藏住了,匆忙讓退至一側,讓開了花徑小路,讓玄燁先過。
玄燁伸出手,握住了她藏在包袱下的手,那樣冰,那樣涼,那樣糙,那樣腫。以往他一隻便攏住的手,此時卻隻夠包住腫透的手背。
蘇墨兒倉皇不已,卻不敢仍了包袱,隻能往後退去:“皇上,奴才還有差事,奴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