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僖貴妃隻自稱“我”,並不稱“本宮”,愧疚萬分的模樣倒叫陳萬全不忍再與她裹氣,接了藥便告辭了。
杏兒衝著門口啐了一口:“呸,他是個什麽東西,也敢拿娘娘您來撒氣。”
溫僖貴妃拿起枕邊一卷書照著杏兒的腦袋拍了拍,輕笑道:“你自小跟我在府裏長大的,怎地不知陳萬全曆來都是護著姐姐的。今兒姐姐受了寒,他不拿我置氣才不該。”
杏兒往溫僖貴妃身後又加了個靠子,接口道:“這倒是。早年皇後將娘娘您推落水,老爺罰了十五板子就是陳萬全替皇後娘娘受的。”哆嗦了下身子,“我還記得陳萬全當時受完板子渾身血淋淋的,還拿眼瞪小姐呢。那眼神簡直能吃人。”
溫僖貴妃拍了拍她的手:“姐姐幼時救過陳萬全的命,他們理應相互……”
說話間一個脆生生爽快的聲音便自門口傳了進來:“碧珠,你端穩點,可別灑了藥。”
溫僖貴妃衝杏兒使了個眼色,紫鈴便先侍了張凳子到榻下,向走進門來的貴答應見了禮。
溫僖貴妃歪在靠子上衝貴答應溫軟地笑:“貴答應來了,快過來坐。”
貴答應依例見了禮,從碧珠手裏端過藥碗,討巧地送到溫僖貴妃榻邊:“姐姐,今兒的藥熬好了。姐姐快用吧。”
杏兒忙伸手接了:“貴答應,奴才來侍候吧。”
貴答應就勢鬆了手,在榻下的凳上坐了,往門口梭了一眼:“適才我看到永和宮的陳萬全出去了。”嘟了嘟嘴,似有些不滿,“貴妃姐姐您可是皇後娘娘的親妹妹,如今病著了,她怎地也不來看看您。”
溫僖貴妃笑了:“姐姐也病了,來了也隻會相互串著病氣。”
貴答應急忙接口:“病了?怕不是有喜了吧。”隨即掩了嘴,幹笑兩聲,“我的意思是,皇後娘娘有喜,可喜可賀。”
溫僖貴妃柔柔一笑:“姐姐要是有喜自然是闔宮之喜。但這次卻是受了風寒,發了熱。一會子你去晨省,可別說錯話了。”
貴答應又道了謝,卻是不解:“皇後娘娘曆來健朗,如今尚未入寒,好好的怎地能受了風寒呢。”
杏兒吹涼了藥,往溫僖貴妃唇邊送,接了貴答應的話道:“皇後娘娘昨兒在慈寧宮遇見蘇墨兒了,說了會話,回時便夜了。”
貴答應秀眉微蹙:“蘇墨兒?浣衣房那個蘇墨兒?皇後娘娘怎會與那種低賤奴才相交?”
溫僖貴妃忙斥道:“可不許說胡話,墨兒是宮裏資曆最老的姑姑,有同萬歲爺一道長大的情份。”見貴答應似受了驚,緩了聲道,“妹妹莫怪姐姐嚴厲,你我既同住一宮,便是同進同退的姐妹,萬事都有株連。”
貴答應被平白責斥一通,麵上有些掛不住,訥訥應了,仍有些不甘:“蘇墨兒與萬歲爺那點子情分,早在兩年前撞掉了佟嬪的孩子後便沒了。姐姐如今正受寵,萬歲爺怎會因為區區一個罪奴而累及姐姐。”低聲道,“姐姐也太謹慎了。”
溫僖貴妃虛弱一笑:“在這宮裏連皇後娘娘遇著她都得藹聲敘話,我又豈能不更仔細些。”低囑道,“本宮聽聞你昨兒還去浣衣房撒了一通子氣。今兒得空便去道聲不是吧。”衝杏兒招了招手,“將皇後娘娘賜下的紅珊瑚項鏈拿來。”轉而對貴答應道,“你將這珊瑚項鏈送於蘇墨兒,來日她回了禦前伺候也不會再記掛昨日之事。”
溫僖貴妃尚在病中,沒說幾句便沒了氣力,擺了擺手,製住了貴答應張口要說的話,虛弱道:“本宮乏了,妹妹去皇後那晨省去吧,莫忘了還有太皇太後那裏。”
永壽宮偏殿,青石地板上鋪灑著一地紙屑。
貴答應坐在案前的圓凳上將手裏的書邊狠狠砸在地上,沉沉地喘氣,喝道:“掃了掃了。”
碧珠早就拿了掃帚侍在一側,一麵清掃著一麵柔聲勸道:“娘娘可不能動氣,一會子讓主宮的貴妃娘娘聽見了,少不得又是一通說教。”
貴答應冷笑:“她自己要做個縮頭烏龜,我可沒興致陪著。”死死握住桌上的紅珊瑚項鏈,眼裏幾欲噴出火來,“讓我去跟蘇墨兒那個賤奴才道歉,憑什麽!”
碧珠將掃好的紙屑歸置到一張包袱皮裏仔細收了,垂在貴答應下首小心應答:“奴才也曾聽內務府的公公們說起過皇上以前十分器重蘇墨兒,就連上早朝都由蘇墨兒侍候著。”
貴答應紅唇勾出一抹蔑笑:“你也說了是以前。再器重左不過也就是個奴才。”往正殿一掃,“那家府上原來不也很受器重麽?如今又怎樣?一應官職都革職了,靠著女兒罩著餘蔭罷了。”
碧珠恨不得立刻上前堵住貴答應的嘴,壓著嗓子連聲道:“主子小心隔牆有耳。”
本來溫僖貴妃讓她向蘇墨兒道歉已經夠受氣了,眼見著碧珠又一副膽小怕事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甩手就將攥著的珊瑚項鏈衝她砸了過去,恨聲道:“沒用的東西,連你也覺得我要向一個賤奴道歉麽!”
碧珠慌忙接住了珊瑚項鏈,跪在地上不住磕頭:“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貴答應瞧著碧珠戰戰兢兢的模樣,心底鬆快了些,翻了翻眼珠子,傲然道:“起起來吧。”
到底她還是個主子,還是有人怕她的。
碧珠爬起身,捧著珊瑚珠子遞到貴答應麵前,謹慎道:“主子,這畢竟貴妃娘娘的東西,咱們怎麽處置?”
貴答應掃了一眼碧珠手裏的珊瑚項鏈,剛剛熄滅的怒火又燒了起來。溫僖貴妃給她這串項鏈無非就是逼著她去向蘇墨兒道歉罷了。
一個個的都欺她位份低微。
貴答應恨得咬碎一口銀牙,啐聲道:“你拿幾個衣服送到浣衣房洗去,順便把珠子給她,就說昨兒我錯怪她了,這是賞她的。”冷笑,“貴妃娘娘可沒說我要親自向蘇墨兒道歉。”
貴答應生性驕傲,能退至這一步已是不易。碧珠鬆了口氣,忙要退下:“是。奴才這就送去。”
“且慢。”貴答應忽而起身,自碧珠掌心撿起那掛珊瑚項鏈,展開。竟見那一串的珊瑚項鏈裏竟然掉出一掛紅色的珊瑚手串來。雖然珠子要比項鏈大上幾圈,但是顏色近似,與項鏈放在一起倒像一體,若不仔細怕是瞧不出分別。
貴答應看著碧珠,問:“之前貴妃姐姐說的可是皇後賞的珊瑚項鏈吧?”
碧珠沉吟片刻,仔細思量片刻後才篤定道:“是。”
貴答應又問:“貴妃娘娘是不是有一串紅珊瑚手鏈?”
“正是。”碧珠再次頷首,“奴才記得清楚,去年貴妃娘娘給太皇太後抄了五百卷經書時,太皇太後賞了她一串珊瑚手串。去年貴妃娘娘一直戴著,直到今年開春時皇上賞了隻碧玉鐲子才將那珊瑚手串換下來。”
貴答應笑了:“走吧,我這就給蘇墨兒道歉去。”
碧珠不解地看著她:“主子,你不是……”
貴笑應笑容詭譎:“得到我的道歉,代價,可是可是很沉重的。蘇墨兒,可得給我受住嘍。”
蘇墨兒看著眼前笑意盈盈的貴答應,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但不知貴答應這隻黃鼠狼想怎麽吃她這隻雞。
貴答應握住了她的手,自責道:“昨兒都是我太衝動了,讓你受了委屈。”扯過紫鈴,重重往蘇墨兒身前一推,道,“昨兒我回去查了,原是這個小賤人不甚弄壞了衣裳。”厲喝一聲,“紫鈴還不向墨兒下跪認錯。”
“是。”紫鈴顫巍巍地向蘇墨兒跪了下去,哽噎道,“昨日累及姑姑,還請姑姑大人有大量,不要記在心上。”
蘇墨兒眸光一暗,一把拽住了紫鈴的胳膊不讓她跪下去。
浣衣房的宮人都是宮裏最低等的奴才,哪怕真是貴答應錯怪了她,她也斷受不得這一拜。否則一襲不分尊卑的頂子下來,她少得又挨一頓打。
蘇墨兒扶住了紫鈴,笑道:“這裏是浣衣房,這可不是要折煞我麽。”
紫鈴十分堅持:“昨天是我害姑姑挨了打,該向姑姑請罪。”
蘇墨兒道:“做奴才能得主子一句清白話,便是奴才極大的福分了。姑娘萬不可再如此。”鬆開紫鈴的手率先衝著貴答應跪下了,“奴才謝貴答應還墨兒清白。”
貴答應雖是意外蘇墨兒反應敏迅,但她本不是來揪她言行上的小辮子的,雍容道:“紫鈴墨兒大度既寬宥了你,便退下吧。”揮了揮帕子,“把東西拿上來吧。”
言罷,立刻有個小太監端著一隻檀木的托盤來到蘇墨兒麵前,棕褐色的盤心放著一隻敞著蓋的首飾盒子,裏麵一串豔紅的珊瑚項鏈在太陽底下閃著耀眼的光。
貴答應道:“昨兒是我錯怪了你,這是給你的賠罪。”
蘇墨兒正要推辭,貴答應冷笑道:“還是你覺著我位份低賞不得你東西了?”